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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8、一個家族的故事

第六章

28、一個家族的故事

為啥子叫大水井?當年人窮土匪多,川東年年鬧匪。只要土匪路過,看見哪家有錢就打哪家的秋風。但是我們老東家從來不怕匪。祠堂你們看過了吧?牆厚吧?位置高吧?一百零八個槍眼,派一百零八條好漢守起,一個人守一個槍眼,哪個土匪打不死?土匪來過幾回,曉得惹不起。過後有一回,一個姓賀的人帶了軍隊來打我們,那是民國時候了。那時節我還小我爸爸是槍手。聽他說的,圍了幾天,打不下來。但是,祠堂的水沒得了,族長就是我們老東家,叫李蓋五,他只好單身匹馬出去談判。送了那個姓賀的老總不少銀兩,姓賀的也算曉得江湖規矩,拿錢走人。他們一走,族長就決定挖水井。水井挖好,把高牆圍起。只要有水,再來多大隊伍,他都不怕。牆上的字看見不?「大水井」三個字,就是老東家李蓋五寫的。字好大,寫得真是威風。
向老爹說,要說李家的事,這一開說就得有三百年。姓李的兩弟兄,從湖南進川。這裏以前是川東哦,歸奉節管。早先這兩兄弟幫一個姓黃的地主幹活。哥哥又能幹又精明,慢慢成為管賬先生,自己也搭著做些小生意。日子久了,他們的生意已經大過了自己的東家,於是自己就成了東家。這個莊九*九*藏*書園最早的老屋,就是黃家的老宅子。兩兄弟賺到錢啰,就教自家娃兒讀書。讀完書就做官,以前就是這樣。做了官,就更來錢,家業越發大啰。家大口就闊,怎麼講呢?有錢人娶幾房呀,婆娘多娃兒多,都是成群成堆的。族人一開會,呼啦啦的,拖家帶口百多人。家族一興旺,房子就不夠住啰。不過有錢啥子都不怕,蓋新的就是。一代代蓋下來,房子連成了片,就成了莊園李家也成了川東大戶,方圓幾多里,都是他家的田。
青林想,是呀,何必這麼殘酷。如果理智地來做這些事,應該還有更好的辦法。
青林正想搭話,他的手機響了。這是老闆劉小川的電話。
青林滿心愴然,覺得世道殘酷竟至如此,想起莊園里巨大的「忍」字和「耐」字。歲月動蕩,這兩個字哪裡有半點用處?
但他不曉得,解放了,他家的牆修得多高多厚也沒得用李家一族,大大小小一群地主,好幾十個,都被斗慘了。你們去的那個莊園是老爺子李亮清家的。他家老大,兩口子都被槍斃了,老三自己跳了樓。那時候我二十齣頭,我是他家的佃戶,是窮人。但我不是積極分子,李家人對我們不錯,我媽不准我去鬧。不過燒他們https://read.99csw.com家地契我參加了,因為我媽說,地契燒得好,我們以後種田就是為自家種,再不用給地主交租子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李家就這樣完了。
龍忠勇說:「如果是當年地主家的東西,恐怕得上萬。」
一個學生說:「老師您是用神秘二字,來替代世道的無常嗎?」
青林把自己的動向三言兩語告訴龍忠勇。龍忠勇說:「你放心忙你的吧。我們在鎮上總歸也要待幾天。製圖這種細緻活兒,你當老闆多年,大概也不習慣做了。」
劉小川說他正陪著父親在重慶探友,但突然有緊要事務必須馬上飛往美國。而他大哥夫婦還在歐洲旅遊,三天後才能回來。他知道青林正在恩施州,問他能不能趕來重慶,幫他照顧一下父親。他說:「老爺子出來一趟不容易,好不容易來了不能什麼事都沒做就回去。本來也是想在當地找個人陪一下老爺子,可老爺子點了你的將,問可不可以請你陪他,他喜歡你。我一想,你不是正在附近嗎?要不然你來一下?」
青林告訴他,他確實正在利川。不過不知道許家坪機場飛重慶的航班情況,如果趕回武漢,恐怕得兩天時間。劉小川說:「哪用得著這麼繞。在利川更好,過來更方便。利川https://read.99csw.com以前就歸萬州哩,而我父親本來就是去川東。我讓司機明天送他到萬州,你一早開車過來,不到兩百公里,半天就到了。我大哥夫婦兩三天就過去,你可再返回利川。」
晚餐是在縣城吃的。龍忠勇決定明天就搬到鎮上住,他說:「南方的莊園,說南方可能太廣大了,我指的是長江中上游的南方地帶。這一帶莊園規模大的不算多。尤其跟山西和江南相比,真是小巫。但在這裏一些偏僻之地,甚至在隱秘的森林里,會突然冒出一些來路不明的大宅院,真是讓人嚇一大跳。而且這邊莊園主的身份也經常讓人感到疑惑,建築材料的來路也有些怪異。每次在這樣的南方遊走,我都會有種神秘感。彷彿大宅和莊園的背後,隱藏著無數的難以言說。像今天我們看到的,恩施就夠偏遠了,利川則更偏遠,而在更偏遠的柏楊鎮,竟有大水井這樣規模的莊園,很不可思議。看到一柱抬九梁了嗎?用得多麼老練多麼恰到好處。」
返回縣城的路上,他們竟一路無語。彷彿每個人都在想事,又彷彿每個人的腦袋都呈現出空白。
向老爹的方言濃重,講述的過程顛三倒四。龍忠勇是貴州人,熟悉這種西南官話的語調,很容易聽懂。青林在武漢長大,大體也能聽https://read.99csw.com明白。苦了龍忠勇的三個研究生。這三個年輕人,一為山東人,一為遼寧人,還有一個來自福建。龍忠勇這個當老師的,幾乎成了他們的翻譯,於是講述的時間便拉得特別長。
向老爹忙向兒子說:「聽聽,老師說了,這是個金貴的傢伙,以後要收藏好。」
青林笑道:「我算個什麼老闆?你看,老闆一呼叫,作為打工仔,我分分鐘就得到跟前哩。」
龍忠勇說:「世道確是無常,但神秘也千真萬確。我曾經去過川東一座陳家莊園,規模之大,是大水井無法可比的。整個莊園找不到任何排水系統,但上百年來,無論多麼大的雨水,莊園內從來沒有積水。我見到這些,心裏的確有神秘之感。」
飯間,他們聊起的是這些。
然後就只聽到他吸煙的聲音。
三個學生唏噓著,龍忠勇跟他們說:「很多人認為,改朝換代,穩固江山,這是個必然過程。只是,我們也可以自問一下,必須這樣殘忍嗎?」
下午,朋友為他們找到一戶人家。據說這家的老爹年輕時,曾是大水井莊園的家丁,就在附近的山腳下居住。他們一行聽得這層關係,便立即有了拜訪的興趣。尤其龍忠勇,他不停地說,這種知情者的口述,最是重要。
或許之前接觸這類內容太少,對歷史的進程九_九_藏_書幾乎無知,這個家族的故事帶給他們的震驚甚至比這座莊園給他們的震驚更強烈。
老爹姓向,他有點太老了。往事在他那裡不是回憶,而是一種自顧自的絮叨。對於來客,他有幾分高興。拿出自己的長煙桿,一定讓客人吸幾口。青林看到,那長長的煙桿為竹子所做,時間久遠,已變得烏亮。煙孔尾部尖而微翹,金屬包皮,上雕魚鱗紋,精緻富貴。而煙嘴處則鑲著淺綠色的玉,玉色不因時久而黯淡,仍然透著溫潤的光亮。向老爹說,這煙桿是當年分浮財時,他向工作隊長討來的。不是尊貴的客人來家裡,他也捨不得拿出來吸用。他說,這個東西,現在怕是要值一千塊錢了。
我們老東家李蓋五腦袋很靈光,清匪反霸的時候他是積極分子,聽說他後來還在萬縣當土改隊長。他以為能躲過這一劫,結果硬是被農會叫回來參加鬥爭。縣裡保他,規定不準吊打不準槍斃。農會聽縣裡的,但是恨他的人也多,就把他一家子關在莊園不準出來。不打你也不斃你,可是不給你吃的。這一條,縣裡沒有規定。他們沒得糧食吃,硬是活活餓死了,連兩個娃娃都一起餓死了。真不曉得前世作了什麼孽,到現世來遭到報應。
向老爹時斷時續講完李家的故事時,天已大黑。
青林想了想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