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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記さんげつき

山月記
さんげつき

「好險,好險。」
隨即他又補充道: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這時,一隻兔子在我眼前跑過。我一看到它,體內的人性就蹤跡皆無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復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嘴上已沾滿了兔血,身邊撒落著兔毛。這就是我變成老虎后的首次經歷。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難以啟齒。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數小時恢復人性。在此時間內,我與往日一樣,能夠說人話,思考複雜的問題,甚至還能背誦經書章句。以這樣的『人心』來看自己作為老虎的暴虐行徑,回顧自己的命運之際,便是最覺可悲、恐懼與憤慨之時。然而,隨著光陰的流逝,就連這恢復人性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過去,我會為自己變成老虎而驚詫不已,最近卻發現,自己竟在為曾經是一個人而納悶了。真叫人不寒而慄。也許再過些時日,我心中的人性就會被獸|性所淹沒,如同舊宮基石,漸漸地為泥沙所淹沒一般。如此,我將徹底忘卻過去的一切,作為一隻老虎狂奔呼嘯,即便像今天這樣遇見你也會認不出故人舊友,將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後悔了吧。由此看來,恐怕無論是野獸還是人類,原本都是別種物體,最初還記得自己是什麼,爾後便漸漸忘卻,認定自己從來就是如此模樣了。唉,這些都無關緊要。待到心中的人性消失殆盡,或許反倒能讓我心安理得吧。可儘管這樣,我心中的人性,依然為此而感到無比地惶恐。唉,對於終將忘記曾經是人,我是多麼地惶恐、悲切和沉痛啊。如此心情,是無人能懂的。無人能懂。若非有著與我相同的遭遇,是絕不會懂的。哦,對了,在尚未徹底喪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這聲音,袁傪聽著耳熟。儘管他驚魂未定,卻立刻就想到是誰了,他不覺大叫道:
他們藉著曉月微光,走過一片林中草地時,草叢中果然躍出了一隻猛虎。奇怪的是,眼看那老虎就要撲向袁傪,卻又猛一轉身,隱沒在先前的草叢裡。隨即,草叢中傳出人聲,細聽九九藏書之下竟像是在喃喃自語:
「方才我說,不知為何會遭此厄運,但細想起來,倒也並非茫然無緒。在我還是人的時候,盡量避免與人交往,人們也因此說我倨傲不遜,妄自尊大。人們不知道,其實是我心中某種近似於羞恥心的東西在作怪。當然,曾被譽為鄉黨之鬼才的我,並非沒有自尊心。然而,這種自尊心,無疑是一種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詩成名,卻又不進而投師訪友,相與切磋琢磨。與此同時,又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在作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於是我漸漸地脫離凡塵,疏遠世人,結果便是一任憤懣與羞恨日益助長內心那怯弱的自尊心。其實,任何人都是馴獸師,而那野獸,無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於我而言,這種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野獸,就是猛虎。它毀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兒,傷害了我的友人,最後,又如此這般,將我的外形也變成了與內心相一致的模樣。如今想來,我自己僅有的那麼一點才華也都付之東流了。我常賣弄什麼『無所作為,則人生太長;欲有所為,則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實我哪有什麼遠大的志向,無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華不足之卑劣的恐懼和不肯刻苦用功的無恥之怠惰而已。才華遠遜於我,卻憑磨礪精進而卓然成家的詩人,不知凡幾。只可惜變成老虎后的今日,我才終於明白這個道理。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絞,悔恨不已。到如今,我已經無法再過人的生活了,即便在腦中吟成多麼出色的詩作,也無法公之於世了。更何況我的頭腦正在日益趨近於猛虎。我該如何是好?我那虛擲了的往昔的光陰!每念及此,唯有跑上山巔,面對空谷咆哮。這種撕心裂肺的悲哀,我極想找人傾訴。昨夜,我還在那裡對月咆哮,希望有誰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楚。野獸們聽到了我的咆哮聲,唯有驚恐萬分,跪地求饒而已。山巒樹木、明月白露,也以為僅僅是一隻老虎在震怒狂吼。縱然我呼天搶地,哀嘆連連,也絕無一人懂我的內心。正如我尚為人時,沒人懂我那極易受傷九九藏書的內心一樣。淋濕我這身皮毛的,並非僅僅是濃重的夜露而已啊。」
他以為,與其屈居於一區區小吏,長年在惡俗不堪的大官面前卑躬屈膝,還不如以詩名流芳百世。然而,要想以詩成名,又談何容易?不等揚名於世,他的日常生活卻已窘迫不堪了。漸漸地他便焦躁不安起來,並從那時起,他的容貌變得消瘦峭刻,肉落骨突,空余兩道炯炯目光。往日名登虎榜、進士及第時那種少年得志的俊朗風姿,早已蕩然無存了。
儘管事後想來頗覺不可思議,可在當時,袁傪卻十分坦然地接受了這個超自然的離奇現象,絲毫不以為怪。他命令手下人停止前進,自己則站在草叢旁,與這個看不見的聲音交談起來:京里的傳聞、舊友的消息、袁傪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李征的道賀……
數年之後,他終於不堪貧困,為妻兒衣食計,不得不再次東下,做了個地方小官。他這麼做,一半也是對自己的詩人志向感到絕望了。時過境遷,曾經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卻不得不屈膝受命于從前為自己所不齒的那一班蠢物。因此也不難想象,身為昔年之俊才的李征,自尊心遭受了多大的創傷。他終日鬱鬱寡歡,原本就狂悖不羈的秉性也愈發地難以自抑。一年後,他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時,終於發了瘋。
李征的聲音說道:
此時,四周的黑暗,終於漸漸退去。遠處,哀婉的曉角之聲響起,透過樹林隱隱傳來。

「你從嶺南回來時,切不可再走此道。因為,到那時,或許我已迷失本性,認不出故友,會將你吃掉的。還有,在此分別之後,請你登上百步開外的小丘后再回望此處,讓你再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樣。這絕非我誇耀武勇,正相反,我是想用醜陋的野獸模樣,打消你重來此地見我的念頭。」
「在下,正是隴西李征read•99csw.com。」
袁傪又命隨員執筆記錄。其詩曰:
袁傪忘了恐懼,下馬走近草叢,與李征親切地敘起了闊別之情,並問他:
「已經到了非告別不可的時刻了。我不得不沉醉的時刻(即恢復老虎之獸|性的時刻)臨近了。」
「好吧,既蒙見笑,我就索性即興賦詩一首,以述此時心懷。也可藉此聊作從前的李征仍活在老虎體內之見證。」
第二年,監察御史——祖籍陳郡的袁傪奉敕命出使嶺南,途中夜宿于商於之地。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他就急於趕路。這時,驛站小吏勸誡他說,前面的路上常有食人猛虎出沒,行人只有在大白天里才能通過。目下天色尚早,還是過會兒上路為好。然而袁傪仗著自己隨從多,聲勢壯,沒理會小吏的一番好意,依舊上路了。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患相仍不可逃。
言畢,草叢中傳出痛哭之聲。袁傪也熱淚盈眶,欣然應允了李征的請求。這時,李征的聲音又突然恢復了先前那種自嘲的口吻,說道:
「哎呀,聽此聲音,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一時間,草叢中沒有回應,只斷斷續續地傳出輕微的啜泣之聲。片刻之後,才有一個聲音低低地答道: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軺氣勢豪。

今日爪牙誰敢敵,當時聲跡共相高。
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在臨別之前,我還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的妻兒。他們尚在虢略,並不知曉我所遭受的厄運。你南歸之後,請告訴他們我已經死了。決不要提及你我今日邂逅之事。我這麼說確實有點厚顏無恥,但你若可憐他們孤苦無依,施以援手,以免他們日後凍餒于街頭,於我便是莫大的恩德了。」
一行人登上小丘之後,依言回望先前的那片林間草地。只見一頭猛虎,忽地自草叢躍上大道,遙望著他們。隨後,那虎仰首對著銀光散盡的殘月,咆哮了兩三聲https://read•99csw•com,復又躍入草叢,再也不見了蹤影。
李征,隴西人氏,學問淵博且文才出眾,天寶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隨即補江南尉。他天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廁身於稗官賤吏之流,故不久之後就辭官而去,回到了故鄉虢略,閉門絕交,孜孜矻矻,潛心詩作。
原來袁傪與李征同年進士及第,李征的朋友極少,而袁傪就是他最好的朋友。這恐怕也是袁傪性情溫和,不與倨傲偏激的李征衝撞的緣故吧。
袁傪當即命部下根據草叢中傳出的聲音加以筆錄。頃刻間,草叢中不斷傳來李征吟誦詩句的朗朗之聲。他的詩作有長有短,共有三十來首,然每一首都格調高雅,意趣卓異,一讀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華。然而,袁傪在感嘆之餘又隱約覺得稍嫌不足:作者作為詩人的資質無疑是一流的,卻總還在某個地方(某個微妙之處)欠缺了一點什麼。
「約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濱。半夜醒來時,只聽得屋外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應聲出門,見並無人影,可那聲音卻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喚,我不由自主循聲而去,不顧一切地奔跑著,不覺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然左右手著地奔跑起來了。又覺得自己渾身是勁,山岩巨石,輕輕一躍便能跳過。等我回過神來,卻見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處都長出了毛。此時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邊往水中一照,見自己已然變成了一隻老虎。起初我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又覺得自己身在夢中。因為我以前也曾做過那種知道自己身在夢中的夢。當明白這絕非夢境之時,我便驚恐萬分,茫然不知所措。怎麼會有這等事?我不明白。事實上我們原本就是一無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來順受著,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這便是生靈之宿命。
此時,殘月輝冷,白露滿地,林間寒風陣陣,喻示著天將破曉。一行人全都忘卻了眼前之事的離奇怪譎,盡皆肅然沉寂,為詩人的不幸而哀嘆不已。草叢中,李征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為何不出來九_九_藏_書相見呢?」
「所求非為別事。我原本欲以詩成名,到如今,非但一無所成,反而遭此厄運。昔日所作的數百首詩,自然尚未行世。其中有數十篇,我至今仍能記誦,還望為我筆錄下來。我並不想藉此以詩人自居,也不論詩之巧拙,只是想讓這我為之執著終生,乃至喪盡家產、心智迷狂的成果流傳後世,哪怕僅僅一部分也好,否則,我是死不瞑目的。」
兩人用年輕好友間的那種坦誠相見、毫無隔閡的口吻談過這些之後,袁傪便問起李征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委來,於是,草叢中的聲音便如此這般地講述起來:
袁傪一行,全都凝神屏息地,傾聽著草叢中傳出的、不可思議的說話聲。那聲音繼續說道:
「我如今身為異類,又怎能恬不知恥,在故人面前出乖露醜呢?何況倘若我現身出來,你定會心生恐懼與厭惡。然而,今朝得與故人不期而遇,我倍感親切,以至於忘了羞愧之念。不知你能否不嫌棄我的醜惡外貌,與你的故友李征交談片刻?」
本篇取材於唐傳奇作品《人虎傳》,於一九四一年創作該文,發表在一九四二年二月號的《文學界》上,戰後,該文被選入日本高中國語教科書。
「說來也不怕你見笑,儘管我如今已成這麼副丑模樣,卻也夢見過自己的詩集擺放在長安風流人士之案頭的情景,是我躺在洞窟之中時所夢見的。你嘲笑我吧。嘲笑我這個沒做成詩人,卻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吧(聞聽此言,袁傪不禁回想起,從前李征年輕時就有這麼個喜歡自嘲的毛病)。
「倘若我是人的話,本該先將妻兒之事託付與你的。可比起凍餒之中的妻兒,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詩作。唉,或許正由於我是如此之人,才落到身為野獸的下場吧。」
那天夜半時分,他臉色陡變,從床上無端躍起后,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著奪門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人們尋遍了周邊山野,卻未發現一點蹤跡。自此之後,就再也無人得知李征的音訊了。
李征的聲音回答道:
袁傪對著草叢諄諄話別之後,跨上了馬背。草叢中又傳出難以自抑的悲泣之聲。袁傪也在數度回首之後,灑淚登程。
李征背誦完舊作之後,陡然改變語調,以自嘲的口吻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