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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7、柏楊壩的大水井

第六章

27、柏楊壩的大水井

走出城,人便少得看不見了。山腳邊開闢著一片一片的田地,在春末夏初的時光里,泛著碧綠。偶爾一間土屋,依著山腳。屋旁有菜園,園邊樹林稀疏。那些樹零散地生長著,像是隨意找到一個空處,就落下根來。
青林又笑:「難不成你要現場就給學生講課?」
青林覺得自己簡直無語,他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收穫。但最讓他震驚的,是莊園中兩面屏風牆上深雕著的大字。這是整個莊園最大的兩個字,整面牆只刻一個。它們一個是「忍」,一個是「耐」。是怎樣的經歷和感受,才使這個家族將此二字作為他們的人生信條呢?
次日一早,驅車出門,他們才真正看清楚:雖然頭一晚在山裡走了似乎無限遠的路程,雖然山的輪廓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朝著不見邊緣的遠方退去,但因山不算高,山頭也不尖細卻並未讓人有置身深山的感覺。放眼四望,連逼仄之感都沒有。農民的田園和房舍,恰到好處地綴在其中,淡泊而安靜,想象中田園牧歌式的鄉村大約就是如此。
青林笑了,說:「嘩,一下子這麼深刻,你都嚇著我了。」
深入到宅內,發現一屋套著一屋,一個天井連著一個天井幾個人也越來越驚訝。一圈轉下來,龍忠勇說:「這可不是百年大屋,這完全就是地主莊園呀。你們看這風格的變九*九*藏*書化,至少也在二百年以上,從建築上可以看到幾個朝代的痕迹。」
龍忠勇說:「這不稀奇,民間百姓建房最講彩頭,白菜即百財之意,木雕上比較多見。但民國期間,中西合璧得比較生硬,不少土豪既想仿西式柱頭,又不想丟掉中國傳統的老根子,就乾脆直接硬上白菜了。」
祠堂外,一層層的山似乎遠退,但又似乎一層層地擁來。
龍忠勇說:「不看不知道,一看心裏跳。這地方我很有感覺。那種感覺就是富貴者如要建豪宅,一定喜歡這裏。你要明白,中國的有錢人,不喜歡飄浮著有錢,他得紮下深根。這紮根處,就是他的故鄉。太貧困的地方,比方缺水少樹,生活不便他是不願意的。而這裏,位置是太好了。有層層群山為屏,又有足夠的水源生活,只是稍遠一點。有錢人是不怕遠的。甚至越偏遠的故鄉他越喜歡,因為易於藏富。同時,偏遠鄉間的族人多樸實,他們輕王法而重家規,不怕官府而怕宗法,好調|教打理。自家拉一個隊伍,就可鎮守一方了。就算有仇家,找來一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說起來,這也算是江湖深處。」
三個學生都發出笑聲。青林想,他們的笑意味著什麼呢?
第三個學生開了腔,他說:「這說明,李白的名氣比李氏王朝的名氣更大,更讓九*九*藏*書人有榮譽感。」
龍忠勇決定留在鎮上,他要帶著學生,把這座莊園,從整體到細節,從結構到門窗,還有壁畫、對聯、牌匾等等,簡而言之,就是從建築到文化,作為一個案例,進行完整的測量和繪製,以及剖析。龍忠勇說:「中國人一向只知江南有莊園,而江南之外的南方莊園,似乎大家都不太清楚。這將是我下一本書的內容。」
一個學生笑著說:「李唐王朝還是太遠了一點,怎麼攀也夠不著啊。」
學生們鬨笑起來,龍忠勇也只好笑了。
三個學生便笑,其中一個說:「老師講課一向這樣,一講就朝深奧處走,弄得我們腦袋發矇。」
青林也驚訝起來。當他們一行走到祠堂時,驚訝的心情已然換成了震驚。徽派風格的門牆,與對面高聳的山頭遙相呼應。而祠堂內的氣派,更是讓他們意識到,這個南方的地主莊園,其價值不可估量。相連的一片,從檐到廊,從門到窗,自上而下,由點而面,無處不講究。而這份講究,是一個中國南方的富貴家族向自己的文化傳統致敬的講究。
青林對龍忠勇這番議論深覺新鮮。他補充了一句,說:「這就是以前老師經常強調的,以日常住宅而言,要低調,再低調一點。其實不光民居,就是人生,也是低調而順其自然才能保其長久。」
龍忠勇說:九_九_藏_書「遺址倒是看過不少。只是,我現在感興趣的在於,這一個個的家族怎樣興盛,又怎樣衰落,如果了解了這個過程,恐怕更有助於我們了解中國的建築歷史。反過來,這樣的建築歷史,它的興盛和廢棄過程,一旦了解清楚了,又可以幫助我們真正了解中國歷史的拐點和它真實的發展軌跡。」
這話把青林噎住了。他停頓了好幾十秒,方回答說:「我想大概是吧。」
三個學生數著天井,已經數到了二十多個。房間和樓,更是數不勝數。四處雖然呈現著時間賜予的頹敗,但當年的繁華依然透過精緻的木雕花窗和彩色的屋檐一一展示。一個學生叫道:「天哪,這個柱頭,竟然用的是白菜!用大白菜當柱頭,怎麼這麼敢想?這個中西合璧得也太狠了。」
學生還是疑惑著不太相信。青林倒是覺得龍忠勇說得有理。只是他想,或許就是一個大宅子罷了,類似的鄉村大宅,他在湖北很多鄉村也都見過。
龍忠勇亦說:「是呀。這樣樸素原始,好像一千年都沒變過。」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柏楊壩鎮,他們要找的大宅叫「大水井」。這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據說,這個家族曾經遭到土匪攻打,因為沒有水源,不得已而投降。土匪走後,他們即在近旁挖了一口井,將之圍進家族的庭院里,族中首領在牆上寫下了九*九*藏*書「大水井」三個字。以後,人們便管這裏叫「大水井」。
另一個學生戧回他的話,說:「那李白不也是唐朝的?怎麼就不覺得遠了?」
龍忠勇本來一臉嚴肅,此刻更嚴肅了。他說:「建築不只是藝術,它是給人用的。而莊園更是一個家庭與自然、社會各種關係的凝結點。它的起始緣由、鼎盛過程以及廢棄始末,都與社會變化密切相關。我們要真正了解莊園建築,自己心裏必須要有真實的歷史。就算跟書上描述的完全不同,我們也只能依據建築本身提供的數據來確認當時的歷史。」
他們停車下來抽煙,在路邊站了一會兒。青林說:「我打拚多年,風景也見多了,覺得自己已經夠麻木的,今天居然被自然環境感動了。」
青林說:「是呀。尤其中南地帶,相當於中國腹部,這裡有什麼樣的豪門莊園還真沒怎麼了解過。」
一個學生問道:「吳老師所說的保其長久,是指命嗎?」
破舊不堪的大水井,終於出現在了眼前。青林在路邊停了車,一行人朝著這幢毫不顯山露水的大宅走去。他們沒有看出這屋子有什麼魅力。大門四十五度斜開著,龍忠勇說,南方民居注重風水,這門的朝向,必然是避山向水而開。
大門的上方有匾,匾上寫著「青蓮美蔭」四個字。青林說「看來這家人姓李無疑了。」
他們在車上一直閑聊https://read.99csw.com南北方民間豪宅的差異,閑聊藏富於民才是國家富強的根基,閑聊傳統民居如何懂得與自然和諧相處,閑聊民間建築中無處不在的中式文化符號。龍忠勇說,現在這些都沒有了。在沒有建築師的時代,我們的建築尚且知道,只有敬畏自然,只有與之融為一體,成為自然中的一個有機部分,它才能長久留存。而現在,幾乎所有的鄉村新建築都擺出一副向自然示威的架勢。似乎說,看看,我比你更了不起,所以我要比你更耀眼更有派頭。這樣的建築,沒一個會有好下場。因為你是鬥不過自然力量的。
龍忠勇笑道:「攀文人而不攀皇族,已經可見這家人頗有文化。」
一行人笑著朝里走。從欄上的灰塵到室內的氣息,都表明這裏久已無人居住。有一個看守的老者,他們打了個招呼,說是大學研究建築的老師,對方也沒表示什麼,只很質樸地笑笑就讓他們進去了。這裏似乎平常無人過來,偶然有客訪,他們倒有一種願意讓人一觀的愉悅。
昨日提問的學生依然抱有疑惑,他說:「老師,這就是農村呀。農村就是這樣的,你們不知道嗎?因為原始貧窮,而成為自然中的一部分。有錢人怎麼會來這裏?」
青林覺得自己似乎觸到了什麼,但又沒底沒邊的,抓摸不著。就彷彿兩隻手伸在又深又濃的雲團中,分明已經抓在手中了,卻又兩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