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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傳めいじんでん

名人傳
めいじんでん

紀昌再次回到家裡后,從襯衣的針縫裡找出了一隻虱子,並用自己的頭髮將其拴了起來。然後,他將其懸挂在朝南的窗戶上,整天盯著它看。日復一日,他就這麼凝視著這個吊在窗框上的虱子。起初,在他的眼裡,這隻虱子當然還僅僅是一隻虱子而已。兩三天過後,也仍然是一隻虱子。但在十來天之後,或許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吧,他覺得這隻虱子變大了——雖說只變大了一點點。三個月之後,這隻虱子就明顯變大——變得跟蠶寶寶一樣大了。與此同時,窗戶外面的風景也在逐漸變化著:和煦的春光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炎炎夏日;成行的大雁剛剛掠過高爽晴朗的秋空,緊接著嚴冬的灰色天空里就下起雨夾雪。紀昌堅忍不拔,雷打不動,繼續凝視著吊在頭髮梢上的這隻有吻類催癢性小節肢動物。當然,那虱子已不是最初那隻了,而是不斷地更換著,三年歲月就在更換幾十隻虱子的過程中,如流水般逝去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吊在窗框上的虱子已經有一匹馬那麼大。
「弓?」老頭笑道,「要弓的話,那不還是『射之射』嗎?『不射之射』是既不要烏漆之弓,也不要肅慎之箭的。」
再也不能從老師那裡學到什麼新鮮玩意兒的紀昌,有一天,他的心裏突然冒出一個不良之念。

這則奇聞,似乎發生在他去世前的一兩年裡。有一天,年老的紀昌應邀去朋友家做客。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器具。他覺得這玩意兒看著挺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叫什麼名稱,有什麼用途。老人就問這家的主人,這東西叫什麼?是幹嗎用的?主人以為他在開玩笑,就只是傻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沒想到老紀昌還挺認真,又問了一遍。可對方似乎仍摸不透客人的心思,依舊曖昧地笑了笑。直到紀昌第三次一本正經地重複同一個問題時,主人才面呈驚愕之色。他直勾勾地緊盯著客人的眼睛,等他確信對方不在開玩笑,也沒有發神經,並且自己沒有聽錯之後,才突然顯得十分驚恐,十分狼狽,結結巴巴地高聲驚呼道:
趙國的首都邯鄲,住著一個名叫紀昌的人。此人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他要物色一位有資格做自己老師的高手。思來想去,覺得當今天下,要論射箭之道,恐怕read.99csw.com無人能出飛衛之右。據說飛衛能在百步之外射穿飄擺著的柳葉,並且百發百中。於是,紀昌就顧不上路遠迢迢,尋訪到了飛衛,拜在他的門下。
「怎麼樣?到這塊石頭上來,再次施展一下你剛才的那手功夫吧。」
據說在此之後的一段時間內,趙都邯鄲的畫家都藏起了畫筆,樂師都扯斷了琴弦,就連工匠都不好意思使用圓規和矩尺了。
紀昌趕緊跑到老師那裡去彙報成績。老師飛衛「高蹈拊膺」——高興得跳起身來,拍著胸脯,說:
看哪!那鷹連翅膀都沒拍打一下,就如同一塊石頭似的,筆直地從高空跌落下來。
在一旁觀看的老師飛衛,不禁脫口而出道。
然而,紀昌卻一點也沒有滿足大家要求的意思。他甚至連弓都不碰了。看來,進山時帶著的那張楊干麻筋弓,也被他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有人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他便懶洋洋地答道:
「原來如此!」
名都邯鄲沸騰了。人們迎回了天下第一高手,全都期望他在眾人面前一展身手。
兩個月後,回到家裡的紀昌因一點小事跟妻子拌起了嘴。為了嚇唬一下妻子,他拉開烏號之弓,搭上基衛之箭,「嗖」地一下就朝妻子的眼睛射去。這一箭射掉了妻子的三根眼睫毛,可她卻一點兒都沒察覺,繼續大罵自己的小官人。由此可見,紀昌射出的箭,其速度之迅疾,準頭之精妙,已經到達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好!」
就在這雲山霧罩似的一片盛名之中,天下第一射箭高手漸漸老去了。他的內心,早已沒了「射」之念,似乎已經進入枯淡虛靜的境界。如同木偶一般的臉上愈發沒有表情,還幾乎不開口說話,最後甚至到了他是否在呼吸喘氣都值得懷疑的地步。所謂「不知人我之別。不知是非之分。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正是他晚年的寫照。
在離開甘蠅老師傅四十年之後,紀昌平平靜靜地離開了人世——真是平靜得如同一縷輕煙寂然散去一般。在此四十年間,他絕口不提「射」字。既然連提都不提,自然就更不會去操弓射箭。當然,作為寓言的作者,我是非常想描寫一番老名士最後的驚世之舉,並以此來挑明他之所以能成為真名士的緣由。但我總不能去篡改古書上的記載吧。因為,在他的晚年,只是一味地「無為自化」而已,除了下面的一則奇聞九-九-藏-書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流傳下來。
「這才是天下第一高手啊。我輩豈能望其項背?」
然而,飛衛卻吩咐這位新入門的弟子說,要學射,就得先學會「不瞬」——也就是不眨巴眼睛。
事到如今,紀昌自然也不能畏縮不前。當他與老頭調換過位置,踩上那塊石頭時,覺得石頭還在微微地搖晃著。可正當他鼓足了勇氣,剛要張弓搭箭的當兒,懸崖邊有一塊小石頭滾了下去。紀昌將目光追隨石塊而去的時候,竟然不由自主地兩腿一軟,俯身趴在石頭上。他雙腳打戰,遍體流汗,再也站不起來了。老頭笑著伸出手去將他從大石頭上接下來,然後自己站上去。他說道:
二十天後,他將一隻盛滿水的杯子放在右胳膊肘上,然後開硬弓試射,箭不虛發是不消說了,再看那杯中之水,居然紋絲不動。
紀昌心想,這老頭老成這樣了,估計是個聾子吧。於是就扯開嗓門,心急火燎地說明了來意。說過「您看看我的箭法如何」之後,紀昌也不等他回話,就立刻解下背上那柄楊干麻筋弓操在手中,並搭上一支石碣箭。這時,空中恰巧高高地飛來一群大雁。弓弦響處,五隻大雁被一箭貫穿,「撲啦啦」地跌落藍天。
腦袋瓜極其靈光的邯鄲士人馬上聽懂並認同了他此話的精神。於是這位不執弓的弓箭高手,成了他們的驕傲。紀昌越是不碰一下弓箭,他們就越是起勁地傳揚他的箭法天下無敵。
光是針對眼睛的基礎訓練就花了五年時光的紀昌,正式開始學射后,果然進步神速,令人驚嘆。
本篇取材於《列子·湯問》篇中『紀昌學射』一節。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一日發表于 三笠書房主辦的文學雜誌《文庫》上。作者於三天後因宿疾哮喘病發作而去世。此處的『名人』是『頂尖高手』的意思。
一天,他在郊外與迎面走來的飛衛不期而遇。剎那間,他便拿定主意,張弓搭箭瞄準飛衛。察覺到一股殺氣撲面而來的飛衛,立刻張弓搭箭以應對。他們兩人各自開弓放箭,可每一次兩支箭都在中途相撞,一起落地。由於兩人的技藝都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箭桿落地時都是悄沒聲息的,連灰塵都不揚起一點。就在飛衛的箭已經射完的時候,紀昌的手中卻還有一支箭。紀昌心想這下准能得手了,可在他惡狠狠地將箭射出后,飛衛匆忙間折下路旁的一根荊條,用帶刺的枝梢將射來的箭「啪」地一下打落在地。
九年。從那時起,紀昌在那老頭的身邊一共待了九年。在此九年間,他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修鍊?無人知曉。
https://read•99csw.com心想,當今天下,能與自己在弓箭上一較高下的,除了老師飛衛已經別無他人。自己要想成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就非得除掉他不可。於是他便用心計,暗中尋找下手的機會。
隨即他便毫無保留地將射箭的秘訣傳授給了紀昌。

飛衛聽了之後說:光是練成「不瞬」還不足以學射。下一步要學的是「視」——也就是看東西的本領。「等你練成了見微如著,也就是能將很小的東西看得很大的時候,再來告訴我吧。」
「善!」
紀昌立刻動身,投西而去。老師所說的,什麼在那人面前我等的技藝如同兒戲的話,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如果此話當真,那麼對於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神箭手的他來說,前面的道路還十分漫長。不管怎麼說,自己的技藝到底是不是如同兒戲,還得儘快找到那人,與之一比高下后,才會真相大白。所以,他眼下什麼都不想,只管抓緊趕路。哪怕磨破腳底,哪怕划傷小腿,都不能讓他停下腳步。攀危岩,渡棧道,歷盡艱險,終於在一個月之後,紀昌登上了霍山山頂。

「嗯,還不錯嘛。」老頭笑眯眯、慢吞吞地說道,「然而,此乃『射之射』也。想來好漢你尚不知『不射之射』吧。」
一個月後,他試射連珠箭一百支。第一支箭射中靶心之後,緊隨其後飛來的第二支箭不偏不倚正中第一支箭之箭尾,而間不容髮的第三支箭又准准地扎入了第二支箭的箭尾。「矢矢相屬、發發相及」,由於後面的箭必定扎入前一支箭的箭尾,所以不會掉到地上去。轉瞬之間,一百支箭射完,竟然如同一支箭似的首尾相連,從箭靶一直連到弓弦——因為最後一支箭的箭尾還控在弓弦上呢。
在相擁而泣的同時,飛衛也想到,要是這個徒弟今後再打什麼壞主意,自己難免防不勝防。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給他指出一個新目標。於是他就對這個極其危險的徒弟說自己的那點本事,已經傾囊相授了。「你若想進一步窮盡『射之道』的奧秘,就得往西而去,不畏太行之艱險,登上霍山之巔。那裡有一位名叫甘蠅的老師傅,要論射箭之道,他才是曠世的奇才,古今罕見的大家。與這位老師傅相比,我們這點微末技藝,簡直如同兒戲。如今能做你的老師的,想來非甘蠅老師傅莫屬。」
待他九年之後下山來的時候,人們十分驚異地發現,他相貌發生了變化。以前那股子絕不肯服輸的強悍勁兒,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呆若木雞的神情。他去拜訪了已闊別多年的老師飛衛。飛衛一看到他如今的面相,不由得大聲感嘆道:
原來老頭兩手空空,手中既無弓,也無箭。
有一個小偷坦白道,他曾想潛入紀昌家裡,九_九_藏_書一條腿剛剛跨上圍牆的當兒,寂靜無聲的紀昌家中就射出一道殺氣,擊中了他的額頭,然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從牆上摔了下來,跌到了外面。

心頭依舊怦怦直跳、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的紀昌,覺得有些奇怪,他趕緊問道:
於是,各種稀奇百怪的說法不脛而走,並且越傳越邪乎。
「啊,夫子,——古今無雙的第一神射手,您竟然連弓都不認識了嗎?弓啊。您竟然連弓的名稱、弓的用途都忘記了!」
「至為無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
恰好此刻在他們的頭頂上,高高地盤旋著一隻鷹。只見它正優哉游哉地畫著圓圈,卻小得跟一粒芝麻似的。甘蠅抬頭望了一眼那隻鷹,便將無形之箭搭在了看不見的弓上,「弓」開如滿月,「嗖」的一聲,射出了一「箭」。

例如:每到夜裡三更過後,紀昌家的屋頂上就會響起莫名其妙的弓弦聲。據說那是附在紀昌身上的射道之神,在他睡著的時候脫離了他的肉體,為他驅趕妖魔,徹夜守護著他。
紀昌拍了一下膝蓋,走到門外。眼前的景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馬,大如山;豬,壯如丘;雞,雄偉如城樓!紀昌按捺住內心的欣喜雀躍,跑回家重新面對吊在窗框上的虱子,「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用強弓利箭來射虱子,一箭射穿了虱子的心臟,而系虱子的那根頭髮絲居然沒斷!
「好吧。我就讓你看看什麼才是『射』吧。」
紀昌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但老頭卻不動聲色地將他帶到了二百步開外的懸崖絕壁上。腳下,是名副其實的、如同屏風一般的壁立千仞,只要望一眼正下方那條細如遊絲的溪流,就立刻叫人頭暈目眩——可見那崖頂有多高了。老頭篤篤定定,若無其事地走上了一塊有一半突出於山崖、懸在半空的大石頭。他回過頭來,對紀昌說道:
「成了!」
從那時起,一些心懷邪念的傢伙全都繞道而行,不敢在他家周圍方圓十里內通行。就連聰明的鳥兒也不在他家上方飛過了。
此時,紀昌很清楚自己的歹念已經落空了,心裏卻忽然生起一股出於道義的慚愧——如果他得手的話,自然是不會有如此感受的。而飛衛呢,由於自己已經轉危為安,且對自己的功夫十分滿意,也完全忘記對敵人的仇恨。他們兩個各自奔向對方,在曠野中緊緊相擁,一時read•99csw•com間都流下了充滿師徒情誼的淚水。(這樣的事情,自然不符合我們今天的道義觀。但當時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啊。齊桓公想嘗嘗從未嘗過的美味,他的廚師易牙就會將自己的兒子蒸熟了給他吃;秦始皇還是個十六歲少年的時候,就曾在其父王去世的當天晚上,三次侵犯了先王的愛妃。在那樣的時代里,紀昌與他的老師忽而你死我活,忽而師徒情深,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紀昌戰慄不已。他覺得自己今天才終於得窺「射」之真諦了。
在學到射箭之秘訣的十天之後,紀昌試著從百步開外射楊柳葉子,就已經能百發百中。
然而,在山頂上迎接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紀昌的,卻是一個目光溫柔得如同綿羊一般的、老態龍鍾的老頭子。看他那模樣,估計年齡已超過一百歲了吧。一把白鬍子長得嚇人,加上他彎腰曲背的,走路時鬍子都拖到了地上。
紀昌謹遵師命,回家后一骨碌就鑽到了妻子的織機下面,仰面朝天地躺著。他瞪大眼睛,緊盯著近在眼前的機躡忙碌地上下移動,極力做到不眨眼睛。妻子見狀大驚,不明所以。別的先不說,自己被丈夫以如此奇怪的姿勢,從如此奇怪的角度看著,就覺得極不自在。紀昌將不情願的妻子罵了一通,硬要她繼續織布。就這樣,他日復一日地以這種滑稽可笑的方式修鍊著「不瞬」之功。兩年下來,他就練到了快速往複的牽挺掠過他的眼睫毛也絕不眨眼的地步。這時,他才終於從織機下面爬了出來。他已經練就了鋒利的錐子刺到眼皮都不眨眼的功夫。哪怕是火星猛地濺入眼帘,哪怕是眼前突然飛灰四起,他都絕不會眨巴一下眼睛。基本上他已經忘了如何使用操縱眼皮開合的肌肉,即便在夜裡沉沉睡去之時,也將兩眼睜得大大的。後來,竟有一隻小蜘蛛在他的眼睫毛之間結網築巢。到這時,他終於相信自己已經練成「不瞬」,於是趕緊將此結果告訴老師飛衛。
「可是,您的弓呢?弓,在哪兒?」
他家的一個商人鄰居說,有天夜裡看到紀昌踩著祥雲,手裡還極為少見地拿著弓,正在和古代的羿和養由基比箭呢。當時,那三大高手所射的箭都帶著白光,「嗖、嗖」地劃過夜空,消失在參宿與天狼星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