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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人ぎゅうじん

牛人
ぎゅうじん

「牛!」
到了那個指定的日子,孟丙廣招賓客,盛宴款待,併當場試敲了新鍾。叔孫豹在病房裡聽到鐘聲后十分詫異,便問豎牛這是怎麼回事。豎牛回答說這是孟丙在家裡慶賀新鍾鑄成,正大宴賓客呢。病人聽后臉色大變,說:
在飢餓與疲憊之中哭泣了一會兒之後,病人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不,也許他並沒有睡著,只是看到了幻象而已。在陰鬱、沉悶,充滿了不祥感的屋子裡,只燃著一盞燈,無聲無息地發著暗淡、泛白的光芒。緊盯著它看一會兒,卻又發現它離得很遠,好像在十里、二十里開外似的。他仰面朝天地躺著,而正上方的屋頂,就像不知何時所做過的夢一般,正在徐徐下降。很慢,卻又實實在在地在下降,從上而下,壓向他的身軀。他想逃走,可渾身動彈不得。側目一瞧,見一個黑色的牛人站在一旁。向他求救后,這次他卻不出手相救了,只是默不作聲地站著怪笑。深感絕望的叔孫豹再次發出哀求后,這個牛人突然板起了臉,彷彿生氣了,眼睫毛都不動一下,直愣愣地俯視著他。當黑壓壓的屋頂蓋到了他的身上,而他發出最後的哀號時,他醒了。……
雖說叔孫豹對於豎牛是絕對信任的,但也沒打算要變更後嗣。因為他覺得豎牛掌管內務或當個管家是無出其右的,可要說成為堂堂魯國名門的一家之主,在人品上就有所欠缺了。對此,豎牛自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他對於叔孫豹的兒子們,尤其是從齊國接回來的孟丙、仲壬二人,總是殷勤有加,極盡逢迎之能事。而他們呢,對於這個傢伙只感到幾分噁心和極度地輕蔑,也並不因他受到父親的寵愛而多麼地嫉妒。這恐怕是由於二位公子在人格方面有著足夠自信的緣故吧。
直到叔孫豹病倒以後,那口鍾才終於鑄成了。孟丙想起設宴招待諸位大夫之事,想就宴會日期徵詢一下父親的意見,便讓豎牛代為通稟。因為在那時,只要沒什麼特別的事情,除了豎牛,別人是一read•99csw•com概不得出入病房的。豎牛接受了孟丙的委託進入病房,卻並沒有向叔孫豹稟報此事。不一會兒他出來后,便假冒主君的旨意,對孟丙胡亂說了一個日子。
「我幹嗎要撒謊呢?」
隨即叔孫豹又命令豎牛道:
於是仲壬就將玉環戴在了身上。
母子二人當即被收留了下來,叔孫豹讓那孩子做了豎(童僕)。也正因為這樣,這個長大后也很像牛的男子就被稱作「豎牛」了。與其相貌不相稱的是,這孩子其實十分機靈,十分管用,總是陰沉著臉,從不參与其他童僕的嬉戲打鬧。除了主人之外,他對任何人都不苟言笑。叔孫豹對他非常寵愛,等他長大后,便將家中的大小事務統統交給他去打理。

「啊,這下好了。」
「快用劍殺了這個傢伙。快!殺了他!」
幾天後,豎牛向叔孫豹進言,說是孟丙已亡,顯然是要立仲壬為後嗣的,叫他這就去拜見主君昭公,如何?叔孫豹說,後嗣之事還沒定呢,何必讓他現在就去拜見主君呢?
第二天早晨,叔孫豹便將侍從、奴僕統統聚集到一起,一個個辨認,卻沒發現哪個長得跟夢中的「牛人」相似。之後,他仍不動聲色地留意進出齊國都城的各色人等,卻從未遇見如此長相的人。
數年後,故國再次發生政變,叔孫豹將家眷留在齊國,隻身匆忙回國。直到他作為大夫立身魯國朝堂之後,才想到要將妻子、兒子招來團聚,但此時他的妻子已與齊國某大夫私通,不願意回到丈夫身邊。結果,只有兩個兒子——孟丙和仲壬回到了父親的身邊。
「你與本國的諸位大夫尚不夠親近,等鍾鑄成后,可藉著慶賀之名設宴招待諸位大夫。」
這話,分明就是將孟丙定為繼承人的意思。
「可是,」豎牛緊接著說道,「不管父親您怎麼想,做兒子的他卻早已認定了呀。事實上他已經見過主君了。」
見叔孫豹不信,豎牛便指正道:
一次,家宰杜洩前來探病。病人向杜read.99csw.com洩訴說了豎牛的所作所為,但杜洩深知叔孫豹平時極為信任豎牛,故而只當他是在開玩笑,並未當真。叔孫豹見杜洩不信,就訴說得越發地認真、凄苦,可杜洩這次又懷疑病人是否發燒過頭,神志錯亂了。此時,豎牛也在一旁對杜洩使眼色,表示伺候這麼個精神失常的病人實在是令人頭疼。最後,病人又怒又急,流著眼淚,用瘦骨伶仃的手指著一旁的寶劍對杜洩說道:
魯國的叔孫豹年輕時曾為避亂一度出奔齊國。途經魯國北部邊境一個名為庚宗的地方時,遇見了一位美貌婦人。兩人一見傾心,共度良宵。第二天早晨依依惜別之後,叔孫豹便進入齊國。在齊國安頓下來后,叔孫豹娶大夫國氏之女為妻,日後又生下了兩個兒子,將當年道旁的那一夜露水姻緣忘得一乾二淨。
「你說的話,到、到底是真是假?」
自魯襄公去世,昭公繼位那時起,叔孫豹的身體狀況便開始衰弱起來。一次去丘蕕打獵,回家路上偶感風寒,躺倒后竟至卧床不起。自此,從伺候病人到傳達命令,所有事務就全由豎牛一手承攬。豎牛對於孟丙等公子們的態度,卻愈發地謙恭。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以山雞為禮物前來拜訪。起初叔孫豹想不起對方是誰,但交談了幾句之後就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十多年前逃亡齊國途中,他在庚宗曾與之共度良宵的那位美婦。叔孫豹問她是否一人獨自前來,她說她把兒子也帶來了,並說那兒子就是叔孫豹當年所留的種。讓她將兒子帶到跟前來后,叔孫豹大吃一驚:正是個膚色奇黑、雙目深陷、身材佝僂之人!與在夢中搭救自己的那個黑色「牛人」簡直一模一樣。
叔孫豹脫口求助。那黑色男子果然伸出一隻手,承受住了上方壓來的無窮重量。與此同時,又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叔孫豹的胸口。叔孫豹感到剛才的那種感覺頓時消失了。
「沒有我的許可,他竟敢以繼承人自https://read.99csw.com居,真是豈有此理!」
叔孫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聲。可誰知這個黑小孩竟然滿臉驚訝地答應了。叔孫豹震驚不已,問小孩的名字,小孩回答說:
豎牛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說他還遠遠看到了身在齊國的孟丙母親方面的人呢。因為他深知,只要提起那位不貞的妻子,叔孫豹總會勃然大怒。果不其然,病人聽后怒不可遏,想要站起身來,卻被豎牛緊緊抱住,苦勸他不能因此傷了身子。
他看到屋裡黑魆魆的,彷彿已是夜晚,角落裡點著一盞燈,散發著昏暗、泛白的光芒。或許剛才夢中看到的,就是這盞燈吧。側目一望,發現豎牛的臉也跟剛才夢中一樣,冷酷無情,靜靜地俯視著他。這已經不是一張人臉了,而是來自漆黑一片的原始混沌之中的一個什麼怪物的臉。叔孫豹感到冰冷徹骨。這已經不是面對一個要殺死自己之人的恐懼了,而是面對世上最最惡毒之事的恐懼。剛才爆發出的憤怒,已經被宿命一般的畏懼所壓倒。因為他已經完全喪失了與這個牛人抗爭的力量。

事到如今,叔孫豹也不禁對這位近臣產生了懷疑,故而才會結結巴巴地問:
豎牛回答道。然而重病之中的叔孫豹看到他的嘴角略歪,似乎正在嘲笑自己。叔孫豹猛然驚醒:所有這些事情,不全都是這個傢伙來了之後才發生的嗎?他怒不可遏,支撐著想要爬起身來,卻手無縛雞之力。他立刻被打倒。一張黑牛般的臉,從上往下,冷冷地盯著他。這次,那張醜臉上浮現出了明白無誤的輕蔑、鄙視的神情。這正是一張之前只給同伴與手下看的殘忍的臉。叔孫豹想喊家人或別的近臣進來,可由於長期以來的習慣,不通過這個傢伙,已經連一個人都喊不來了。這天夜裡,想起已被殺死的長子孟丙,這位重病中的大夫悔恨交加,唯有痛哭流涕而已。

三天之後,魯國著名的大夫,叔孫豹就這麼餓死了。
隨著叔孫豹的病情不斷加重,迫在眉九九藏書睫的後嗣問題就必須認真加以考慮了。這時,他想到還是應該將仲壬叫回來。於是他便向豎牛下達了這樣的命令。豎牛領命後走出病房,不過他自然是不會向仲壬派去使者的。後來他對叔孫豹復命說,他立刻向仲壬派出使者,可對方的答覆是絕不會回到無道的父親身邊來了。
叔孫豹在病倒之前,曾決定為長子孟丙鑄鐘,還如此吩咐道:
「牛!快救我!」
從第二天起,殘酷的虐待開始了。
他那張雙眼深陷、嘴巴突出、膚色漆黑的臉,在難得一笑時,倒也富於頗為滑稽的動人之姿。給人的印象是,擁有如此幽默長相的人,是不可能心懷鬼胎的。事實上,他在尊長面前露出的,就是這麼張臉。可當他板起臉來陷入沉思時,就透露出超越常人且頗為怪異的殘忍了。這是他的同伴看了,誰都會感到恐懼的臉。而他又能在下意識中,極為自然地見機行事,分別使用這兩副面孔。
屋頂越來越近了,當不堪忍受的重量壓上他胸口的時候,他偶一側目,看到身旁站著一個男人。此人膚色奇黑,身材佝僂,兩眼深陷,嘴巴突出如野獸。給人的整體感覺就像一頭烏黑的牛。
之前,由於病人不願與外人接觸,吃飯時都由人將飯菜端到外間,然後再由豎牛端到病人的枕頭旁,已經成了習慣。可如今豎牛這位侍者,竟然不讓病人進食了。端來飯菜他自己吃個精光,只將空碗空碟放在外面。送飯的人不知內情,還以為是叔孫豹吃掉的呢。病人喊餓,牛人也只是默默地冷笑,連話都不接他一句。即便想向誰求助,叔孫豹也無計可施。
孟丙的弟弟仲壬與魯昭公的近侍交好,一天進宮訪友時,恰巧被昭公看到。昭公詢問了他幾句,見他對答得體,心中大喜,便在他臨走時,十分熱情地將玉環賜給了他。仲壬是個極為本分的青年,覺得國君所賜之物,應該稟報父親之後才能佩戴。於是委託豎牛向父親稟報這一榮耀之事,並要他將玉環給父親看。豎牛拿了玉環進入病房后,卻並沒有將九_九_藏_書玉環給叔孫豹看,甚至連仲壬來過之事也閉口不提。從病房出來后,豎牛就對仲壬說: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仲壬立刻就被叫了來。他身上果然佩戴著玉環,並承認是從昭公那裡拜受的。父親艱難地支撐起不聽話的身體,勃然大怒。根本不聽兒子的任何辯解,當場命他回去閉門思過。
宴會結束后,叔孫家年輕的繼承人愉快地送走了各位賓客。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成了一具屍體被拋棄在屋后的亂草叢中。
當他再次脫口而出時,人已醒過來了。
當天夜裡,仲壬偷偷地逃到了齊國。
「你去將他拘捕入獄。別怕。他要是膽敢抵抗,就是將他殺了也無妨!」

本篇的素材來源於《左傳·昭公四年》之《傳》的記事部分。
「近來仲壬可佩戴著從主君那裡拜受的玉環啊。」
「父親很高興,叫你立刻將玉環佩戴起來。」
最後叔孫豹咬牙切齒地說道:
當他明白自己無論說什麼都只會被當作瘋子時,叔孫豹不禁顫動著衰弱已極的身子,號啕大哭起來。杜洩與豎牛對視一眼,皺著眉頭,悄然走出了病房。等到訪客一去,牛人的臉上立刻浮現出詭異的微笑。
「我叫牛。」
一天夜裡,叔孫豹做了個夢。在夢中,他覺得四周的空氣沉重壓抑,並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佔據了整個房間。突然,無聲無息地,房頂開始下降。儘管降得十分緩慢,但確確實實是在下降,一點點地下降。屋裡的空氣漸漸滯重起來,連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他掙扎著想要逃走,仰卧著的身體卻一點都動彈不得。天,漆黑的天,就像一塊沉重的磐石一般壓在屋頂上方——雖說這是看不到的,可他心裏卻一清二楚。
「他是以為我這病好不了了,才敢如此胡作非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