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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史話

附錄 史話

迂闊只是不合現實,貪污才是當前的現實的問題。
假如我們拋開後代所形成的君臣的觀念,純粹從經濟基礎來看上古時代的剝削系統,可以下這樣一個結論,就是那時代的主奴關係,是若干小領主和大領主的關係,大小雖然不同,在領主的地位上說是一樣的。而且,因為分割的緣故,名義上最大的領主,事實上反而佔有土地最少。因之,他所繼承的最高地位只是一個權力的象徵,徒擁虛器。實權完全在他的奴才,分取他的土地的卿大夫手上,家臣手上。因之,主奴又易位了,奴才當家,挾天子以令諸侯,陪臣執國政,名義上的奴才是實質上的主人。

(四)黃菜葉

承平以來,百年于茲,禮樂教紀,日益不明,紀綱法度,日益廢弛,上下之間,玩歲愒日,率以為常,恬不為怪,一旦盜賊猝起,甚若無睹。總兵者唯事虛聲,秉鈞者務存姑息,其失律喪師者,未聞顯戮一人,玩兵養寇者未聞明誅一將,是以不數年間,使中原震擾,海內鼎沸,山東河北,莽為丘墟,千里王畿,舉皆騷動,而終未見尺寸之效。此無他,賞罰不明而是非不公故也。
四月戊午,正一嗣教大真人張元吉坐僭用器物,擅易制書,強|奸子女,先後殺平人四十餘人,至有一家三人者。坐法當凌遲處死。下獄禁錮。尋杖一百,戍鐵嶺。而子玄慶得襲。元吉竟以母老放歸。
「分」譯成現代話,就是義務,納稅力役是人民的義務,能盡義務的是忠孝仁義之民。要不,刑罰一大套,你試試看,再不,你不怕國法總得怕天,連天地也不容,可見義務之不可不盡。至於義務以外的什麼,現代人所常提的什麼民權,政治上的平等,經濟上的平等,等等,不但主子沒有提,連想也沒有想到。朱元璋這一副嘴臉,被這番話活靈活現地畫出來了。
十三年六月……魏懷朔鎮將汝陰靈王天賜長安鎮都大將雍州刺史南安惠王楨皆坐贓當死。馮太后及魏主臨皇信堂引見王公,太后令曰:卿等以為當存親以毀令耶?當滅親以明法耶?群臣皆言二王景穆皇帝之子,宜蒙矜恕。太后不應。魏主乃下詔稱二王所犯難恕,而太皇太后追惟高宗孔懷之恩,且南安王事母孝謹,聞于中外,並特免死,削奪官爵,禁錮終身。

(十七)主奴之間一



取之於民而不肯用之於民的歷史教訓,1644年的朱明政權傾覆,和當時朝官顯宦勛戚富人的被夾棍、板子擠出幾千萬匹馱馬的金銀,終於不免一死,得罪子孫,貽羞青史,是值得穿針孔的人們多想想的。
這是胡元亡國前夕的實況。也可以說是每一個朝代覆亡的前夕的共有的實況,也可以說是因為這樣,才鬧到國亡家破。六百年前的李士瞻很懂得軍政之腐化由於政治之不修,社會風氣之惡化,無紀綱,無法度,大官大貪,小官小貪。上下交征利,只顧個人生活的享受,家族姻戚以至鄉黨的提攜引用,殘民以逞,竭澤而漁,把國家民族的利益置之不顧,一旦外寇內患交起,還是以不了了之,還是個人利益第一,自己這集團利益第一,帶兵的將帥儘是政府當局的私人,自家人說得上什麼軍法軍紀!而且所謂將帥還不是銀樣鑞槍頭,說起來有一套,只憑一點門生故舊的因緣,弄得殺人民找大錢的機會,怎麼談得上戰略戰術?又怎麼能談得上軍民一致,軍民合作?「失律喪師者未聞顯戮一人,玩兵養寇者未聞明誅一將。」又怎麼不應該?
奴才有許多等級,有一等奴才,有二等奴才,也有奴才的奴才,甚至有奴才的奴才的奴才。
家藏顧炎武《亭林文集》。蟲蛀破損,卷一有三篇《□員論》分上中下,□字都蛀損了,不能找得善本補正。《□員論》中有一段妙文,足以發人深省,迻錄如下:


(一)元末的軍政

1618年,建州族努爾哈赤起兵,政府無錢增兵,《明史》說:
而且,過去的議賓,只是很少數的例外,前朝的統治者家族早已殺光,無賓可議(只有宋朝,優待柴世宗子孫,《水滸傳》上的「小旋風」柴進家藏免死鐵券,是個例外,還有民國初年的溥儀)。而現在呢,把它解釋為外國使節的駐外法權,不更是為有經有據嗎?

(十六)家天下


提起了明末的詞人,風流文采、照耀一時的阮圓海,立刻會聯想到他的名著《春燈謎》《燕子箋》。雲亭山人的《桃花扇》,逼真活現,三百年後,此公形象如在目前。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家天下」的解釋是:「我的不是你的,你的都是我的。」因為不論皇帝,不論少數特殊分子,所有財富的來源都是取之於民,然而,都不肯用之於民。
到地方做掌軍權的節度使,事先必須用錢報效禁軍統帥由宦官充當的神策中尉,即使你資歷、才能都合格,即使你清廉到兒女啼飢號寒,你沒有錢,還是不濟事,反之,只要有錢行賄,力可通神,資格、才能都可不問,中尉一笑,旌節上門。因之,貪污的軍官,由此道而陞官統兵,可以大展搜括之鴻猷。不貪污的軍官難甘寂寞,也只好向人借債,到任之後,再括軍士括地皮還債。使貪者更貪,不貪者也非貪不可。鬧得軍士餓病,逃亡,鬧得軍紀掃地,軍氣九_九_藏_書消沉,鬧得軍隊和人民對立,鬧得民窮財盡,國亡家破。
「自大曆(唐代宗年號,公元766至779)以來,節制之除拜,多出禁軍中尉。凡命一帥,必廣行賕賂。禁軍將校當為帥者,雖無家財,必取資於人,得鎮之後,則膏血疲民以償之,及高瑀之拜(忠武節度使,治河南許州)以內外公議,縉紳相慶,韋公(處厚)作相,債帥鮮矣。」

(三)兩道檄文

《卷七十三》: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可以明白古代許多陵,埋死人的墳,為什麼花這麼多錢的理由,也可以明白在北平在上海,闊人們的大出喪,以至公務人員每七天都要做的那一套,以至看電影前那一些不諧和的情調的由來了。





因為有個分寸,老百姓還剩得點飯吃,他們以無比的勤勞刻苦,披星戴月,胼手胝足,少有點積蓄,也就不免潤屋潤身,裝點一下。然而,這一來,又不免使統治者頭痛了,他們以為章服居室輿從是所以別貴賤、限尊卑的,一切中看中吃中用的東西都應該為貴者尊者所專利,老百姓發了跡,居然也耍鬧排場,「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孔子尚在惜繁纓,自命為尊奉孔子道統的君王巨卿,又豈敢不誠惶誠恐地遵守,自絕於名教!以此,歷代史乘上不許老百姓這樣、不許老百姓那樣的法令也就層出不窮了,試舉一例,《明太祖實錄·卷五十五》:
「債帥」這一古典名辭,始見《舊唐書·卷一六二·高瑀傳》:

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方宗誠在《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茂蔭)神道碑》中曾指出咸豐朝的政治情形說:
次之,兩件案子的主角都是貪污,而且主角都是皇親皇族。在枉法無多少皆死的大法之下,主角都受明刑處分。而且,法從上始,先從頂尖頂上的紅人大員開刀,風行草偃,自然可以辦到賕賂皆絕的地步!


朱元璋為什麼單指兩浙、江西的人民說,明白得很,這是全國的穀倉,人口也最稠密。拿這個比那個,也還是指桑罵槐的老辦法。其實,中原之民也不見得比東南更奴化,不過為了對襯,這麼說說而已。
三百三十年後的中華民族的主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最窮最苦的人民都已盡了最大的財力的、人力的貢獻,公務人員的收入,照比例已經貢獻給國家百分之九十六了。然而,富人地主,以及資本家呢?三萬萬美金以及更多的南美洲的存款和產業呢?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可以明白如今不管什麼機關,即使是什麼部的,什麼局的第幾軍需處的第幾服裝廠的第幾針織部,門口都有一個荷槍的衛兵在守衛著的緣故了。

(二)撒花

(十八)主奴之間二

……
就「刑不上大夫」這一古代的歷史事實,來了解當前的許多問題,也許不是白費精力的吧!

沒有好祖宗,得硬攀一個。再不然,也得結一門好親戚,此之謂最民主的國家之「國情有別」。
今為仕者,寧得罪于朝廷,無得罪于官長;寧得罪于小民,無得罪于巨室。得罪朝廷者竟盜批鱗之名,得罪小民者可施彌縫之術,惟官長巨室,朝忤旨而夕報罷矣。欲使吏治之善,安可得哉。
皇帝的故事,試舉一例。
三月癸卯,衍聖公孔弘緒坐姦淫樂婦四十餘人,勒殺無辜四人,法當斬。以宣聖故,削爵為民,以弟弘泰代官。

(十一)小民和巨室

一個在山東,一個在江西,生在同一時代,同一罪名,姦淫殺人,而且判決書上還寫著殺的是無辜平民。都因為有好祖宗,不但不受法律處分,連官也不丟,一個給兄弟,一個給兒子。這叫作法治?這叫作中國式的民主?

(十二)□員論

阮圓海名大鋮,安徽懷寧人,《明史·卷三百八·奸臣傳》有傳。

(十)債帥

在過去,雖然有貴賤尊卑的等差,雖然有貴族庶民的分別,生存的機會倒還算平等。皇帝得活,老百姓也得活,而且,統治者們縱然昏庸腐爛到了極點,至少還剩一點小聰明,他們的生活是建築在對老百姓的剝削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慢慢地一滴滴地享用,打個長遠算盤,竭澤而漁,殺雞求卵,取快一時,遺臭百世的短命辦法,他們是不願而且也不敢採取的。因此,歷代以來的重農政策,歷代以來的救荒賑災政策,以及士大夫不許與民爭利的法令,小恩小惠,以及治河渠、修水利、貸種子、撫流民種種治國鴻猷,多多少少為老百姓保障一點生存的權利。

禮乎禮乎,衣服云乎哉,禮乎禮乎,宮室云乎哉!
總算圓海一生,前後七變,變來變去,都是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明末三十年是東林黨和閹黨對立,一起一伏,互相傾軋排陷,變幻莫測,陸離光怪的時代,圓海算是經過所有的風波,用左制右,附右排左,有時不左不右,自命中立,有時不管左右,一味亂咬,有時以東林孽子的道貌求哀于正人,有時又以魏璫乾兒的色相求援于閹寺,「有奶便是娘,無官不可做」。於是扶之搖之,魏璫時代他做到太常少卿,馬士英時代他做到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最後是做了https://read.99csw.com降敵的國賊,原形畢露。
這時期主奴關係的特徵,除了有該盡義務的庶民和奴隸以外,上層的主子(除王以外,同時又是奴才),全有土地的基礎,大小雖不等,卻都有世世繼承的權利。跟著土地繼承下來的是政治,社會上法律上的特殊的固定的地位。因之,所謂主奴只有相對的區分,都是土地領主,主子是大領主,奴才是小領主。也就是世仆。一層層互為君臣,構成一個剝削系統。
三百年後的歷史和三百年前當然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如今是人民的世紀,黑白不但分明,而且有人民在裁判。然而,阮圓海型的正人君子們還是車載斗量,朝秦暮楚,南轅北轍,以清流之面目,作市儈之營生:一變兩變三變都已記在歷史上了,最後的一變將由人民來判決。
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記明憲宗成化二年(公元1466),中國兩個最有歷史、最受朝野尊敬的家族族長的故事。第一個是孔子的嫡系子孫衍聖公孔弘緒:
「撒花」這一名詞,可以作為今典。
元李士瞻《經濟文集·一·上中書丞相書》,指出當時的軍政情形說:
在古代,主子和奴才的等級很多,舉例說,周王是主子,諸侯是奴才。就諸侯說,諸侯是主子,卿大夫又是他的奴才。就卿大夫說,卿大夫是主子,他的家臣是奴才。就家臣說,家臣是主子,家臣的家臣又是奴才。就整個上層的統治者說,對庶民全是主人,庶民是奴才,庶民之下,也還有大量的連形式上都是奴才的奴隸。
老百姓是該貢獻一切,餵飽主人的,其他的一切,根本無權過問,要不然,就是大逆不道。六百年前一位爽直的典型的主子、流氓頭兒朱元璋曾毫不粉飾地說出這樣的話,《明太祖實錄·卷一百五十》:
洪武五年三月乙卯,詔庶民婦女袍衫,止以紫綠桃紅及諸淺淡顏色,其大紅鴉青黃色,悉禁勿用,帶以藍絹布為之。
陶奭齡《小柴桑喃喃錄》上說:「朱平涵(國楨)有五計之說亦可喜。十歲為兒童,依依父母,嬉嬉飽暖,無慮無營,忘得忘失,其名曰仙計。二十以還,堅強自用,舞蹈欲前,視青紫如拾芥,鶩聲名若逐膻,其名曰賈計。三十至四十,利欲熏心,趨避著念,官欲高,名欲大,子孫欲多,奴婢欲眾,其名曰丐計。五十之年,嗜好漸減,經變已多,仆趨於鬥爭之場,享塞于險巘之境,得意尚有強陽,失意遂成枯木,其名曰囚計。過此以往,聰明既衰,齒髮非故,子弟為卿,方有後手。閱頤未艾,願為嬰兒,其名曰屍計。大概世人一生,盡此五計,非學道人,鮮自脫者。」

(九)阮圓海

撫今懷古,不免對「債帥」一詞低徊惋悵,想望韋處厚風采。
過去皇帝擁有大量的財富,人民挨餓。而今,人民中的少數特殊分子,擁有大量的財富,最大多數的人民挨餓。
我們的人民,自來是被看作最純良的奴才的,「不可使知之」,是一貫的對付奴才的辦法,就是「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一套話,雖然曾被主張中國式的民主的學者們,解釋為民主、民權,以至民本等等,其實拆穿了,正是一等或二等奴才替主人效忠,要吃蛋當心不要餓瘦,或者殺死了母雞,高抬貴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圖一個長久享用的毒辣主意。證據是「有勞心,有勞力,勞心者食於人,勞力者食人」。老百姓應該養貴族,沒有老百姓,貴族哪得飯吃!

(七)刑與禮

這兩個記載把一世梟雄張士誠的滅亡,歸罪於三個迂闊書生,初看似乎不很合理,迂闊何能亡國!檢《明史·張士誠傳》,原來這三人並不迂闊,相反的倒是搜括聚斂、貪污的能手。《士誠傳》說:

(十三)衍聖公和張天師

過了三百多年,時代變了,人的腦子也變了,當今士大夫的五計,十歲以前,被訓被塞,識了之無,頭腦沒得,其名曰填鴨子計。十至二十,中學大學,獎金貸金,利誘威嚇,其名曰塑猢猻計。廿至三十,留學情殷,護照奧援,是經是營,其名曰良心病計。(參看××日報蔡×女士談話。)三十以還,學成名遂,博士頭銜,摸魚心肺,狗掯骨頭,留心蝦米,文化班頭,為人狂吠,其名摸蝦米計。五十左右,兒女鍍金,岸然道貌,青年所矜,官方講演,道統留心,發為文章,值錢半文,其名曰冷豬肉計(準備進新孔廟也)。過此以往,後台無人,名為利累,生為世輕,死灰枯木,焚香誦經,老而不死,急急如律令,其名曰活死人計。大概士大夫一生,盡此五計,非學道人,鮮自脫者。
洪武三年(公元1370)八月庚申,省部定議,職官自一品至九品,房舍車輿器用衣服各有等差。庶民房舍不過三間,不得用斗拱彩色。其男女衣服並不得用金綉錦綺絲綾羅,止用綢絹素紗。首飾釧鐲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銀,靴不得裁製花樣,金線裝飾,違者罪之。
維護這個剝削系統的理論,叫作忠。一層服從一層,奴才應該養主子。在這系統將要垮的時候,又提出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主子永遠是主子,奴才永遠是奴才。又提出尊王,最上層的主子被尊重了,下幾層的主子自然也會同樣被尊重,他們的利益就全得到保障。用現代話說,也就是維持階級制度,維持舊時的剝削系統。

(六)特權階級與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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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李自成數檄明廷罪狀說:「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恆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又說明朝「昏主不仁,寵官宦,重科第,貪稅斂,重刑罰,不能救民水火,日罄師旅,擄掠民財,奸人|妻女,吸髓剝膚」。
明末三十年黨爭黑暗面的代表是阮圓海,和阮圓海形跡相類的還有幾千百人。這一類人可名之曰阮圓海型。
大夫與庶人是兩個階級:一個是勞心者,是君子,也就是貴族;一個是勞力者,是小人,是野人,也就是老百姓,有義務而無權利的老百姓。天生著貴族是為治理小民的,該老百姓養他,天生著老百姓是做粗活的,種田鋤地,飼蠶餵豬,養活貴族。
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鄉宦,曰□員,曰吏胥。是三者法皆得復其戶而無雜泛之差,於是雜泛之差乃盡歸於小民,今之大縣至有□員千人以上者比比也。且如一縣之地有十萬頃,而□員之地五萬,則民以五萬而當十萬之差矣。一縣之地有十萬頃,而□員之地九萬,則民以一萬而當十萬之差矣。民地愈少,則詭寄愈多,詭寄愈多則民地愈少,而□員愈重。富者行關節以求為□員,而貧者相率而逃且死,故□員之於其邑人,無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之費,猶皆取派於民。故病民之尤者□員也。

只是可惜,照規矩胡元的中書丞相必定是蒙古或者色目人,蒙古、色目人不懂得漢文,這意見白糟蹋了。

(十四)班祿懲貪

錢的有無和多少決定了新的社會階層,造成對立的兩個階級,也決定了道德名譽人品以至一切的一切。
彭大雅《黑韃事略》記蒙古軍隊搶劫情形說:「其見物則欲,謂之撒花,予之則曰捺殺因,韃語好也,不予則曰冒烏,韃語不好也,撒花者漢語覓也。」跟著宋謝太后和小皇帝被俘到北邊的詞人汪元量,在他的名著《水雲集》里,有一首醉歌:「北軍要討撒花銀,官府行移逼市民。」
戶部只好取之於民,普加全國田賦,畝加三厘五毫,第二年又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又加二厘,通前後增加九厘,增賦銀五百二十萬兩。
太和八年(公元484)九月,魏詔班祿,以十月為始,季別受之。舊律枉法十匹,義贓二十匹罪死。至是義贓一匹,枉法無多少皆死(枉法謂受賕枉法而出入人罪者,義贓謂人私相饋遺,雖非乞取,亦計所受論贓)。仍分命使者按守宰之貪者,秦益二州刺史恆農李洪之以外戚貴顯(魏顯祖、高祖皆李氏出),為治貪暴。班祿之後,洪之首以贓敗。魏主命鎖赴平城,集百官親臨數之,猶以其大臣,聽在家自裁。自余守宰坐贓死者四十餘人,受祿者無不跼蹐,賕賂殆絕。久之淮南王佗奏請依舊斷祿,文明太后召群臣議之,中書監高閭以為饑寒切身,慈母不能保其子,今給祿則廉者足以無濫,貪者足以勸慕,不給則貪者得肆其奸,廉者不能自保,淮南之議,不亦謬乎,詔從閭議。
在六百年前,沒有對外交通,雖然不怕封鎖,可是外匯走私和囤積器材以至糧食這類辦法也無從發明,金玉珍寶法書名畫等等便成為達官名將所注意聚斂的對象了,貪污聚斂不問,喪師失地不問,終至地喪盡到無可喪,民剝盡而無可貪,跼躅姑蘇城中,被朱元璋所困死。如此政治,如此軍官,不亡才是奇迹!
貴族也會做錯事,萬不能照對付老百姓的辦法,於是乎有八議,議什麼呢?第一是議親,第二是議故,第三是議賢,第四是議能,第五是議功,第六是議貴,第七是議賓,第八是議勛。一句話,和統治者有親,有故,有功,都不受普通法律的制裁,親故功都說不上,還有貴,官做大了就不會犯罪,再不,還有賢啊,能啊,勛啊,總可以說上一個,反正賢能無角無形,只要說是,誰又能反駁呢?於是乎貴人不死了。

主奴之間的體系是剝削關係,一層吃一層,也就是一層養一層,等到奴才有了自覺,我憑什麼要白養他,一層不肯養一層,愈下層的人愈多,正如金字塔一樣,下面的礎石不肯替上層馱起,嘩啦一下,上層組織整個垮下來,歷史也就走進一個新階段了。
文中有幾個地方需要註釋:「復戶」是享有特權免除公民義務,例如工役、軍役以至完糧、納賦等義務。「雜泛之差」指人民的額外負擔,例如運輸買辦、迎接以及款待官府、供應軍隊之類。「詭寄」的現代術語是「轉嫁」,地主把自己應輸的糧、應服的工役或兵役,用特殊方法派給小民負擔,自己則置身事外,叫作「詭寄」,「詭」是用不正當的方法,「寄」是叫別人負擔。「關節」是賄賂以及人情的雅稱。□□□□之費,似乎可以解釋為運動選舉之費。
唐代後期之國威不振,紀綱蕩然,以至亡國,由於債帥,債帥之所以造成,決不是軍事的,而是基本的政治的原因。

(十五)言官與輿論


政簡刑清,國以大治!
次之,北魏在嚴刑懲貪之先,先有一個預備步驟,調整公務人員的薪給,使每一等級的官吏都可得到生活的保障。規定以前的舊賬不算,以後,一發現貪污,立刻以大法從事,令出法隨,毫不姑息。
元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八月朱元璋傳檄姑蘇,在數張土誠罪狀read.99csw.com以前,先指斥當時的胡元政府說:「皇帝聖旨,吳王令旨:近睹有元之末,王居深宮,臣操威福,官以賄成,罪以情免,憲台舉親而劾仇,有司差貧而優富,廟堂不以為憂,方添冗官,又改鈔法。」舉出:一、政出權臣,二、政治腐敗,三、賄賂公行,四、刑賞顛倒,五、剞貧優富,六、組織擴大,七、通貨膨脹。
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十一月丁卯,上命戶都榜論兩浙江西之民曰:為吾民者當知其分。田賦力役出以供上者,乃其分也。能安其分,則保父母妻子,家昌身裕,為仁義忠孝之民,刑罰何由及哉!近來兩浙江西之民多好爭訟,不遵法度,有田而不輸租,有丁而不應役,累其身以及有司,其愚亦甚矣!曷不觀中原之民,奉法守分,不妄興詞訟,不代人陳訴,惟知應役輸租,無煩官府,是以上下相安,風俗淳美,共享太平之福,以此較彼,善惡昭然。今特諭爾等,宜速改過從善,為吾良民,苟或不悛,則不但國法不容,天道亦不容矣!

言官是過去歷史上一種特殊制度,代表著士大夫——統治集團的輿論,專門照顧主子和這一集團的共同利益,從舊制度崩潰以後,代替皇帝做主子的是人民,代替言官的任務的是報紙,對象改變了。自然,報紙所發揚的輿論應該是照顧人民的利益。然而,今天的情形依然和咸豐朝一樣,方宗誠的記載依然適合,試轉為今典:
第二個是張道陵的嫡系子孫正一嗣教大真人張元吉:

這兩個故事也被記載在《明史》,不重引。
晚近得一精抄本,文字和刻本多有不同,這一段抄本作:
假如歷史也有點用處,一千五百年前的兩件舊案子,不妨讓人民多多研究。要辦貪污,不必挑出科長科員頂缸,而且和一千五百年前有點不同,現在的法律一律平等,八議談不上。只要能行法從上始,殺一兩打高高在上的主角,沒收他們的家產作全國公務人員的生活補助費用,我們相信,今人不一定不如古人,也一定可以辦到「綱紀修飭,賕賂殆絕」!
《明太祖實錄》二十五:「初張士誠用事者黃參軍、蔡參軍、葉參軍輩迂闊書生,不知大計,吳中童謠雲:『黃菜葉,作齒頰,一夜西風來,干蹩。』」按《明史·五行志》載此謠作:「吳王作事業,專憑黃菜葉,一夜西風來,干蹩。」
刑是法律,法律只是為著管制老百姓而設,至於貴族,那是自己人,自己人怎麼可以用法律對待,「本是同根生」,共存共榮,自己人只能談禮,除非是謀叛,那又作為別論。
時天下承平久,吏治習為粉飾因循,言官習為唯阿緘默,即有言多瑣屑,無關事務之要。其非言官,則自以為吾循分盡職,苟可以寡過,進秩而已,視天下事若無與於己而不敢進一辭,釀為風氣,軍國大事,日即于頹壞而莫之省。
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及什麼什麼以來的道統,允執厥中的我中華民國,忝列為世界五強之一,憑的是,就是這個「道」。

(八)庶民服飾

平心而論,做一個皇帝,戴十二旒的冕,累累贅贅地拖著許多珠寶,壓得頭昏腦漲,穿的又是五顏六色,多少種名目。上朝時規規矩矩坐在大殿正中死硬正方或長方的蟠龍椅上,實在不舒服。不能隨便出門,見人也得板著臉孔,不能隨便說笑。作為一個自由人的可愛可享樂處,他都被剝奪了。然而,他還是要耍這一套,為的是,他除開這一套,脫了衣服,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上帝所造的人。


今日見錢,戶部無有,工部無有,太僕寺無有,各處直省地方無有。自有遼事以來,戶部一議挪借,而挪借盡矣,一議加派,而加派盡矣,一議搜括,而搜括盡矣。有法不尋,有路不尋,則是戶部之罪也。至於法已盡,路已尋,再無銀兩,則是戶部無可奈何,千辛萬苦,臣等只得相率懇請皇上將內帑多年蓄積銀兩,即日發出億萬,存貯太倉(國庫),聽戶部差官星夜齎赴遼東,急救遼陽,如遼陽已失,急救廣寧,廣寧已失,急救山海關等處。除此見著急著,再無別法。
時天下亂離久,吏治習為粉飾因循,官與民爭利,軍需民為衛,幅壤日窄,而衙署日多,誅求之術,日精月進,梏桎之法,如環無端,鈔幣日增,民生日困,而報章習為唯阿緘默,巧為圓融傅衍之說,即有言多瑣屑,無關事務之要,其甚者則移于賕賂,惕于刑誅,不惜自絕於民,以逢迎彌縫諂媚搖尾應聲之態,為妻子兒女稻粱衣食之謀,敷粉弄姿,恬不知廉恥之為何物。其非任言責者,則自以為吾循分安命,明哲保身,俯仰隨人,沉浮自適,視國家民族幾若無與於己,拔一毛而不為,不願進一言,不敢進一辭,釀為風氣,軍國大事,日即頹壞而不之省。嗚呼!
明代中葉,一位很懂得政治道理的學者謝肇淛,在所著《五雜俎·十三·事部》論小民和巨室說:
出主入奴,亦主亦奴,是主而奴,是奴而主,奴主之間,怕連他們自己也鬧不十分清楚。


阮圓海的一生,可以分為若干時期。第一時期聲華未著,依附同鄉清流東林重望左光斗九_九_藏_書,以為自重之計。第二時期急於做官,為東林所擠。立刻投奔魏忠賢,拜在門下為乾兒,成為東林死敵。第三時期東林黨人為魏閹所一網打盡,圓海的官也大了,和乾爹相處得很好,可是他絕頂聰明,看出場面要散,就預留地步,每次見乾爹,總花錢給門房買回名片。第四時期,忠賢被殺,閹黨失勢,他立刻反咬一口,清算總賬,東林閹黨混同攻擊,可是結果還是挂名逆案,削官為民。崇禎一朝十七年,再也爬不起來。第五時期,南方諸名士締盟結社,正在熱鬧,圓海也不甘寂寞,自托為東林人物,談兵說劍,想藉此翻身,不料惹了復社名士的公憤。出了留都防亂揭,指出他是魏璫乾兒,一棍打下去。第六時期,北都傾覆,馬士英擁立弘光帝,圓海又勾上馬士英,重翻舊案,排斥東林,屠死端士,重新引起黨案,招引逆案人物,組織特務,準備把正人君子一網打盡。朝政濁亂,賄賂公行,鬧到「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職方有點像現在的軍政部軍政司長,都督相當於總司令),把南京政權斷送了。第七時期清兵南下,圓海叩馬乞降,終為清軍所殺。
《通鑒·一三六》:
剝削老百姓有個分寸,是漢唐宋明以及其他朝代之所以歷年數百的主因。末葉的不肖子孫,剝溜了手,分寸也忘了。官逼民反,是漢唐宋明以及其他朝代之所以崩潰覆滅的原因。
士誠以弟士信及女夫潘元紹為腹心,參軍黃敬夫、蔡彥文、葉德新主謀議。既據有吳中,吳中承平久,戶口殷盛。士誠漸奢縱,怠於政事,士信、元紹尤好聚斂金玉珍寶及古書法名畫,無不充牣,日夜歌舞自娛。將帥亦偃蹇不用命,每有攻戰,輒稱疾邀官爵田宅,然後起。甫至軍,所載婢妾樂器,踵相接不絕。或大會游談之士,樗蒲蹴鞠,皆不以軍務為意。及喪師失地還,士誠概置不問,已復用為將,上下嬉娛,以至於亡。
今之士大夫,應結歡于朝廷,無得罪于官長;寧得罪於人民,無得罪于巨室。結歡朝廷者可得召見之榮,得罪人民者可膺茅士之賞。惟官長巨室,朝忤旨而夕入營矣。欲使吏治之善,安可得哉!
「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在當前的新趨勢、新社會風氣之下,像明太祖所頒發的這一類法令,看來真是多事。
過去國家的主人是皇帝,如今國家的主人是人民。
話說得懇切到家,聲淚俱盡,可是結果還是「我的不是你的」,遼陽、廣寧等軍略據點相繼失守。

1619年軍事局面危急,政府負責人楊嗣昌向皇帝呼籲:

為了維持統治權的尊嚴,歷代以來,都會費心思規定了一大套生活服用的限制,某些人可以如何,某些人不可以如何如何。可以不可以,全憑人的身份來決定。這些決定,美其名曰禮,正史里每一套都有極其啰唆、乏味的禮志,或者輿服志、儀衛志之類,看了叫人頭痛。其實說穿了,正有大道理在。原來上帝造人,極其平等,雖然有高短肥瘦白黑美醜之不同,原則上,作為具備「人」的條件卻是相同的,不管你是地主或農奴,皇帝或小兵,都有鼻子眼睛,都有牙齒耳朵,也都有兩條腿,以及其他的一切。脫了衣服,大家都光著身子,一切的階級區別便會蕩然無存,沒有穿衣服的光身皇帝,在大街上撿一塊破蒲包,遮著身子,立刻變成叫化子。因之,一些特殊的人物為了矯正這天然的平等,便不能不用人為的方式來造成不平等,用衣服冠履,用宮室儀衛,來造成一種尊嚴顯赫以至神秘的景象,使另外一些人感覺不同,感覺異樣,以至感覺羡慕、景仰。以為統治者果然是另一種人,不敢生非分之想,一輩子,而且子子孫孫做奴才下去,如此,天下便太平了。

(五)人生五計

過去是皇帝家天下,而今是少數特殊分子家天下。
太和是北魏的盛世,細究上引兩條史料,便可明白太和之所以治,是因為有一個法度,在這個法度之下,外戚犯法,處死刑,皇族犯法,則奪官爵,禁錮終身。雖然限於時代,限於議親議貴的八議,畢竟親也罷,貴也罷,還得照治親治貴的法來辦!存親呢?毀法。明法呢?只得滅親。一般阿諛無恥的小人雖然一味巴結,勸人主毀法,結果還是法度第一。此北魏太和之所以治,也是歷代末葉之所以不治的主因。
六百年後的今天,貴賤尊卑的等差固然被革命革除,可是,附帶的最低的一點老百姓生存的權利也跟著革掉了,跟著買辦資本、官僚資本、地主和軍閥資本的發展,社會上顯然只剩兩個集團,一個有錢有勢的,一個無錢無勢的。靠著戰爭的賜予,有的愈有,無的愈無;一面是朱門酒肉臭,一面是路有凍死骨;一面逃囤資金於國外,一面是肘穿踵露,兒女啼飢號寒;一面是荒淫無恥,一面是流徙四方。不但金綉錦綺絲綾羅,被有的集團所專利,就連綢絹素紗也被囤積了,不但金玉珠翠,被有的集團所專利,連銀子也運到外國去了,老百姓所剩下的唯一財產是一條不值半文錢的命。
在這系統下,互為主奴的領主,在利害上是一致的,因之,主奴的形式的對立就不十分顯明。而且,這金字塔式的系統,愈下層基礎就愈寬,人數愈多,力量愈大,因之,在政治上,很容易走上君不君臣不臣,諸侯和王對立,卿大夫和諸侯對立,家臣和卿大夫對立的局面。
時內帑充積,帝靳不肯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