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悟凈出世ごじょうしゅっせ

悟凈出世
ごじょうしゅっせ

這些弟子之中,有一位異乎尋常的美少年。他的肌膚就跟白魚一樣,是透明的。他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做夢一般。他額頭的捲髮柔軟得就跟鴿子的胸毛似的。他心中稍有憂鬱時,俊俏的臉上就會帶上一抹陰翳,就跟在月亮前面飄過一片薄雲似的。他高興的時候,那對深邃、清澈的眼眸就會像黑夜中的寶石一般閃閃發光。無論是老師還是同伴,都十分喜歡這位少年。真誠、單純,這位少年的內心根本不知道還有懷疑這件事。他是如此地俊美,如此地柔弱,彷彿是用什麼高貴的氣體做成的。只有這一點讓大家感到不安。少年只要一有空,就會在白色的石板上滴下淡黃色的蜂蜜,用它來畫牽牛花。
不過,到底從什麼時候,由於什麼原因而得病,悟凈一無所知。等他發覺時,周圍就已經瀰漫著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厭煩的氛圍。他什麼事情都懶得做,看到、聽到的事情全都令他意氣消沉,無論什麼事情,都會令他討厭自己,不相信自己。他會一連好多好多天,將自己關在洞穴里,不吃不喝,僅雙眼炯炯放光,沉湎於深邃的思考之中。有時他也會突然站起身來,在附近四處走動,嘴裏念念有詞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過一會兒又突然坐了下來。他的這些動作、行為,全都是下意識的。甚至連「到底明白了什麼,自己才能從不安中解脫出來」都不知道。只覺得之前能理所當然地加以接受的一切,現在都顯得那麼可疑、那麼難以理解。之前以為是一個整體的東西,如今分崩離析了,而在對每一部分加以思考的過程中,其整體的含義就全然不明白了。
悟凈的身體已經疲憊到極點。
「沒看見。定是你鬼迷心竅了。」
悟凈在那裡待了一個來月。在此期間,他也跟其他弟子一樣,成了大自然的詩人,讚美宇宙之和諧,希望自己能與最神秘的生命同化。雖說他有時也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但還是抵禦不了他們那種靜謐的幸福的吸引。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沒一件好事。如果說有的話,就是這個世道總有一天會終結的,用不著去冥思苦想什麼高深的道理。瞧瞧我們身邊的一切就夠了。沒完沒了的變幻、不安、懊惱、恐怖、幻滅、鬥爭、倦怠,沒完沒了,簡直就是昏昏昧昧,紛紛擾擾,不知歸處,我們都只活在當下這麼個瞬間,並且,我們腳下的這個現在,立刻就會消失而成為過去的。下一個瞬間,再下一個瞬間,也都這樣。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樣,每走一步,就崩塌一點。何處才是我們的安身之地呢?沒有。如果我們停下腳步,則勢必倒地。我們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僅僅是空想的概念罷了,絕不是什麼現實的狀態。僅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懂得神聖之瘋狂的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殺死了自我,從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聖之瘋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場災禍。因為他們既不殺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你要懂得,所謂『愛』,就是一種更高級的理解。所謂『行』,就是更明確的思考。悟凈,你非要將所有的事情全都浸在意識的毒汁之中,你好可憐啊。你要知道,所有決定我們命運的重大變化,全都是無關乎我們的意識而進行的哦。你好好想想,你出生之前,可曾意識到此事?」
「別說什麼僧侶了,就連像樣的人他都沒吃過一個。因為誰都沒見過嘛。要說吃些小魚小蝦,我們倒是見過的。」
起初,那是一種賭一把的心態。在只允許有一個選擇的情況下,如果一條路只是無休止地泥濘不堪,而另一條路儘管艱險,卻有可能獲得拯救,無疑誰都會選擇後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為什麼要躊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內心有一種卑劣的功利主義傾向。選擇了艱險之路歷盡千辛萬苦之後卻沒有獲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嗎?——正是這樣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態導致了自己的優柔寡斷。為了不至於「白忙活」而讓自己停留在不怎麼艱辛卻只會走向最終滅亡的路上——我所懷有的正是這種懶惰、愚蠢、卑劣的心態。待在女偊氏處的那段時間里,我的內心被趕往一個方向。起初是被趕去的,後來變得主動前往。悟凈漸漸地開始懂得,之前,自己一直都沒在追求幸福,只在尋求世界的意義,這是個天大的錯誤。其實自己是在這種奇怪的形式下,相當執著地尋找著自己的幸福。他出於廉價的滿足感而非卑劣感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根本不是那種要探尋世界意義云云的了不起的人物。於是,一股勇氣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好高騖遠、狂妄不羈之前,首先要測試一下顯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躊躇不前之前,先測試一下自己。不考慮結果是否成功,只是極盡全力地測試一下,即便遭到決定性的失敗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一直因害怕失敗而放棄努力的他,已經升華到不在乎「白忙活」的境界了。
「真理是什麼?」
一條身兼醫生、占星師和祈禱者的老魚精,有一次見到悟凈后便對他說:
那地方在流沙河最深的谷底,上面的陽光幾乎是照不到那裡的,雖說悟凈在眼睛適應這種黑暗環境之前,很難看清楚什麼東西,可一個結跏趺坐在坐台上的老和尚形象,還是隱隱約約地浮現在他的眼前。沒奈何,在這個連外面的聲音都聽不到、連魚兒都很少光顧的地方,悟凈只得在坐忘先生的面前坐下來,閉上眼睛。他只覺得一片寂靜,似乎是與世隔絕了。
本篇收錄於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南島譚》之中。
「所謂『德』,就是能夠享樂的能力啊。」


誰要是這麼一說,他就會報以狐疑的目光,隨即,便面呈悲哀之色,似乎在感嘆自己為什麼與大家如此不同。其他的妖怪有時也會聚在一起瞎嘀咕:
卻說進入寒蟬鳴敗柳、大火向西流的秋天之後,三藏雖仍不免心中惴惴,卻依舊帶著兩個徒弟力克艱險,急急地趕路。那一日,忽然有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但見那河中波濤洶湧,白浪滔天,更兼河面寬闊,一望無際。來到岸邊,看到旁邊立著一塊石碑,上刻「流沙河」三個篆字,正面又刻著四行小楷:
「你還在這兒?」
「五十天?」
就在悟凈離開此處四五天前的一個早上,少年外出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與他一同外出的弟子帶回來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彙報:自己稍不留神的當兒,少年溶化在水裡了。自己看得真真的。
也有人這麼說:
「首先是感受。要磨鍊出最最美妙、最最敏銳的感覺。離開了對於自然美的直接感受,就僅僅是灰色的夢而已。」一名弟子說道,「深深地潛下心來觀察一下大自然吧。藍天、白雲、微風,飄雪、淡藍色的冰、搖曳著的紅藻、夜裡在水中閃閃發光的硅藻類、鸚鵡螺的螺旋、紫水晶的結晶、紅色的石榴石、碧綠的螢石。如此美麗,如此令人心醉,不是全都在訴說著大自然的秘密嗎?」
蒲衣子的居所,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道場。雖說只有四五個弟子,可他們亦步亦趨地學著老師的樣兒,探索著自然的秘鑰。然而,與其說他們是探索者,倒不如說他們是陶醉者更符合實際情況。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情,僅僅是觀察大自然,並深深地融化在美妙的和諧之中罷了。https://read•99csw.com
悟凈將要吃了自己的鯰魚精之兇悍與在水中溶化了的少年之俊美做了一下比較,然後便辭別了蒲衣子。
悟凈十分恭敬地回答說自己又等了五十天。

他們全都固執己見,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觀,不懂得與別人討論后還能得出層次更高的結論。這是由於他們過於彰顯自己的特性,不願意遵循別人的思路。因此,在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著數百種世界觀和形而上學,彼此絕不融合。有的懷有安穩而絕望的歡喜;有的開朗活潑得沒邊;還有的心有所願而無法實現,整天唉聲嘆氣,如同無數漂擺著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不,凡事都要通過一個個的概念來加以解釋,否則就於心不安,這正是我的缺點啊。——他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他所說的話,簡直就是詩人的語言。
不,不是忘了。毫無疑問,他剛才的「充饑行為」,原本就是在下意識的狀態下完成的。或許這正是我需要學習的地方啊!——悟凈自己給蟹精編出了一個奇特的解釋。
有傳聞說,坐忘先生經常會以坐禪的姿態睡覺,並且一睡就是五十天。據說他還相信夢中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偶爾醒來的時刻,反倒覺得是在夢中。悟凈路遠迢迢地找到這位先生的時候,他果然正在睡覺。

在悟凈伺候到九十天的那個早上,這位老隱士在經歷了好幾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後,終於一命嗚呼了——懷著以死亡的方式來消滅這個讓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觀世界的喜悅……
「今年秋天,有三個自東往西而去的僧人,將來此地橫渡流沙河。那是西方金蟬長老轉世的玄奘法師和他的兩個徒弟。他奉大唐太宗皇帝之敕命,要去天竺國大雷音寺求取真經。悟凈啊,你也跟隨玄奘前去西天吧。這就是你適當的位置,這就是你適當的作為。一路上你將歷盡艱苦,但你不可懷疑,不可動搖,勉力前行吧。玄奘的弟子中,有一個名叫悟空的。他無知無識,卻誠信不疑。你應該多向他學習,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鵝毛飄不起,
痴人猶戽夜塘水。
「記憶的喪失,就是俺們每天所做的事情的全部。由於我們忘記了已經忘記的事情,所以才覺得許多事情十分新鮮。其實那就是些被我們忘得一乾二淨的事情。不要說是昨天的事情了,就是上一個瞬間的事情,也即當時的知覺,當時的情感,全都會在下一個瞬間被忘卻的。這其中僅有極少的一部分,會留下朦朧模糊的痕迹。因此說,悟凈啊,現在這一瞬間,是多麼地重要,多麼地寶貴啊。」
「……真是事情因人而起,適時而發呀。半年前的我,是絕不會做這種奇怪的夢的。……剛才夢中那菩薩所說的話,想起來跟那女偊氏和虯髯鯰子也並無多大的差別,可今夜我聽著就覺得特別受用,真是怪事兒啊。話雖如此,我再怎麼蠢也不會真的將這夢中聽來的話,當作自己的救贖之道的。但是,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夢裡菩薩告訴我的唐僧他們將經過這兒的事情,或許是真的。真是事情適時而發。……」
一個青年站在流沙河最最熱鬧的四岔路口,高聲叫道。
最後,鱖婆用充滿憐憫的眼神望著悟凈那醜陋的模樣,又補充道:
「衡量時間長短的尺度,僅僅是有所感受者的實際感受罷了。連這點都不懂的傢伙,就是十足的蠢蛋。聽說人類世界里出現了衡量時間長度的器械,恐怕只會給將來帶來巨大的誤解吧。大椿之壽,朝菌之夭,又有什麼長短之分呢?所謂時間,只是我們頭腦中的一個裝置而已啊。」
隨即,女妖又眯縫起如痴如醉的雙眼說道:
「『即便大家都明白大家都不懂,也要裝作都懂了。』——大家似乎就是守著這麼個約定而活著的。如果說這樣的約定早已存在,那麼事到如今我嚷嚷著『不明白,不明白』的,也真是太拎不清了。」
蘆花定底沉。

三級浪高魚化龍,
文字被發明出來這事兒,早就從人類的世界傳到了他們的世界里。然而,在他們這些妖怪之間,似乎有著一種蔑視文字的習慣。他們認為,活生生的智慧,怎麼可能用文字那樣僵死的東西記錄下來呢(要是繪畫的話,有時還能畫個差不離兒)?他們堅信,用文字來記錄智慧,就跟空手去拽住一縷輕煙而不破壞其形狀一般,簡直傻透了。因此,他們排斥文字,並將理解文字看作一種生命力衰退的癥狀。妖怪們覺得,悟凈整天愁眉苦臉的,肯定就是他看得懂文字的緣故。
妖怪們還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作「獨語悟凈」。因為他總覺得於心不安,遭受著悔恨的折磨,老在心裏責備自己,跟反芻似的,並會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要是從遠處看,只見有一串小水泡從他嘴裏冒出來,其實,就是他在低聲嘀咕。什麼「我是個傻瓜」啦,「我為什麼會這樣」啦,「我完了,我沒救了」啦。有時還會說「我是個墮落天使 」什麼的。
他嘴裏嘟嘟囔囔地踏上了歸途。
隨後,沒等悟凈回答,他便在嘴角露出一絲嘲笑,大步流星地跑開了。還有一個妖怪——這是個河豚精——聽說悟凈病了,便特意前來探望。因為他覺得悟凈的病因在於「對死亡的恐懼」。他就是為了笑話他而來的。
關於身體與心靈的關係,在妖怪的世界里可不像在人類世界里那樣涇渭分明。心病,會直接轉化為劇烈的肉體痛苦。悟凈如今正忍受著如此痛苦的折磨。事實上他已經忍無可忍,終於下定了決心:
悟凈覺得老師的教誨十分珍貴,也感銘至深,可總還有那麼一點點說不清的地方難以令人釋然。就這麼著,悟凈帶著那麼一點點的遺憾,辭別了老師。
——《西遊記》
到了第三個月的月底,悟凈終於絕望了。他去跟老師告別。誰知這時女偊氏竟然開口了,並且滔滔不絕地跟他說了許多——關於「因沒生三隻眼睛而感到悲傷的人,是十分愚蠢的」;關於「一定要用自我意志來控制指甲和頭髮的生長的人,是非常不幸的」;關於「喝醉酒的人從車上掉下來不會受傷」;關於「儘管不能一概而論地說思考這事兒不好,但就跟豬不會暈船一樣,不思考的人是幸福的。不過呢,思考思考這件事兒本身是不應該的」,云云。
「先生,恕我冒昧,在下有一事請教。所謂的『我』,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呢?」
水中十分明亮,連河底的一粒粒細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沿著水草,不斷有水銀球似的小水泡,發著亮光,搖搖晃晃地升到水面上去。時不時地有些受他驚動的小魚,肚皮閃著白光慌慌張張地躲到藍色水藻的陰影read.99csw.com中去。悟凈的內心漸漸地陶醉起來,甚至一反常態地想唱起歌來,差一點就扯開了嗓門。就在這時,從非常遙遠的地方,飄來了一陣不知什麼人唱的歌聲。他站定身軀,側耳靜聽。這聲音既像是從水外傳來的,又像是從水底遠處傳來的。聲音儘管很低,倒也清晰,屏氣靜心地細聽之下,似乎唱的是這麼幾句歌詞:
「恕我冒昧。你似乎覺得我很可憐,是嗎?可我覺得,讓人覺得可憐的,反倒是你啊。你以為我變成如此模樣,心裏一定在怨恨造物主,是吧?幹嗎要怨恨呢?正相反,一想到將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樣,我覺得反倒要感謝造物主才是啊。今後,我還會變成什麼有趣的模樣呢?我的內心正充滿期待呢。我的左臂要是變成一隻雞,就讓它去司晨好了。我的右臂要是變成一張彈弓,那就用它來打個斑鳩下來烤著吃。我的屁股要是變成車輪,我的靈魂要是變成馬,那就是一輛上好的馬車了,得珍惜使用啊。怎麼著,你吃驚了?我的名字叫作子輿,還有三個莫逆之交,他們是子祀、子犁和子來。我們都是女偊氏的弟子,早已超越了形體局限,進入不生不死之境地。水淹不死,火燒不死,睡著時不做夢,醒來后無憂無慮。前一陣子我們四人還在一起談笑風生呢。我們是以『無』為頭,以『生』為背,以『死』為屁股的。啊哈哈哈……」
「要我說這『道』呀,要我說這『道』呀,聖賢的教誨也好,仙哲的修鍊也罷,都在於如何延續這『無上法悅』之瞬間。你想想看,能夠生於這世上,實在是百千萬億恆河沙劫無限之時間中極為偶然、極為慶幸之事。然後,死亡卻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降臨到我們的頭上。我們,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著輕而易舉之死。你想想看,除了追求『無上法悅』,『道』還會在哪兒呢?啊!那種銷魂蝕骨的歡喜!啊!那種永遠新鮮的陶醉!」
由於悟凈非常遲鈍、愚笨,自然是不會表現出什麼「幡然悔悟」或「大活現前」之類讓人眼前一亮的舉動來的,可在他身上,漸漸地也出現了一些難以察覺的變化。
當時,不僅僅是妖怪,所有的活物都相信自己是由什麼東西轉世投胎而來的。在流沙河的河底,大家都說他前世是天上靈霄殿的捲簾大將。因此,就連深感懷疑的悟凈本人,最後都不得不裝出深信不疑的模樣來。可事實上,在所有的妖怪中,只有他一個暗地裡不相信轉世投胎說。即便五百年前天上的捲簾大將變成了如今的自己,難道從前的捲簾大將與如今的我就一樣了嗎?別的暫且不說,從前在天上的那些事,為什麼我如今一點都記不起來呢?存在於我的記憶之前的捲簾大將與如今的我,又有哪點是一樣的呢?是身體一樣,還是靈魂一樣?再說,靈魂又是個什麼玩意兒呢?當他嘀嘀咕咕地冒出這些疑問時,妖怪們不由得又要笑他了:「看看,他又來了。」有的妖怪是純粹的嘲笑,有的妖怪還面帶悲憫地說:「病啊。這都是惡病鬧的。」

他還這樣教導悟凈:
鷓鴣啼在深花里。
在我的生活中,也有這種出於本能的「沒我的」的瞬間嗎?——悟凈覺得獲得了一條珍貴的教誨。他跪下身來,拜了一拜。
悟凈前去拜訪了以貪吃和強悍而聞名的虯髯鯰子。這位膚色黝黑、體格強健的鯰魚精捋著長須訓誡道:
「自己?世界?難道你認為在自己之外,還存在什麼客觀世界嗎?讓我來告訴你吧,所謂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時間與空間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種認為自己死後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謬至極的謬見。即便世界消失了,這個不明所以、不可思議的自己,也會繼續存在下去的。」

悟凈首先去拜訪的,是一個最最有名的幻術大家,名叫黑卵道人。他在不太深的水底用岩石層層疊疊地營造出一個洞窟,並在洞口掛了一塊「斜月三星洞」的匾額。據說洞主長得魚面人身,善使幻術,存亡自在,超越生死,能在冬天里打雷,夏天裡製冰,能讓飛禽在地上奔跑,走獸在天上飛翔。悟凈總共侍奉了這位道人三個月。因為他覺得,幻術本身倒還在其次,善使幻術的道人應該就是真人了吧,既然是真人,就應該是悟透了宇宙大道,有著能治愈他心病的智慧。然而,現實卻讓悟凈大失所望。因為,無論是坐在石洞深處巨鰲背上的黑卵道人也好,還是圍在他身邊的數十名弟子也好,開口閉口,儘是些神秘莫測的法術,以及如何運用這些法術來欺騙敵人從而獲取寶物的實用方法,根本沒人願意跟悟凈來探討什麼沒用的思想問題。結果,悟凈慘遭愚弄、嘲笑之後,被趕出了三星洞。


「這可不行啊!」悟凈心想。

於是,他穿上粗陋的直裰就上路了。
雖說他的笑聲很難聽,可悟凈還是覺得,或許這個乞丐才是真正的真人。他所說的話如果都發自內心的話,那可真是了不起。然而,這傢伙的用語和態度之中,讓人感到某種誇耀的意味兒,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在強忍著痛苦而故作驚人之壯語。再說,這傢伙如此醜陋的模樣和膿血的臭味,也讓悟凈極為反感。因此,儘管悟凈內心已大受觸動,可到底也沒能下定決心來伺候這麼個乞丐。不過他注意到了乞丐剛才提到的那個女偊,於是就跟他打聽了一下。
非睡,非醒。悟凈心神恍惚,如痴如醉地在那裡蹲了很長時間。不一會兒,他彷彿進入了一個非夢非幻的奇妙世界。水草也好魚也好,突然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遠處飄來了一陣難以言說的蘭麝芬芳。就在此時,他看到兩個陌生人在朝他走來。
悟凈垂下了腦袋,覺得這鯰魚精說得確實沒錯。
三千弱水深。
「你首先大吼一聲試試。倘若吼聲為『波——』,你就是豬。倘若吼聲為『嘎——』,你就是鵝。」
說完,閉上厚厚的嘴唇,盯著悟凈看了一會兒,隨後便閉上了眼睛。就這麼著,他的眼睛一連五十天沒有睜開。悟凈十分耐心地等候著。到了第五十一天,坐忘先生再次睜開眼睛,看到了面前坐著的悟凈,問道:

隨後,女偊氏又說了一個以前認識的、有神智的妖魔的故事。說是這妖魔上至星辰運行,下至微生物類的生生死死,無一不知,無一不曉,運用其微妙高深的計算,不僅能倒推出以往所有的歷史,還能預測將來所要發生的事件。然而,這妖魔依然是十分不幸的。因為,有一天這妖魔忽然想道:https://read.99csw.com「自己所能預測的這世上所有的事情,為什麼(不從其發生過程而從其根本原由來講)一定會如此這般地發生呢?」他發現即便運用他那微妙高深的計算能力也無法找出其終極理由。為什麼向日葵是黃色的?為什麼草是綠色的?為什麼所有的事物會以這種方式存在?這一系列的疑問,讓這位神通廣大的妖魔頭痛不已,最後竟導致他悲慘地死去了。
聽到這裏,悟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說:「我想聽的不是個人的幸福,或如何確立不動之心。而是想知道我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的終極意義到底是什麼。」老隱士眨巴了一下積滿眼屎的眼睛,回答道:
悟凈踏上了往北而去的旅程,直奔流沙河與赤水、墨水的交匯處。
到了悟凈來到這裏的第四天,坐忘先生睜開了眼睛。悟凈慌忙站起身來禮拜。然而,坐忘先生對於眼前之人僅僅是似看非看地眨巴了三四次眼睛。兩人一時無言,對坐了一會兒之後,悟凈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

悟凈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女偊氏只講故事,卻並沒說明這些故事有什麼意義。只是在最後,她又說了這麼幾句話:
那時,住在流沙河河底的妖怪,約有一萬三千個。這些個妖怪之中,就數他最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他自己說,到目前為止,一共吃過九個僧侶,所以遭了報應,那九個骷髏一直圍在自己的脖子周圍,可別的妖怪都沒看見過。
夜晚,他就在蘆葦叢中打個盹,清晨起來,他在無邊無涯的水底沙灘上繼續往北走。他每天都這麼走著。看到魚兒們翻動銀鱗,歡快地遊動著,他也會感到落寞,心想:為什麼只有我一人這麼悶悶不樂呢?一路之上,途經有名的道人、修鍊者的居所,他都會一個不落地登門拜訪。
這確實是發自靈魂深處的神聖而睿智的聲音,對此,悟凈是毫無疑慮的。但是,他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如今如饑似渴地追求的,並不是這種神聖的聲音。這種金玉良言確實如同一劑良藥,然而,將治療癤子的葯推薦給瘧疾病人,又有什麼用呢?
「生即不死。死即無我。何懼之有?」
一個宣揚慈悲為懷、忍辱負重的聖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的兒子捉來吃了!不僅如此,吃完之後,他竟像是忘了這事兒似的,又開始宣揚起他的「慈悲」來。
「雖說你長得太丑了,我不想留你——這麼說十分對你不住,但我老實告訴你吧,在我的後院,每年都會累死上百個小夥子。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些人都死得十分快樂,都為自己能如此這般地度過一生而感到非常滿足。沒有一個留在我這裏之後,是在怨恨中死去的。倒是有人由於死亡導致無法繼續享樂而心有不甘。」
這個膚色白皙的青年滿臉通紅、嗓音沙啞地呼喊著。真沒看出他那稍稍女性化的高雅氣質中,竟然還潛藏著如此這般的壯懷激烈。悟凈大為震驚,對著他那對美麗而又激越的眼眸看出了神。悟凈覺得,這個青年的話語,像一支支神聖的利箭,射入了自己的靈魂深處。
粗看之下,女偊氏是個極其平凡的仙人,甚至還有點迂腐。悟凈來了之後,既不差遣他做什麼事,也不教他什麼東西。俗話說,死人僵硬,活人柔弱,想來這位女偊氏是討厭那種死纏爛打、一根筋似的求學態度的。只是偶爾極為罕見地,她才會似乎並不針對哪個人,自言自語地嘟囔幾句。每逢這時,悟凈就趕緊跑去聽,但由於她的聲音太低了,幾乎聽不到什麼。到頭來,三個月就這麼過去了,可悟凈並未聆聽到什麼教誨。他從女偊氏嘴裏聽到的唯一一句話是:
等他忽然睜開眼睛來的時候,發現四周一片青白色,頗為明亮。原來這是在夜裡——一個月色明亮的夜晚。又大又圓的春日滿月,將明亮的月光從水面上照射下來,讓淺淺的河底充滿了祥和的白光。悟凈睡足之後,神清氣爽地站起身來。他突然覺得肚子很餓,便隨手將游過身邊的魚抓了五六條,塞進嘴裏大嚼一通后,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隨即又摘下腰間掛著的酒葫蘆,嘴對嘴地大喝了幾口。啊,太爽了。他「咕咚咕咚」地將酒葫蘆喝了個底朝天,心情愉快地邁開了腳步。
其他的弟子聽了之後不禁都笑了:哪有這種離奇的怪事?!

聽了這話之後,女偊氏說道:
五年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在此期間,針對悟凈這同一個「癥狀」,不同的「醫生」開出了不同的處方。悟凈不斷地重複著奔波于不同「醫生」之間的蠢行,最後,他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變聰明。豈止是沒有變聰明,他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輕飄飄的(不是自己的)不知是什麼的玩意兒了。從前的自己儘管愚蠢,可至少要比現在的自己敦實——幾乎是肉體感覺,總之,自己那時還是相當有分量的。而現在呢,變得沒分量了,一陣風就能吹跑。儘管外表被塗了許多花樣,可內里卻空空如也。
「相比起賢者之知人來,愚者更為知己。因此,自己的病,還得自己治啊。」
「悟凈啊,你仔細聽我說話,好好地加以領會吧。不知天高地厚的悟凈啊。未得而謂得,未證而謂證,世尊責之為增上慢。那麼,像你這樣非要求證於不可證,更是極度的增上慢了。你所追求的,是連阿羅漢、辟支佛都不能追求,也不想追求的東西。可憐的悟凈啊,你是怎麼會讓自己的靈魂走入如此歧途的呢?正觀得而凈業立成,而你因心相羸劣如今才陷入了三途無量之苦惱。想來,你已不能由觀想而得救,只能靠勤勉勞作而自救了。所謂時間,實乃人之作為也。這個世界,整體看來似乎是毫無意義的,但作用於具體之細節,就有了無限之意義。悟凈啊,你首先要將自己擺放在一個適當的位置上,然後投身於適當的作為。今後,你要完全拋棄不知天高地厚的『為什麼』。除此之外,你別無獲救之道。
「所言極是。然而,就在快要破解大自然之密碼的瞬間,那種幸福的預感就會突然消失,我們又不得不面對美麗而又冷峻的大自然之側臉了。」另一名弟子接過話頭來說道,「這自然是我們的感覺磨鍊得還不夠,心潛得還不夠深的緣故。我們還得用功修鍊才行啊。因為,師父所說的『看即是愛,愛即是作』那一境界,應該是不久就能達到的。」
「一味地去憂慮遙遠的將來,則眼前必有憂患。所謂達人,是不去登高望遠的。譬如說這條魚吧。」說著,他一把抓住一條在他眼前游過的鯉魚,立刻送進嘴裏大嚼了起來,「這條魚,嗯,就說這條魚吧,為什麼會從我的眼前游過並成了我的點心呢?這裏面是有著必然之因緣的。深究如此因緣,自然完全符合哲仙的行事風格。然而,在抓到這條鯉魚之前就一味地沉湎於如此思考,就只會眼睜睜地看著獵物溜走。所以說,應該首先抓住這條鯉魚,並將其當作點心吃掉,然後再去考慮那樣的問題,也還為時不晚,是不是?我看你,就是那九_九_藏_書種老糾纏著鯉魚為什麼是鯉魚,鯉魚跟鯽魚有什麼不同等愚不可及的形而上學的問題,而老讓鯉魚白白溜走的傢伙。你那憂鬱的眼神,已經清楚明白地告訴了我這一點。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
除此之外,女偊氏還講了另一個妖精的故事。這是個非常小非常寒磣的小妖精。她常說她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尋找某個閃亮發光的小東西。誰都不知道她所說的發光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可這個小妖精卻滿懷熱忱、充滿信心地尋找著。她為此而生,為此而死。結果,她最終也沒找到那個閃閃發光的小東西,可誰都覺得小妖精的一生過得十分幸福。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手持錫杖、相貌奇特的偉丈夫。後面一位更是不同尋常,只見她頭上纏著寶珠瓔珞,頂上肉髻高聳,妙相莊嚴,背後隱隱有圓光。前面那人走近后說道:

「我一直是我。在我的現在的意識誕生之前,我就已經經歷了無窮的時間(雖說誰都記不得這一點了)。在現在的我的意識消亡之後,我也將會存在於無窮的時間中吧。關於這一點,如今誰都沒有預見到,並且,到了那時,現在的我的意識一定早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悟凈來得很巧,正好是她三個月一次露面的當兒,所以有幸見到這個老女妖。聽說悟凈是一位求道者之後,鱖婆則以慵懶倦怠卻不乏嫵媚風情的姿態,開始了她的說教:
與此同時,他也預感到,除了通過思考來探索意義外,也應該有更為直接的解答吧。就在他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發現前面的水開始發紫,變渾了。原來,他的目的地,女偊氏的居所到了。
江國春風吹不起,
悟凈十分坦誠地接受了這一觀點,認為十分正確。因為他知道自己絕不怕死,他的病因也並不在此。於是,特意前來嘲笑他的魚精只得大失所望地回去了。
「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敬愛神靈,厭惡自己而已。有些人自以為是什麼獨立的本體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簡直是可笑至極!說到底,我們還得以整體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為了整體,僅僅是為了整體而活下去。只有與神合二為一,才能成就靈魂。」
「真是奇怪。總覺得心裏不怎麼踏實啊。不再勉強尋找不懂之事的答案,難道就等於懂了嗎?這事情怎麼這麼曖昧呢?這轉變得也太不徹底了吧!呵呵,真是難以接受啊。總而言之,所幸的是,自己不像以前那麼地苦惱了……」
坐忘先生用他那慣常的做夢一般的眼睛望著悟凈,一聲不吭地就這麼看。過了一會兒,他張開厚厚的嘴唇說道:
他確實是病了。
「我是托塔天王的二太子,木叉惠岸。這一位是我的師父,南海觀世音菩薩摩訶薩。自天龍、夜叉、干達婆起,直到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侯羅伽、人、非人,我師父全都一視同仁,無不垂憐。此番我師父看到你悟凈身陷苦惱,特來點化於你。你要好自珍惜。」
然而,老師蒲衣子卻非常認真地接受這種說法。他說:
又說:「眼睛能看見一切,唯獨看不見自己。所謂『我』,就是我不能理解的東西。」
「我再也不去請教什麼人了。」他心裏尋思著。
等到悟凈再次抬起頭來時,眼前已經一無所有了。他茫然地站在水底的月光之中,內心的感覺極為奇妙。儘管腦子裡迷迷糊糊的,可又不由自主地尋思道:
這年秋天,悟凈果然遇到來自大唐的玄奘法師,並藉助其法力,出了水底,變成了一個人。於是,他便與勇敢無畏、天真爛漫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以及懶惰的樂觀主義者、天蓬元帥豬悟能一起,踏上了新的征程。然而,一路之上,悟凈那自言自語的老毛病並未完全改掉。他嘟囔道:
隨著這一聲大喝,悟凈的腦袋上猛地挨了一棒。
「老師的教誨,我如今覺得能夠深切領會。其實,在長年累月的遊歷之中,我也漸漸地感覺到僅僅依靠思考,只會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但又苦於無法突破如今的自我,脫胎換骨,故而痛苦不堪。」
悟凈晃了兩晃,重新坐好,過了一會兒,他小心提防著,又問了一遍剛才的那個問題。這次沒有棍棒打來了。坐忘先生臉部和身體全都一動不動,只是張開厚厚的嘴唇,如同做夢一般地說道:
雖說妖怪們不拿文字當回事兒,可並不等於他們就瞧不起思想。在那一萬三千個妖怪當中,哲學家還真不少呢。只是由於他們的語彙極度貧乏,只能用非常天真樸素的語言來思考最最艱深的重大問題。他們在這流沙河的河底開出了一溜兒思考的店鋪,以至於河底飄蕩著一股子哲學的憂鬱。有那聰明的老魚買下了美麗的庭院,坐在明亮的窗戶下,冥想著永無悔恨的幸福;也有那高貴的魚類,坐在有著美麗條紋的綠藻蔭里,彈著豎琴,讚美宇宙之音的和諧。因此,又丑、又笨、一根筋,卻又毫不隱瞞自己那愚蠢的煩惱的悟凈,自然就在這些充滿知性的妖怪之中成了被玩弄的對象。

八百流沙界,
另一位賢者則如此這般地教導他:

「一個連續的我是個什麼玩意兒?那只是記憶的影子的堆積而已。」
悟凈出席了著名的無腸公子的講筵。這位聖僧可是主張「愛鄰人」的。可誰知他宣講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覺得肚子餓了,就將自己的兩三個兒子(他們原本就是蟹精,一次能產下無數卵子)「咔嚓咔嚓」地吃掉。看得悟凈震驚不已。
他就這麼尋思著,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對了,教誨應該原汁原味地接受,而不該將其封存起來。對,就是這麼回事兒。——悟凈又跪拜了一次,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溪流流到斷崖附近,打一個漩渦,然後化作一道瀑布而掉落下去。悟凈啊,你如今就是在漩渦之前躊躇不前。一旦捲入了漩渦,那麼就會一口氣飛落谷底了。在掉落的途中,是沒工夫思考、反省和猶豫不決的。膽怯的悟凈啊,你膽戰心驚、無限憐憫地在一旁望著如同溪流一般打著旋、飛流直下的人們,自己卻為跳與不跳而躊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遲早也會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捲入漩渦也絕非什麼幸福。即便這樣你還是戀戀不捨于旁觀者的地位嗎?愚蠢的悟凈啊,你難道不知道,在生之漩渦中喘息的人們,事實上並不如旁觀者所以為的那般不幸啊(至少要比持懷疑論的旁觀者幸福得多)。」
「不過呢,年輕人,你也不用害怕。被波浪捲走的人會淹死,而乘在波浪之上的人是能夠超越它的。要超越這種有為轉變到達不壞不動的境地,也不是做不到。古代的真人,不是都能超越是非,超越善惡,物我兩忘,從而到達不死九*九*藏*書不生的境界嗎?但是,如果像自古流傳的那樣,將這種境地設想為極樂世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那裡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普通生靈所擁有的快樂。無色,無味。平平淡淡,如蠟,如沙。」
聖賢們的說法可謂是千差萬別,悟凈簡直不知道該相信哪個才好。
「哈,你問我師父嗎?我師父在從這兒往北兩千八百里,流沙河與赤水、墨水匯合的地方結廬而居。倘若你真的求道心切,意志堅強,自然會得到教誨的。你就好好修道吧,也替我問聲好哦。」
在弟子們發表意見的當兒,蒲衣子一聲也不吭,他將一塊碧綠的孔雀石放在手掌心裏,用充滿歡愉的柔和目光,深情地注視著。
有一天,他突然倒在路旁后,竟然馬上就睡著了。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毫無知覺,連肚子餓都忘記,連夢都沒做一個,昏昏沉沉的,一連睡了好多天。
「或許真是這樣的。既然是那個孩子的事情,或許還真會這樣。因為,他太單純了。」
在為由於自己太丑而被免於列入每年死去的百人之中而表示了感謝之後,悟凈告別了鱖婆,繼續踏上旅程。
悟凈當場坐了下來,聽入了迷。在這被青白色的月光染得透明的水底世界里,這單調的歌聲,就像狩獵時行將隨風而逝的號角聲一般,低回悠長地響個不停。
「只要你不勉強自己問什麼『我是什麼』,你就不難理解你自己了。」
繼蒲衣子之後,悟凈又去了斑衣鱖婆處。這個女妖怪雖說已經有五百多歲了,卻依舊肌膚柔嫩,與處|女沒什麼兩樣。據說她身段婀娜,嫵媚多姿,能讓鐵石心腸的硬漢見了都動心。這個以極盡肉|欲之歡為唯一之生活信條的老女妖,後院有數十間蘭房,養著許多容貌俊俏的小夥子。她時常摒棄一切交遊,連親友都斷絕聯繫,夜以繼日地沉迷於肉|欲享樂之中。每三個月才出來露一次面。
這就是這傢伙的論調。
悟凈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腦袋,耳邊則響起一個美妙的女聲——是妙音,梵音,還是海潮音?
「今後,不管多麼地艱難,也不管如何被人嘲笑,我也要遍訪這河裡所有的賢者,所有的名醫,所有的占星師,要向他們誠心請教,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悟凈十分恭敬地辦完了喪事,流著眼淚,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這個佝僂乞丐,晃動高聳的肩膀,大模大樣地說道。
「無論是誰,一個個看起來都那麼神神道道的,可事實上什麼都沒搞懂。」
為什麼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為他們都將自己的某一特性發展到極致,毫不顧及與其他特性之間是否保持均衡,一直發展到醜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說到底,他們都是些畸形的殘疾者。
有的極度貪吃,因而嘴巴和肚子長得極大;有的極度淫|盪,因而相應的器官十分發達;有的極度單純,因而除了腦袋以外,其他所有部位都退化殆盡。
「要知道,我們那短暫的生涯,是處在其前與其後都浩渺無邊的『大永劫』之中的。要知道,我們所居住的狹窄空間,其實是處在我們對其一無所知,它也對我們一無所知的,廣袤無垠之中的。有誰,能不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戰慄呢?說穿了,我們都是被鐵鏈拴住了的死囚犯。每一個瞬間,都有那麼幾個在我們面前被處決。我們毫無希望,僅僅是等著挨刀而已。時不我待啊。難道只有靠自我欺騙和酩酊大醉來度過這段短暫的時光嗎?被詛咒的膽小鬼們!難道你們還想在這段短暫的時光內,憑藉著可悲的理性而自戀不已嗎?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你們這點貧瘠的理性與意志,是連打個噴嚏都左右不了的。難道不是嗎?」
說完這話,坐忘先生又閉上了眼睛。悟凈知道,不過上五十天,他是不會睜開眼睛的。於是他便恭恭敬敬地對坐忘先生鞠了個躬,走了。
「咄!秦時𨍏轢鑽!」
有個貌似聰明的妖怪,一本正經地對悟凈說道:
「哎呀,好可憐啊。你這是得了因果之病了。得這種病的人,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都只能十分悲慘地度過一生。要說,我們之中原本是沒人得這種病的,可自從我們開始吃人之後,就開始有極少數人得這種病。得了這種病,就不能直截了當地接受任何事物。無論看到什麼,遇上什麼,都首先會想『為什麼』,而這個『為什麼』是真正的大神、頂級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慮起這樣的問題,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慮這樣的問題,才是我們這個世上所有的活物間的約定嘛。而其中最嚴重的是病人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來。為什麼我會將我當作我呢?將別人當作我不是也沒什麼關係嗎?我到底是什麼呢?開始這麼想,就是該病的晚期癥狀。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真是可憐啊。這病是無藥可救的,也無人能醫,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沒有什麼特別的機緣,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會再開開心心。」
悟凈下一個前去拜訪的,是沙虹隱士。這是個有著多年道行的蝦精,腰已經彎得跟弓似的了,半個身子埋在河底的沙子里。悟凈也伺候了這位老隱士三個月,在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同時,也接觸到了他那深奧的哲學思想。老蝦精一邊讓悟凈給他揉他的彎腰,一邊滿臉嚴肅地對他說道:
又一位賢者說道:
看到悟凈面呈不安之色,老隱士又安慰他說道:

就在那四岔路口不遠處的路邊,悟淨髮現了一個醜陋不堪的乞丐。這是個形容可怕的佝僂者,五臟六腑被高高躬起的脊椎骨吊了起來,頭頂落得比肩膀還低,下巴藏到了肚臍眼下面。從肩頭到後背還長滿了又紅又腫的癤子,已經開始潰爛。見此情形,悟凈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料悟凈的嘆息被這個蹲著的乞丐聽到了。他的脖子轉動不靈,故而僅將一對渾濁的紅腫的眼睛朝上翻了翻,露出僅剩的一顆長門牙,咧嘴一笑。然後,他甩動吊著的兩條胳膊,踉踉蹌蹌地走到悟凈的腳邊,朝上望著他說道:
「老不吃飯覺得餓,到了冬天覺得冷。你,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懷有恐懼之心吧,凡夫俗子們!然後,相信神靈吧!」
這時,虯髯鯰子已經吃光了鯉魚,開始將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凈低垂著的脖子上。突然,他的眼中露出凶光,喉嚨里「咕嘟」作響。悟凈正好在這當兒抬起頭來,看到鯰魚精的這副饞相后立刻感到危險並迅速後退。好險!鯰魚精如同刀子一般鋒利的爪子緊貼著悟凈的喉嚨掃了過去。一擊不中之後,這妖怪惱羞成怒,和身撲了上來,一張貪婪無比的大臉迫在眼前。悟凈奮力蹬水,攪起一片煙霧般的泥沙,在此掩護下,他倉皇逃出了洞口。悟凈渾身戰慄,心有餘悸地尋思道:今天總算是以切身經歷,從那兇猛的妖怪身上學到了「當下主義」之精髓了。
「我是什麼?」——針對悟凈的這一提問,有一位賢者如此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