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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凈嘆異ごじょうたんい

悟凈嘆異
ごじょうたんい

傳統也好,世間的名望也罷,在他面前都毫無權威可言。
悟空答道:「我是從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的石蛋中生出來的。你是何人?竟然不知道我的神通!我已經修得不老長生之法,御風乘雲,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行十萬八千里呢。」
每次看到孫行者的行動,我就不禁會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燒著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燒的。覺得自己正在燃燒的時候,往往還沒有真正燃燒起來。」看到悟空那無拘無束、縱橫捭闔的行動方式,我總會想:「所謂自由自在的行為,就是其內在已經成熟透了,不這麼做不行了,於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現出來的行為。」然而,我只是這麼想想罷了,還根本追隨不了悟空。雖說一直想學,但由於悟空的氣場太過強大,性情太過暴躁,令人恐懼難當,無法靠近。說實話,不論怎麼考慮,悟空都不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他從不顧忌他人的心情,只會劈頭蓋腦地一通怒罵。他以自己的能力為標準來要求別人,別人達不到他的標準就會火冒三丈,簡直叫人無法忍受。當然也可以說,他自己沒覺得自己的才能是非凡的。他心眼不壞,並非有意為難別人。這一點我們也十分清楚。他只是搞不懂弱者的能力何至於如此低下,故而對於弱者的狐疑、猶豫、不安等毫無同情之心,最後便因焦躁難耐而大光其火。只要不因我們的無能而惹他生氣,他其實是個十分善良、十分孩子氣的傢伙。八戒由於老會睡過頭,老是偷懶,叫他變什麼東西老是變不像,所以老被悟空痛罵。我之所以不怎麼惹他生氣,只是因為我有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盡量不在他跟前出錯罷了。但也正因為這樣,不論再過多久,我也是無法從他身上學到什麼東西的。看來,今後即便難以忍受他的火暴脾氣,我也必須更加接近悟空。即便被他罵、被他打,甚至急得與之對罵,我也要將他所有的本事都學到手。要不然,老這麼離得遠遠地看著,感嘆不已,肯定一事無成。
午飯過後,師父在道旁的松樹下稍事休息,悟空則將八戒帶到附近的空地上,督促他練習變化之術。
那時,悟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威力到底有多大。他足蹬藕絲步雲履,身穿黃金鎖子甲,手中揮舞著從東海龍王那裡奪來的、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天上地下都沒有敵手。他先是擾亂了群仙雲集的蟠桃大會,后又打破了懲罰他的八卦爐,大鬧天宮。他橫掃了無數的天兵天將,與率領三十六員雷將前來追殺他的大將佑聖真君在那凌霄寶殿前,大戰了半日有餘。當時,帶領著迦葉、阿難二位尊者的釋迦牟尼正好路過那兒,於是便攔住了悟空的去路,喝停了爭鬥。悟空勃然大怒,撲向釋迦如來。如來笑道:

『嘆異』是作者所用的漢文,意為讚歎詫異。
悟空身體的各個部分——無論是眼睛、耳朵、嘴巴還是手和腳——總是顯得那麼地歡快,生機勃勃,樂不可支。尤其是在打鬥的時候,更是歡快異常,就跟夏天裡聚集在花朵上采蜜的蜜蜂似的,簡直就要「哇——」地歡呼起來了。儘管悟空打鬥起來十分投入、專註,也確實是氣勢逼人,但或許就是由於以上緣故吧,看起來總帶有某種玩耍、遊戲的趣味兒。人們常說什麼「必死之心」之類的話,悟空卻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死。無論遭遇怎樣的險境,他都只擔心自己的任務(或是打敗妖怪,或是救出三藏法師)是否能夠完成,至於自己的生死,總是置之度外。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被煅燒時是這樣,遭遇銀角大王的泰山壓頂大法,差點被泰山、須彌山、峨眉山這三座大山壓死的時候也這樣。他絕不會為了自己的生命危險而呼天喊地。最最難受的一次,是被小雷音寺的黃眉老佛收入那個不可思議的金鐃之中的時候。悟空在裏面使勁兒往外頂,卻怎麼也捅不破這個金鐃。他將自己的身體變大,想撐破金鐃,可金鐃也會隨之變大。悟空將身體縮小,金鐃也隨之變小。悟空拔下毫毛,將其變作一把錐子,想用它在金鐃上鑽一個孔,結果卻絲毫也損傷不了金鐃。就在他如此折騰的當兒,金鐃那能將所有的東西化為水的法力發威了。悟空覺得自己的屁股開始變軟。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他所擔心的也依舊是被妖怪捉去的師父。對於自己的命運,悟空有著無限的自信(不過他自己似乎並未意識到這種自信)。過了一會兒,從天界前來助戰的亢金龍,使盡全身之力,從外部將他那隻堅硬如鐵的角插入了金鐃。然而,儘管尖角貫穿了金鐃,可金https://read•99csw•com鐃卻像是皮肉長成的一樣,順著亢金龍的角,緊緊噙住,四下里更無一絲縫隙。但凡有能夠透風的那麼一丁點縫隙,悟空就能變作一粒芥菜籽溜出來,可事實上他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就在他的半個屁股快要熔化掉的走投無路之際,他靈機一動,從耳中掏出了金箍棒,將其變成一個金剛鑽,在亢金龍的角上鑽了一個孔,然後將自己變成一粒芥菜籽,滾進孔里,再叫亢金龍將角拔|出|來,這才獲救。可他從金鐃里出來之後,全然不顧自己那已經變軟了的屁股,馬上就去搭救師父了。時過境遷之後,他也從不提起當時身處的危險境地。估計他當時根本就沒覺得什麼「危險」啦、「我不行了」啦之類吧。他肯定也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壽命啦、生命什麼的。估計他今後死去的時候,也是毫無知覺地「咕咚」一下子死去的吧。在臨死前的一個瞬間,他肯定還在歡蹦亂跳或大展神威吧。說到底,這傢伙的事業,能叫人覺得壯大,卻絕不會叫人覺得悲壯。
「不行,不行!你用心不專。再試一次。聽好了。要用心。要一個勁兒地想『變成龍,變成龍,變成龍』。知道嗎?你只要一心想著變成龍,讓自己消失就行了。」
八戒:「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你這不是結果論嗎?」
「笨蛋!你就只會變青蛇嗎?」悟空罵道。大青蛇消失了,八戒恢復了原形。
「好!」八戒應了一聲后便閉上雙眼,雙手結印。霎時間,八戒不見了,地上出現了一條大青蛇。我見了不禁笑出來。
「別說你這手掌,我已經飛出三十萬里遠了,還在一根大柱子上留了標記呢。」
更為有趣的是,師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比悟空更優越。每次悟空將他從妖怪的手中救出來后,他總流著眼淚表示感謝,說些「要是沒有你前來搭救,我就沒命了」這類的話。其實,不論多麼兇惡的妖怪要想吃他,他最終都不會死。
八戒:「沒有的事。我是拚命地想『變成龍,變成龍,變成龍』來著的。使勁想,用心想的。」

「胡說八道!」悟空怒不可遏,飛身跳上了如來的手掌,「我能飛出十萬八千里,又怎麼跳不出你的手掌?」
悟空:「你要變成龍的意識不強烈,所以老變不成。」
現在想來,被釋迦牟尼制服時的恐懼,似乎就是給之前的悟空——無與倫比的(超越善惡的)存在,一個地上的制約似的。並且,為了將具有猴子外形的巨大存在改造成有益於地上生活之人,通過五行山那長達五百年的重壓而將其凝集縮小,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這個已被凝聚縮小了的現在的悟空,在我們的眼裡又是多麼地出類拔萃,多麼地偉大啊!
他們兩人都不明白相互的真正關係,卻能保持著相互敬愛(當然,偶爾也會鬧些小矛盾),這在旁人眼裡顯得十分有趣。我注意到,作為兩個極端的這兩人,其實有著一個,也僅有這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二人都將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當作一種必然,並將這種必然當作全部,進而又把這種必然看作是一種自由。據說金剛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質所構成的,他們二人的活法(其差別遠比金剛石與炭的差別更大)也都是建立在這種面對現實的態度之上的,故而讓人覺得十分有趣。正是這種「必然與自由的同價」,才是他們作為天才的標誌。
悟空覺得詫異,仔細一看,發現如來右手中指上果真寫著「齊天大聖到此一游」,墨跡淋漓,分明是自己的手筆。
悟空大吃一驚,抬起頭來仰望著如來。發現如來臉上的微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正異常嚴肅地緊盯著他看呢。隨即,如來的身軀變得越來越大,彷彿要遮天蔽日一般,且向悟空的身上壓來。悟空感到無比恐懼,身上一陣發冷,似乎渾身的血液都快要凍住了。他慌慌張張地想要逃出如來的手掌。如來一翻手掌,五根手指化作五行山,將悟空壓在山下,又金書了「唵嘛呢叭咪吽」六個字貼在山頂上。悟空只感到頭昏目眩,彷彿整個世界都翻了個底朝天,自己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說到這裏,他的身體也仍會微微發顫。確實,對他來說,整個世界從那時起就整個兒地變了樣。從此之後,他餓了就吃鐵丸,渴了就喝銅汁,整天被封在岩窟之中,除了等候贖罪期滿,別無他法。悟空的心態,也從之前極度的增上慢,跌落到了極度的不自read.99csw•com信。與此同時,他也變得怯懦起來,有時還會由於困苦難當而不顧羞恥地放聲大哭起來。過了五百年,前往天竺取經的三藏法師偶然路過此地,為他揭去了五行山山頂上的符咒,這才將他解放了出來。當時,重新獲得自由的悟空也曾哇哇大哭過。不過這次流的是喜悅的眼淚。他願意跟隨三藏去天竺,也僅僅由於這種喜悅,珍惜這一機會而已。這是一種極為純粹的、極為強烈的感謝與報恩。

「我們千里迢迢地趕奔天竺,到底為了什麼?是為了今生修善業,來世投胎在極樂世界嗎?可是,這個所謂的極樂世界又是個怎樣的所在呢?如果僅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荷葉上,又有什麼意思呢?在那個極樂世界里,也能呼呼地吹著熱氣喝滾燙的肉湯嗎?也能咯吱咯吱地大嚼皮焦里嫩香噴噴的烤肉嗎?如果沒有,只能像傳說中的仙人那樣飲霞嘬露地活著,我才不要呢!那樣的『極樂』,我才不稀罕呢。我們活著的這個『現世』,儘管有時候日子很難過,卻有著能讓我們忘記這一切的無窮樂趣,這就行了。至少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世道。」
「好吧。」八戒再次雙手結印。與上次不同,這回地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總體看來是一條錦蛇,但前部又生了兩條短腿,像一隻大蜥蜴似的。它的腹部,又跟八戒自己差不多,鼓鼓囊囊的。只見它用兩條小短腿爬了兩三步,樣子別提多難看了。我又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聲。
悟空:「哦,是啊,你說得沒錯。僅憑結果來批判原因,當然不是什麼最好的方法。可是,這似乎也是世上最管用的方法了。用在你身上,正合適。」
有趣的是,對於師父優於自己這一點,悟空並不理解,只覺得自己是離不開師父的。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認為自己之所以只能跟隨師父,是因為師父會念緊箍咒(悟空的腦袋上套著一個金箍,他不聽師父的話時,師父一念這個緊箍咒,金箍就會收緊,嵌入他的肉里,使他痛不可當)。師父被妖怪捉去后,儘管他會嘟噥「真叫人不省心」之類的話,可總是急著前去搭救。有時他也會說什麼「這麼危險真叫人看不下去。真拿師父沒辦法!」還為自己的憐憫之心大受感動。其實,悟空對於師父的感情之中,包含著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對於高尚者出於本能的敬畏以及對於美與可貴的憧憬,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而已。
按照悟空的說法,所謂變化之法,其實就是這樣的:想要變成某個東西的心意純粹專一到了極點,強烈迫切到了極致,你最終就變成這個東西了。倘若沒有變成,就是因為你的心意沒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謂法術之修行,就是學習如何將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種純凈無垢、強烈無比的東西。這樣的修行自然是很艱難的,可一旦達到了那樣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麼大的力氣了,只需將心意轉到某種形狀上,就能立刻變成這種東西。事實上也不僅限於此,對於其他的諸般技藝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說這變化之術為什麼人不會而狐狸能行呢?就在於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難以集中,而野獸反倒沒那麼多需要操心的瑣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緣故云云。

「你這個愚蠢的猴頭!」如來笑道,「你那神通有什麼用呢?你剛才不就是在我的手掌中跑了個來回嗎?你要是不相信,就看看我的這根手指吧。」
但是,他也有一個,也只有一個可怕的經歷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他曾經跟我描述過當時那種恐怖的感受。那是在他第一次遇見釋迦如來的時候。
「來,你試試看。」悟空說道,「心裏想著將自己變作一條龍。要真這麼想,明白嗎?要使勁兒想,拚命想!拋開所有的雜念。明白嗎?這可是玩真的。要全力以赴地想,徹徹底底地想。」
「不行啊。我這是怎麼了呢?」八戒不好意思地哼哼著鼻子。
對於悟空體內的烈火而言,災禍就是油。一遇到艱險,他就會渾身(精神與肉體)都熊熊燃燒起來。在平安無事的時候,他反倒無精打采,意志消沉。也就是說,他就像一隻陀螺,只要不急速旋轉,就會倒下。在他眼裡,艱難的現實就如同一張地圖——用粗線清晰地畫出了到達目的地的最短路線的地圖一般。在認識到現實事態的同時,他也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到達自己目的地的道路。或許應該說「除此之外,他什麼都看不見」更加確切吧。就跟黑夜中的發光文字似的,在他眼裡清晰浮現出來的,只是道路,其他的一概視而不見。就在我們這種鈍根還茫然不知所措的當兒,悟空就已經開https://read.99csw•com始行動了。沿著離目的地最近的道路,邁開腳步了。人們時常稱道他的勇猛和神力,出乎意料的,居然不知道他具有天才般的驚人智慧。就他本人而言,這種思考與判斷是渾然天成的,已經不顯山露水地融入其武力行為之中。

悟空確是個天才。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在第一次見到這猴頭的瞬間,就已經感覺到了。剛開始,我還覺得他那張毛茸茸的紅臉十分難看,但很快就為他那由內而外的無窮魅力所折服,他容貌的醜陋,立刻就被忘得一乾二淨了。到如今,有時甚至覺得這猴頭的容貌十分美麗(即便還沒到這種程度,至少也算十分端正了)。他的神情,他的話語,都無不生動地體現了他對於自己的信賴。他十分誠實,從不說謊。他對別人誠實,對自己更為誠實。他的體內似乎燃燒著一團烈火,熊熊燃燒著的烈火。而這團烈火能很快轉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聽他說話,會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東西。只要待在他的身邊,自己的內心也會變得自信滿滿。他就是一個火種,整個世界就是為他而準備的乾柴。世界就是為了被他點燃而存在的。
—— 沙門悟凈之手記
今晚沒找到住宿的地方,在山後溪水旁的大樹下鋪了些草,我們師徒四人就和衣睡在那上面。悟空一個人睡在對面,呼嚕大得震山響,每打一次呼嚕,頭頂上方樹葉的露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雖說眼下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氣還是相當寒冷的。此刻,無疑已是下半夜了。從剛才起,我就一直仰卧著,透過樹葉的間隙望著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無可名狀的寂寞。好像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顆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著漆黑、冰冷、一無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對於星星,我以前一直覺得它們是永恆的,無限的,故而不怎麼想看。可我現在這麼仰卧著,不看也得看呀。一顆較大的青白色星星的旁邊,有一顆較小的紅色的星星。在其更下方,還有一顆偏黃色的星星,給人以溫暖的感覺,每當有風吹過,樹葉搖晃起來,它就變得時隱時現。還有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長空,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師那清澈而憂鬱的眼睛。那是一雙總是凝望著遠方、對任何事物都充滿了憐憫的眼睛。以前,我對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覺得自己懂了。原來師父一直凝望著永恆,同時也清晰地守望著與此永恆形成對照的、地上所有物體的命運。毀滅,遲早會降臨,可在這毀滅到來之前,睿智也好,愛情也好,諸如此類的美好事物仍在盡情綻放。師父那總是充滿憐憫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這些事物之上的嗎?我在仰望星空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就領悟到了這一點。我起身看了看正睡在我身旁的師父的臉。就在我這麼望著師父的睡顏,聽著他那平靜的呼吸聲的當兒,我感到胸中微微發熱,就好像心裏「噗」地冒出一股火苗一般。

一些我們看來平淡無奇的事情,在悟空眼裡全都會變成冒險的原由,成為他大展身手的契機。與其說是有意義的外部世界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如說是他為外部世界一一賦予了意義。他用自己體內的烈火,去引爆外部世界中閑置著的冰冷的火藥。他並非用偵探的眼睛加以尋找,而是用詩人(恐怕也是十分狂放的詩人吧)的心靈去加熱所接觸到的一切(時而也會將其烤焦),從中催生出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萌芽,並令其開花結果。因此,在他悟空的眼裡,沒有什麼東西是平庸陳腐的。每天早晨起來后,他一定要朝拜初升的太陽,並且,懷著第一次看到似的驚嘆,由衷地感銘其壯美,由衷地發出讚歎。幾乎每天早晨都這樣。看到松子發芽,他也會瞠目結舌,為生命的萌動而感到不可思議。
我知道悟空是個文盲,也知道他腹內毫無學問。因為他曾經上天後被任命為名叫「弼馬溫」的馬倌,可他既不認得「弼馬溫」這三個字,也不知道這個官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我認為他那與神力融為一體的智慧和敏銳的判斷力,是無與倫比的。至少在動物、植物、天文等方面,他擁有豐富的知識。一般的動物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立刻明白其性情如何、強弱程度、以什麼為主攻武器等特徵。對於雜草也一樣,哪個是藥草,哪個是毒草,一看就知道。但是,要說到這些動植物的名字(世上的通用名稱),他是一個都叫不上來的。他特別擅長根據天上的星星來辨別方向、時間、季節,但他不九*九*藏*書知道「角宿」「心宿」等星宿的名稱。與能夠背出二十八星宿的名稱卻實際分別不出其形象的我相比,差異是何其之大啊!站在這個目不識丁的猴頭面前,能充分體會到有賴於文字的教養,其實是多麼地蒼白,多麼地悲哀呀。
悟空:「你沒變成龍,就說明你用心還不夠專一。」

「你好威風啊。你究竟是哪道修來的?」

「行了,行了,快變回來吧!」悟空怒吼道。八戒變回原形后直撓頭。
悟空會憤怒但沒有苦惱,有歡喜而沒有憂愁。他十分單純地肯定著「生」,絲毫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可思議。那麼,三藏法師又是怎樣的呢?他體弱多病,沒有自衛能力,時常遭受妖怪們的迫害。可儘管這樣,師父仍欣然肯定著「生」。這難道不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嗎?
如來道:「你別吹牛!別說什麼十萬八千里了,我看你連我的手掌心都跳不出去。」
與悟空在實際行動方面的天才相比,三藏法師在處理實務方面簡直就是愚鈍至極。然而,由於這兩人的人生目的不同,所以相互之間並無矛盾。遇到外部困難時,師父並不向外尋求解決之道,而是向內尋求,即讓自己的內心做好能夠承受此種困難的準備。啊,不,還不是事到臨頭才慌慌張張地去做這樣的準備,而是在平時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使自己不至於遇到事情而內心發生動搖。師父已經練就了一顆無論什麼情況下窮死都感到十分幸福的堅強內心,所以他已經沒必要向外部尋求解決之道了。在我們眼裡顯得十分危險的那種肉體上的毫無防備,對於師父的精神而言,是沒有多大影響的。悟空表面看來頗為聰明伶俐,可世上或許還有些事情運用他的天才也無法破解。在師父這裡是沒有這種擔心的。因為對於師父而言,沒有任何需要破解的事情。
夜裡,我獨自醒來。
與他純潔無邪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與強敵交鋒時的英勇強健!那又是一副怎樣的身手啊!勇猛!高強!全身不露一分破綻,能將金箍棒使得滴水不漏而又招招直指對方要害。他那不知疲倦的身體,剽悍、矯健,大汗淋漓,上躥下跳,給人以壓倒一切的力量感,洋溢著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都欣然相迎的強韌的精神力量。他雖是一隻不起眼的猴子,可一旦動起手來,就展示出一種比耀眼的太陽、盛開的向日葵、聒噪的鳴蟬更為投入、更為無我、更為壯健、更為熾熱的美感。
悟空、八戒和我,是三個截然不同的人。可以說,我們之間的差異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譬如說,日暮黃昏時分,我們商量后決定在路邊的破廟裡過夜。雖說這個決定是一致的,其實各人卻懷著不同的心思。悟空覺得這樣的破廟正是打敗兇惡妖怪的好戰場,所以選擇在此過夜。八戒是由於不肯再去別處尋找了,只想著早點歇腳,早點吃飯,早點睡覺。而我呢,則是考慮到「反正到哪兒都有邪惡的妖精,既然到哪兒都會遇難,那麼選在這裏又有什麼不可呢?」難道說,只要三個大活人聚在一起,都是這麼各懷心思的嗎?看來是沒什麼比活物的活法更有趣的了。
大約在一個月前,悟空在翠雲山與那牛魔王大戰了一場,他當時的勃勃英姿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眼底。感嘆之餘,我還將這場惡鬥的經過詳細記錄了下來。
三藏法師是個不可思議的奇特人物。他十分柔弱,柔弱得令人震驚。變化之術自不待言,那是不可能有的,在路上一遇到妖怪的侵襲,馬上就會被抓了去。與其說他柔弱,還不如說是毫無自衛能力更確切呢。那麼,這個沒出息的三藏法師,能將我等三人深深地吸引住的,又是什麼呢?(想到這個問題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因為悟空跟八戒,只是一味地敬愛師父而已。)我尋思著,我們該不是全被師父那柔弱之中蘊藏著的悲劇性所吸引的吧。因為只有這一點,是我們這些從妖怪脫胎而來的人身上,絕對沒有的。三藏法師清楚地感悟到了自己(或者說是人類,或者說是生命體)在宏大宇宙中所處的位置——極其可悲之處和可貴之處。並且,他忍受著此種悲劇性,勇敢地追求著正確、美好的東西。我等所無,師父所有的東西,正是這個。誠然,我等比師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點變化之術,但是,一旦領悟到了自己所處位置的悲劇性,我等是絕不會執著于對正確、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師父心中那種可貴的堅強,實在是令人驚嘆不已。因此我認為,師父的魅力就在於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內在的可貴。雖說按照那個不靠譜的八戒的解釋,我們——至少是悟空,在對師父的敬愛之read•99csw•com中,多少帶點男色幻想的成分。
隨即,八戒又給我列數了他心目中這個世上的賞心樂事:夏天在樹蔭底下睡午覺、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懶覺、冬天夜裡圍爐暢談……他一下子講了那麼多,那麼快樂的事情!在涉及年輕女子肉體的美妙和四季時令食品的鮮美時,他似乎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他的話著實令我吃驚。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許多快樂的事情,更沒想到有人一個不漏地享受過這些好事。「原來是這樣啊!」——我這才意識到,會享樂也是需要才能的。從此,我就不再鄙視這頭豬了。然而,與八戒交談多了以後,我最近又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那就是,他那享樂主義的內心深處時而會閃現出某種可怕東西的影子。他嘴上常說「要不是敬重師父,害怕大師兄,我早就開溜了」,這話幾乎已成了他的口頭禪。可這種好吃懶做的外表之下,我發現,他還潛藏著某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般的心思。就是說,此次前往天竺的西天取經之旅,對於這頭豬而言(其實對我而言也一樣),是幻滅、絕望之餘所能抓住的最後一絲希望。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然而,就我而言,目前還不能沉湎於對於八戒享樂主義背後之秘密的考察。眼下,我首先應該向孫行者學習,並且從各個方面進行學習。除此之外,我是無暇他顧的。三藏法師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罷,我都必須從孫行者那裡畢業之後才能考慮。事實上,我還幾乎沒從悟空那兒學到什麼東西呢。出了流沙河之後,我到底有了什麼進步沒有呢?不依然是「吳下舊阿蒙」嗎?在此次西天取經的路上,我所起的作用無非是,平安無事的時候阻止悟空行事過頭,每天督促八戒以免他偷懶。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沒什麼積極的作用了。難道說,像我這樣的人,不論生在什麼世道都只能成為一個調節者、忠告者和觀察者嗎?難道就成不了一個行動者嗎?
「這是怎麼回事兒?」
人們常說猴子模仿人類,可他卻是只不模仿人類的猴子!別說模仿了,只要他自己不認可、別人強加給他的想法,哪怕已流傳千年,哪怕已被萬人認同,他也絕對不會接受。

多麼地壯觀啊!直看得我嘆為觀止!甚至不想上前去助陣。這麼說,倒不是我不擔心孫行者落敗,當時的心情,就跟面對一幅精美絕倫的名畫,羞於在那上面拙劣加筆一個樣。
相較於孫行者的光彩奪目,豬八戒自然要暗淡得多。然而,他也絕對是一個別具個性的漢子。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別的暫且不說,首先這頭豬是如此地酷愛此「生」,酷愛這個世道。嗅覺、味覺、觸覺,他通過所有的感覺來執著於今生今世。有一次,他如此對我說道:
話音未落,他就一個筋斗翻了出去。一會兒他落下雲頭,心想怎麼著也飛過二三十萬里了吧。抬頭看到五根紅色的大柱子,他便走過去,在正中間的那根柱子上用濃墨寫了「齊天大聖到此一游」這幾個大字。然後又騰雲駕霧回到了如來的手掌之上。他洋洋得意地說道:
悟空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他從不講過去的事情。或者應該說,他似乎將過去的一切都忘記了,至少是將一個個孤立的事件都忘記了。另一方面,過去的經驗所帶來的教訓,他卻一一吸收到自己的血液里去。或許也正因為這樣,才沒必要將一個個具體的事件都記住吧。他絕不會在戰略上犯兩次同樣的錯誤。從這一點上,就可知道他已經接受教訓了。然而,這種教訓是通過怎樣的痛苦經歷才獲得的,他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也就是說,這個猴頭有一種能在無意識中完全吸收經驗教訓的神奇能力。
……牛魔王變成一隻香獐,悠然地吃著青草。悟空識破之後就變成一隻老虎,飛奔而來,要將其一口吞下肚去。牛魔王情急之下變成一頭大豹,撲向老虎。見此情景,悟空變成狻猊迎戰大豹。牛魔王再次搖身一變,變成一頭黃獅,發出霹靂般的怒吼,要將狻猊撕個粉碎。悟空就地一滾,變成一頭巍峨的大象,鼻子似長蛇,獠牙像竹筍。牛魔王難以抵抗,只得現出原形,眨眼間成了一頭大白牛。只見他頭如山峰,眼似電光,雙角如同鐵塔一般。頭至尾,長千余丈,蹄至背,高八百丈。他發聲大叫道:「潑猴,看你能奈我何!」悟空見狀也現出原形,大喝一聲之後,但見他身高一萬丈,頭似泰山,眼如日月,嘴巴如同血池一般。他奮然揮起金箍棒,照著牛魔王便打。牛魔王用犄角招架住悟空的鐵棒,兩人在半山腰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真所謂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