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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風·夢ひかりとカゼとゆめ

光·風·夢
ひかりとカゼとゆめ



直到今天早上,我仍沒從極度的疲勞中緩過勁兒來,可郵船起航的日子將近,只得趕寫《薩摩亞史腳註》的第五章。這書不是藝術作品。就該快寫,快讀。否則就沒意思了。
此外,我還聽說左拉先生的煩瑣寫實主義風靡了整個西歐的文壇。說是事無巨細,凡是映入眼帘的東西全都毫無遺漏地一一記錄下來,以此來獲得自然之真實。如此淺陋,可發一笑。要知道所謂文學,就是選擇。作家的眼睛,就是用來選擇的眼睛。憑什麼要描寫絕對現實呢?誰又能捕捉到全部的現實呢?現實是皮革。作品是靴子。靴子雖然是用皮革製成的,但不是單純的皮革。
在市場里,在街頭上

在風也彷彿死去了的下午兩點,送葬隊伍出發了。體格健壯的薩摩亞青年們輪流接力,抬著史蒂文森的棺材通過叢林中新開闢出來的道路,朝山頂進發。
五點鐘起床。黎明時分的天空呈現出美麗的鴿肚白色。不一會兒,又漸漸地變成了金黃色。遙遠的北方,森林、市鎮的那一邊,大海如同鏡面一般閃閃發亮。然而,環礁以外,似乎依舊怒濤洶湧,白沫飛濺。側耳靜聽,果然是濤聲陣陣,猶如地鳴一般。
不多一會兒,主人進屋了,等我們都換下了濕漉漉的衣服之後,正式見禮寒暄。卡瓦酒也被端了上來。瑪塔法向在座的諸位酋長介紹我道:
坊間傳聞,說是R. L. S. (史蒂文森)應該被驅逐出本島,流放他處,英國領事正在向唐寧街請求批示云云。莫非我的存在有礙本島治安了?難道說我也成了偉大的政治人物了嗎?
十二月××日
國王拉烏配帕帶著護衛,十分意外地來到我家。在我家吃了午飯。這位老人今天十分和藹可親,還問我:「為什麼不來看我呢?」我說:「要謁見國王必須徵得領事的同意啊。」他說:「沒事兒,不用管他們。」又說:「還想跟你共進午餐,請定個日子吧。」於是我們就約定本周四一起吃飯。
由於時間太晚了,決定不回家去。在阿皮亞住酒店。

芳妮的中耳炎,還在疼。
在馬諾諾,又爆發了新事件。再也沒有像這小島這樣,一天到晚鬧事的了。雖是一個小島,可全薩摩亞有七成的紛爭,都爆發於此。這次,馬諾諾的瑪塔法一派的青年們,去拉烏配帕一派人的家裡打砸搶,還放火燒了人家的房子,致使全島陷入混亂。由於此時大法官偏偏去斐濟公費旅遊了,只好由政務長官皮爾扎哈親自出馬,隻身登島(可見這傢伙還是有點可敬的勇氣的)去說服暴徒。他命令犯人們主動到阿皮亞去自首。犯人們也真的像敢作敢當的男子漢那樣,來到了阿皮亞。他們被判處六個月的監禁,並馬上被投入了大牢。犯人們被押往監獄的途中,穿過大街時,與他們同來的,剽悍的馬諾諾人高叫道:
這一年,在遙遠的柏林,簽訂了有關薩摩亞的三國協定。其結果是,薩摩亞在名義上依舊擁有自己的國王,但由英、美、德三國派人組成的政務委員會予以輔佐。而在該委員會之上,設立政務長官和執掌全薩摩亞之司法大權的大法官,這兩位最高長官將從歐洲派來。不僅如此,今後,什麼人能當選為國王,必須得到政務委員會的同意。
「別人怎麼說,我可不管。反正我只用我的方法來寫小說。人生短暫。人,說到底,無非是Pulvis et Umbra。幹嗎要折磨自己,為了讓那些牡蠣和蝙蝠們滿意,去寫那些枯燥乏味、言不由衷的玩意兒呢?我只為我自己寫作。哪怕沒有一個讀者,不還有我自己這個最重要的讀者嗎?可愛的R. L. S. 氏的固執己見,你們就瞧好吧。」
我如今所處的地方,位於南緯十三度、西經一百七十一度,較之蘇格蘭,正處在地球的相反一側。
然而,我們檢討一下就會發現,問題就出在作品與作者生活的不一致上。也就是說,可悲的是,與作品相比,現實生活(人本身)太過低下了。我,難道就是我的作品的殘渣嗎?就跟熬過了高湯的殘渣似的?在此之前,我心中想的只有寫好小說這一件事。甚至自以為為了實現這獨一無二的目的而整合起來的生活是十分美好的。當然,不能說寫作對個人的成長毫無鍛煉作用。確實,寫作也同樣是能鍛煉人的。可是,除此之外,不是還有許多更有利於個人成長的道路嗎?(也即另外的世界——如果說行動的世界已將病弱的自己關在門外了,這樣的說法估計只能算是卑劣的遁詞吧。即便終身卧床不起,也仍有鍛煉的途徑的。當然,如此病人所能達到的境界,往往是失之偏頗的。)我是否太專註于寫作(並且是其技巧方面)這一條道路了呢?我是在充分考慮了只追求含糊的自我實現而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任何焦點者(看看梭羅吧)的危險之後,才說這番話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非常討厭,今後大概也不會喜歡(因為,如今在身居南太平洋的我的貧乏的書庫里,他的作品是一冊都沒有的)的那位魏瑪公國的宰相。那傢伙至少不是高湯的殘渣。哦,不,豈止不是,相反,他的作品反倒是他的殘渣。啊!就我的情形而言,我那作為文學家的名聲,儘管很不應該,已經遠遠超越我作為個人的成熟(或者不成熟)程度。這是十分危險的,危險得令人恐懼。
十一月×日
這事,發生在史蒂文森定居該島的三年前。
為了回報在獄中呻|吟的日子里
一位老酋長,滿是皺紋的古銅色的臉上熱淚滾滾——正因為是沉醉於生之歡愉中的南國人,才會對死懷有近乎絕望的悲傷——低聲說道:
《戴維·巴爾弗》的校樣尚未寄來。怎麼回事?應該排好一半了吧?

六月×日
最近,阿皮亞的御用新聞周刊開始了針對我的大肆攻擊,並且言語異常污穢。其實,我近來已經不是政府的敵人了,與新任的政務長官舒米特以及新任的大法官也都相處得很好。因此,指使報紙攻擊我的肯定就是那些領事了。因為我屢屢攻擊他們的越權行為。今天的報道,實在是卑劣透頂。起初看到這樣的報道我還十分生氣,可最近我反倒引以為榮了。

十五

七月十七日
最基本的《教義問答》、幼稚的神跡反駁論、用哄小孩般的拙劣的實例來加以證明的無神論——自己的思想怎麼可能幼稚到如此地步呢?可不知為什麼,面對父親時,自己所能發表的議論,最後總會變成這樣的老生常談。這倒不是說父親的論辯技巧有多高明,所以自己一敗塗地。絕無此事。父親從未就教義進行過仔細深入的思考,要駁倒他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可問題是在論辯過程中,自己的態度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孩子氣,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連自己都覺得十分討厭。由此,連議論的內容本身,也變得滑稽可笑了。他覺得,導致如此結果的原因,恐怕在於自己尚未完全擺脫對父親的依戀(也就是說,自己尚未真正成人),並且「父親也仍把自己看作小孩子」的緣故吧。要不就是,自己的思想原本就是毫無價值的,不成熟的「租來品」,一旦與父親那樸素的信仰直面相對,徒有其表的花哨裝飾被剝去后,就現出了原形?
總而言之,我去年一年靠寫作賺了四千英鎊,卻依然是入不敷出。我不由得想起了沃爾特·司各特爵士。晚年的司各特先是突然破產,緊接著又被老婆拋棄,在一群討債鬼的催逼下,不得不像寫作機器一樣,不停地粗製濫造。對於他來說,除了墳墓,就再也沒有別的喘息之處了。
下雨了。聲勢浩大。從森林的那一邊,飛快地奔來眼底。突然,屋頂上響起了一片猛烈的敲打聲。濕乎乎的大地的氣味兒,撲面而來。爽快!給人以身處蘇格蘭高地的感覺。透過窗戶朝外望去,驟雨如同無數根水晶棒一般,在所有的物體上砸起激烈的飛沫。風。風送來了令人神清氣爽的涼意。暴雨轉瞬即過,而它侵襲鄰近之處的嘩嘩聲,依舊是那麼的浩大。一滴雨透過日本式的竹簾,飛濺到了我的臉上。從屋檐上跌落的雨水,如同小河一般在我的窗前落下。暢快!我心中的什麼東西似乎被激活了。是什麼呢?不清楚。是舊時蘇格蘭沼澤地的暴雨記憶嗎?
突然,阿里克跑來喊我。我們急忙跑去,見帕塔利瑟已經掙脫了束縛,卻被大個子拉法埃內扭住了。他拚死反抗著。我們五個人一齊上去也很難一下子將他制服,瘋子的力氣果然大得驚人。我跟勞埃德每人按住他的一條腿,結果都被他踢起兩英尺高。一直搞到凌晨一點左右,才總算將他制服,把他的手腕、腳腕統統綁在鐵制的床腳上。我們也不願意這麼做,可是沒辦法呀。在此之後,他的發作似乎也是一次比一次強烈。不過沒什麼用了。簡直就是賴德·哈葛德的世界(說起哈葛德,他的弟弟現在就住在阿皮亞市裡,是土地管理委員會委員)。
十點半,陽台上響起了海螺聲。午飯——冷肉、木犀果、餅乾、紅葡萄酒。
「不用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在定居此處之前,我曾坐著縱帆船周遊過列島。在那時,我也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
房屋擴建完工。

而瑪塔法呢,則說是每天早晨醒來,必定發現身邊圍滿了昨晚還沒有的,白人的新箱子(指彈藥箱)。這些箱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他也不知道。

醫生禁止我寫作。雖說我也做不到絕對不寫,可近來我每天早上都要下地去幹上兩三個小時的農活。這方面似乎還挺划得來的。要是種植可可能一天賺上十英鎊的話,文學什麼的就讓別人去弄好了。
一路想到這裏,我突然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驚恐。因為,如果將如此想法貫徹到底的話,那我之前創作的所有作品豈不是全該毀棄了?這可真是一種令人絕望的驚恐啊。因為,在主宰著我到目前為止的生活的「寫作」這個獨裁者之上,竟然出現了更為強大的權威。
當史蒂文森表示要跟芳妮結婚時,他們父子的關係就再次緊張起來。芳妮是個美國人,還帶著孩子,年齡又比兒子大。可對於托馬斯·史蒂文森來說,比起這些方面來,最不能接受的是,且不管她的現實生活處於怎樣的狀態,至少在戶籍上她還是奧斯本夫人。於是,史蒂文森這個獨生子,到了三十歲,第一次下決心要自己養活自己——還要養活芳妮和她的孩子,他毅然決然地遠走高飛,離開了英國。
十二月三日的早晨,史蒂文森與往常一樣,口授了三小時的《赫米斯頓的韋爾》,讓伊莎貝爾記錄下來。午後,寫了幾封信,傍晚時分來到廚房,在正在準備晚飯的妻子身邊說笑著,拌制沙拉。然後,去地窖取葡萄酒。當他拿著酒瓶回到妻子身邊時,突然喊道:「我的頭!頭!」隨即,酒瓶掉在了地上,他也當場昏倒。

幹嗎非得裝瘋賣傻地牽著頭驢,在法國西南部山坳坳里瞎轉悠呢?好好的一個良家子弟,幹嗎非要系一條皺巴巴的領帶,戴一頂有著長長的紅飄帶的舊帽子,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流浪漢呢?還有,在談論女性時,幹嗎非要洋洋得意地用令人作嘔的腔調說什麼「洋娃娃雖然美麗,可裏面全是鋸末」呢?
不管怎麼樣,首先要想方設法防止已迫在眉睫的內亂,以及足以誘發內亂的白人對島民的壓迫。然而,我又痛感自己在這方面是多麼地無能為力!我甚至連選舉權都沒有。我也與阿皮亞的要人們面對面地對話過,可我覺得他們並沒有真的拿我當回事兒。只不過礙於我那文學家的名聲,才強打精神聽我說話的。等我轉身一走,他們一定在背後吐舌頭,扮鬼臉。
帶著芳妮和貝爾去了城裡。在國際俱樂部吃了午飯。飯後去馬里艾方向轉了轉。發現與上次大不相同,今天平靜得出奇。空無一人的街道。空無一人的房屋。連一桿槍都看不到了。回到阿皮亞后,又去公安委員會露了下面。晚飯後,去舞廳待了會,精疲力竭后回家。在舞場上聽說,雷特努的酋長聲稱:「就是茲希搭拉造成了此次紛爭,他以及他的家族理當受到懲罰。」
瑪塔法被流放之後,土著的暴動接連不斷。
晚宴、政治洽談、大聲歡笑、大喝卡瓦酒——一直持續到半夜。由於我的身體不堪重負,專門為我在屋子裡隔離出了一個角落,用五十張上等墊子鋪成臨時床鋪,我一個人躺在那上面睡覺。全副武裝的衛兵和其他幾個人擔任夜裡的警衛,通宵看守在屋子周圍。從日落到日出,一班到底,沒有換崗的。
「……他們告訴我白天不能上甲板,不過晚上是可以的。航行了很長時間后,終於在一個海港靠了岸。上岸后,發現那地方熱得嚇人。有很多犯人在勞作。他們兩個兩個地,被鐵鏈鎖住了腳脖子。那兒的黑人真多,多得跟海灘上的沙子一樣。……那後來又坐了很長時間的船,在說是快到德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道奇特的海岸。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懸崖,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航行了三小時后,懸崖又消失在天空里,令我更為驚訝了。……在德國上岸后,首先走過一所有著玻璃屋頂的大房子,裏面還有許多叫作『火車』的玩意兒。然後乘坐大得跟房子一樣,有窗戶,有甲板的馬車,最後在一幢有著五百個房間的大屋子裡住了下來……離開了德國又航行了許久,船就駛入了一片像河流一般狹窄的海面。有人告訴我說,那就是《聖經》中提到過的紅海,我十分歡喜,十分好奇地眺望著。然後,當海上的夕陽變成令人目眩的紅色時,我又被轉移到別的軍艦上去了……」
到了四月份,房子終於建好了。這是一棟在草坪和木槿花環繞中的,帶有紅色屋頂的暗綠色兩層木結構房屋。落成后,讓當地的土著驚嘆不已。毫無疑問,他們全都認為這位史蒂布隆先生,或者是蘇特雷文先生(能夠準確發出「史蒂文森」之音的土著很少),或者是茲希搭拉(土語中「講故事者」的意思)是個大富豪,大酋長。沒過多久,關於他那棟豪華(?)住宅的傳聞,就已經坐著獨木舟,遠遠地傳播到了斐濟、湯加諸島。


「史蒂文森的守護天使(正是得到了其指引,他才走上了作家這一人生道路)非常聰明,正因為知道他生命短暫,所以才讓他拋棄了以挖掘人性為特徵的現代小說(這是沒人能在四十歲之前寫出傑作的)的創作形式,而讓他選擇了富有魅力的傳奇故事與巧妙的敘事方式(這是即便早逝,也至少能留下幾部精彩之作的),並不斷加以磨鍊。」
啊!今天早晨,是個多麼神清氣爽的早晨啊!天空的顏色美麗而又深邃、新鮮。萬籟俱寂,只有遠遠傳來的太平洋的呢喃,打破眼前的靜默。

一八九三年一月×日

前天上午,收到了一千五百顆可可種子,緊接著,下午又收到了七百顆。從前天正午到昨天傍晚,我們全家出動,一心撲在可可種植上。結果弄得個個如同泥猴一般,陽台也成了愛爾蘭泥炭沼
收稅官催繳新宅稅。去郵局,拿到了六冊《海島夜話》。看到插圖后大吃一驚。原來插圖畫家從未見過南太平洋。

片刻之後,我才恢復了常態。怎麼會出現如此愚蠢的念頭呢?一定是身體不適的緣故。
作為一種修養,從前一陣子起,我開始寫始於我曾祖父的史蒂文森家史。非常有趣。一想起曾祖父、祖父及其三個兒子(包括我父親在內),代代相傳,默默無聞地在濃霧瀰漫的北蘇格蘭海修築燈塔的可貴的身姿,我就不由得內心充滿自豪。取個什麼標題好呢?《史蒂文森家的人們》?《蘇格蘭人之家》?《工程師的一家》?《北方的燈塔》?《家族史》?《燈塔技|師之家》?
科爾文寄來了照片。芳妮(與多愁善感的眼淚素來無緣的)見了,不由得只掉眼淚。
後來一問才知道,這樣的笛聲每天早晨都會在同一時刻吹響。說是為了給睡著的家人送去好夢。多麼優雅的奢侈啊!據說瑪塔法的父親十分喜歡小鳥們的叫聲,人稱「小鳥之王」,而這種愛好也遺傳給了他。
飯後,我想作首詩,可怎麼也弄不好,便吹了一會兒六孔豎笛。一點鐘過後,又跑了出去,開拓通往瓦伊特林卡河岸的道路。我手持利斧,獨自深入密林。頭頂上,儘是些枝葉交疊、密密層層的巨樹,巨樹。這些巨樹的枝葉縫隙里,不時透出白色的,近乎銀色的,閃亮著的天空。地上也隨處都是躺倒了的巨樹,阻擋著去路。奮力往上攀著的,悠然下垂著的,糾纏在一起的,連結環套著的,各種各樣的葛藤,簡直是泛濫成災。還有冠狀騰起的蘭花類植物。肆無忌憚地攤開觸手的蕨類植物。巨大的白星海芋頭。對於嫩樹枝,只要手起斧落,便可「咔嚓」一聲,十分痛快地將其斬斷。而那些堅韌的老樹枝,就不那麼容易對付了。
從前,我從未因我所做過的事情後悔過,總是只對自己沒做的事情感到後悔。自己沒選擇的職業、自己沒去嘗試的(但確實有機會的)冒險、自己沒去體驗的種種經歷——一想到這些,貪得無厭的我就會感到坐立不安。然而,最近的我,對於這種行為的單純的慾望,正在逐漸消失。甚至覺得,像今天白天的這種簡單明快的歡樂,都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晚上回到卧室之後,由於過度的疲勞,不依不饒的咳嗽便如同哮喘發作一般地激烈,渾身的關節也在一陣陣地疼痛。因此,縱使我不情不願,也不得不作如此想啊。
正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這就是新政府治下的薩摩亞。
病魔並未怎麼撲滅我的好奇心。為此,我感到十分欣慰。
可是,瑪塔法會乖乖地投降嗎?他和他的部下,會輕易解除武裝嗎?
令人煩躁的早晨。快要下雨的樣子。空中飄浮著巨大的雲團,並將其巨大的藍灰色陰影投射到了海面上。明明已是早上七點,可依舊得亮著燈。
一八九四年九月×日
六月三十日
傳出了政務長官要辭職的謠言。不可當真。估計是他與領事之間發生衝突了吧。
昨天開始構思新的作品。年代設定在一八一二年左右。地點在拉姆瑪穆阿的赫米斯頓附近以及愛丁堡。書名未定。《黑森林地帶》?《赫米斯頓的韋爾》?
人們唱起了逝者生前為家人、僕人們所作的一支祈禱曲。在瀰漫著濃得直嗆人的枸櫞香味的悶熱空氣中,大家靜靜地低頭默哀。墓前擺滿了雪白的百合花,一隻帶著天鵝絨光澤的碩大的黑色鳳蝶,停止了翅膀的扇動,靜靜地歇息在白色花朵上。……
到了八時許抬頭再看,月亮比剛才又亮了許多,那顆星星轉到了月亮的下方,卻依然幾乎跟月亮一樣地明亮。
國王似乎很怕我提起瑪塔法的名字。他是話很多的善良老頭,只是不清楚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他要我後天一定再去看他。可我與瑪塔法見面的日子也已臨近了,自己的健康狀況又不好,不過還是暫且答應了他。以後,翻譯的事情,應該拜託牧師霍維特米。最後決定後天在牧師家與國王見面。
朝著光亮的方向再走了一會兒,我忽然清醒了——這次是真的清醒了。是啊,這兒是阿皮亞啊。——於是,在昏暗的燈光下,我連大街上的白色塵埃以及自己鞋子上的污垢都看得清清楚楚了。這裡是阿皮亞市,我正在從馮克博士家去酒店的途中……這時,我才總算完全恢復了意識。
東奔西走,我成了一個十足的政客。這是喜劇嗎?秘密會議、密封信件、黑夜裡急急趕路。夜裡穿過該島的森林時,會看到銀白色的磷火,星星點點,灑滿一地,異常美麗。據說那是某種菌類在發光。
六月×日
十五年前史蒂文森在楓丹白露第一次遇見芳妮時,她就已經是一位有著一個年近二十的女兒和一個九歲男孩的母親了。女兒名叫伊莎貝爾,男孩子就是勞埃德。當時,在戶籍上,芳妮還是美國人奧斯本的妻子,可她早就擺脫了丈夫,遠赴歐洲,邊做記者,邊帶著這兩個孩子,過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九月××日
經歷了長期的不睦之後,他們一家老小——雙親、妻子芳妮、繼子勞埃德,一起在布雷伊瑪的山莊里度過了一八八一年的夏天。直到現在,史蒂文森只要一回想起來,仍覺得十分欣慰。那是個阿伯丁地區特有的,連日刮著東北風,並且伴隨著暴雨和冰雹的陰沉呼嘯的八月。史蒂文森的身體又一如既往地變得很糟。
四月×日

《退潮》莫非是我最差勁的作品?
將白人的文明看作一大偏見,
二十年前,將史蒂文森從「趣味主義」之中拯救出來的「惡魔」,是值得讚頌的。
今天早上真是見鬼了。我是個蹩腳的作家?誰說的?!思想貧瘠?缺乏哲學深度?喜歡信口開河的人,儘管去說好了。說到底,文學靠的是技巧。憑藉著幾個概念而瞧不起我的那些傢伙,只要讀一讀我的作品,就會二話不說地被吸引住的。我就是我的作品的愛好者。即便在寫的時候討厭透頂,有時甚至還懷疑這些玩意兒有什麼價值,可在第二天重讀的時候,我定會被自己的作品深深地吸引住。就像裁縫相信自己的裁剪技術一樣,我也完全可以相信自己的描寫技巧。放心吧!R. L. S. !你寫的東西怎麼可能是無聊的呢?
不會泥濘不堪,且永不崩塌。

確實,是有那麼一類號稱性格小說或心理小說的。可我認為這類小說何其啰唆!幹嗎非要如此絮絮叨叨地將人物的性格或心理剖析給讀者看呢?難道性格或心理,不是應該僅通過外在的言行來加以描述的嗎?至少,有品位的作家都是這麼做的吧。吃水淺的船往往搖擺不定。即便是冰山,也是隱藏在水面之下的部分要比露出的部分大得多嘛。那種彷彿能一眼看到後台的舞台,腳手架都沒拆除的建築似的作品,我是不能接受的。越是精巧的機械,粗看上去就越是簡單,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五月×日
我甚至連向馬諾諾寄一封鼓舞士氣的書信都做不到。
在這人世間活得越久,我就越深深地感覺如同小孩子一般的走投無路。我無法習慣這個世界。這世上的一切——所見,所聞,如此這般的生殖方式,如此這般的成長過程,假裝高雅的生之表面與卑劣、瘋狂之內里的鮮明對照,等等,無論經過多少年,我也不會習以為常的。我覺得自己年紀越大,就越是赤|裸,越是愚蠢。「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小時候總聽人這麼說,可這無疑是一句謊言。無論對於什麼事情,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反倒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這的確是令人不安的。可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對活著這件事尚未失去好奇心。這也是事實。世上有許多老氣橫秋的老傢伙,他們臉上的神情似乎在說:「我已經活過幾輩子了。我已經從人生之中學不到什麼新東西了。」可事實上又有哪個老傢伙正在這個世上活第二遍呢?且不管他的年齡有多大,他今後的生活也都是頭一回經歷到的,難道不是嗎?對於那種一臉大徹大悟神情的老傢伙們,我(我自己雖還不能算是老頭,但如果根據距離死亡的長短來計算年齡的話,也絕不年輕了)是相當蔑視與討厭的。那種沒有一點好奇心的眼神,尤其是,那種「如今的年輕人哪」之類的洋洋得意的說話方式(只不過在這顆行星上早出生了二三十年而已就非要別人尊重其意見的說話方式),分明就是Quod curiositate cognoverunt superbia amiserunt——「他們因傲慢而失去的本該因他們的好奇而所能獲得的東西。」
於是,夜裡偷偷潛入農場,糟蹋作物,毀壞田地,就成了一種時髦的行為,並被視為羅賓漢一般的俠義行為,能博得普通島民的喝彩。當然,商會對此是不會置若罔聞的。他們抓到犯人之後,立刻將其投入私設的監獄之中。不僅如此,商會還利用此事,與德國領事串通一氣,逼迫拉烏配帕國王,不僅勒索賠償,還強迫他在相當隨意的稅法(只對白人,尤其是對德國人有利)上簽字。因此,從國王到普通島民,都忍受不了這樣的壓迫。他們決定投靠英國。於是,國王、副王以及各大酋長通過決議,十分荒唐地準備向英國提出旨在「將薩摩亞的支配權委託給英國」的請求。正所謂是想迎來餓狼而抗拒惡虎。然而,這事兒馬上就讓德國人知道了。暴跳如雷的德國商會和德國領事,立刻將國王拉烏配帕趕出了姆黎奴王宮,準備立副王塔馬塞塞以代之。另有一種說法是塔馬塞塞勾結德國人,將國王給出賣了。總之,英、美兩國對德國的如此做法極為不滿,表示強烈反對。
拜訪了最近靠港的「卡特巴」號軍艦的比克福特艦長。他說他已經接到了鎮壓瑪塔法叛軍的命令,明天拂曉,起航直奔馬諾諾。我請艦長在其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善待瑪塔法。
自一八八八年秋天以來,瑪塔法就公然擁兵據守在叢林地帶。德國的軍艦沿著海岸來回遊弋,頻頻發炮,轟擊叛軍部落。英、美對此提出強烈抗議,三國之間的關係發展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瑪塔法所率領的叛軍,屢屢大敗國王的軍隊,最後將其趕出了姆黎奴王宮,圍困在阿皮亞東面一個叫作拉烏利伊的地方。為了解救塔馬塞塞國王,德國軍艦派出了海軍陸戰隊,不料在一個名為方格利的峽谷中被瑪塔法的叛軍打得大敗。德國士兵死傷大半,島民們自然歡欣鼓舞,卻更感到震驚。因為,那些之前被視作半人半神的白人,竟然被他們自己的棕色英雄打趴下了。國王塔馬塞塞逃到了海上,德國支持的政府至此就徹底垮台了。
六點鐘不到,用早餐。一個橘子。兩個雞蛋。邊吃邊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陽台下面,發現正下方有兩三棵玉米搖晃得厲害,頗覺蹊蹺。正看著,一棵玉米竟然倒下了,「呼」地一下就淹沒在濃密的葉叢里。我立刻下樓,衝進田裡,只見兩頭小豬,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大法官切達爾克蘭茲來訪。不知是哪陣風把他吹來的。他跟我家裡人若無其事地拉了會兒家常,就回去了。他肯定看到了我最近發表在《泰晤士報》上的公開信(信中我毫不留情地抨擊了他)。他來我家,打的又是什麼主意呢?
「讓我靜靜地安眠在,繁星閃耀的夜空下。我快快樂樂地活過,如今我要快快樂樂地走向死亡。」云云。
今天疲憊至極,動彈不得了。
與德、英、法三國開戰之後,瑪塔法作為區區一敗軍之將,其大勢之所趨也已經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率軍艦急赴馬諾諾島的比克福特艦長對他下了最後通牒,敦促他必須在三小時之內投降。結果,瑪塔法投降了,與此同時,馬諾諾島也遭到了追擊而至的拉烏配帕軍的焚燒與劫掠。瑪塔法在被剝奪了稱號之後,流放到了遙遠的亞爾特島。他手下的十三個酋長,也都被流放到了不同的小島上。叛亂方的各個村莊,總共被處罰了六千六百英鎊。而被投入姆黎奴監獄的大小酋長,共計二十七人。這便是此次戰亂的最終結果。
「沒什麼。想借用一下廁所。」
然而,最終的結果是,有一種他無法抵禦的什麼東西,將他從安逸、快樂的道路上拽了過去。是一種並非他自己的什麼東西。當這東西入駐於他體內時,他就像坐在鞦韆板上被高高盪起的孩子那樣,只能神情恍惚地乘勢而起了。他就跟渾身都帶滿了電一樣,只知道寫作,一刻不停地寫作。而定會導致折壽的擔心,就不知被他忘到哪裡去了。他認為:即便好好保養,又能多活幾年呢?即便多活了幾年,倘若不走這條道路的話,又有什麼意思呢?
「怎麼會呢?」米塔伊埃雷答道。
一八八四年五月的某個深夜,三十五歲的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在法國南部耶爾的一家客棧里,突然咯血,情況十分嚴重。面對匆匆趕來的妻子,他用鉛筆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兩句話給她看:「別怕。就這麼死去,也太輕鬆了。」
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離鄉背井,浪跡天涯,最後來到這裏?難道說懷著某種熱切的嚮往不遠萬里來到此地,僅僅是考慮這麼個問題嗎?忽然我又懷疑:這恐怕是毫不相干的吧?到目前為止,我又在此地留下什麼偉大事迹了嗎?這是極為可疑的。那麼我又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事情呢?過不了多久,我、英國、英語以及我們的子孫骨肉,全都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是嗎?——可是人啊,總是想讓自己的形象駐留在人們的心裏,哪怕是短暫的片刻也好。真是庸俗無聊的自我安慰。……

這情形,就像一個演員的靈魂脫離了軀體,坐到觀眾席上去眺望舞台上的自己一樣。該靈魂詢問其軀體:「你是誰?」並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我感到頭暈目眩,幾乎摔倒,好不容易挨到了附近的土著人家,得以休息一會兒。
從一大早開始,就胃疼得厲害。服用鴉片酊十五滴。這兩三天我沒幹活兒。我的精神處於「無主」狀態了。
突然,九十來個圍著紫色腰布的大漢湧現出來,在我們面前站定身軀。沒等我們回過神來,他們就將手裡攥著的活雞,用足力氣,高高地拋到了空中。將近一百隻雞在空中拍打著翅膀紛紛落下,隨即又被捉住,又被拋到了空中。如此這般,重複了好多次。聒雜訊、歡笑聲、雞叫聲。揮舞著的古銅色粗壯手臂、手臂、手臂……作為觀眾,倒是看得十分有趣,可這得死多少只雞啊!
他幾乎出於本能地知道「自己並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並且認為,「頭腦會出錯,而天性是不會出錯的。即便粗看上去像是錯了,可最終還是會明白,對於真正的自己來說,它所選擇的,才是最忠實、最明智的道路」。他還知道「我們內心深處所不了解的東西,要比我們自己聰明得多」。因此,在設計自己的人生之際,就應該以最忠實的態度,極盡全力,沿著唯一的道路——比我們更明智的東西所指引的唯一的道路而奮勇前進,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應該置之不理。於是,他全然不顧世人的嘲弄和父母的哀嘆,從少年時代起,到臨死的那一刻為止,自始至終,堅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這種活法。作為「淺薄之徒」「偽君子」「色鬼」「自戀狂」「貪得無厭的利己主義者」和「令人作嘔的裝腔作勢者」,他唯有在寫作這條道路上始終如一,如同虔誠的修道士一般,勇猛精進,毫不懈怠。他幾乎是沒有一天不寫作的。寫作早已成了他生理性的習慣之一。即便是持續折磨了他二十年的肺結核、神經痛和胃痛,也不能改變這一習慣。當肺炎、坐骨神經痛和風眼同時發作時,他還眼睛上矇著繃帶,絕對安靜地仰卧著,輕聲口述《炸藥黨員》,讓妻子做記錄。
阿阿納那邊有發生暴動的苗頭。
只有真實、直接、感銘至深的東西,才會讓我(或者說所有的藝術家)體現在行為上。那麼,就眼下的我來說,什麼才是「直接、感銘至深的東西」呢?那就是「我已經不是以一個遊客的好奇心來打量四周了,而是開始用一個居住者的依戀之情,來愛這個島,愛這個島上的人們」。
第二天早晨,整個瓦伊立馬就被前來弔唁的土著所贈送的野花淹沒了。到處都是花、花、花。
如果必須推舉國王,那麼無論是從程序上來說,還是就人品、人望而言,都應該是瑪塔法當選的。但是,他的寶劍曾因方格利峽谷一役而沾染了德國士兵的鮮血。所有的德國人都強烈反對瑪塔法成為國王。而瑪塔法自己倒也並不著急。他的想法較為樂觀,以為按照先後順序,遲早會輪到他的。當然,也不無對兩年前灑淚作別,如今憔悴歸來的老前輩的同情之心。而拉烏配帕也有自己的想法,起初他是想讓給實際上的頭號實力人物瑪塔法的。但原本就意志薄弱的他,在https://read•99csw.com長達兩年的流放生活中,經歷了太多的磨難與驚嚇,原有的那麼點霸氣,早已喪失殆盡。

五點鐘,吃晚飯。燉牛肉、烤香蕉、放了菠蘿的拉克雷特乾酪。

兩點過後回到家。綜合市裡的各種流言來看,戰事似乎是不利於瑪塔法的。
四月×日
即便是優秀的個人,只要置身於某種氛圍之中,也會產生作為個人難以想象的集團性的偏見的。關於這一點,像我這樣遠離瘋狂群體的冷眼旁觀下,是看得十分清楚的。在此地生活所帶來的好處之一就是,讓我學會了以一種不受拘束的眼光來從外部觀察歐洲文明。據說高斯曾說過這樣的話:「文學只存在於查令十字街周圍三英里以內。薩摩亞或許是療養勝地,但似乎並不適合於創作。」
今天早晨問了問拉法埃內,他說:

雲的附近,升起了一鉤上弦月。月牙西側鉤尖的正上方,有一顆幾乎與月亮同樣明亮的星星。下界黑色漸深的森林中,鳥兒們正扯開嗓門唱著傍晚的大合唱。
看看上個月政府人員的薪俸明細吧。
現任大法官似乎吸取了切達爾克蘭茲的教訓,正在逐步恢復政府在白人與土著間的信譽。但是,小規模的暴動、土著之間的紛爭、針對白人的恐嚇等,在整個一八九四年就沒有間斷過。

近來,傭人們稍稍有點偷懶(儘管如此,與普通的薩摩亞人相比,還是一點也不懶的。「薩摩亞人只走不跑。只有瓦伊立馬的傭人是個例外。」——某個白人的這句話,讓我十分自豪)。我通過塔洛洛的翻譯訓斥了他們,並宣布要對最最懶惰的人削減一半的工資。誰知那傢伙竟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還十分害臊地笑了笑。

此外,還有一個悠閑得沒心沒肺的實例——身穿奇妙囚服的犯人在被迫修路時,他們的族人會身著盛裝,手提食物前去探望。結果就在施工現場鋪開席子,擺開酒宴,喝酒唱歌,快快樂樂地度過一天。如此樂天性格,簡直近乎痴獃!
直到最後一刻也仍向阿皮亞政府老老實實交稅的是他。採納了少數白人禁止獵頭之主張,率先讓自己的部下切實執行的是他。在包括白人在內的全體薩摩亞居民中(史蒂文森如此認為),他是最最誠實的人。

二十

五月××日
今天早晨,吃過早飯後,出席大灌奠儀之觀禮。主要是將卡瓦酒灌濯一塊象徵王位的古老石塊。這是一種在該島上也快要被人遺忘了的楔形文字的典禮。身高六英尺五英寸,體魄強健的古銅色戰士們,全都身著正裝。頭盔上的飾羽是用老人的白鬍鬚製成的,在風中飄揚著,脖子上掛著用獸牙制的項鏈。形象威武,令人震撼。
唯獨瑪塔法的外甥雷奧佩佩,是腦袋跟身體被一起運來的。國王在姆黎奴的大街上對此進行了檢閱,並發表了演說,對部下的英勇奮戰進行了慰問。
五月×日
然而,今天一大早就遭到了嚴酷的「報復」,感到胃部沉重、難受,心情也很壞。坐在書桌前,接著昨夜寫的部分又寫了四五頁后,我的筆就停了下來。撐著腮幫子苦思冥想時,忽然,一個可憐蟲的一生,如同幻影一般在我腦海中閃過。那傢伙患著嚴重的肺病,心高氣傲,顧影自憐到令人作嘔的地步,愛慕虛榮,裝腔作勢,毫無才能卻又硬充藝術家,過度勞累,毫無節制地使用著虛弱的身體,凈寫些只講究形式並無實際內容的劣作。在現實生活中,因其孩子氣的做作而每每遭人嘲笑,在家裡又不住地遭受年長的老婆的欺壓,結果流落到南太平洋之天涯海角,極度思念著北方的故鄉,就此鬱鬱而終。
Ne suis-je pas un faux accord
戰爭終於爆發了。
來到了瓦伊姆斯。村子的廣場上擠滿武裝男子。會議室里也擠滿了人。有一個人站在門口,臉朝外,大聲地演說著。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很興奮,興高采烈的。我走到早就認識的老酋長身邊,發現與之前見面時相比,他跟換了個人似的,神采奕奕,生氣勃勃的。我在那兒稍事休息,與他一起抽了會兒斯路易煙。正要告辭出去的當兒,一個勾了黑臉,腰巾後面撩起露出臀部刺青的男人跑了進來,跳起了奇妙的舞蹈,又將小刀高高地拋向空中,然後穩穩地接住。真是個充滿野性、迷幻的、生氣勃勃的表演。以前我也看到小孩子這麼玩過,看來定是某種戰時的儀式了。回到家裡之後,他們這種緊張而又陶醉的面龐,仍在我的腦海中盤旋。我們內心深處的古老的野蠻人醒來了,如同種馬一般亢奮不已。然而,我必須處變不驚,將騷亂置之度外。因為事到如今,已經無力回天了。我不干預、不介入的話,或許反倒對他們那些可憐人有所裨益吧。就膿包破裂之後的處理而言,看來我們多少還是能夠提供一些援助的——儘管也同樣十分有限。
昨晚,我的《赫米斯頓的韋爾》大有進展。
當天夜裡,他跑到阿皮亞市,秘密會見了之前的另一位副王候補人瑪塔法,向他託付後事。瑪塔法知道德國人將如何處置拉烏配帕。他告訴老國王,德國人要用軍艦將他帶走,不過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而已。他還自己加了一句,說是德國艦長保證在軍艦上厚待這位前國王。可拉烏配帕並不相信。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踏上薩摩亞的土地了。他給全體薩摩亞人寫了一封告別信,並將其託付給瑪塔法。兩人灑淚而別。拉烏配帕獨自跑到德國領事館,自首去了。當天下午,他就被帶上「俾斯麥號」軍艦,不知去向,只留下了那封悲痛欲絕的告別信。
雨。像是要起風暴。關上門,點上燈。感冒總也不好。風濕病又發作了。想起某個老者的話來:「所有的主義之中,風濕主義是最糟糕的。」
連日低燒,經久不退。消化不良也很嚴重。
昨天,應瑪塔法之邀,又去了馬里艾。翻譯為亨利(西梅內)。談話中瑪塔法稱我為阿菲歐伽,把亨利嚇了一大跳。之前,他一直是稱我為斯斯嘎(相當於閣下?)的,而阿菲歐伽則是針對王族的稱呼了。在瑪塔法家留宿一晚。

十二月××日
科爾文來信說,我給他的信里,寫了太多「你的咖啡(黑人)與巧克力(棕色人)」的事情。他覺得我不應該過於關心「咖啡與巧克力」而佔用我的寫作時間。對此,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說到底,他(以及其他身在英國的朋友)還是未能真正理解我對於「咖啡與巧克力」的那種情同骨肉般的感受。恐怕也不僅限於此吧,就是在其他的所有方面,天各一方的四年時間,或許已經在我與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了吧。這種想法令人不寒而慄。可見關係親密的人長期分離,絕非什麼好事。即便沒見面時朝思暮想,可一旦真的相聚,會不會雙方都無可奈何地意識到這道鴻溝的存在呢?想想也覺得可怕,可這又或許就是真實存在的。人是會變的。每時每刻。我們都是一種怎樣的怪物啊!
由於事先約好了的,所以還是去姆黎奴那個寒酸的王宮赴宴了。跟往常一樣,正對面的那座政務長官官邸看著就堵心。今天拉烏配帕國王說的話很有意思。他講述了五年前懷著悲壯的決心自首于德國軍營,后又被軍艦帶往陌生地方的往事。語言樸實,極為動人。

十八

百無一用的文人啊!
在自己的領地(包括鄰近地區)內探險。瓦伊特林卡流域,前些天已經去看過了,所以今天探訪瓦埃阿河的上流部分。
五月×日

我馬上與勞埃德一起去了他們的房間。帕塔利瑟躺著呢,跟睡著了似的,可嘴裏卻說著胡話。時不時地還發出尖叫聲,跟受了驚嚇的老鼠似的。摸了摸他的身體,冰冷。脈搏不快。呼吸時腹部起伏幅度很大。突然,他站了起來,低著頭,往前一衝一衝地,朝房門走去(話雖如此,其實他的動作並不快,跟發條鬆了的機械玩具似的,有點滑稽)。我跟勞埃德急忙抓住了他,讓他躺回到床上。過了一會兒,他又要逃走了。這次來勢兇猛,沒辦法,我們只得(用床單和繩子)將他綁在床上。就這麼被止住之後,帕塔利瑟仍不時嘟噥著什麼,有時又像生氣的小孩那樣哭起來。他所說的話,除了翻來覆去的「法阿莫雷莫雷(請)」之外,好像在說「家裡人在叫我」。這時,一個名叫阿里克的少年和拉法埃內、薩貝阿也來了。薩貝阿與帕塔利瑟是出生在同一個島上的,能跟他自由交談。我們將帕塔利瑟交給他們看護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哪怕是摘下一片樹葉來看,這裏也跟薩摩亞的不同。薩摩亞的樹葉綠得冒油,而這裏的樹葉顏色寡淡,了無生氣。等我的肋膜炎一治好,馬上就回去,回到那個空中總有綠金微粒在閃閃發光的海島上去。文明世界的大都市簡直令人窒息。噪音煩人!金屬撞擊出的機械噪音,叫人心煩意亂!
「……說實話,我想我頂多隻能再回一次英國了。而那一次,恐怕就在我死的時候。因為只有在熱帶,我才能勉強維持健康。即便是身處亞熱帶的這裏(新喀里多尼亞),我都會立刻感冒。在悉尼時,我還咯血了。至於回到濃霧瀰漫的英國,我現在是連想都不敢想了。……我很悲傷嗎?是的。我在英國有七八個朋友,在美國有一兩個朋友,不能與他們見面,令我十分難過。可如果不考慮這些,我倒是更喜歡住在薩摩亞的。海洋、群島、土著,島上的生活與宜人的氣候,應該會給我帶來幸福的吧。至少我絕不認為此次的『放逐』是不幸的……」
在屋裡跟瑪塔法談完事情,來到水邊,看到獲贈的食物已經裝在船上了。正要上船,突然有颮襲來,只得重新回到屋裡,休息半小時后,五點鐘出發,依舊分乘小艇與獨木舟。此時夜幕已降臨到了水面上,岸上的燈光十分美麗。大家唱起了歌來。令我吃驚的是,有著小山一般龐大身軀的戴塔烏伊落夫人居然有著極其美妙的歌喉。途中,又遇上了颮。母親和貝爾和戴塔烏伊落和我和海龜和豬和塔羅芋頭和大鯊魚和葫蘆,全都成了落湯雞。我們都浸泡在船底那溫熱的積水中,快到九點的時候,才終於到了阿皮亞。當夜住在酒店裡。

我來到了陽台上,傾聽著雨滴聲,忽然產生了想說些什麼的衝動。說些什麼呢?壯懷激烈的話語。自己的本性中所沒有的東西。關於世界就是一個謬誤。等等。為什麼是一個謬誤?沒什麼原由。因為我寫不好作品。因為聽到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無聊、煩人之事。然而,所有的煩人之事中,最最煩人的是必須不停地掙錢這個永無止境的重負。要是有什麼能讓我舒舒服服地躺著,兩年都不用寫作的地方,該有多好啊!哪怕是個瘋人院,我也不會不去的。
在午後的烈日下,我獨自行走在阿皮亞的街道上。路面上蒸騰起白色的熱浪,耀人雙眼。街上空空蕩蕩的,一眼望到頭也看不到一個行人。路的右側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甘蔗田,微風吹過,舒緩起伏,一直延伸到最北邊。其盡頭,便是深藍色的太平洋,色彩之濃郁,簡直就是熊熊燃燒著的綠色火焰。如同雲母屑堆成的白色波濤,層層疊疊,鼓脹成一個巨大的圓弧。藍焰搖曳著的大海與琉璃色天空的連接處,被摻有金粉的水蒸氣熏染著,白霧迷濛,渾然一色。路的左側,隔著長有巨大蕨類植物之峽谷,應該就是塔法山的山巔吧,只見它高高地聳立在大片豐饒濃郁的綠色之上,在令人目眩的霧靄中透露出紫羅蘭色的山脊稜線。萬籟俱寂。除了甘蔗葉的摩擦聲,什麼都聽不到。我看著自己那短短的影子往前走。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突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在問我自己:你是誰?名字只不過是個符號。你,到底是什麼人?在這熱帶白色道路上投下消瘦衰弱的影子,蹣跚而行的你,是個什麼人?這個如水一般來到大地上,不久又將如風一般逝去的你,難道是個無名之輩嗎?
我忽然想到,年輕時我為什麼沒選擇更為踏實、平凡的職業呢?如果那樣的話,那麼遇到如今這樣的創作低谷,也一定能很好地幫助自己渡過難關了吧。
而被三十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圍在中間的犯人們也不含糊,回答道:
以前,我曾經嘲笑過那些學法律的傢伙(具有嘲諷意義的是,我自己也擁有律師資質)。因為我認為,法律僅在某種範圍內具有權威性。即便你精通其複雜的結構並沾沾自喜,也並不具有普遍意義上的人類價值。如今,我倒想對文學圈說同樣的話。英國文學、法國文學、德國文學,稍稍廣義一點來說,歐美文學,乃至於白人文學,這些也無非是劃定了範圍,將自己的偏好奉為圭臬,在別的世界中並不通用的特殊、狹隘的規定之內自矜其優越而已。而這一點,不身處於白人世界之外是看不清楚的。

當天,史蒂文森用薩摩亞語發表了感謝演說。其實,在幾天前他就用英文寫出了演講稿,然後跑到牧師那裡,請他幫忙翻譯成了土語。
五月××日
五月××日

十一月××日

再往前去,村子里就擠滿武裝士兵了。那兒有一棟中國商人住的洋樓。門前插著一面「中立旗」,迎風飄揚著。陽台上有許多人在朝外張望。有許多女人,也有持槍的人。其實,也不僅僅是中國人,住在該島上的所有外國人,全都提心弔膽地保護著自己的財產(聽說大法官和政務長官已經從姆黎奴跑到迪波利大酒店避難去了)。路上遇到一隊土著士兵,荷槍實彈,精神抖擻地走了過去。
十二月××日
有確切消息說,瑪塔法已被趕出了薩瓦伊伊,回到了馬諾諾。
由於今天是郵船日,貝爾和勞埃德昨天就進城去了。他們走後,伊歐普開始腳痛,法阿烏瑪(就是大漢拉法埃內的老婆,她已經跟沒事人似的回到了丈夫的身邊)的肩膀上生了癤子,芳妮的皮膚上開始出現黃斑。法阿烏瑪的癤子有可能是丹毒,靠外行的土辦法恐怕是治不了的。晚飯後我騎馬去找了醫生。夜色朦朧。四下無風。山上雷聲隆隆。急速穿過樹林時,又看到了那種菌類的藍色小燈,星星點點的,閃閃發亮。跟醫生約好明天前來出診后,與他一起喝啤酒,談論德國文學,直到九點鐘。
《沉船打撈者》終於完成了。《薩摩亞史腳註》也在進行之中。我充分感受到了書寫現代史的難度。尤其是當出場的人物全都是自己的熟人時,更是困難倍增。
種植可可,必須先將可可種子種在用可可樹葉編織的籃子里。因此,十個土著在屋后的森林小屋裡編這種籃子。四個少年掘了土裝在箱子里,並將其搬到陽台上。勞埃德、貝爾(伊莎貝爾)和我,用篩子篩掉石子、黏土塊后,將土倒入籃子。名叫奧斯丁的少年和女僕法阿烏瑪,將籃子提到芳妮那邊。芳妮則在每一個籃子里埋入一顆種子,並將籃子排列在陽台上。每個人都幹得筋疲力盡,身子軟得跟棉花似的。
「這位先生為了助我一臂之力,不顧阿皮亞政府的反對,特意冒雨前來。爾等今後要與茲希搭拉(『講故事者』)多親多近,不論何時何地,都要全力幫助他。」

十六

寂靜。除了我的斧聲外,什麼都聽不見。如此繁華的綠色世界,又是多麼的孤寂啊!大白天里的巨大沉默,又是多麼的嚇人!
八月××日
突然,從遠處傳來了一個沉悶的聲響。緊接著,又傳來了一個短促、尖利的笑聲!我感到後背一陣發涼。頭一個聲響,也許是什麼回聲吧。那笑聲呢?莫非是鳥叫?這裏的鳥兒很怪,叫起來,聲音跟人差不多。日落時分的瓦埃阿山上,鳥叫聲此起彼伏,卻如同小孩子的叫喚聲。然而,剛才那一聲,又與之不盡相同。到最後,我也沒搞清楚這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昨夜,拉烏配帕國王不知為了什麼事情,矇著面,騎著馬,在我家前面的大道上匆匆而過。廚師說他看得真真的。

中央的空地上,有一座食物堆成的小山,並且越堆越大。這些都是大小酋長們獻給他們由衷擁戴的(不是白人扶植的傀儡)真正的國王的。執事和民夫們排著隊,唱著歌,源源不斷地將禮物搬進來。這些禮物都被一一高高舉起,展示給大家看。負責接收的執事以一種十分鄭重其事的禮儀性的誇張姿態,高呼禮物名稱和進獻者的姓名。這人是個體格魁梧的大漢,身上似乎塗滿了油,閃閃發亮。他那將烤全豬高舉過頂,汗流如注地高聲呼叫的樣子,極為壯觀。當他高舉起我們進獻的餅乾桶時,我聽他大聲介紹為:「阿利伊·茲希搭拉·歐·雷·阿利伊·歐·馬珞·特特雷(故事作者酋長、大政府酋長)。」
出席了阿皮亞市婦女會主辦的舞會。同行的有芳妮、貝爾、勞埃德以及哈葛德(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個賴德·哈葛德的弟弟。一條血氣方剛的爽快漢子)。舞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大法官切達爾克蘭茲露面了。自從數月前那次不得要領的來訪之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呢。中場休息過後,我跟他編在一組跳起了四組舞。這可真是奇特而恐怖的四組舞!用哈葛德的話來說,就是「狀如奔馬跳躍一般」。我們倆這一對公敵,分別被兩位體型龐大而可敬的女性抱著,牽手踢腿,蹦跳旋轉著,大法官也好,大作家也罷,全都威風掃地了。

要在這塊有著蒼翠茂密的熱帶樹林,並能極目遠眺浩瀚無垠的南太平洋的土地上,憑藉著自己的力量,砌下一塊塊生活的基石,這讓史蒂文森感到了童年時擺弄盆景一般的、無比單純的快樂。那種用自己的雙手,以最直接的方式來支撐自己生活的意識——住在自己打樁蓋起的房子里,坐在自己拿著鋸子參與制作的椅子上,隨時品嘗著自己鋤過的田裡長出的蔬菜、水果——使他恢復了如同童年時觀賞桌上那親手製作的小手工那樣的自豪感。搭建房子所用的樑柱、木板,以及每天所吃的食物,都是知根知底的。——就是說,這些木材全都是從自己的山上砍伐來的,並在自己的眼前加工成型;這些食物出自哪裡也全都一清二楚(這個橘子是從哪棵樹上摘下的,這串香蕉是從哪塊田裡采來的)。這一切又讓從小不是母親做的飯菜就不放心吃的史蒂文森,感到無比的欣慰和放心。
如果瑪塔法能夠回到薩摩亞的話,恐怕他會成為神職人員的吧。因為他受過這方面的教育,也具備相應的人品。即便不能回到薩摩亞,如果能到斐濟島也行啊。這樣他就能獲得與家鄉並無多大差異的飲食了,只要他願意也能與我們見面,那該有多好啊。
可要說起負責飼養家畜的拉法埃內,則又是個典型的薩摩亞人。薩摩亞人原本就生得體格健壯,這個拉法埃內估計身高也有六英尺四英寸吧。可他空有一個大個子,卻是又蠢又笨的可憐蟲。這個形同赫拉克勒斯、阿克琉斯的大漢,卻總是嬌聲嬌氣地喊我「爸爸,爸爸」,真讓人受不了。他十分害怕幽靈,天一黑,就不敢到香蕉地里去了(通常,波利尼西亞人說「他是個人」,就是「他不是幽靈,是個活著的人」的意思)。
大體瀏覽了一遍郵船運來的雜誌上的評論,發現對我作品的責難,基本上是基於兩種立場的,即人物性格至上或心理至上和極端的寫實至上。

昨夜,有三隻小豬被盜。
在病中,我又開始了新的創作。我口授,讓貝爾記錄。寫的是一個法國貴族在英國當俘虜的經歷。主人公的名字叫安努·德·桑特·伊維。我想用其英語讀法「森特·艾維斯」為書名。拜託巴克斯特和科爾文寄來羅蘭德松的《文章作法》和有關一八一〇年代法國以及蘇格蘭之風俗習慣,尤其是監獄狀況的參考書。因為,無論是《赫米斯頓的韋爾》,還是《森特·艾維斯》,都需要的。在此,既沒有圖書館,跟書店交涉又太麻煩,真叫人束手無策。所幸的是,不會遭到記者們的圍攻。
早上,請停泊在港口的軍艦上的醫生來給帕塔利瑟檢查了一下,說是「並無異常」。那少年說今天可以幹活兒了,勸他也不聽。吃早飯時,他來到大夥跟前,或許為了對昨晚之事表示歉意吧,他親吻了家裡的每一個人。對於他這種狂熱的親吻,大家都覺得有些吃不消。

一月××日

科爾文、巴克斯特、亨雷、格斯,還有稍後的亨利·詹姆斯,回想起來,我生命中的青春,曾受惠于多麼豐厚的友誼啊。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比我更為出色。

木匠的馬踩壞了十四個雞蛋。昨晚,據說我們的馬跑了出去,在鄰近(話雖如此,其實還是相隔很遠的)的農田裡刨出了一個大坑。
瑪塔法邀我出席盛大宴會,所以一大早就出發了。同行者――母親、貝爾、戴塔烏伊落(我們家廚師的母親,鄰近部落的酋長夫人。她的體魄大得驚人,比母親、我與貝爾三人加起來還要大上一圈)、擔任翻譯的混血兒沙雷·特拉,另外還有兩名少年。
夜裡聽到了炮聲,好像是英國軍艦的入港儀式。坊間傳聞,近期我將遭逮捕並被押送出境。
「各位酋長,看到你們辛勤勞動的樣子,我的內心就感到溫暖。這也不僅僅是由衷感激的緣故,也是因為由此而看到了某種希望。從你們的身上,我看到了或將給薩摩亞帶來美好未來的跡象。我想說的是,諸位作為抵禦外敵之勇敢戰士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如今,能夠保衛薩摩亞的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修築道路、開墾果園、種植林木,並用自己的雙手將這些成果有效地推銷出去。簡而言之,就是用自己的雙手來開發利用本國的豐富資源。如果你們不做這樣的事情,那麼,其他膚色的人們就會來做了。
一八九二年一月×日

前日拜訪國王拉烏配帕,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出了新布告,說是今後不論何人,沒有領事的許可,並且不通過政府認可的翻譯,不得私自面見國王。好一個神聖的傀儡啊。
六月二十七日
在別說白人,就連土著都很少光顧的馬克薩斯島上,我就見到過一個獨特的美國人。他在海岸後面自己搭建了一個小屋,獨自一人(在遼闊的大海、天空與椰子樹之間,僅此一人)住在那裡。與他為伴的只有一冊彭斯和一冊莎士比亞(且無怨無悔地打算埋骨於此島)。他說他曾是一個造船的工匠,年輕時讀了關於南太平洋的書後,就對這片位於熱帶的海洋憧憬得不行,終於背井離鄉來到了該島,並就此定居了下來。當我停靠在那海岸邊時,他還寫了一首詩送給我。

在叢林中大致辨明了方向後,就朝東進發。雖然我把傑克(一匹馬)也帶了來,可由於河床上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十分茂密,馬根本無法通過,所以我只得將它拴在叢林里的一棵樹上。我沿著乾涸的河道往上走,發現山谷越來越窄,洞窟隨處可見,不用彎腰就能從倒下的大樹下面鑽過去。

有趣的是,政府也不受住在市裡的白人們的歡迎。因為政府毫無必要地刺|激島民的感情,讓白人們的生命財產受到了威脅。比起土著來,白人更不願意納稅。
阿佩瑪瑪的獨裁者特比諾克,如今怎樣了?這個用遮陽帽代替了王冠,穿著蘇格蘭短裙,打著歐式綁腿的南太平洋的古斯塔夫·阿道夫是非常喜歡稀罕玩意兒的,他竟然在他那位於赤道正下方的倉庫里收藏了許多火爐。他將白人分成三類:「稍稍欺騙過我的傢伙」「欺騙我較多的傢伙」和「欺騙我很厲害的傢伙」。當我的帆船要離開他的島嶼時,這位豪放樸實的獨裁者幾乎掉下了眼淚,為「一點也沒欺騙過他」的我,吟唱了訣別之歌。因為,他還是那島上唯一的一位吟遊詩人。
我並不感到絕望。因為我知道自己正處於每個靠腦力勞動生活的人都會遇到的一個轉折期。但是,我的文學創作走入了死胡同。這是事實。對於《森特·艾維斯》,我毫無自信。這僅僅是一個沒有多大價值的傳奇故事而已。
我按捺住激動不已的內心,懷著納稅般的心情繼續寫稿。腦海中不時閃過手持「溫切斯特」的戰士的身影。戰爭,的確是個很大的誘惑啊。
芳妮給從未謀面的公公寄來了照片,並留言道:「照片遠比實物漂亮,請勿以此為準。」

七月八日
三月×日


今天是郵船日,可只是勉強寄出了十五頁稿紙(《退潮》)。這項工作真是煩死人了。要不,還是接著寫史蒂文森家的歷史吧?或者是《赫米斯頓的韋爾》?對於《退潮》,我極不滿意。就文字表達而言,語言的「面紗」太厚。我希望筆法更為直截了當。

「如今,巨大的危機已經在逼近你們了。你們是選擇我剛才所說的那些原住民的命運呢,還是擺脫困境,讓你們的子孫能夠生活在這世代相傳的土地上,並頌揚你們的豐功偉績呢?情勢緊迫,眼下就已經到了必須做出如此抉擇的緊要關頭了。根據條約,土地委員會和大法官的任期馬上就要結束了。到那時,土地將重新回到你們的手中,你們就可以自由支配了。然而,狡詐的白人們,也定會在此時伸出他們的魔爪來的。手持測量儀器的土地測量員們,肯定會來到你們的村子里的。到那時,考驗你們的烈火將會熊熊燒起。就看你們到底是真金,還是鉛屑了。
七月十日
在薩摩亞,自古以來就有著根深蒂固的地方自治傳統,儘管名義上是王國,可國王幾乎沒有政治實權。現實政治全由各地的法諾(會議)決定。王位並非世襲,並且也不是常設的。自古以來,在此群島上,賦予其擁有者相當於王之資格的榮譽稱號共有五個。各地的大酋長中,有誰能全部或過半數地(根據人望或功績)獲得這些稱號,即被推舉為國王。而五個稱號集中於一人的情況極為少見,故而在國王之外,通常還另有人擁有一兩個稱號。正因為如此,國王總是受王位覬覦者的威脅。因此也可以說,如此狀況,必然會導致內亂紛爭。
與沒受過教育卻強勁有力的人一起昂首闊步。
昨晚,我照例在離家較遠的小屋裡工作的時候,拉法埃內突然提著燈籠帶著芳妮的紙條找來了。紙條上的內容是:「屋外樹林里似乎聚集了許多暴民,趕緊回來。」我赤著腳,帶上手槍,馬上跟著拉法埃內一起下山。半路上遇到了正迎上山來的芳妮,於是就跟她一起回到家裡,度過了一個令人不快的夜晚。
芳妮首先讓拉法埃內在跟前坐好,自己則站在離他稍遠的地方,伸出雙臂,將兩手的食指對準拉法埃內的雙眼,然後慢慢逼近。看到芳妮這副裝神弄鬼的樣子,拉法埃內就已經驚恐萬狀了,等到手指快要碰到眼皮時,他就乾脆閉上了眼睛。這時,芳妮用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觸碰他雙眼的眼皮,同時又將右手繞到拉法埃內的背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和後背。拉法埃內滿以為自己的雙眼是被芳妮雙手的食指所觸碰的。芳妮收回右手后,立刻恢復了先前的姿勢,並讓拉法埃內睜開雙眼。拉法埃內滿臉驚恐,忙問剛才是什麼東西拍了他的後腦勺。

這真是愚蠢的恐嚇。不過,恐怕領事大人昨晚也一直沒睡吧。
僕人們嚷嚷著說是後山的矮樹叢里發現了骸骨,於是帶著大家一同前去察看。果然是人的屍骨,不過看樣子已經過了好長時間了。並且,就該島的成年人而言,似乎太小了點。由於是藏在樹叢深處的陰暗潮濕地帶,恐怕從未被人發現過吧。在附近扒拉了一圈,又發現了另一具頭蓋骨(這回是只有腦袋,沒有身體的)。上面有個彈孔,能放得下我的兩根大拇指。將兩具頭蓋骨並排放好后,僕人們找到了一種稍具傳奇色彩的解說:想必這位可憐的勇士在戰場上奪取了敵人的首級(這可是薩摩亞戰士的最高榮譽),但自己也負了重傷,所以不能向同伴們炫耀,只得爬到此處,抱著敵人的首級悵然離世了(果真如此的話,莫非就是十五年前拉烏配帕與塔拉薄開戰時的事情?)。拉法埃內他們立刻動手將骸骨掩埋了起來。
隨後史蒂文森便講述了自己在愛爾蘭、蘇格蘭高地以及夏威夷等地親眼所見的原住民的悲慘生活,並說為了不重蹈這些地區的覆轍,他們現在就該奮發圖強。
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而可以斷言的則是,只有完全兼備了真實性和趣味性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敘事詩。聽聽莫扎特的音樂吧!
「……我熱愛群島,熱愛所有的薩摩亞人,因此,我把我自己交給了德國政府。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我。我不希望因我的緣故而再次讓高貴的薩摩亞人的血液,流淌成河。但是,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孽,令那些白皮膚之人(對我,以及我的國土)如此憤怒。……」最後,他無比哀傷地呼喚著薩摩亞各個地方的名稱:「馬努努啊,永別了!滋滋伊拉呀。阿那阿呀。薩法拉伊呀。……」
跳躍了十六道柵欄,騎行了二十英里(況且前半程還冒著暴雨)。談論政治六小時。啊,比起從前在斯克里沃阿,跟餅乾中的谷象蟲似的自己來,如今的我是多麼地今非昔比啊!
這樣,我似乎就跟公然與德國政府為敵沒什麼兩樣了。常來我家玩的德國軍官,也託人帶口信來,說是出海之際不能前來告別了。
沒有確切的消息。只有流言頻頻相傳。拉烏配帕軍朝馬諾諾方向進發了。
天氣很糟。雨。飛沫。霧。寒冷。
八月×日
十月×日
蔑視財富,對乞丐有求必應,

凌晨四時許,我醒了。外面傳來了纖弱、柔美的笛聲。音調歡快,平和,甜美,若隱若現,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倒在散發著霉味兒的昏暗地面上。帶著土腥味兒的風,暖洋洋地吹在臉上。這時,一個念頭如同從遠處飛來的,越來越大的火球一般,「呼」地一下撲進了我剛剛開始清醒的意識里,那就是:「這兒是阿皮亞!可不是愛丁堡哦。」——不知為什麼,我倒在地上時,似乎覺得自己正躺在愛丁堡的大街上。事後想來,簡直不可思議——這個念頭閃過之後,我心中一驚,剎那間彷彿清醒過來了。可沒過多久,意識又變得朦朧起來。
我咚咚地敲響戰鼓


史蒂文森十分留戀故鄉蘇格蘭高地人的那種氏族制度。薩摩亞族長制度與之也有相通之處。他第一次見到瑪塔法時,就從其魁梧的身軀、威嚴的風貌上看到一個族長所應具有的領袖魅力。
為了解救千里之內的瑪塔法,竟然不得不動用相隔萬里的國度里的公眾輿論,真可謂荒謬絕倫啊。
那麼,如今呢?我所能做的事情,不是已全部做完了嗎?至於我的作品是否出色到能成為紀念碑的程度另當別論,反正我所能寫的,不是已經全都寫完了嗎?我還有什麼理由勉勉強強地——在嚴重的咳嗽、哮喘、關節疼痛、咯血以及極度的疲勞中——延長自己的生命呢?自從疾病斷絕了我對於行為的渴求以來,對於我來說,文學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文學創作,既不快樂也不痛苦——似乎只能這麼說吧。因此,我的生活既不幸福也非不幸。我就是一條蠶。就跟蠶不管自身幸福與否都必須織繭一樣,我也僅僅是運用語言之絲來編織故事之繭,僅此而已。現在,這條可憐的,病歪歪的蠶,終於織完自己的繭了。那麼,他的生存,也就毫無目的了。「不!有的!」一位朋友如此說道,「蛻變!變成一隻蛾子。咬破蠶繭,飛向天空。」這真是個絕妙的比喻。可問題是,無論是我的精神中還是肉體里,是否還剩有足以咬破繭子的氣力呢?
或許也可以說,將這種怪事詳細記錄下來本身,就多少有些病態亦未可知。
島民們讀到了這封信,無不淚流滿面。

我覺得https://read.99csw.com似乎並不僅僅是喝醉酒後倒下了這麼簡單,而是自己的大腦組織,什麼地方裂了一條縫。
生的希望,和死的勇氣。
想來是喝了啤酒之後又喝勃艮第葡萄酒的緣故吧,從馮克博士家告辭出來時,我已經醉得很厲害了。我朝酒店方向走去。在走頭四五十步時,多少還是警醒的:「你喝醉了。得留點神!」可不知不覺間,警惕性就放鬆了。再往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樣的生活,至今已過了二十年。比起醫生所預言的四十歲這一生命的終點,已經多活了三年。



愛丁堡的史蒂文森家族,代代都以燈塔技|師而聞名於世。小說家史蒂文森的曾祖父托馬斯·史密斯·史蒂文森是北英燈塔局裡最早的技|師長,其子羅伯特也子承父業,建造了有名的貝爾·羅克燈塔。羅伯特的三個兒子,阿蘭、蒂維多和托馬斯,也都承襲了這一祖業。小說家的父親托馬斯,作為旋轉燈、總光反射鏡的集大成者,是當時燈塔光學的泰山北斗。他在兄弟們的協助之下,修築了斯克里沃阿、起坤斯等多座燈塔,並修繕了許多港灣設施。他是個能幹且務實的科學家,是大英帝國忠實的技術官僚,是虔誠的蘇格蘭教會的信徒,是有著基督教之西塞羅之稱的拉科塔提烏斯的熱心讀者,還是一位古董和向日葵愛好者。根據他兒子的描述,托馬斯·史蒂文森常對自身價值抱有徹底否定的觀念。他具有凱爾特式的憂鬱,意識到世事無常,經常想到死亡。
祖父留下了當年與艱苦卓絕的困難做鬥爭,建造貝爾·羅克暗礁岬燈塔時的詳細記錄。我讀著這份記錄,覺得我自己(或者說當時尚未出生的我)真的經歷了建造燈塔的整個過程。似乎自己已經不是想象的自己了,而覺得自己正處在八十五年前,忍受著北海的風濤和海霧,與只有在退潮時才一露尊容的魔鬼海岬做鬥爭。風,是那麼猛烈。水,是那麼寒冷。小船在搖晃著,海鳥在鳴叫著。——連這些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突然,我感到胸口發燙,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一般。蘇格蘭那些崢嶸的群山、茂密的歐石楠,湛藍的湖泊。早晚聽慣了的愛丁堡的喇叭。彭特蘭、巴拉黑特、卡庫沃爾、拉斯岬,啊啊!
可是,他們又進一步說明了這個修路計劃,說是他們這些酋長,馬上就會回到各自的部落,召集起本族中的能幹之人。其中的部分小夥子會帶著小船來阿皮亞市住下,沿海岸給幹活的人運送食物。只有工具希望在瓦伊立馬設法解決,但絕不接受任何禮物等等。這可是令人震驚的非薩摩亞式的勞務安排了。倘若果真照此執行的話,恐怕就是該島上史無前例的壯舉了吧。
早上,騎馬冒雨前往阿皮亞。與今天的翻譯沙雷·特拉會合后,下午再次前往馬里艾。今天走的是陸路。長達七英里的路上,一直下著暴雨。道路泥濘不堪。雜草叢生,高達馬脖子。跳過了八個豬圈柵欄。抵達馬里艾時,已是薄暮黃昏了。馬里艾村子里頗有些氣派的民宅。這些屋子都有著高高的茅草穹頂,地上鋪著小石子,四面牆壁的門窗都敞開著。瑪塔法家的房子自然也非常氣派。此時,屋子裡已經黑了,正中央點著椰子殼做的燈。出來了四個傭人,說瑪塔法眼下還在禮拜堂。確實,從禮拜堂的方向傳來了歌聲。
在鍍鋅的鐵柵欄內,我們與我們的政治犯以及監獄長烏爾姆普蘭共飲卡瓦酒。一名酋長在喝卡瓦酒時,首先伸長手臂將杯中酒緩緩地澆在地上,並用祈禱時的語調說道:
「別擔心,會救你們出來的!」
自己的這種無力感,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內心。眼看著這種愚蠢頑劣、橫行不法、貪得無厭的行徑變本加厲,日甚一日,我卻只能徒喚奈何!
不久之後,史蒂文森的老母親從蘇格蘭來到這裏,與他們一起生活了。與此同時,勞埃德的姐姐伊莎貝爾·斯特朗夫人也帶著她的長子奧斯丁前來瓦伊立馬,與他們會合了。
一八九三年十一月×日
我已經對參与政事感到厭煩了。甚至覺得,即便在這方面取得了成功,除了導致人格破產之外,也不會帶來任何好結果的。……倒不是說我對政治(該島上的政治)不怎麼關心了。只是由於長時間的卧病咯血已經讓寫作時間受到了限制,而再要讓政治問題來侵佔寶貴的時間,就覺得不堪忍受了。然而,只要一想到可憐的瑪塔法,我就坐立不安,覺得不能袖手旁觀。只能予以精神道義上的援助了。唉,我真是沒用啊!然而,假如你真的掌握了政治權力,你又想幹嗎呢?擁立瑪塔法為國王嗎?行啊。你認為這樣,薩摩亞就能繁榮昌盛,天長地久了嗎?可憐的文人喲。你真的相信會這樣嗎?抑或你只能在預料到薩摩亞行將衰亡的同時,對瑪塔法寄予憂傷之同情?最最白人式的同情?

勞埃德指揮兩百名主動報名的土著,從天沒亮時就開工,開闢了一條通往瓦埃阿山山頂的通道。因為那山頂,就是史蒂文森生前所指定的埋骨之地。
昨晚我也在陽台上站了許久,任憑狂風以及它夾帶的暴雨沖刷我的全身。今天早晨,我又這樣頂著狂風站立著。因為我渴望衝撞某種狂暴、兇惡、暴風雨般的東西,想藉此來敲碎將自己禁錮其內的硬殼。獨自清醒地屹立在這雲、水與山崗之間,與那四大嚴峻意志相抗衡,是多麼的痛快啊!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了偉大的英雄氣概。「O! Moments big as years.」「I die, I faint, I fail.」——我呼喊著紛至沓來的無窮無盡的詩句。我的聲音被狂風扯得支離破碎,飄散而去。這時,光亮漸次降臨到了原野、山崗、大海。一定會發生些什麼。一種令人欣喜的預感充滿了我的內心:一定會發生些什麼,替我清除掉生活里的殘渣和雜質。

十三

斬獲的十一個頭顱被送到了姆黎奴。然而,令土著們大為驚恐的是,這其中居然還有一顆少女的頭顱。更何況該少女是薩瓦伊伊某村的塔烏波烏(作為全村代表的美少女)。在自命為南海騎士的薩摩亞人中間,這可是個無法容忍的暴行。於是,聽說唯獨這顆腦袋,用最高檔的絹包裹著,連同一封言辭懇切的道歉信一起,很快就被送回了馬里艾。該少女無疑是在給她父親運送彈藥時被擊中的。還說是為了裝飾父親的頭盔,她割下了自己的長發,剃了個男式的髮型,所以被人割下了腦袋。然而,不管怎麼說,她的如此死法,是完全配得上她生前的美貌的!
然而,對於如此言論,史蒂文森的擁躉們自然也不會無言以對。他們會說:

我的健康狀況不太好。
我之所以為如此灰暗的心理所困,完全是過度勞累和《退潮》之艱難寫作的結果。
今天早晨,大個子拉法埃內見到我們時,戰戰兢兢,慌裡慌張的,所以就問了他此事,還給他下了個套。其實是個騙小孩的小把戲。不過這是芳妮乾的,我可不喜歡這樣。
傍晚六點時分,騎馬下山時,看到前方森林的上方有一朵巨大的彩雲,十分清晰地呈現出一個男人臉蛋的側影:有著獨角仙一般的額頭,長長的鼻子。臉頰部分為絕妙的桃紅色,戴著帽子(巨大的卡拉馬庫人帽子),鬍鬚和眉毛都是青灰色的。這種頗具孩子氣的圖案、鮮明的色彩以巨大的規模(簡直是大得沒邊了),令我茫然不知所措。而正當我眺望之時,「他」的表情卻發生了變化。閉起一隻眼睛,收緊了下顎。就是這樣的。突然,鉛灰色的肩膀向前聳出,臉蛋消失了。

十九

近來接連閱讀蒙田的著作,正讀到《隨筆集》的第二冊。以前二十歲時,曾為了學習文體而讀過此書。也正因為這樣,這次重讀竟令我驚詫不已。我當年閱讀此書時,到底讀懂了些什麼?
對於某種文學而言,或許此言不虛。然而,這是一種多麼狹隘的文學觀啊!
史蒂文森也曾為戰後的處置而四處奔走過,可最終仍無濟於事。流放者不允許帶家屬,並禁止與任何人通信。能夠前去看望他們的,只有牧師。史蒂文森本想委託天主教徒給瑪塔法帶去書信和禮物,但遭到了拒絕。如今,瑪塔法已被與所有親人和熟悉的土地隔離開了,只能在北方低洼的珊瑚島上喝鹹水度日(擁有眾多高山溪流的薩摩亞人,是最不喜歡喝鹹水的)。
就史蒂文森而言,對於芳妮的才能,確實也多少有些失算的。事實上,只要是稍稍機靈一點的女性,是全都具備敏銳得足以看透男人心思的洞察力的,何況他又因芳妮的記者才能而高估了她藝術評論的水平。後來他也意識到了自己在這方面的失算,時而也為妻子那難以接受的評論(就其強橫程度而言,已經可說是「干預」了)感到頭疼不已。「如鋼鐵般認真,如刀鋒般直率的妻子」——他曾在某諧謔詩中,以此來表示自己對老婆大人甘拜下風。
年滿十五之後,寫作就成了他生活的中心。至於自己生來就應該是作家的這種信念,到底是從何時、何地產生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已經難以想象自己將來會從事別的職業了。
史蒂文森決定舉辦一個盛大的竣工紀念宴會,以資慶賀。不分白人、土著,他向該島的所有主人全都發出了邀請函。然而,令人吃驚的是,隨著宴會日期的日益臨近,他從白人以及部分與白人親近的土著那裡得到的回復,竟然全是謝絕。原來他們全都將孩子般天真的史蒂文森所安排的此次歡宴,當成他的政治伎倆了。也就是說,他們認為,史蒂文森想藉此糾集反叛勢力,以此來向政府表示敵意。即便是與他最要好的朋友,也都表示不參加,且沒說任何理由。因此,前來出席宴會的,就幾乎全是土著了。儘管這樣,人數依然很多。
十二月××日
下午四點,當著六十名薩摩亞人和十九名歐洲人的面,史蒂文森的身體被埋入了大地。
十一月××日
這傢伙的一生,如同一道閃光,就這麼剎那間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陡然一驚,如同心口遭人猛擊一般,一動不動地癱坐在椅子里,直冒冷汗。
我去拜訪了隱退於此地的紐西蘭之父,喬治·格雷爵士。一向討厭政治家的我之所以要跑去跟他見面,是因為我相信他是個真正的人——一個給了毛利族人最廣博之愛的人。見面之後,發現他果然是不同尋常的老者。他真的非常了解土著——甚至連他們微妙的情感也都一清二楚。他真是設身處地地為毛利族人著想。作為一名殖民地的總督,他真是個另類。他給了毛利族人與英國人同等的政治待遇,允許他們選出自己的議員。也因此而得罪了白人移民,從而辭職。但是,受益於他的不斷努力,如今的紐西蘭成了最為理想化的殖民地。我跟他訴說了自己在薩摩亞所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以及就政治上的自由,雖力所不能及,今後也要為了土著將來的生活和幸福而竭盡全力等。我的話在老人那兒一一獲得了共鳴,並獲得了激勵。他說:「絕不能絕望。無論是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絕望。我就是真正悟出這一真諦的少數長壽者之一。」由此,我也很好地恢復了元氣。看透了世間的惡俗卻仍不失高貴的人,是必須得到尊敬的。
我又望了望別處的雲彩。發現雲柱林立,巨大、明亮,叫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它們全都從水平線處升起,頂部都在距離天頂三十度之內。這是一種何等的崇高啊!下方猶如冰河一般的陰暗,而從下往上,則從幽暗的靛藍至朦朧的乳白,呈現出色彩微妙變化的所有階段。背後的天空,已經被步步逼近的夜晚染成了厚重的深藍色。而在其底部,則流動著藍紫色的,近乎妖艷的深厚光影。儘管山崗上已經飄浮起日落的陰影,但巨大的雲柱頂端,仍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的光亮,並用火一般的,寶石一般的,柔美至極的光芒,照亮世界。那種高度是超越了任何想象的。從下界的夜晚抬頭仰望,那種潔凈無垢而又華美莊嚴的景象,是遠非「驚異」二字所能形容的。
五月××日


「你要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如今的人望(?)到底能持續多久。我還是不能相信一般大眾。他們的批判是明智的,還是愚蠢的?我不知道。他們從混沌之中甄選出了《伊利亞特》和《埃涅阿斯紀》併流傳至今,似乎不能不說他們是明智的。可是,對於現實中的他們,即便是礙於情面,恐怕也不能說他們是明智的吧。說老實話,我是不相信他們的。然而,我又是在為誰寫作呢?還不是為他們,為了能被他們閱讀而寫作嗎?如果說我僅僅是為了他們之中少數出類拔萃者而寫作,那就分明是在撒謊了。倘若只被少數的批評家所讚賞,而被大眾棄之不顧的話,那麼我顯然是非常不幸的。我蔑視他們,卻又全身心地依賴他們。這是不是有點像任性的兒子與無知卻又寬容的父親?
然而,托馬斯·史蒂文森確實避免了這樣的悲劇。因為,在兒子最後一次離開英國的三個月之前,他就在愛丁堡去世了。
六月××日
可是,我們所贈送的只是一種叫作斯皮特·阿瓦(卡瓦酒之一)的蹩腳貨。
七月十三日
因為此刻的他,滿口是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英國下院的J. F. 侯岡先生曾對薩摩亞問題提出過質問,因此,儘管我與他素昧平生,可還是給他寫了信去。由報上的報道可知,他曾對薩摩亞的內亂多次提出質問,可見他對於該問題是十分關心的,且從其提問的內容來看,他似乎非常了解內情。在寫給該議員的書信里,我反覆說明,對於瑪塔法的處罰失之過嚴。尤其是與最近的小塔馬塞塞叛亂相比較,更顯得極不公平了。列不出任何罪狀的瑪塔法(因為他僅僅是受到挑釁而已)被流放到了相隔千里的孤島上,而揚言要殺盡島內白人的小塔馬塞塞卻僅僅被沒收五十桿步槍就了事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荒唐事?!如今,除了天主教的牧師以外,誰都不能去探望身陷亞爾特的瑪塔法,甚至連通信都被禁止了。最近,他的獨生女兒貿然犯禁,已經前往亞爾特,但估計一被發現,就會被遣送回來的吧。
一八九〇年十二月×日
澳洲之行回來后,我和芳妮的病才終於痊癒。
去城裡打聽消息。謠言洶洶,眾說紛紜。據說昨天半夜三更的,鼓聲咚咚,大家拿起武器趕到了姆黎奴,卻什麼事也沒有。眼下,阿皮亞市尚太平無事。詢問市參事官,回答說無可奉告。
阿皮亞的白人之間,恐慌也持續發酵。說是一旦有難,可以上軍艦避難。眼下,海港里有兩艘德國戰艦。「奧爾蘭號」,近期也將進港。
「真正的薩摩亞人必須戰勝如此危機。怎麼做?不是塗黑了臉蛋去打仗;不用放火燒毀房屋;也不必去殺死那些豬玀並將他們的腦袋割下來。那樣做的話,只會讓你們落入更加悲慘的境地。真正解救薩摩亞的人,必須是開闢道路、種植果樹、提高產量,也即有效開發上帝所賜予你們的豐富資源的人。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戰士。各位酋長,你們為茲希搭拉付出了辛勤的勞動,茲希搭拉由衷表示感謝。可我希望你們能成為全體薩摩亞人的榜樣。也就是說,如果這個島上所有的酋長,所有的島民全都能致力於道路的開拓、農場的經營、子弟的教育、資源的開發——並且不是出於對茲希搭拉的熱愛,而是為了你們自己的同胞、子弟,以及子孫後代——那該多好啊!」
半夜裡,我睡意全無,耳聽著遠處傳來的陣陣濤聲,以前乘著蔚藍的海流和爽快的季候風四處遨遊時所見識過的各色人物之身姿,接連不斷、無窮無盡地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回家路上,腦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創作構思。一個以密林為舞台的浪漫劇。這個念頭(以及其中的某個場景)如同子彈一般貫穿了我的身體。到底能不能弄成,還不知道。暫且先將其放在腦袋的某個角落裡,讓它慢慢發酵吧。就跟孵小雞兒似的。
或許有人會說,俄國、法國的那些最最卓越、最最深刻的短篇作家,去世時的年齡不都跟史蒂文森相仿,或更為年輕嗎?可他們卻並沒有像史蒂文森那麼疾病纏身,始終生活在短命的威脅之下呀。
只說真正想說的話,
夏威夷的卡拉卡瓦國王,如今怎樣了?那個聰明絕頂而又多愁善感的卡拉卡瓦,他是太平洋人種中唯一一位能與我平等地討論馬克思·繆勒的人物。曾經有過波利尼西亞大聯合之夢想的他,在目睹自己國家的衰亡后,是否已進入清靜達觀的境界,並埋頭閱讀赫伯特·斯賓塞了呢?
給我們以溫暖關懷的茲希搭拉,
那麼,我當時真的愛芳妮嗎?這可是個可怕的問題,太可怕了。就連這個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僅僅是,我同她結婚了,並一直保持到現在(說到底,愛,到底是什麼?從這個基本要點開始的一切,我真的知道嗎?並非尋求什麼定義。而是說,有沒有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能馬上得出的答案。啊,天下所有的讀者諸君,你們知道嗎,在多部小說中描寫過多個愛人的小說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年滿四十了,居然連愛是什麼都沒搞明白。可是,這也沒什麼可震驚的。試把自古以來所有大作家全都拉來,當面問問這個單純至極的問題吧:愛,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請他們根據自己的感情經歷,直截了當給出答案。不用問,無論是彌爾頓、司各特、斯威夫特、莫里哀、拉伯雷,甚至連莎士比亞,全都會出人意料地暴露出不符合常識的,乃至是不成熟的一面的)。
唉,從前的那些個親切的面容,一一浮現在眼前,懷念之情,令人難以排遣。為了逃避這種毫無用處的多愁善感,我只好躲進工作中去。手頭的工作,便是前幾天剛剛開始動筆的《薩摩亞紛爭史》,或者說是「白人在薩摩亞的暴虐史」。

對於我的《南洋通信》,據說編輯以及讀者多有不滿。說什麼「若是為研究南洋而收集資料,或作科學觀察,自有他人為之。讀者期待于R. L. S.先生的,原本就是用他那支生花妙筆所描述的南洋獵奇、冒險故事」。真是豈有此理!我寫該稿時腦海里所浮現的範本,是十八世紀風格的遊記,採用的是抑製作者之主觀與情緒,始終表示實地觀察的路數。難道他們以為,作為《金銀島》的作者,不論何時,我都只要寫寫兇狠的海盜和失落的寶藏就行了,而沒資格去考察南太平洋地區的殖民狀況、土著人口減少、傳教現狀了嗎?最讓人受不了的是,芳妮竟然也贊同美國編輯的意見,說什麼「你要寫的不是精確的觀察,而是聳人聽聞的有趣故事」。
消化不良、抽煙過多,再加上毫不賺錢的過度勞累,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退潮》終於寫到第一百零一頁了。人物性格把握不住。而且近來連文字表達都很吃力了,真是豈有此理。一個句子竟要寫半個小時。將各種類似的語句排列起來,也很難從中找出令人滿意的。這種傻乎乎的苦吟,能產生什麼呢?一無所獲。簡直就是毫無價值的「蒸餾」。
今天早晨八點鐘,隨著咚咚的鼓聲,一隊像是巡邏兵似的土著從我家左側的樹林里冒了出來。隨即,與瓦埃阿山相連的右側的樹林里,也冒出了一隊士兵。兩隊人馬合兵一處之後,就跑進了我家。頂多不過五十人吧。我拿出餅乾和卡瓦酒招待了他們之後,這些人就很安分地朝阿皮亞街市方向開拔了。

九月×日
我立刻就此事寫成質詢書,並寄給政務長官,但至今尚未得到回復。
「是附在我身上的惡魔哦。」芳妮說道,「我將我的惡魔喚醒了。這下好了。惡魔會幫我抓住偷豬賊的。」
聽說已有更多的人頭被送到了姆黎奴。要杜絕獵頭之風俗絕非易事。他們會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來證明你的勇敢呢?」或者說:「大衛打敗歌利亞后,他沒將巨人的頭顱帶回去嗎?」但是,對於這次割下了少女的腦袋一事,他們似乎是覺得難以接受的。
一年之後,當托馬斯·史蒂文森聽人說兒子在遠隔重洋的千里之外連五十美分的午餐都吃不起,並且還在與疾病做鬥爭時,他到底還是綳不住了,終於向兒子伸出了援助之手。
收到了梅瑞狄斯寫來的十分鄭重其事的書信。我感到十分榮幸。他的大作《比徹姆的一生》,至今仍是我在南太平洋最喜歡讀的作品之一。
從剛來到該島那會兒起,史蒂文森就對這裏的白人們對待土著的方式感到無比氣憤。他覺得,對於薩摩亞而言最最不幸的是,那些白人——從政務長官到穿行於各島間的商人——全都是為了賺錢而來的。在這一點上,英國人、美國人和德國人並無區別。他們中的任何人(極少數的傳教士除外)都不是因為熱愛該島或島民而留在島上的。起初,史蒂文森感到十分震驚,隨後就感到非常憤怒了。倘若基於殖民地的常識來看,或許他的這種「震驚」反倒顯得更為可笑,可他卻真的很生氣,鄭重其事地給遙遠的《倫敦泰晤士報》寄去文章,揭露島上的種種荒唐現狀:白人的專橫、傲慢與無恥,土著的悲慘等等。然而,這封公開信所得到的回報,僅僅是一片冷嘲熱諷而已。說什麼「大作家對於政治的無知簡直令人震驚」云云。史蒂文森向來蔑視「唐寧街上的那幫俗物」(以前,聽說首相格萊斯頓為了尋覓初版《金銀島》而遍訪舊書店時,也沒有激發起他的虛榮心,反倒覺得如此行為無聊透頂,感到很不愉快),也確實對政治漠不關心。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那種「殖民政策也必須從熱愛當地土著做起」的想法有什麼錯。他對於該島上白人的生活和政策的指責,漸漸地就在他與住在阿皮亞的白人們(包括英國人在內)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
事實上史蒂文森的所有原稿,都非得經芳妮審閱一遍不可。將史蒂文森花了三個通宵寫成的《賈吉爾博士與海德先生》之初稿投入火爐的是芳妮;斷然扣押其婚前情詩,不準出版的,也是芳妮;在伯恩茅斯時,說是為了史蒂文森的健康,硬是將他的老朋友統統攔在病房之外的,還是芳妮。結果弄得史蒂文森的朋友們十分不快。直情徑行的威廉·歐內斯特·亨利(將加里波第將軍寫成詩人的就是他)率先表達了自己的憤慨。他說:「那個膚色黝黑,有著鷹隼般眼睛的美國女人,憑什麼攔在前面多管閑事。就因為她,史蒂文森已經變了樣了。」云云。這個心直口快的紅鬍子詩人,在他自己的作品里,倒是有著足夠的冷靜來觀察友情是如何因家庭和妻子的關係而定將發生改變的。但在現實生活中,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竟被一個婦人搶了去,就覺得忍無可忍,氣不打一處來。
今天早晨,波艾與其他八個酋長一起上門來了。我讓他們進了吸煙室后,他們便按照薩摩亞的習慣在地上蹲成了一圈。隨後,他們中的一個代表就開始說話了:
天氣晴朗。一大早,他們就來了。全是些體格健壯、面容樸實的小夥子。來了之後,他們立刻就為我家的道路動手幹了起來。老波艾顯得興高采烈的,似乎這個計劃讓他返老回童了。他不停地說著笑話,四處走動,好像是在向這些小夥子們誇耀自己是瓦伊立馬家的好朋友。
瑪塔法住在阿皮亞的西面,相距七英里的馬里艾。他雖然不是形式上的國王,可比起公認的國王拉烏配帕來,擁有更多的人望,更多的部下,因此也就更像一個國王。到目前為止,對於白人委員會所擁立的現政府,他一次也沒有表示過反對。即便是在白人官吏拖欠稅款的時候,他也依然是按時納稅的。他的部下如果有人犯了罪,他總是老老實實地聽從大法官的傳喚。儘管如此,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還是被看作現政府的一大對頭,讓他們感到恐懼、忌憚、憎恨。甚至還出現了告密者,向政府報告他私自收集軍火彈藥。島民所發出的要求改選國王的呼聲,威脅到了現政府,這是事實,可瑪塔法自己卻從未提出過如此要求。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過著獨身生活,如今已年近花甲。他說,他曾發誓要「像主活在人世時那樣」地生活(是就男女關係而言的)。二十年來,他也確實是這麼實行的。每天夜裡,他把島上各地的講故事者召集起來,團團圍坐在燈下,聽他們講述古老的傳說,聽他們吟唱古老的歌謠。這,便是他唯一的樂趣。
這是文明人的行為嗎?一般而言,薩摩亞人倒是恭敬有禮(儘管有時不太高雅)、性情溫和(偷盜習慣另當別論)的,他們自有他們的名譽觀,至少要比什麼「炸藥長官」文明開化得多。
九月×日
瑪塔法被平安無事地迎入了薩瓦伊伊的說法,和被拒絕在薩瓦伊伊上岸的說法,同時流傳著。到底哪個是真的,還不得而知。倘若他真被迎入了薩瓦伊伊,恐怕還會爆發大規模的戰爭吧。
自己給自己放假,從奧克蘭到悉尼,預定花五周時間來好好觀光旅遊的,可同行的伊莎貝爾牙痛,芳妮得了感冒,我自己則是先感冒后肋膜炎。簡直搞不懂我們到底幹嗎來了。可即便如此,在本市,我還是在長老會總會和藝術俱樂部做了兩場演講。被照了相,被製作成了雕像,走在大街上,人們紛紛回頭來看我,用手指著我竊竊私語我的名字。名聲?真是個古怪的玩意兒。什麼時候我也成了自己曾經鄙視過的那種暴得大名的名人了?太滑稽可笑了。在薩摩亞,在土著的眼裡,我是個住在豪宅里的白人酋長。對於阿皮亞的白人來說,我要麼是政敵,要麼是同夥,兩者必居其一。我覺得那種狀態要健全得多。比起此地這種溫帶的、褪了色的幽靈般的風景來,我的瓦伊立馬森林,是多麼的壯美啊!啊!我那個風聲獵獵中的府邸,是多麼的輝煌啊!
《赫米斯頓的韋爾》第八章完稿。
島民們對於商會的反感日益高漲。在土著的眼裡,商會那些收拾得十分美觀的農場就跟公園一樣,而不讓他們隨意進入,則被喜好遊樂的他們認為是一種毫無道理的侮辱。看到自己辛苦勞作而收穫的大量菠蘿,自己卻不吃,全被裝船運走,對於大部分土著來說,簡直是莫名其妙,愚不可及。
同年十一月,他終於恢復健康,回到了薩摩亞。此時,土著的木匠已經在他買下的土地上,搭建了一所臨時居住的小房子,而正式的主體建築,則一定要白人木匠才能完成。在此之前,史蒂文森和妻子芳妮就住在這所臨時的小屋裡,親自監督土著開墾土地。那兒地處阿皮亞市以南,相距三英里,位於休眠火山瓦埃阿的半山腰,是一塊有著五條溪流、三掛瀑布以及幾道斷崖峽谷的海拔六百到一千三百英尺的高地。當地的土著稱此地為瓦伊立馬,即「五條河流」的意思。

——J.B.斯特阿《薩摩亞地方志》
對於醫生,他是不相信的。他認為,醫生所能做的,僅僅是一時的止痛而已。醫生能夠發現患者肉體上的故障(與一般人普通生理狀態相比較而言的異常),然而對於該肉體故障與患者自身的精神生活間有何關聯,以及該肉體故障對於患者的一生之規劃有多麼的重要,是一無所知的。而僅憑醫生的隻言片語而改變自己一生的計劃,那是怎樣的一種該遭唾棄的物質主義、肉體萬能主義啊!

不過,土著都相信帕塔利瑟說的那些胡話。說那是帕塔利瑟家死掉的眾多族人,從森林來到了他的房間,要把他帶往幽冥界去。又說,最近死了的帕塔利瑟的哥哥,那天下午肯定在樹林里遇上他了,還打了他的腦袋。還說我們跟那些個死人的靈魂,昨晚打了一夜仗,終於將他們打敗了。他們只好逃回黑夜(那裡就是他們的棲身之所)去了。
在《斯克裡布納雜誌》上連載的《沉船打撈者》第二十三章完稿。
流感猖獗。家中幾乎人人中招了。我還額外地伴隨著咯血。
十一月××日
史蒂文森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是「拉洋片」。將洋片從玩具店買來后,他便在家裡組裝出《阿拉丁》《羅賓漢》或《三根手指的傑克》來,然後「一片(一便士)沒顏色,兩片(兩便士)就彩色」地自編自演起來。或許就是受了洋片的影響吧,史蒂文森的文學創作,總是始於一個個具體的場景。也就是說,最初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的,是一個具體的場景。隨後浮現的才是與該氛圍相適應的故事和人物性格。幾十個洋片式的場景伴隨著能將其串聯起來的故事情節,接連不斷地在他的腦海里湧現出來,於是只要把這一個個場景按照順序描寫出來,一部作品(即評論家所謂淺薄、無個性的R. L. S. 的通俗小說)就完成了。所以說,他的創作是個十分愉快的過程。這就是他的創作方法,而那種以例證某個哲學觀念為目的而確立整體構思,或為了解釋某種性格而虛構出故事情節的做法,他是無法想象的。
雨、雨、雨,像是要彌補之前雨季的雨水不足似的,這幾天一直在下雨。可可的嫩芽好像也飽飽地吸足了水分。雨腳敲打屋頂的聲音停止后,又傳來了激流之聲。
許多人會說:「沒錯,這些作品寫得都很美,富有魅力,但都是些缺乏深度的故事。說到底,史蒂文森還只是個寫寫通俗小說的作家罷了。」
十月×日
醫生還沒來。有一名傷員情況危急,身體正在變冷。這是個相貌堂堂的薩摩亞人,皮膚黝黑,有點阿拉伯式的雄鷹一般的風貌。七名親人圍著他,搓揉著他的手和腳。他似乎是肺部被射穿了。已經有人火急火燎地去請德國軍艦上的軍醫了。
查圖·溫都斯書局來信說,根據巴克斯特和科爾文的建議,要出我的全集。說是與司各特四十八卷本的《威弗力小說集》一樣,也採用紅色的裝幀風格,總共二十卷,一千部限定版,並採用印有我名字首字母水印的紙張來印刷。生前就出版如此豪華的全集,難道我真成大作家了嗎?這多少是有些疑問的,但朋友的好意實在令人感動。可是,瀏覽了一下目錄,發現其中一些年輕時寫的、令人汗顏的隨筆是必須刪掉的。
由於在土著和白人兩邊都已名譽掃地,並出於對接連不斷的紛爭負責的考慮,政務長官馮·皮爾扎哈終於引咎辭職了。此外,據說大法官也將在近期辭職。眼下,他的法院已經關閉,但他的口袋,卻為了接受薪金而敞開著。聽說他的後任已內定為依依達。總之,在新的政務長官上任之前,還是因循舊例,實施英、美、德領事的三頭政治。
事實上,只要作品一寫完,他馬上就從作者轉變為熱心讀者了。比任何讀者都更為熱心。他就像在讀別的哪個作家(最好的作家)的作品一樣,就像一名不知道作品的構思和結局的普通讀者那樣,讀得興緻盎然,津津有味。然而,唯獨這次所創作的《退潮》是個九-九-藏-書例外,即便耐著性子強迫自己讀,他也讀不下去。難道是江郎才盡了嗎?是肉體的衰弱所導致的自信減退?總之,他是在氣喘吁吁地,幾乎是僅憑著慣性,艱難地堅持寫作。
《薩摩亞史》結束后,終於能專註于《戴維·巴爾弗》的寫作了。這是《誘拐》的續篇。幾次動筆,中途都放棄了,不過這次是有可能堅持到底的。《沉船打撈者》寫得太粗糙了(但不可思議的是,似乎還挺受歡迎)。而《戴維·巴爾弗》才有望成為《巴倫特雷的少爺》之後的又一部佳作。作者對於青年戴維的喜愛,他人或許是難以理解的。
R.L.S.先生無非是一名對殖民政策一無所知的文人罷了,卻偏要跑出來說三道四,給愚昧無知的土人以廉價的同情,跟個堂·吉訶德似的。——這話是住在阿皮亞的一個英國人說的。這位先生將我與那位奇特的俠義之士博大的仁愛之心相提並論,我首先要表示感謝。事實上,我確實對政治一無所知,並以這種無知為榮。也不知道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究竟有些什麼已經成為常識。即便知道,由於我是個文學家,只要內心不接受,就不會將那種常識當作自己的行為準則。
五月××日

就這樣,我站了有一個小時吧。
一八八一年,在五個稱號中擁有「馬里埃特阿」「納特埃特雷」「塔馬索阿里」這三個的大酋長拉烏配帕被推舉為國王,登上了王位寶座。擁有「茲阿阿那」稱號的塔馬塞塞,與擁有另一稱號「茲伊阿特阿」的瑪塔法,將輪流成為副王,而首先成為副王的是塔馬塞塞。
拉烏配帕國王拒絕了我欲在他與瑪塔法之間進行調停的請求。與他見面時,他是個極為和藹可親的老者;但不見面交涉時,馬上就變得如此冷若冰霜。很明顯,這並非出於他自己的意願。
進入十月份之後,道路就基本完工了。對於薩摩亞人來說,如此之勤勞,如此之神速,簡直是令人震驚的。不僅如此,在此期間也沒發現以往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爆發的部落紛爭。
兩三天前,停泊在海港里的軍艦突然奉命出動,沿海岸巡航並炮擊了阿特阿的叛民。前天上午,從特雷奴方向傳來隆隆炮聲,令我們吃驚不小。今天也能聽到遠處隱隱的炮聲。
「我熱愛薩摩亞和薩摩亞的人們。我由衷地愛著這個島嶼。我已經決定,活著的時候以此為家園,死後以此為陵墓。因此,我所提出的警告,絕非信口開河。
傍晚時分,巨大的樹梢和高山的背後,出現了壯麗的晚霞。不一會兒,當低地和大海那邊升起一輪滿月後,此地極為罕見的嚴寒便開始了。每個人都睡不著,全都起來找被子。幾點了?——外面依舊亮如白晝。月亮正掛在瓦埃阿山之巔。在正西方。鳥兒們一聲不吭,安靜得出奇。屋后的樹林,似乎也在嚴寒中瑟瑟發抖。
整個阿皮亞市的紅手絹都賣光了。因為,紅手絹的纏頭,是馬里埃特阿(拉烏配帕)軍的制服。城裡到處都是頭纏紅手絹,勾了黑臉的年輕人。打著歐式洋傘的少女和裝容奇特的戰士結伴而行的樣子,看著十分有趣。
這些黑色、棕色的人們被強迫進行著超強的勞動,每天都能聽到他們遭白人工頭鞭打時的慘叫聲。逃跑者屢禁不止,但大部分都被抓了回來,或被殺掉。與此同時,在這個早就忘掉了吃人習俗的島上,又開始流傳開某種怪異的謠言,說是那些外來的黑皮膚人,會抓島民的孩子來吃。或許是薩摩亞人膚色原本是淺黑色,或棕色的,看到非洲黑人後感到害怕的緣故吧。
然而,不久之後,他不得不在一封給英國朋友的信中如此寫道:
除了每天給少年奧斯丁講述歷史之外,最近我還當上了星期天學校的老師。雖說一半是覺得好玩才接受邀請的,可現在就已經在用點心和獎賞等手段吸引孩子們了,到底能持續多久呢?
一星期前,這位大法官曾唆使混血兒翻譯,迫不及待地收集於我不利的證據。而我呢,今天早上還給《泰晤士報》寫了猛烈攻擊這傢伙的第七封公開信。
十二月×日

史蒂文森經常會想起他的表兄珀卜。這位大他三歲的表兄,對於二十歲前後的史蒂文森來說,無疑就是在思想上、興趣上對他產生了直接影響的老師。他才華橫溢,趣味高雅,知識淵博,是個深不可測的才子。可是,他又做了些什麼呢?他什麼也沒做。如今他住在巴黎,跟二十年前一樣,什麼都懂,但又什麼都不做,仍是一名愛好者而已。這倒不是說他沒有出名,而是說他的精神境界毫無提升,依舊停留在原先的那個層面上。

七月四日
這可真是難以反駁的虛無主義。我回到家裡,躺在床上之後,那人所說的話,連同那種彬彬有禮卻又無可救藥的語調,仍迴響在我的耳邊。Strange are the ways of men.
一八九二年四月×日
至於他們的如此激|情、如此幹勁是否能保持到工程結束,對於我來說已經不是問題了。因為,他們能如此規劃此事,能用在薩摩亞聞所未聞的方式實施此事,就已經足夠了。試想一下,這可是築路工程啊,是薩摩亞人最討厭,最忌諱的工作。在這片土地上,修路就是僅次於徵稅的導致叛亂的原因。無論是付錢給他們,還是施以刑罰,都不能誘使他們參与道路施工的。

一八九一年五月×日
本篇收錄於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集《光·風·夢》之中。本篇以一段敘述夾一段主人公日記的方式,描述了英國作家史蒂文森在薩摩亞的生活。
薩摩亞國王拉烏配帕的薪俸………95美元

十七

說到大人和孩子,還可以舉一個例子,是關於英國拙劣的小說和法國精巧的小說的(法國人寫的小說,怎麼就那麼精巧呢?)。《包法利夫人》無疑是一部傑作。《霧都孤兒》則是一部多麼孩子氣的家庭小說啊!不過,我尋思著,比起寫出了大人小說的福樓拜來,恐怕還是留下了小孩子故事的狄更斯,更像一個大人吧。但是這種想法也有危險。因為此種意義上的大人,會不會最後什麼都不寫了呢?威廉·莎士比亞長大后成了威廉姆·彼特,而大彼特長大后則成為一個無名無姓的市井庶民(?)。
阿皮亞的白人們拒絕納稅,理由是政府的審計報告不明不白。委員會也無力傳喚他們。
「你們用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做了什麼了嗎?在薩瓦伊伊、在烏波爾或是在圖圖伊拉,你們任由豬玀們蹂躪著,難道不是嗎?豬玀們燒毀房屋、砍伐果樹、為所欲為,難道不是嗎?他們不播種,卻收割;不播種,卻收穫。可是,上帝為了你們而在薩摩亞這塊土地上播下財富,賜予你們富饒的土地、美麗的陽光,還有充足的雨水。請恕我嘮叨,如果你們不加以保護,加以開發,不久就將會被別人奪走的。你們,還有你們的子孫,將會被驅趕到黑暗之中,彷徨無助,唯有痛哭而已。我並非是在危言聳聽,因為我親眼看到了諸般實例。」
食物的搬運已經結束。所有的禮物都被一件件地仔細清點並上了賬。滑稽說書人怪聲怪調地高聲報出禮物的名稱和數量,令聽眾捧腹大笑。「塔羅芋頭六千個」「烤豬三百一十九頭」「大海龜三隻」……
他是說要為我家修一條連接我家與官道的道路。
六月××日
一八九二年十一月××日
卡斯爾出版社提出,將《瓶中魔鬼》和《法雷薩海灘》收入一冊,用《海島夜話》的書名出版。這兩篇的風格相差如此之大,合在一起出版不是太古怪了嗎?我覺得再加上《怪聲島》和《盪|婦》或許還差不多吧。
只干真正想乾的事。

政務長官的回信終於來了。滿紙都是孩子氣的傲慢和狡猾的遁詞,完全不得要領。我立刻又寄去了「再質詢書」。雖說我很討厭打嘴仗,但也不能看著土著被炸上天而無動於衷吧。
一八九四年十月×日
拉法埃內原本就相信幽靈神鬼,聽了這話,自然就愈發地驚恐不安了。我倒不認為他就是偷豬賊,可多半他知道是誰偷的。並且,今晚的「小豬宴」,估計他也在受邀之列吧。然而,被芳妮這麼一鬧,恐怕拉法埃內就不能盡情享用了。
他馬上被抬進了卧室,並叫來了三名醫生,然而,他卻再也沒有恢復意識。
接著,史蒂文森帶著妻子和繼子回到了英國。可出人意料的是,托馬斯·史蒂文森對芳妮這位兒媳婦竟然十分滿意。這是因為,他原本就承認兒子的才華,卻又感到兒子身上有某種從通俗意義上來說難以叫人放心的東西。而這種擔心,是不論兒子的年歲如何增加也不會消失的。可現在好了。因為芳妮(儘管當初是反對她與兒子結婚的)成了兒子在實際事務方面的頂樑柱。一根支撐起花朵般美麗、脆弱之精神的,必不可少且生氣勃勃、堅強有力的支柱。

人們用相同的語言來隨心所欲地指稱不同的事情,而同一件事情也會用各個不同的煞有介事的語言來表達,並反覆爭論著,樂此不疲。脫離了文明社會之後來觀看,這種愚蠢可笑也就愈發清晰可見了。對於心理學啦,認識論啦,都還尚未波及的這個偏遠小島上的茲希搭拉而言,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無非都是技巧罷了。是吸引讀者的不同方法而已。讓讀者接受的便是現實主義。讓讀者入迷的便是浪漫主義。
到了正餐時間,史蒂文森就下樓來了。上午的「鉗口令」一解除,他立刻就喋喋不休起來。到了晚上,他就將自己當天所寫的部分讀給大家聽。屋外風雨交加,呼嘯不止,燭台上火苗也被從門窗的縫隙里鑽入的風吹得飄忽不定,一閃一閃的。一家人各自擺開最舒適的姿勢,聽得津津有味。讀完后,各人又開始發表各種批評或要求。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大家就聽得一晚比一晚帶勁兒了,就連他父親也說「讓我來給比利·彭斯的箱中之物開張清單吧」。然而,高斯望著眼前這番其樂融融的場景,心中卻另有所思,乃至黯然神傷。因為他想道:「如此才華橫溢的俊才卻擁有一個疾病纏身的軀體,他到底還能支撐多久呢?如今滿臉歡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老父親,是否能免遭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呢?」
於是我將小山一般的禮物堆在車上,脖子上掛著紅色項鏈,跨著馬,就跟馬戲團遊街似的,慢悠悠地在阿皮亞招搖過市,然後才回家,令眾人驚嘆不已。確實,也經過了國王家的門口,可他是否果真感到嫉妒,就不得而知了。
此次騷亂之中,獵頭行為再次盛行。作為「獵頭反對論者」的史蒂文森,立刻提出了要對獵頭者加以處罰的要求。因為,就在騷亂爆發前不久,新上任的大法官依依達曾通過議會發布了《獵頭禁止令》,所以史蒂文森提出這樣的要求,可謂是理所當然的。但是,處罰並未實際執行。對此,史蒂文森感到義憤填膺。出人意料的是,島上的宗教人士居然對獵頭現象漠不關心。對此,史蒂文森同樣感到怒不可遏。眼下,薩瓦伊伊族還頑固地保持著這種野蠻的風俗,而茨瑪桑伽族則以割耳朵取代了割腦袋。以前瑪塔法的手下,就幾乎杜絕了獵頭行為。因此,史蒂文森認為,只要做出努力,這種惡習是一定能夠根絕的。
去市裡辦事。為了兌換鈔票,幾乎忙了一整天。銀價暴跌,在此地成了大問題。
精神狀態的異常亢奮與異常沉鬱,交替出現。嚴重的時候,一天之內會反覆出現好多次。

補記——上床后,左思右想,覺得我上面的想法必須稍加修正。我忽然想到,寫不了自我懺悔,對於一個人來說,或許就是個致命的缺陷(對於作家而言,是否也是個致命的缺陷呢?對我來說,這就是非常難解的問題了——儘管對於某些人來說是簡單明了的)。具體來說,就是我考慮了一下自己能否寫出像《大衛·科波菲爾》那樣的作品來。結果是:寫不出來。為什麼?因為我對於自己的過去,不像那位偉大而又平庸的大作家那麼自信。儘管自以為比起簡單、單純的大作家來,我所戰勝的苦惱要深重得多,可我還是對我的過去(其實,對於現在也一樣。振作起來吧,R. L. S. !)沒有自信。
大法官秘書的薪俸…………………100美元
就在我作短途旅行以及隨後生病的當兒,島上的政治局勢已陡然緊張起來了。主要是政府方面對瑪塔法或者說叛亂者一方的挑釁姿態已到了明目張胆的地步。據說他們正打算收繳土著所擁有的武器。而政府方面的戰備無疑會很快得到充實。與一年前相比,局勢明顯不利於瑪塔法。遍訪政府官員和土著酋長們之後我發現,竟然沒一個人在認真考慮如何避免戰爭,簡直令人震驚!白人官僚只想利用紛爭擴大自己的支配權;土著,尤其是年輕人,只要一聽到「戰爭」兩字,就已經熱血沸騰,躍躍欲試了。瑪塔法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那是由於他並不認為局勢於己不利。他也好,他的部下也好,似乎都把戰爭看作是與自己的意志無關的自然現象。
半夜時分,我回到了醫院。醫生已經來了。有兩名傷員生命垂危。其中一人腹部受傷。臉部扭曲著,一聲不吭。其實已經人事不省了,慘不忍睹。
夜裡睡下后響起了雨聲。遠處的海面上,隱隱有閃電劃過。
如今,我們獻上此路。
以前的我似乎是一個極具魅力的俊美青年。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時我的朋友,比起我的作品來,更喜歡我的性格以及我的話語中陽光燦爛的一面。可是,人不可能永遠是愛麗兒或帕克的。《致年輕人》那種思想和文體,如今已成了我最討厭的東西。事實上在法國耶爾咯血之後,我似乎就將一切都看穿了。我已經對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了。如同一隻死青蛙一般。對於任何事,我都是以一種沉靜的絕望心態參与其間的。就如同我總是在確信自己將被淹死的同時走下大海一樣。這麼說,也絕不是什麼自暴自棄。非但如此,恐怕我到死為止都不會失去快樂的吧。這種確信無疑的絕望,甚至還是一種愉悅。是一種近乎信念似的東西,具有清醒的意識、堅強的勇氣和無窮的樂趣,足以支撐我走完今後的人生道路。我不需要快樂,不需要靈感。我自信僅憑義務感就能走下去了。以螞蟻一般的心態,像蟬一樣一路高歌的自信。
如此這般,他們之間的友誼,就硬生生地被白人們的陰謀策劃和島民們的黨派意識給扭曲了。在政務委員會不容分說的指派下,拉烏配帕登上了王位。然而,沒過一個月(讓交情尚好的這兩人全都大吃一驚的是),外界已經流傳起國王與瑪塔法不睦的謠言。這讓兩人都覺得好生尷尬。而經過一個奇特的、令人痛心的過程后,兩人之間的關係就真的彆扭起來了。
《戴維·巴爾弗》的寫作終於順暢起來了。
長期以來,瑪塔法一直是該島的精神領袖,對於他的沒落,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因為,倘若他在一年前起兵,恐怕是能夠輕而易舉地將拉烏配帕和白人政府一掃而光的吧。如今,我那眾多的褐色皮膚的朋友,肯定與瑪塔法一起遭了大難了。我為他們做了什麼了嗎?今後,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簡直就是個可鄙的氣象觀測者!

「真是個討厭的傢伙。什麼叫『那就請便吧』?」……我記得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不是在愛丁堡,多半是加利福尼亞的某個城市裡——也有過這樣的經歷的,可是……
在和煦明媚的清風、陽光里,

前些日子在樹林中想到的那個故事,似乎在大腦里已發酵完成了。我想給它取名為《烏魯法奴阿之高山森林》。「烏魯」是「森林」,「法奴阿」是「土地」的意思。多麼優美的薩摩亞語。我打算將其用作作品中島嶼的名字。尚未動筆,可作品中的各個場景就已經像拉洋片似的在我腦中精彩紛呈,目不暇接了,簡直叫人慾罷不能。或許還真能寫成一個非常棒的傳奇呢。當然了,也極有可能成為甜膩無聊的肥皂劇。只是我總覺得胸中似乎翻騰著一團風雲雷電,以至於正寫著的《南洋來信》都無法從容落筆了——雖說在寫隨筆或詩歌(不過我的詩,都是為了解悶而寫的打油詩,不值一提)的時候,是絕不會受這種衝動干擾的。
島民們還較為平靜。我不知道這種狀態能夠持續多久。白人的討人嫌似乎正與日俱增。就連我們那位性情溫和的亨利·西梅內,今天也說:
一八九一年九月×日

只要是深知土著習俗的人,誰都不會將這樣的話當真的。儘管如此,我還是為他們如此提議而十分感動。然而,說實話,真要乾的話,我少不了要為提供修路工具、伙食以及工錢(估計他們是不會接受的,但最終還是要以慰問老弱病殘的方式支付)而破費一番的。
三十分鐘后,拉法埃內又來到了我們的跟前,一副提心弔膽的模樣。他忐忑不安地又問了一遍,剛才那話是不是真的。
十一月××日
貝爾須服用奎寧,勞埃德在鬧肚子。我呢,則十分優雅地微微咯血。
必須戰勝那種外出參戰的孩子般的誘惑。我的當務之急就是要保護好這個家。
從那時起,他外出時就總是隨身攜帶一個筆記本,進行著將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事情全都當場轉換成文字的練習。與此同時,他還將讀書時覺得「表現得當」的內容盡數摘錄到這個筆記本上。
《退潮》擱淺了,就那麼放著,寫完了《工程師之家》中祖父的那一章。
島民們對於新國王塔馬塞塞的反感十分強烈。眾望所歸的是瑪塔法。起義、暴動接連不斷,就在瑪塔法自己還不知道的當兒,他就已經自然而然地被擁戴為叛軍的領首了。與此同時,擁立新國王的德國,和與之相對立的英、美(他們也並非對瑪塔法有什麼好感,只是為了與德國作對,所以要處處與新國王為難罷了)之間的爭鬥日趨白熱化。
如今的他正實踐著魯濱遜·克魯索,或沃爾特·惠特曼的生活。
高斯每天吃過早飯,就去二樓的病房。這時,史蒂文森已經坐在床上等他了。他們兩人下象棋。由於醫生說「病人上午不準說話」,所以他們下棋時也是一聲不吭的。如果下到一半史蒂文森覺得累了,他就敲敲棋盤。於是高斯或芳妮就伺候他睡下,並且將他的被褥鋪得十分巧妙,以便他一有靈感,隨時都能寫作。在吃正餐之前,史蒂文森就一直這麼一個人躺著,休息一會兒寫一會兒,寫一會兒又休息一會兒。他一直在寫一個海盜冒險故事。那是由少年勞埃德所畫的一張地圖所激發出的靈感。
清晨五點半出發,芳妮、貝爾同行。作為翻譯兼槳手,還帶上了塔洛洛。七點鐘,劃出了珊瑚礁瀉湖。身體還是不太舒服。到了馬里艾后,受到了瑪塔法的熱烈歡迎。不過,他似乎將芳妮和貝爾都當作是我的妻子了。塔洛洛的翻譯很糟糕,完全不稱職。瑪塔法說了老長的一大段,到他嘴裏就只剩下一句「我非常吃驚了」。並且,不管對方說什麼,他都是「非常吃驚」。把我的話傳給對方時,似乎也一樣。所以談話根本就無法進行。
原本以為可以付清的擴建費,結果只付了一半。我們家的開銷怎麼這麼大呢?沒覺得怎麼奢侈呀。勞埃德每個月都動足了腦筋,可往往是剛填補了一個窟窿,又會開出另一個缺口。有些月份好不容易能維持平衡了,卻必定有英艦入港而不得不設宴招待軍官水手。有人說我們的傭人太多。其實正式僱用的人數並不多,只是他們的親戚、朋友經常來串門,搞得數不清人頭了(即便這樣,也總不會超過一百的吧)。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我是族長呢?誰叫我是瓦伊立馬部落的酋長呢?身為大酋長,是不應該為這種小事而多嘴多舌的。更何況土著傭人的伙食費畢竟是有限的。還有些笨蛋,由於我們家女傭的長相多少有些超過了島上的一般標準,就將瓦伊立馬比作蘇丹的後宮。還說,這樣的話,花費自然巨大了。雖說這分明是出於攻擊誹謗之目的,可這謠也造得太離譜了吧。我這位蘇丹別說什麼精力絕倫了,簡直就是個苟延殘喘的老病鬼而已啊。他們一會兒將我比作堂吉訶德,一會兒又說我是哈倫·阿爾·拉什德,不一而足。沒準兒馬上就要把我說成是聖保羅或卡里古拉了吧。還有人說,我過生日的時候請了一百多位客人,太奢靡了。可我根本就沒請這麼多啊。都是他們自己跑來的。既然他們出於對我(或至少是對於我家的飯菜)的好意而不請自來了,我又豈能將其拒之門外呢?至於說辦宴會時不該連土著也一起邀請,就簡直是豈有此理了。老實說,我是寧可不請白人,也要請他們的。再說這些費用早就列入預算,本該綽綽有餘的。畢竟在這麼個島上,要想怎麼奢侈也是做不到的。
我極為誠懇地向他們表達了謝意。
比起自己的死來,他更害怕朋友死去。對於自己的死,他已經習以為常了。或許應該更進一步地說,他甚至形成了一種與死神嬉戲,與死神對賭的心態。在被死神那冰冷的手捉住之前,自己到底能編織出多少幅「空想和語言的錦緞」?這可真是一場奢侈的豪賭。他的心情就像一個出發時間日益逼近的旅人一樣。他迫不及待地,一刻不停地寫著。事實上也留下了好幾幅「空想和語言的錦緞」。譬如《歐拉拉》,譬如《任性的珍妮特》,譬如《巴倫特雷的少爺》。

前國王拉烏配帕為了躲避德軍的追捕,正從一片森林逃亡到另一片森林。有一天夜晚,他的一個心腹酋長,派人找到了他。說是「明天上午您要是不去德軍陣營自首,就將會有更大的災禍降臨到這個島上了」云云。拉烏配帕原本就意志薄弱,同時,他又尚未泯滅該島貴族原有的道義之心,故而聽了這話后,他當即就做出自我犧牲的決定。
此時,史蒂文森的健康狀況好得出奇,連伐木、騎馬都不覺得累。每天上午,他都要寫作五個小時。因為造房子用去了三千英鎊,他又怎能不奮筆疾書呢?
《退潮》的寫作,十分艱難。歷時三周,才好容易寫了二十四頁。並且還要從頭開始,全部重寫一遍(一想起司各特那令人驚恐的寫作速度,就不由得厭煩起來)。首先,作為一部作品來說,這個就顯得很無聊。從前,我倒總是興緻勃勃地閱讀自己前一天所寫的內容的。
我已經厭倦了小說這種文學形式——至少是我所寫的那種形式。
我也有我的任務。因為克拉克牧師說,肯定會源源不斷地送來大批傷兵,必須利用大禮堂的,所以我就在城裡四處奔走(因為我就在這兩天里加入了公安委員會),把公安委員會的委員們從睡夢中叫醒,召開緊急會議,決議通過了使用大禮堂之事(有一人反對,但最後也被說服了)。同時,也決議通過了有關此事的費用支付問題。

前幾天進城時,有個不認識的土著交給我一個藍色信封,裏面裝著一個正式的文件。其實是一封恐嚇信。說什麼白人不得與國王方面的人產生關係,不得接受他們的禮物……難道他們認為我背叛瑪塔法了嗎?
一八九三年年底,曾經的薩摩亞王塔馬塞塞的遺孤率領特普阿族舉兵叛亂。這位小塔馬塞塞號稱要將現任國王和全體白人統統驅逐出島(或統統消滅),結果卻遭到國王拉烏配帕麾下薩瓦伊伊部的進攻,並在阿阿納一敗塗地。對於叛軍的懲罰,是沒收五十支槍,徵收拖欠的稅款,修築二十英里公路,僅此而已。與之前針對瑪塔法的處罰相比,太不公平了。這是因為其父親塔馬塞塞以前是德國人所扶植的傀儡國王,而小塔馬塞塞也受到部分德國人支持的緣故。為此,史蒂文森向各方提出了徒勞無益的抗議。當然,他是不會提出嚴懲小塔馬塞塞的主張的,而是要求對瑪塔法減刑。然而,人們只要聽到史蒂文森說出瑪塔法的名字,就立刻笑了起來。可即便如此,他依舊十分當真,怒不可遏地向本國的報紙和雜誌揭露薩摩亞的內情,並且是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
十一月××日
緞帶在頭上迎風飄揚。
然後,又出現了一幕我從未見過的奇妙景象。波波父子突然站起身來,手執長棍,蹦到堆滿食物的院子里,跳起了一種奇妙的舞蹈。父親伸長手臂邊舞邊轉動長棍,兒子則蹲在地上,用一種無可名狀的姿勢蹦跳著。該舞蹈所劃出的圈子還越來越大。凡是被他們躍過的東西,就全都歸他們所有了。中世紀的但丁,竟忽然變身為怪異而貪婪之人了。這是一種古老(並且是地方性的)的禮儀,連薩摩亞人也都看得笑了起來。我進獻的餅乾和一頭小牛犢也都被波波跳了過去。但是,他在宣布這些食物都歸他所有之後,又將其中的大部分重新獻給了瑪塔法。
早飯後與特拉一起騎馬踏上了歸途。由於馬靴還濕著,所以乾脆光著腳。早晨是晴朗美麗的,可道路依舊泥濘不堪。雜草將我的腰間都濡濕了。由於將馬打得太快了,特拉在豬圈柵欄處被馬拋下了兩次。黑乎乎的沼澤。綠油油的紅樹林。紅色的螃蟹、螃蟹、螃蟹。進入市鎮后,聽到了帕特(木製的小鼓)的響聲,身著華美服裝的土著姑娘正在前往教堂。今天是星期天。我們在市裡吃了午飯,然後回家。


市裡來了個在各島巡迴演出的馬戲團,全家出動,一起去觀看。我在晌午的蒼穹下,在土著男女的喧鬧聲中,在陣陣暖風的吹拂下,看了各種各樣的把戲。對於我們來說,這就是唯一的劇場。我們的普洛斯彼羅就是一頭會踩球的黑熊,而米蘭達則騎在馬背上翩翩起舞,鑽過一個個的火圈。
「海邊(阿皮亞)那邊的白人真討厭,太飛橫跋扈了。」
「托——琺(睡吧)!茲希搭拉。」
十一月×日
十一月××日

昨天下午派到市裡去辦事的少年阿里克,晚上很晚才回來,還纏著繃帶,但眼裡卻閃閃發光。說是跟馬拉伊塔部落的少年決鬥,打傷了對方三四個。今天早上,他就成了我們家的英雄了。他做了一把單弦的胡琴,自彈自唱,頌揚自己的輝煌勝利,還手舞足蹈的。看他那興高采烈的樣子,真是個美少年。從新黑布里蒂斯剛來這兒的時候,說是我們家的飯好吃,他就沒命地吃,結果肚子鼓得溜圓,難受得要死。
「如同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冬季的北方植物,在極短的春夏之際,也會匆匆地開花結果一般,這也正是大自然的巧妙安排之一啊。」
「我砍了你小子的腦袋!」
說起《魯濱遜漂流記》,自然就不得不提我的《金銀島》了。這部作品到底有多大的價值暫且不論,首先叫人想不通的是,人們普遍不相信我也是傾注了全部精力才將其寫成的。我寫那本書時的態度,是跟後來寫《誘拐》和《巴倫特雷的少爺》時同樣認真的。有趣的是,在寫那本書的時候,我似乎完全忘了是在寫一本少年讀物。我至今也不討厭這本少年讀物——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就是個孩子。對此,世人並不理解。而認可我身上的孩子般天性的人,又不能理解我同時還是個大人。
一八九四年二月×日
我們一行人,分別乘坐獨木舟和小艇。途中,小艇在平而淺的瀉湖中動彈不得。沒辦法,只得赤腳下船,走約一英里的潮浸區。頭頂上,有火辣辣的毒太陽烤著。腳下,是一步一滑的泥沼。我那從悉尼剛寄來的新衣服,還有伊莎貝爾那條鑲著綠色花邊的白色長裙,全都倒了大霉。正午過後,我們才滿身泥漿地趕到了馬里艾。母親他們坐獨木舟的一撥已經到了。最初的戰鬥舞蹈已經結束,我們是從食物敬獻儀式的中途(話雖如此,也花了整整兩個鐘頭呢)開始看起的。
在勞埃德的幫助下,《退潮》的寫作,正緩緩進行中。

七月××日
六月×日

流感猖獗。市裡的舞廳也關閉了。聽說瓦伊內內農場,一次就死了七十個勞工。
讀過如此偉大的書籍之後,其他任何作家看起來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也沒興趣去閱讀他們的作品了。這是事實。然而,我依舊認為小說是各種書籍中最好(最強有力)的一種。對此,我毫不懷疑。它能像神魔一般附在讀者的身上,奪其魂魄,化為其血肉,完完全全地被其所吸收。只有小說能做到這一點。其他的書籍,總有些燃燒不盡的渣滓遺留下來。如今我陷入創作低谷是一回事,而我於此道感到無窮的自豪又是另一回事。
轉過年來,到了一八九一年的正月,勞埃德在老家伯恩茅斯的斯克里沃阿山莊打點好傢具什物,統統帶到了史蒂文森現在的居所。這個勞埃德是芳妮的兒子,已經二十五歲了。

也正是從這時起,白人對該島的內政干涉也愈演愈烈。以前,控制國王的是法諾(會議),以及其中的實際掌權者茲拉法雷(大地主)們,如今則換成了住在阿皮亞市裡的極少數白人。在阿皮亞市裡,英、美、德三國都派駐了領事,可最有權勢的卻不是這些領事們,而是德國人經營的「南太平洋拓殖商會」。在該島的白人貿易商中,該商會簡直就是小人國里的格列佛。該商會最早的總經理還兼任德國領事,後來與本國領事(此人是個年輕的人道主義者,反對商會虐待土著勞動者)發生了衝突,最後竟逼迫其辭了職。阿皮亞西郊姆黎奴岬附近一帶的廣袤土地,就是德國商會的農場,種植了咖啡、可可、菠蘿等作物。那裡的上千名勞動者,主要是從比薩摩亞更不開化的其他島上,甚至是從遙遠的非洲帶來的,形同奴隸一般。
在此之後,他就不得不為了尋找合適的康復療養地而四處奔波。
勞埃德在與繼父一起生活的期間,不知何時,萌生了自己也要寫小說的念頭。這個年輕人有點像他的母親,似乎擁有良好的記者才能。兒子寫的東西由繼父來修改,再由母親加以評論——一幕奇妙的家庭景象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之前,他們父子已經合作過一部作品,這次來瓦伊立馬一起生活后,準備再度合作,創作一部名為《退潮》的作品。
我也曾思考過「無情節小說」這一不可思議的玩意兒,可還是搞不明白。難道是我脫離主流文壇已久,無法理解年輕人的語言了嗎?至少對於我來說,作品的「情節」乃至「故事」,就相當於脊椎動物的脊椎。蔑視「小說中的事件」,不就是小孩子扮大人腔時的故作姿態嗎?我們來比較一下《克拉麗莎》《魯濱遜漂流記》吧。「那還用問?前者是藝術品,後者則是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的,哄小孩的故事罷了。」——肯定誰都會這麼說吧。好吧。事實也確實如此。我也絕對贊同這樣的論調。只是,說這話的人,有沒有通讀過一遍《克拉麗莎》呢?而《魯濱遜漂流記》是否讀過五遍以上呢?這方面倒是有些疑問的。
如此這般,這個歷盡艱辛的美國中老年婦女,就與從小嬌生慣養,天生任性卻又才華橫溢的蘇格蘭青年,開始了婚姻生活。然而,由於丈夫的體弱多病以及妻子之大齡,在婚後不久,他們倆的夫妻關係就變成了類似於藝術家與經紀人的關係。芳妮充分具備史蒂文森所欠缺的處理實際事務的才能,作為丈夫的經紀人來說,芳妮確實是十分優秀的。但是,有時也未免有優秀過頭之憾。尤其是當她超越了經紀人的本分,想要進入批評家領域的時候。
「當然是真的嘍。那個偷豬賊今晚只要一睡覺,惡魔就會找去跟他一起睡,然後他就立刻生病。這就是偷豬的報應。」

十四

政務長官的薪俸……………………415美元https://read.99csw.com
他的岳父老波艾是瑪塔法一方的政治犯,也是邀請我們參加獄中卡瓦酒宴的酋長之一。他們終於在上個月月底被釋放了。波艾坐牢時,我也照顧了他許多。請醫生到獄中給他診治,為他辦理保外就醫的手續,再次入獄后我又為他支付了保釋金,等等。
下午,和著貝爾(伊莎貝爾)的鋼琴,吹了一會兒六孔豎笛。克拉克斯通牧師來訪,說是想把我的《瓶中魔鬼》翻譯成薩摩亞語,刊載在雜誌《歐·雷·薩爾·歐·薩摩亞》上。我欣然同意。在自己的短篇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很早就寫成的《古怪的珍妮特》和這則寓言。這是個以南太平洋為背景的故事,或許這兒的土著會很喜歡的。如此,也愈發坐實了我是他們的茲希搭拉(「講故事者」)的說法。
早晨,胃劇痛,服用鴉片酊。因而時常覺得喉嚨乾渴,手足麻木。部分錯亂,整體痴獃。
我的寫作技巧拋棄了我。還有靈感也一樣。我甚至覺得,靠我多少年來英雄般的努力而形成的寫作方式,也喪失殆盡了。而喪失了寫作方式的作家,是十分悲哀的。因為,之前在下意識中工作著的不隨意肌,今後就必須動用意志才能讓它們一一運動起來。
我的生日派對由於我腹瀉的緣故推遲了一周,遲至今日才舉行。蒸、烤了十五頭小豬。一百磅牛肉。同等分量的豬肉。水果。檸檬水的氣味兒。咖啡的香味。波爾多紅酒。樓上樓下,到處都是花、花、花。臨時設置了六十個拴馬樁。客人大概來了一百五十個吧。三點左右來,七點鐘走。如同海嘯來襲一般。大酋長賽烏瑪努將自己的一個稱號送給了我。
國王回去后不久,又來了一個戴著巡警徽章似的玩意兒的傢伙。不過他可不是阿皮亞市的巡警,而是所謂的叛亂分子(這是阿皮亞政府對瑪塔法那邊人的稱呼)。說是從馬里艾一路步行而來的。他帶來了瑪塔法的信。我現在也能讀薩摩亞語了(不過,說,還不行)。前幾天我給瑪塔法寫過信,勸他要隱忍自重。今天送來的這信,就是他的回信。信上說,他要跟我見面,要我本周二去一趟馬里艾。我根據唯一的參考書,即土著語言的《聖經》,用疙里疙瘩的薩摩亞語寫了同意前往的回復(估計他看到了會大吃一驚吧。因為這封信的語言風格是「吾誠告汝」式的)。如此這般,我要在一周之內分別與國王及其對抗者見面了。但願我的斡旋能夠取得實際成效。

六點到九點,工作。寫完了前天開始動筆的《南洋來信》的第一章。放下筆,馬上就去除草。一批土著青年被分成了四組,分別從事種田和開路的工作。斧砍聲。煙草味兒。在亨利·西梅萊的指揮下,活兒幹得有聲有色,進展迅速。亨利本是薩維伊島酋長的兒子,是個帶到歐洲去也絕不丟人的好小伙兒。
晚飯後,來了位信使,說是傷兵正在往教堂里運呢。與芳妮、勞埃德提著燈籠騎馬前去。今天是個寒冷而多星的夜晚。將燈籠放在塔儂伽馬諾諾,餘下的路,便在星光照耀下前行。
天黑后踏上歸途。這一帶的瀉湖都很淺,小艇時不時地擦底。纖月如鉤,光芒淡然。劃出洋麵時,被從薩瓦伊伊那邊回來的幾艘捕鯨船超過了。那是些亮著燈,十二槳,四十人座的大划艇。每條船都一邊划槳一邊合唱著。
然而,稍一過度勞累,身體就馬上給他顏色看了:又是卧床不起,又是咯血,搞得他一籌莫展,動彈不得。不管他怎麼將醫生的話當作耳旁風,這卻是無法迴避的現實。可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除了妨礙他的創作以外,他並沒有特別覺得自己的病弱之軀又有怎樣的不幸。甚至在咯血方面,他也能發現一些R. L. S. 式的東西,感到些許的滿意(?)。如果他患的是會讓他的臉蛋腫得很難看的腎炎,或許他就會感到十分厭惡了吧。
陣亡者家裡的女眷,來到親人戰死之處,鋪開花席。於是就有蝴蝶或其他昆蟲飛來,停留在席上。驅趕一遍,它們逃走了。再來,再驅趕。它們又逃走了。而第三次飛來並停留在花席上的,則被認為就是陣亡者的靈魂。女人們會十分小心地將其捉住,帶回家去供奉起來。
「丘拉索號」進港,與吉布遜艦長吃飯。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風還很大。從腳下展開去的大斜坡的前方遙遠處,浮雲飛快地掠過鉛灰色的海面,往西邊逃竄而去。雲層的斷裂處時而露出臨近拂曉時的滯重的白色,飄過海洋和原野的上空。天地尚未呈現出色彩。如同北歐的初冬一般,陰冷逼人。
「那葯毒得很,用來幹壞事的話,能毒死一家人呢。昨晚我也害怕有沒有用過頭呢。除了我,這個島上,還有一個人知道怎麼用這種葯。是個女的。她就用來干過壞事的。」

其實,我近來已經討厭以前那種花哨的描寫了。我在文體方面的追求,是下面的兩個目標:一、消滅多餘的形容詞;二、向視覺表現宣戰。老實說,就這事兒,《紐約太陽報》的編輯、芳妮還有勞埃德,他們都還沒開竅呢。
政務長官要與我面談。想必是懷柔之術。拒絕。
十二月一日
昨天,拜訪了拉烏配帕國王。低矮、寒酸的房屋。即便是在窮鄉僻壤,這樣的房屋也隨處都有。正對面,政務長官的官邸已基本竣工,巍峨聳立著。今後國王每天都得仰望著這幢富麗堂皇的建築了。他對白人官吏心存顧慮,似乎不太願意跟我們接觸。交談空洞無物。不過,這位老人的薩摩亞語發音——尤其是母音重音,很好聽,非常優美。
十月×日
降溫幅度肯定超過了六十度
昨天,拉烏配帕的軍隊從阿皮亞往西進擊,正午時分,遭遇瑪塔法的軍隊。然而,滑稽的一幕出現了。兩軍的將士勾肩搭背地喝起了卡瓦酒,舉行了盛大的聯歡。但是,一起無意間的槍支走火,聯歡立刻變成了混戰,真正的戰爭就此開始。傍晚時分,瑪塔法軍退去,據守在馬里艾外城的石牆內,抵抗了一整夜,到了今天早上,終於崩潰了。據說瑪塔法焚燒了村莊,走海路逃往薩瓦伊伊了。
下午,停泊在海港里的船隻紛紛降下了半旗。原來是娶土著女人為妻、被島民們親切地稱為薩梅索尼的哈密爾頓船長去世了。
充當臨時醫院的,是一座長方形的空蕩蕩的建築,正中間有張手術台,傷兵有十來個,躺在角落裡,每個傷兵的周圍都有一幫人圍著。身材嬌小、戴著眼鏡的護士拉瓊小姐,今天顯得非常得力。德國軍艦上的衛生兵也來了。
熱愛太陽、大地和生命,
在上帝所指揮的交響樂中,

十二

真是個令人不快的早晨。錯綜複雜的悲情哀思包裹著我。事物本身所蘊藏著的悲劇開始發作,將我密封在無可救藥的黑暗之中。
戰爭的腳步日益逼近。
朋友!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朋友!能進行平等對話(從多種意義而言)的朋友。有著共同的過去的朋友。交談時不用加許多說明的朋友。即便嘴上無拘無束,粗話連篇,可內心依然肅然起敬的朋友。在此氣候舒適宜人、熱火朝天的日子里,唯一的不足,就是朋友。
《沉船打撈者》進展順利。由於在勞埃德之外,又增添了一個更為仔細的記錄者伊莎貝爾,使我如虎添翼。
傍晚回家。不知為何,有點悶悶不樂。
我向我的戰友們保證:
怒不可遏的德國領事想動用軍艦,對全島實施極為過激的報復性措施。於是英、美,尤其是美國再次予以正面反對。各國紛紛派出軍艦趕赴阿皮亞,事態愈發緊迫。一八八九年三月,阿皮亞灣內,兩艘美艦、一艘英艦與三艘德艦對峙著。而這個城市背後的樹林里,則有瑪塔法所率領的叛軍在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然而,就在此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老天爺施展了天才劇作家的手腕,將每個人都嚇得魂飛魄散。那場史無前例的大災禍,也即一八八九年的特大颶風以橫掃千軍之勢席捲而來。總之,直到前一天的傍晚還好好地停泊在海港里的六艘軍艦,颶風過後,遍體鱗傷地勉強浮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一艘了。於是,敵我之間的對立立刻消失,白人、土著,全都因災后的恢復而忙作一團。連潛伏在城市背後密林里的叛軍,為了收容死者,救援傷者,也跑到街市和海邊來了。而現在德國佬也不抓捕他們了。慘烈的天災,竟然出人意料地緩和了人世間的衝突。
《森特·艾維斯》雖說並不怎麼差勁,反正現在是「擱淺」了。眼下我正在讀歐姆的《印度斯坦史》,十分有趣。這是一種十八世紀風格的,十分忠實的非抒情式的記述。
當然,這也並不僅限於文學。西歐文明在針對人與生活的評價上,也制定了某種特殊的標準,並以為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只知道如此狹隘之標準的傢伙,又怎麼會懂得太平洋上原住民的人性之美,生活之美呢?
《森特·艾維斯》也接近尾聲了,可是,我突然又想往下寫《赫米斯頓的韋爾》,於是就將這攤子事兒又提了起來。自前年動筆以來,幾次提起,又幾次放下。這次似乎是能功德圓滿的。不過也並沒什麼自信,僅僅是如此覺得而已。
十一月××日
誠然,人生並不總是啤酒和九柱遊戲。但是,我最終還是堅信事物是有其合理性的。即便我早上醒來就發現自己即將墮入地獄,我也不會改變如此信念的。然而,儘管如此,世事艱辛,人生之路依舊十分艱難。我承認自己在此道路上的失誤,不得不在此結果前悲哀而嚴肅地叩頭。……既然如此,又還能怎樣呢?Il faut cultiver son jardin.這便是可憐的人類智慧的最後表現了。我又重新回到了一點也提不起勁兒來的創作上。再次致力於《赫米斯頓的韋爾》,再次感到自己無能為力。《森特·艾維斯》的寫作仍在進行之中,可進展也十分遲緩。
然而,在要將他從不幸之中拯救出來這方面來說,史蒂文森可謂是一事無成。瑪塔法曾經是那麼信賴他。而在斷絕了通信手段的當下,恐怕瑪塔法也只能對史蒂文森大失所望,認為他只不過是一個嘴上說得好聽,結果卻什麼忙都幫不上的白人(毫無特別之處的白人)而已吧。
《森特·艾維斯》的寫作仍在進行之中,而六個月前訂購的參考書也終於寄來了。沒想到一八一四年時的犯人竟穿著如此奇妙的制服,還每周刮兩次鬍子!唉,又得重寫了。
羅伯特·佛格森。羅伯特·巴昂茲。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佛格森預言了即將到來的偉大;巴昂茲實現了該偉大;而我僅僅是步前人之後塵而已。在蘇格蘭的三位羅伯特之中,偉大的巴昂茲另當別論,佛格森和我簡直是太過相像了。在青年時代的某個時期,我曾經沉溺於佛格森的詩(與維永的詩一起)。他出生的城市與我相同,同樣地體弱多病,自甘墮落,遭人嫌棄,內心痛苦,最後(唯有這點與我不同)死在了瘋人院。如今,他的那些美麗詩作幾乎已經被人遺忘了,而才華遠不能望其項背的R. L. S. 卻好歹存活人間,甚至要出版豪華的全集了。兩相對比,直叫人唏噓不已。
同年(一八八九年)年底,兩年前上了德國軍艦后便杳無音信的前前任國王拉烏配帕,突然形容憔悴地回來了。從薩摩亞到澳大利亞,從澳大利亞到德屬西南非洲,從非洲到德國本土,從德國再到克羅尼西亞。他就這麼著輾轉各地,被一路押送回來了。不過,將他送回來,是為了將他用作傀儡,重新扶上王位的。
「不管怎樣,你就開始你的創作吧。縱令醫生無法保證你還有一年或一個月的餘生,也不用害怕,勇敢地投身到工作中去吧。然後,看看你在一周內所取得的成果。值得我們讚美的勞作,不僅僅在於已經完成的工作。」
七月九日
三年後,史蒂文森為了追尋業已回到加利福尼亞的芳妮的蹤跡,毅然橫渡了大西洋。為此,他與父親幾乎斷絕了關係,將朋友們的諄諄忠告(他們全都擔心史蒂文森的身體)拋諸腦後,在最惡劣的健康狀況和最差勁的經濟狀態下,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征程。結果在他登陸加州之時,就已經奄奄一息了。然而,他竟然不屈不撓地活了下來,等到第二年芳妮與前夫離婚後,終於與她締結了良緣。比史蒂文森年長十一歲的芳妮,此時已四十二歲了。由於在上一年,伊莎貝爾成了斯特朗夫人並生下頭胎男兒,故而此刻的芳妮已榮升為祖母了。
「哦,這樣的話,那就請便吧。」

幼年、少年時代的宗教氛圍,這是可以大書特書的,事實上我也寫過了。青年時代的放浪形骸以及與父親的衝突,這些事兒,要寫的話也是可以寫的,甚至能寫得十分深刻,讓評論家們欣喜異常。結婚的經過,這也並非不能寫吧(雖說面對著已將近老年,不再是女人的妻子,要如實寫下這一段無疑是十分艱難的)。但是,是否要寫在決定與芳妮結婚的同時,我對別的女性所說過的話,所做過的事呢?當然,如果寫出來的話,或許一部分評論家會高興的,他們甚至會說「深刻無比的傑作問世了」之類的話。但是,我是寫不出來的。因為,很遺憾,我無法認可自己當時的生活和行為。我知道有人會說:「你之所以無法認可,是由於你的倫理觀太過淺薄,根本不像一個藝術家。」那種試圖洞察人之複雜性的觀點,我倒也不是不明白(至少在洞察別人的時候)。但還是不能徹底明白(我喜歡單純、豁達。比起哈姆雷特來,我更喜歡堂·吉訶德。比起堂·吉訶德來,我更喜歡達達尼昂)。隨你說淺薄也好什麼也好,反正我的倫理觀(在我這兒,倫理觀和審美觀是等同的)是無法對此予以認可的。那麼,當時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從前,我時常聲稱:「只有上帝知道如何辯解。」可如今,我只能毫不掩飾地,匍匐在地,大汗淋漓地說:「我不知道。」
我站在山崗上。
人啊,簡直就是用來編織夢幻的材料。可即便如此,這一個個的夢,又是多麼地豐富多彩,多麼地可悲可嘆啊!
紛爭持續發酵。最後,德國(依照俾斯麥的行事風格)派出五艘軍艦進駐阿皮亞港,在武力威脅下,強行發動了政變。塔馬塞塞成了新國王,拉烏配帕則逃進南方的深山老林。島民們雖然對新國王心懷不滿,各地的暴動此起彼伏,但在德軍的炮火面前,最終也不得不歸於沉默了。
七月十二日
「看哪,這就是我所處的地位。儘管我只是個住在樹林里的一介平民,可他們卻上躥下跳地,將我當作了眼中釘肉中刺!我是多麼地有權有勢啊,以至於他們每星期都必須嚷嚷我無權無勢。」
我在矮樹籬笆中找出「咬咬草」(或稱「叮叮草」)之叢生處,將其清除。這種草才是我們真正的大敵。這是一種敏感到令人恐懼的植物,有著異常狡猾的知覺——被風吹動搖晃或被別的草葉碰到時,它無動於衷,毫無反應。可只要人稍稍觸碰一下,它就立刻閉合葉片。縮緊之後就像黃鼠狼似的「咬」住不放。它的根也十分厲害,會像牡蠣「叮」住岩石似的,牢牢地纏住土地或其他植物的根。對付完「咬咬草」之後,我又矛頭直指野生酸橙。我赤手空拳的,結果被這廝的尖刺和富有彈性的吸盤弄得傷痕纍纍。
上午借來了稜鏡羅盤儀,投入工作。自一八七一年以來,我就再也沒碰過該器械,甚至連想都沒想起過。不管那麼多了,我首先用它畫了五個三角形。重新激發起了我那愛丁堡大學工科畢業生的自豪感。可是,我在做學生那會兒,是多麼的偷懶啊!我不由得想起了布拉奇教授和迪特教授。
近來,島上流傳起各種奇談怪論。「瓦伊辛格諾的河水都被染紅了」,「在阿皮亞灣捕到了怪魚,肚子上還寫著不吉利的文字」,「酋長開會時,無頭蜥蜴在牆上亂爬」,「每到夜晚,阿婆利馬水道上空的雲中就傳來嚇人的喊聲,那是烏波爾島諸神與薩瓦伊伊道諸神在打仗」……土著們十分認真地將這些傳聞當作戰爭即將來臨的前兆。他們期待著瑪塔法揭竿而起,推翻拉烏配帕與白人們所建立的馬洛(政府)。也難怪,現在的馬洛(政府)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那些人拿著巨額(至少在波利尼西亞人看來是這樣的)薪俸,卻什麼——真是一點也——不幹。他們都是些遊手好閒的官僚。大法官切達爾克蘭茲,作為個人而言,倒也並不令人討厭,但作為官員來說,則絕對是個無能的草包。政務長官馮·皮爾扎哈更是個每做一件事都必定會傷害島民感情的傢伙。光知道收稅,卻連一條路都沒修過。上任以來,從未授予土著島民任何官職。無論是對於阿皮亞市,還是對於國王,對於該島,他都一毛不拔。他們完全忘記了自己這是在薩摩亞,而薩摩亞人也有眼睛、耳朵和某種程度的智力的。作為政務長官,他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提出要建造自己氣派的官邸,並且已經開始動工。而國王拉烏配帕的居所,就在其官邸的正對面,則是一所在該島上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下的,寒酸的房屋(茅舍?)。

如此這般,當他年紀輕輕就因疾病而明白自己的壽命不長時,就自然而然地會想到,自己應該選擇一條輕鬆一點的人生道路。自己可以信馬由韁,任憑自己的興趣愛好,舒舒服服地度過一生。可以退出嘔心瀝血的創作活動,找一份輕鬆悠閑的職業(因為他的父親足夠富裕),可以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深厚的教養,全都用於鑒賞與精神享受。那將會是一種多麼美妙、閑適的生活啊!事實上,他相信即便是作為鑒賞家,自己也絕不會落入二流的。
我們所修築的這條道路,

「主啊,請您也大駕光臨吧。多麼美好的宴會啊!」
大法官的薪俸………………………500美元
感受因勞動而汗流浹背的皮膚下,
「我們在獄中之時,茲希搭拉給予了我們多方同情。如今,我們終於獲得了無條件釋放。出獄之後,我們馬上就商量,要以某種方式對茲希搭拉的深情厚誼表示感謝。比我們先出獄的酋長中的某些人,作為釋放時的條件,至今仍在為政府修路。見此情形后,我們就商量決定,也要為茲希搭拉家修一條路,作為我們由衷的禮物。因此請您一定接受。」
二月××日 于悉尼
瓦伊內內農場舉辦了野外騎馬比賽。因為身體狀況良好,我也參加了。馳騁十四英里以上。暢快淋漓。這是針對野蠻本能的訴求。是昔日歡欣的重現,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十七歲似的。「所謂活著,就是能感受到慾望。」在草原上飛速疾馳時,我在馬背上如此昂揚地想道,「就是在所有事物上感受到那種,青春期時在女人身體上所感受到的誘惑。」
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以前我也曾一度想到過死亡。那是為了追芳妮而遠涉重洋去了加利福尼亞,在極度的貧困與衰弱中,在與友人和親屬斷絕一切聯繫的情況下,躺在舊金山的貧民窟里呻|吟著的時候。那時的我,時常想到死亡。但是,在那時,我尚未寫出一部堪稱我的生命紀念碑的作品來呢。在未完成此大作之前,我是怎麼都不能死的。不然,就是對激勵我、支持我的可貴的友人們(在親屬之前,我首先想到的是朋友)的忘恩負義。因此,我在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里,咬緊牙關,寫出了《海岸孤亭》。
不僅如此,每次與父親爭論之後,他總對自己也感到極為不滿,心想:「為什麼到了老子跟前,自己就只會發些孩子氣的議論呢?」在與朋友討論時,自己明明是能夠發表些理直氣壯的精彩(至少是大人式的)的議論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
感謝之路
加入《盪|婦》之事,芳妮表示反對。

然而,我怎麼也不覺得作為藝術家的自己有多麼的了不起。因為,我已經走到盡頭了。這一點已經是再明顯不過了。我一直把自己看作老派的手藝人。那麼,或者應該說,如今我的手藝已經不行了?如今的我,已經成了百無一用的累贅。原因只有兩個,二十年來的刻苦勞作和疾病。就是這兩樣,把牛奶里的奶油給榨乾了。……
這時,我忽然聽到了牛叫聲。沒錯,就是我家的牛。不過我認得它,它不認得我這個主人,所以非常危險。我站定身軀,打量著它的動靜,平安無事地與它擦身而過。又往前走了一會兒,遇上一面懸崖,熔岩層層疊疊的。崖前掛著一道薄薄的、美麗的瀑布。下面的水塘中,有許多手指大小的魚,輕快地游來游去。似乎還有小龍蝦。一棵橫身倒下的巨大的枯樹,一半浸泡在池水中,露出了樹洞。溪流的底部,有一塊石頭紅得不可思議,跟紅寶石似的。


但是,我們的這位亨利·西梅萊君,與他的同族人似乎有所不同。他從不得過且過,身上有一種追求組織性的傾向。真是波利尼西亞人中的另類。與他相比,身為白人的廚師保羅等人,在知性層面上反倒差了一大截。
據說有個氣焰囂張的白人醉漢,對著亨利揮舞山刀,威脅道:

戰爭的結果終於明朗了。
我突然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躺在地上,鼻子跟前立著一道黑魆魆的高牆。深更半夜裡的阿皮亞,朝哪兒看也都是漆黑一片,但這道高牆只延伸出二十碼遠,再往前,似乎有一片昏黃的燈光。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拾起掉在一旁的遮陽帽,扶著散發出難聞的霉味兒的牆壁——喚醒我過去那怪異記憶的,或許就是這股子霉味兒吧——朝著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不一會兒,牆就到頭了,往前看去,很遠的地方亮著一盞街燈,非常小,像是用望遠鏡看到的,但看得很清楚。那兒,有一條較寬的街道,街道的一側,是剛才那牆壁的延伸,牆上探出茂密的枝葉,承受著由下而上的、淡淡的光照,在風中沙沙作響。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只要沿著這條道往前走一段,再往左一拐,就能回到位於黑里歐特大街(位於愛丁堡的,我度過了少年時代的)的家裡了。我似乎再次忘記了這是在阿皮亞,以為身處故鄉的街市呢。

「他的家在森林里嗎?」我問道。
阿皮亞市和我自己,都處在一種奇妙的亢奮狀態之中。我的亢奮,是憂鬱、殘忍的,而別人的亢奮則是茫然或激憤的。
午飯後進城。去醫院一看,見烏爾(就是那個肺部被射穿的酋長)仍不可思議地活著。那個腹部受傷的男子已經死了。
「我老丈人說明天要跟別的酋長一起來拜訪您,要跟您商量什麼事情呢。」

今天,從一大早起就颳起了西風,下雨、飛沫、寒氣逼人。我站在陽台上,忽然感到某種異常的(似乎又毫無根據的)感覺流遍了全身。我名副其實地踉蹌了一下。然而,總算尋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我領悟到,自己又回到了蘇格蘭式的氛圍、蘇格蘭式的精神和肉體狀態之中。正是這種與通常的薩摩亞不相稱的寒冷、潮濕且灰濛濛的景色,不知不覺間將我變回了那種狀態。高地上的小屋。泥炭燃燒出的濃煙。濕漉漉的衣服。威士忌酒。渦卷湍急的小河,鱒魚在水中蹦跳著。就連在這兒聽到的瓦伊特林卡的河水聲,也讓我覺得像是高原上的激流了。
攻擊不僅僅來自城裡,也來自遠隔重洋的祖國。評論家們的聲音,竟能一直傳到如此偏遠的小島上,真是不可思議。說三道四的好事者何其之多!更何況無論是褒揚者還是貶低者,竟然全都是基於對作品的誤解之上的,真叫人吃不消。且不論褒貶,總之真正能理解我的作品的,看來只有亨利·詹姆斯了(況且他是個小說家,不是評論家)。
天還沒亮。
這樣的瞬間虛脫,我以前是從未有過的。而這種針對「自我意識」的質問,這個曾在我小時候一度令我煩惱的永恆謎團,在經過了很長的潛伏期之後,似乎又突然再次生起,並對我發難了。
二十歲時的史蒂文森完全是個面目可憎的傢伙、討人嫌的無賴漢,極不受愛丁堡上流社會的待見。從小在嚴厲的宗教氛圍中長大的這個瘦弱的白面小少爺,竟然會突然為自己的純潔而感到可恥,半夜三更地溜出父親的宅邸去紅燈區轉悠。然而,這個效仿維永、卡薩諾瓦的輕薄少年,他自己也很清楚,除了將自己羸弱的軀體和未必長久的生命作為賭注,悉數壓在唯一的人生道路上之外,是不會得到拯救的。即便是在燈紅酒綠的喧囂之下,在鶯鶯燕燕的脂粉陣中,他也能看到這條道路在閃閃發亮——就如同雅各在茫茫沙漠中夢見高高的,上達星空的天梯一樣。
在肉體衰弱與創作不順暢之外,又增添了一重對自己,對世界的,難以名狀的憤慨,並支配著他的每一天。
有一個蘇格蘭人,曾在太平洋所有島嶼中最神秘的復活節島(那裡有無數早已滅絕了的原住民所留下的巨大且怪異的石像,遍布全島)當過一陣子屍體搬運工。之後,他又繼續過起了周遊列島的生活。一天早上,他正在船上刮鬍子時,船長在他身後大吼道:「喂!你怎麼了?你把耳朵剃掉了!」他回過神來一摸,發現自己的耳朵果然被自己剃掉了,並且自己還一點都不知道。於是,他當即決定,馬上住到癲病島莫洛卡伊上去,在那裡無怨無悔地度過了餘生。當我去探訪那個被詛咒的小島時,那人便十分歡快地給我講述了這個冒險故事。
這一時期的史蒂文森,每當與父親發生衝突,心頭總會產生如此這般的,令他十分不快的疑問。
將收到的書信、雜誌瀏覽一遍后,我感到我與歐洲人之間的思想差距越來越大。要麼是我太過通俗(非文學性的)了,要麼是他們的思想原本就太偏狹,兩者必居其一。

沒過多久,我眼下的世界就在剎那間變了模樣。無色的世界忽然就閃現出了令人目眩的五光十色。原來,在東面突出的岩石背後,在從這兒看不到的地方,太陽升起了。多麼神奇的魔術啊!剛才還是灰濛濛的世界,一下子就呈現出了番紅花色、硫磺色、玫瑰色、丁香色、硃紅色、綠松石色、橙色、藏青色、紫羅蘭色。況且所有這些顏色全都帶著錦緞般的光澤。飄浮著金色花粉的清晨的天空、森林、岩石、山崖、草地、椰子樹下的村莊、紅色的可可殼堆山等,這是多麼的美麗啊!
晚上,閱讀勒南的《基督教起源史》。十分精彩。
按理說,這事兒到此也就算結束了,可人們都相信近期內會發生反牢劫獄的行為。監獄里自然也加強了警戒。日夜提心弔膽,乃至不堪忍受的衛隊長(一個瑞典青年)終於想出了一個極不靠譜的防衛措施:在牢房下面埋上炸藥,有人來劫獄,就引爆炸藥,將暴徒和囚徒統統炸死。他向政務長官提出該建議后,竟得到了讚許。於是,他跑到停泊在海港里的美國軍艦上,跟他們要炸藥,但遭到了拒絕。最後,在沉船打撈公司(前年因颶風而沉沒的那兩艘美國軍艦,後來贈送給了薩摩亞政府,故而沉船打撈公司目前就在阿皮亞)那裡弄到炸藥。然而,這事兒很快就泄漏了出來,最近這兩三個星期里,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看到似乎馬上就要出大亂子了,驚恐之餘,政府當局便突然將犯人們用小艇轉移到了特克拉烏絲島。企圖將老老實實服刑的犯人炸死,這已經是豈有此理的事情了;可隨隨便便就將被判監禁的犯人改成流放,也同樣是荒謬絕倫的。如此卑劣、怯懦、無恥的行徑,就是文明面對野蠻的典型姿態。我當然不能讓土著以為所有的白人都贊同此事。

接著,就輪到我這個「故事作者酋長」了。我沒有跳舞,卻也得到了五隻活雞、四個灌滿油的葫蘆、四張席子、一百頭塔羅芋頭、兩頭烤豬、一條大鯊魚以及一隻大海龜。這些都是「王給大酋長的禮物」。幾個只穿著比兜襠布還短的巴拉巴拉的年輕人,得到指令后,立刻就將這些東西從眾多的食物中給挑了出來。他們在堆積如山的食物前一彎腰,便無比迅速且毫無差錯地將指定品名與數量的食物撿了起來,忽地一下,又在另一個地方整齊地碼放好了。如此靈巧,令人目不暇接,簡直如同鳥群在麥田裡覓食一般。
考慮到時間不早了,我便慌忙踏上了歸途。回到拴馬的地方一看,發現傑克狂躁不已,幾乎已處於半瘋狂狀態。恐怕是老半天將它獨自扔在荒山野嶺的緣故吧。曾聽當地的土著說,瓦埃阿山裡常有一個名叫阿伊特·法菲內的女妖出沒,莫非被傑克看到了?我不住地安撫傑克,好幾次差點被它踢到,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哄乖了它,並將它帶回了家。
《戴維·巴爾弗》終於寫完了。與此同時,它的作者累趴下了。要是去看醫生的話,肯定又要聽一遍熱帶氣候具有「傷害溫帶人」之特性的說明。簡直難以置信。一年來,我一直在煩人的政治風雲中奔波勞累,難道說,這一切倘若發生在挪威,我就沒事兒了嗎?總之,我已經是疲憊不堪了。對於《戴維·巴爾弗》,我基本上還是滿意的。
下午,我又與植物們旺盛的生命力展開一場無言的鬥爭。像這樣揮舞斧頭、鐮刀幹上一陣只值六便士的活兒,我就對自己感到非常滿意,可是,在家裡坐在書桌前寫稿,即便能掙二十鎊,我那愚笨的良心仍會因自己的懶惰和虛度時光而感到悲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

本年度的year bill來了。約為四千英鎊。今年或許能做到收支平衡吧。
警察署長(瑞典人)的薪俸………140美元
對於史蒂文森來說,偶然看到的一個路邊場景,就彷彿在向他訴說從未有人寫過的故事。一張臉,一個舉止神態,也同樣是某個故事的開端。仿照《仲夏夜之夢》中的台詞,如果說給予這些無名無姓、無影無蹤的東西以明確表達的就是詩人——作家的話,史蒂文森無疑就是一個天生的傳奇作家。看到一個風景,就能在頭腦中構想出與之相適應的故事。——這對於他來說,是從小就具有的,幾乎是與食慾相同的強大本能。小時候每次去科林頓的外祖父家,他總能結合那裡的森林、河流和水車編出故事來,讓《威弗利》中的諸位人物在故事中大顯身手——蓋·瑪納林和羅布·羅伊以及安德魯·菲爾薩維斯等。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的癖好,至今未改。或者不如這麼說,這個可憐的大小說家R. L. S. 氏,除了這種幼稚的幻想以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創作衝動。雲朵般湧現的虛幻場景。萬花筒般的幻影亂舞。看到了這些,如實寫下就是了(因此,剩下的就只是技巧問題了。而對於技巧,他是有著充分自信的)。這就是他獨一無二、快樂無比的創作方法。沒什麼好壞。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麼方法。
史蒂文森的這個與其說是答謝還不如說是警告的演說,大獲成功。事實上也並不像他所擔心的那樣難懂,來賓中的大部分似乎全都聽懂了。這讓他感到十分高興。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在他的褐色皮膚的朋友中歡蹦亂跳著。
戰爭的謠言又起。要說這波利尼西亞式的紛爭,真是拖泥帶水,不幹不脆的。看似快要烈焰騰空了,卻怎麼也燒不起來。說它事過境遷了吧,卻又余煙裊裊的。這次,也僅僅是特特伊拉西部酋長間的小摩擦罷了,想來是出不了大事兒的吧。

下山去了阿皮亞市,並雇了馬車,與芳妮、貝爾、勞埃德一起堂而皇之地直奔監獄,為的是給身陷囹圄的瑪塔法的手下送卡瓦酒、香煙等禮物。
從市裡來到西面的渡口,想看看瑪塔法方面各村莊的情況,便上了馬。一直跑到瓦伊姆斯,見路邊家家戶戶都吵吵嚷嚷的,不過還沒有武裝起來。渡河。跑過三百碼,又是一條河。對岸的樹蔭下有七名哨兵,肩上扛著「溫切斯特」。我走近他們,他們既不動也不跟我打招呼,只是用視線追蹤著我。我飲了馬,招呼了一聲:「塔羅法!」便從他們那兒走了過去。哨兵隊長也回應了一聲:「塔羅法!」
《薩摩亞史腳註》完https://read.99csw.com稿。當然,這不是文學,但毫無疑問,這是一份公正、明確的記錄。

今天是郵船日,我的愛丁堡版全集的第一卷,到了。裝幀、紙張及其他,基本滿意。
九月××日
一天,埃德蒙多·高斯來到了山莊。這是個比史蒂文森大一歲,博學而敦厚的青年,與史蒂文森的父親也很談得來。
十八世紀後期,該城有個名叫蒂空·布羅蒂的傢伙。白天,他是個細木匠,還出任市議會議員;可一到晚上就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無恥的賭棍,甚至是兇惡的強盜。過了很久,他才終於露出原形,並遭到了處決。然而,年方二十的史蒂文森卻認為,這傢伙就是愛丁堡上流人士的象徵。從此,他就不再去教堂,而是混跡于平民區的小酒館了。勉強認可了兒子的文學家志向(他起初也曾想將兒子培養成一名工程師的)的父親,對於他的這種叛教行為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於是,父子間的衝突便在父親的絕望和母親的眼淚以及兒子的激憤中反覆上演著。就絲毫不知道自己正在墜入深淵這一點來看,他覺得兒子畢竟還是個孩子;可就一點聽不進自己的教誨來看,兒子彷彿已經是成人了。為此,父親感到絕望了。而這種絕望,又以一種奇特的內省方式在他身上體現出來。幾次爭執之後,他就不再去責備兒子了,而是一個勁地責備起自己來。他獨自長跪,泣淚祈禱,強烈譴責由於自己的失責而導致兒子成為叛教罪人的罪責,並向上帝表示深切的懺悔。然而,做兒子的一方,卻怎麼也不能理解,身為科學家的父親竟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行為。
他首先對八位酋長致以深切的謝意,隨後便向大家說明了產生如此美好提議的經過。他說,自己起初是想謝絕這個提議的。因為他深知,這個貧窮的國家正遭受著饑饉的威脅。不僅如此,這些酋長的家裡、部落里,由於主人長期不在,肯定有許多事情正等著他們回去處理。可最後自己還是接受了。這是因為考慮到,此項工程所能給人們帶來的影響,是遠比一千棵麵包樹更有效的。同時也由於接受如此美好的提議,讓自己感到了無比的歡愉。
一八九三年六月二十四日
今天,在市裡的酒館遇到了一個屬於第二種類型的人。這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正坐在我的鄰桌旁獨自喝酒(兩腿交叉著,不住地抖動著膝蓋)。穿著十分寒磣,長相卻富於知性。眼睛紅而渾濁,顯然是酒精鬧的,皮膚粗糙,只有嘴唇是通紅通紅的,叫人看著挺不舒服。我與他交談了將近一小時,卻只弄明白了一件事:他畢業於英國的一流大學。操一口在這個港口城市裡極為少見的完美英語。他說他是個雜貨商人,從湯加來,準備乘坐下一艘船去特克拉烏絲(當然,他並不知道我是誰)。他避口不談生意上的事情,稍稍談了點白人給各個海島帶去惡性疾病的事情。然後就是表明自己一無所有。妻子、孩子、家、健康、希望,統統沒有。對於我所提出的「為什麼會陷入如此生活」的愚蠢問題,他的回答是:「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小說中常見的原因。況且,儘管您用了『如此生活』這樣的詞,可與作為人而來到世上這一更為特殊的事件相比,我如今的生活也沒那麼的特殊吧。」他笑道,隨即又輕輕地乾咳了幾聲。
拋卻唯恐他人嗤笑的顧慮,
在為寫作《燈塔技|師之家》而翻看資料時,史蒂文森不由得回想起了遠在一萬英里之外的那座名叫愛丁堡的美麗城市。清晨,從霧中慢慢探出頭來的一個個山丘,從屹立於山丘之上的古老城堡到聖嘉義爾教堂,都像稜角分明的剪影一般,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說著,他不耐煩地又看了我一眼,隨後便自顧自地掃地了。
Dans la divine symphonie?
我正好坐在他們的代表(我與此人並無私交)的對面。在剛開始致詞時,他臉上的表情是一本正經的,可他說到茲希搭拉是他獄中唯一的朋友時,就突然流露出極為單純、生動的神情。這倒並非是我的自我陶醉。波利尼西亞人的「面具」——白人無法理解的太平洋之謎——竟會摘得乾淨徹底,我還是頭一回看到。
急轉向北,聽到了水聲。不久,便遇上一面聳立的岩壁。水沿著岩壁往下淌,薄薄的,跟一道帘子似的。這水,一落下來,就流入地下,不見了蹤影。那岩壁看樣子是爬不上去的,只得攀著樹木上了側面的河堤。青草味兒撲鼻,異常悶熱。到處都是含羞草的花朵。蕨類植物的觸手。我全身血脈僨張,脈搏突突直跳。忽然間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響。側耳靜聽。好像是水車發出的聲響。而且這水車似乎就在我的腳底下隆隆作響。抑或是遠處的雷聲?有那麼兩三回。而且,每當這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整座平靜的大山似乎都會搖晃起來。是地震!
說是那傢伙嘴裏念叨著「馬上要去森林里跟家人碰頭」,別人說什麼他都不聽。
傍晚,我去了美國領事館那兒。一輪滿月高掛天空,真是個美麗的夜晚。轉過馬塔托的拐角后,前方傳來了讚美詩的合唱聲。原來是許多女人(土著)聚在死者的陽台上唱著歌。成了寡婦的梅阿里(就是那個薩摩亞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她認識我。看到我后就請我坐在她的身邊。我看到屋裡的桌子上,平躺著老朋友那裹在床單里的屍體。讚美歌唱完后,土著牧師站起身來,開始講話。講了很長時間。燈光流出門窗,灑向屋外。許多棕色皮膚的少女坐在我的近旁。十分悶熱。牧師講完后,梅阿里將我領進了屋裡。已故的船長手指交叉著疊放在胸前,臉部表情十分安詳,似乎馬上就要開口說話似的。如此栩栩如生、如此精美的蠟制面具,我還從未見到過呢。
但是,《沉船打撈者》的銷量,據說非常好。《卡特琳娜》(從《戴維·巴爾弗》改名來的)卻不受歡迎。《沉船打撈者》那樣的作品竟然能夠暢銷,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總之,我並不絕望,耐心等待第二次發芽吧。雖說我今後不太可能再恢復健康,頭腦再度活躍起來了,但是文學這玩意兒,從某種角度來說,其本身就多少可說是病態之分泌。按照愛默生的說法,人的智慧,是可以根據該人抱有希望之多少有無來衡量的。因此,我也決定不放棄希望。
我們喝著卡瓦酒,吃著阿魯·羅特飯菜。飯後,跟瑪塔法一起散步。在我那十分貧乏的薩摩亞語所允許的範圍內,我們進行了交談。由於我帶來了女伴,所以還在門前跳了舞。
他經常與死神為鄰。咳嗽時用來捂嘴的手帕上,是很少不帶著鮮血的。就時刻意識到死亡這一點來說,這個尚不成熟、矯揉造作的青年,是有著得道高僧般的大徹大悟的。平時,他的口袋裡總是帶著用於自己墓志銘的詩句。
可是,遣詞造句時美妙的歡愉和描寫精彩場景時難以自抑的欣喜已深入我的習性之中,絕不會離我而去的。寫作將永遠是我生活的中心,並且也並不妨礙什麼。然而——不,沒什麼可怕的。我是個有勇氣的人。我必須毫不畏懼地迎接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蠶蛹為了變成蛾子展翅而飛,就必須咬破之前自己織就的美麗的蠶繭。

八月×日
真正的藝術必須是(即便不是盧梭的那種,也必須以某種形式)自我懺悔式的。——我在某雜誌上讀到了如此言論。真是說什麼的都有啊。誇耀自己的戀人也好,吹噓自己的孩子也好(還有講述自己昨夜夢境的)——這些事對於其本人來說或許是趣味無窮的,可對於別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些個更無聊的呢?
士兵的武裝隊列,各酋長間的往來,日趨頻繁。
十一月××日
給政務長官的質詢書,有一人不肯簽名。我上門去勸說。成功!啊,我的神經是多麼的粗壯、堅韌啊!
上個月患上的惡性感冒終於痊癒了。最近這兩三天,接連去停泊在海港里的「丘拉索號」玩。今天一大早便進城,和勞埃德一起應邀去政務長官埃米爾·舒米特那裡吃早飯。然後一起去「丘拉索號」,並在該艦上吃了午飯。晚上在馮克博士家參加啤酒晚會。勞埃德先回家,我打算一個人住酒店,興緻勃勃地一直談到深夜。就在我回酒店的路上,發生了一段奇妙的經歷。由於這事兒十分有趣,就將其記錄下來吧。
五月××日
再次順道去醫院的時候,發現護士和衛生兵一個都沒有了,只剩下了傷員的家屬。傷員和陪護人員全都枕著木枕頭在睡午覺。其中有一個負輕傷的俊美青年,身邊陪護著兩個少女,一左一右地躺著,跟他枕著同一個枕頭。而在另一個角落裡,卻有一個傷員沒有一人陪護,孤零零地被扔在那裡。但他的神情十分堅毅。他的容貌確實不美,但他的姿態要比那個帥哥更令人肅然起敬。真想不到臉部構造的細微差別,竟會帶來如此懸殊的待遇差別。
向負責飼養家畜的拉法埃內詢問了現有家畜的數目:乳牛三頭;小牛犢公母各一頭;八匹馬(以上不問我也知道);豬三十多隻;雞鴨到處亂跑,數不清。還有為數眾多的野貓,十分囂張。野貓也算家畜嗎?
昨天,廚師克魯魯說:


最近這兩三天,政府方面的軍隊(土著士兵)絡繹不絕地來到阿皮亞集結起來。成群的小船,滿載著古銅色的戰士,乘風破浪,進入港口。在船頭,還有人在翻著跟頭,以壯聲威。戰士們在船中發出奇妙的威嚇性質的吶喊聲。鼓聲咚咚,響成一片。喇叭吹得都走了調了。
深施一禮之後,我便來到了室外。月光皎潔,不知何處飄來縷縷橘子的清香。對於我那位結束了人世間的拼搏,在如此美麗的熱帶夜晚,靜靜地安眠在少女歌聲中的老朋友,我不禁感到些許微妙的羡慕。
新落成的道路旁,立著一塊刻有如此土著語言的路碑:
史蒂文森從小時候起,氣管就十分衰弱,每個冬日凌晨,都會爆發猛烈的咳嗽,折磨得他無法入睡。起床后,他就在保姆卡米伊的攙扶下,裹著毛毯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去。卡米伊也與他一起並肩坐著,兩人都不說話,默默地注視著屋外,直到他的咳嗽平息下來為止。透過窗玻璃所看到的黑里歐特大街尚未從沉沉黑夜中醒來,一盞盞街燈染出一片片朦朧的光暈。不一會兒,車聲轔轔,由遠而近,緊挨著窗戶駛過。那是往市場里拉蔬菜的馬車。而拉車的馬不住地噴吐著白色的熱氣。……這就是這個城市留給史蒂文森最初的印象。

我們家地里能收穫的農產品有包菜、番茄、蘆筍、豌豆、橘子、菠蘿、西洋醋栗、撇藍,等等。
一大早騎馬進城,八時許到霍維特米牧師家。跟國王約好今天在那裡見面的。等到了十點鐘,國王也沒來。來了個報信的。說是國王正與政務長官談事情,來不了。晚七點左右能來。我先回家,傍晚又去霍維特米牧師家,等到八點多,還是沒來。徒勞往返,甚感疲勞。國王拉烏配帕太懦弱了,竟不敢瞞過政務長官的監視,悄悄前來赴約。
十二月×日

從塔儂伽馬諾諾方向,傳來了咚咚的鼓聲與叫喊聲,整夜不息。可見遙遠的下方街市,正在月光(月亮升起得很晚)的照耀下,上演著狂亂的鬧劇呢。我家屋后的樹林里似乎的確潛藏著許多土著,但令人不解的是,他們一點也不鬧。然而,無聲無息反倒更加瘮人。月亮升起之前,停泊在港口裡的德國軍艦,打開了探照燈,讓粗壯的光柱在漆黑的夜空中迴旋掃射,十分美麗、壯觀。我雖然上了床,可頸部的風濕病犯了,怎麼也睡不著。等到第九次剛要睡著的時候,又被從男僕房間里傳來的奇怪的呻|吟聲吵醒。沒奈何,我只得捂著脖子,握著手槍,去男僕的房間查看。見大家都沒睡,正在玩斯維匹(紙牌賭博)。原來是笨蛋密西佛羅輸了,故意大驚小怪地發出呻|吟聲。
青年時期的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曾極度厭惡愛丁堡這座高貴的古都,以及居住在這裏的虔誠的宗教徒(也包括他的家人)。這個基督教長老會的中心城市,在他眼裡簡直就是個虛偽之都。
我們剛來這兒的時候,倘若給哪個傭人減少六先令,那人馬上就不幹了。可是,現在他們似乎都把我當作酋長了。實際被減薪的是一個名叫迪阿的老人,是做薩摩亞料理(給傭人們)的廚師,卻擁有近乎完美的堂皇氣度。無論是體格還是相貌,都堪稱聲震南海之薩摩亞武士的典範。可是誰又能料到,他竟然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老江湖!

十一

七月×日

六月××日
為尋找新的戰士
望著眼下這瞬間閃現的奇迹,我十分暢快地感到,正是在此時此刻,我心中的黑夜正在逃向遠方。
我的身體狀況不錯,但體力勞動似乎有點過頭了。夜裡,一躺在掛了蚊帳的床上,後背就疼——跟牙疼似的。最近這一段時間里,我晚上只要一合上眼睛,眼帘內側就會映出無邊無際的、鬱鬱蔥蔥的、茂密的雜草。一根根的,看得十分清楚。也就是說,當我累得筋疲力盡,躺在床上之後,還會有好多個小時在精神層面上重複一遍白天所做的勞動。在夢中,我拉扯著那些頑強的植物,躲避著蕁麻的尖刺,被枸櫞的針扎著,被蜜蜂烈火般地螫著,並且一刻也不停。腳下是泥濘不堪的黏土,怎麼也拔不起來的樹根,可怕的酷熱,突然吹過的一陣微風,附近樹林里傳來的鳥叫聲,不知誰在惡作劇地叫著我名字的聲音,莫名其妙的笑聲,打暗號的口哨聲……總而言之,白天的生活基本上都會在夢裡重新過一遍。

醫生的診斷是「肺麻痹併發腦出血」。
大家一起喝起了卡瓦酒。當王(瑪塔法)喝了一口后,波波父子突然發出了一種奇妙的吠叫聲,以示祝福,把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從未聽過如此怪異的聲音,簡直像是狼的嚎叫聲,但據說其意思是「茲伊阿特阿萬歲」。不一會兒,就開始吃飯了。瑪塔法吃完后,再次響起了奇特的吠叫聲。這時我看到,這位非公認的王的臉上神采飛揚,得意與野心之色溢於言表。不過這也僅僅是剎那間的事情,馬上就消退了。估計波波父子自瑪塔法與拉烏配帕分庭抗禮以來,今天也是首次來到瑪塔法的陣營,並頌揚「茲伊阿特阿」之名吧。

瑪塔法到底犯了什麼罪呢?他按照薩摩亞自古以來的習俗,理所當然地要求登上王位。這是無可非議的。如果一定要說他犯了罪,那就是他太瞻前顧後,耐心太好,等得太久了。僅此而已。結果被敵人鑽了空子,受到了挑釁,被宣布為叛亂分子。
在遊走于南太平洋各島之間的白人商人中,存在著兩種極為罕見的人(其餘的絕大部分,當然是唯利是圖的奸商)。一種人,根本沒有賺點小錢后回老家去安度晚年的打算(而這正是普通南洋商人的目的),只為熱愛南太平洋的風光、生活、氣候以及航海而不願意離開南洋,不願意停止做買賣。第二種人,同樣熱愛南太平洋,熱愛放浪形骸,卻又以偏激的方式故意蔑視文明社會,說白了,儘管他還活著,卻已是曝骨南洋之風雨的虛無之人。
到了晚上八點,我又變得精力充沛了。重讀了一遍《赫米斯頓的韋爾》已寫好的部分。不錯!豈止是不錯!
可是,就對自己的一生加以評價而言,這片陰影看來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了。
在為我們特意安排的席位前,坐著一位老者,頭上戴著綠樹葉。他的臉從側面望去,略顯陰沉、威嚴,簡直跟但丁一模一樣。他是該島特有的職業說書人之一,並且是他們中的最高權威,名叫波波。他的身旁,坐著他的兒子以及同行們。瑪塔法就坐在我們的右側稍遠處,可以看到他的嘴唇時不時地在嚅動,手腕上的珠串也在晃動。
對於豬的惡作劇,我簡直毫無辦法。這裏的豬跟歐洲那種已被文明閹割了的豬,是完全不同的。野性十足,或許也可說成是勇猛、壯美吧。以前我總以為豬是不會游泳的,可南洋的豬分明個個都是游泳健將。我親眼所見,一頭大黑豬竟能游出五百碼遠去。它們很聰明,甚至還掌握了將椰子晒乾后將其砸開的技巧。有些兇猛的,還會咬死小羊。為了對付這些豬,芳妮每天都疲於奔命,焦頭爛額。
那血流奔騰的快|感。
有傳言說政務長官和大法官都要辭職了,可儘管如此,阿皮亞政府種種不合理的政策也依然如故。為了強行徵稅,他們似乎還準備增派軍隊,驅逐瑪塔法。事實上,且不論成功與否,都只會讓白人更討人嫌,讓人心更不安寧,讓該島的經濟更凋敝。

然而,白天的愉快一到夜裡就讓我付出了代價:極度的疲勞和肉體苦痛。正因為這一天的快樂是許久都沒有過的,過後所遭到的「報復」也相當地嚴酷,讓我的心情徹底灰暗了下來。
兩三天前,拉法埃內講了件有趣的事情。說他的一個朋友,看到了死去的父親的靈魂。一天傍晚,那人正在死去二十來天的父親的墳墓前。突然發現,一隻雪白的仙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站在了用珊瑚屑堆成的墳冢上。他心想,這不就是父親的靈魂嗎?正看著,仙鶴的數量增多了,其中還夾雜著黑仙鶴。不一會兒,仙鶴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白貓,正蹲在墳冢上呢。緊接著,白貓的身邊又出現了灰貓、花貓、黑貓……各種顏色的貓。這些貓咪一聲不吭,躡手躡腳地聚攏過來。隨即又都統統融化到四周的暮色之中去了。那人堅信看到已變成仙鶴模樣的父親云云。
是我的生命力衰退了嗎?可比起兩三個月之前,我最近的身體狀況要好得多啊。儘管情緒波動比較大,可精神活力已基本恢復了呀。眺望風景時,也能因其強烈的色彩而再次感受到如同初次看到南太平洋一般的魅力(無論是誰,只要在熱帶住上三四年,都會對此魅力視而不見的)了。不可能是生命力衰退的緣故。不過近來多少有些易於亢奮,這倒是事實。每逢這時,早已忘卻多年的身姿、情景,會像烤墨紙上的圖畫一般,突然在我腦海里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來,就連其色彩、氣味、影子也都復活了,其鮮明的程度簡直令人害怕。
除此之外,他還十分投入地練習諸位大家的文體。讀了一篇文章后,他嘗試著用不同作家——或是黑茲利特,或是羅斯金,或是托馬斯·布朗爵士——的文體重寫好多遍。在其少年時代,他就一連好多年,不知疲倦地重複著這樣的練習。就這樣,在剛剛脫離了少年期,尚未創作出一部小說之前,他就已經像象棋高手對於棋藝有著相當的自信一樣,對於自己的文字表達功夫有著同樣的自信了。他身上繼承著工程師的血脈,而在他自己所選擇的人生道路上,他也同樣早早地就懷有技術專家的自豪了。
十月××日
難道說,除了袖手旁觀,將不爆發戰爭的希望寄托在波利尼西亞式的優柔寡斷上之外,就別無他法了嗎?擁有權力是件好事——如果能在理性的支配下不加以濫用的話。
而眼下,我們正相視微笑,全力應付于「奔馬跳躍」!
拉法埃內說了句「他瘋得很厲害,我去把祖傳的秘葯拿來」,就出去了。不一會兒,他拿來了幾片我沒見過的樹葉,放在嘴裏嚼了嚼,貼在這個發瘋少年的眼睛上,又將其汁液滴在他的耳朵里(《哈姆雷特》中的場景?),隨即又堵上了他的鼻孔。兩點鐘左右,瘋子睡著了。此次之後,直到天亮都沒有發作。

我咚咚地敲響戰鼓。
我與亨雷失和了,現在想起他來,心中仍充滿了深深的悔恨。就道理而言,我絲毫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差錯。可是,這不是什麼道理不道理的事情。回想一下這個虯髯赤臉,只有一隻腳的大個子,與蒼白瘦弱的我一起在蘇格蘭旅行的往事吧。我們都才二十齣頭,充滿陽光,充滿歡樂。那傢伙的笑聲——「不僅僅是臉部和橫膈膜的運動,而是動用了從頭頂到腳跟所有部位的笑」,似乎至今仍在我的耳邊迴響。他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跟這傢伙說話,會覺得世上根本沒什麼不可能的事情。跟他聊天,聊著聊著,會覺得連自己都成了大富豪、天才、君王,或是取得了神燈的阿拉丁……
先是在英國南部的療養勝地伯恩茅斯住了三年。後來有醫生建議:「不妨去科羅拉多住一陣子試試。」聽了那醫生的話之後,他便橫渡了大西洋。可對於美國,他也不滿意,於是想到去南洋試試看。坐上七十噸縱帆船,歷時一年半,途經馬爾克薩、帕烏摩茲、塔希提、夏威夷、吉爾巴托島,最後於一八八九年年底,到達了薩摩亞的阿皮亞港。海上航行的生活十分愜意,各個小島上的氣候也都舒適宜人。史蒂文森那個被他自嘲為「僅剩下咳嗽和骨頭」的身體,總算有所康復。他打算在此地落腳,故而在阿皮亞郊外買了一塊四百英畝大小的土地。當然,此刻的他尚未想到要終老此地。事實上就在第二年的二月份,他就將已買下的土地的開墾和建築等事暫托他人,自己卻去了澳大利亞的悉尼。他想在那兒搭便船回一趟英國。
五月××日
我身穿紅衣,我昂首闊步
亨利(西梅內)干起活來真是賣力。本來,薩摩亞人即便是身份極為低賤者也不肯搬運污物的,但貴為小酋長的亨利卻每晚都毫不猶豫地鑽出蚊帳去倒便桶。現在,大家的感冒都快好了,他卻作為最後一個被感染上了,正發著高燒呢。最近,我開始戲稱他為戴維(巴爾弗)
用古老、優美的薩摩亞語發音所講述的這段往事,十分動聽。
四月×日
剛才那位被射穿了肺部的酋長,靠牆站著,像是在等候最後的天使的降臨。他的家人支撐著他的手足。大家全都一聲不吭的。突然,一個女人抱住行將離世的他的膝蓋放聲痛哭了起來。哭聲持續了五秒鐘左右。隨後再次陷入難以忍受的沉默。
聽說瑪塔法一方的代表為了與政府進行交涉,每天都要往返于馬里艾與阿皮亞之間,我就讓他們住在我家,從這兒再上路。因為,每天要往返十四英里也太辛苦了。但是,就因為此事,我就被公認為是反叛者一方的成員了。寄給我的每一封信,都必須接受大法官的檢查。
晚飯後教亨利英語。話雖如此,其實是用英語換他的薩摩亞語。每天傍晚的這些課程是如此的沉悶,真搞不懂亨利是怎麼挺下來的(今天是英語,明天是初等數學)。即便是在貪圖享樂的波利尼西亞中,他們這些薩摩亞人也是特別歡快的。薩摩亞人不喜歡強迫自己。他們所喜歡的,是唱歌、跳舞、穿漂亮衣服(他們是南太平洋上的花|花|公|子)、洗冷水浴和喝卡瓦酒。還有就是,說笑、講故事、瑪琅伽——年輕人成群結隊地從一個村子涌到另一個村子去遊玩。所到之處,村裡人還必須用卡瓦酒以及歌舞來款待他們。薩摩亞人的快樂天性,真是沒邊兒,甚至在他們的土語里根本就沒有「借錢」或「借」這樣的詞彙。近來所用的,是從塔希提那邊借來的。因為薩摩亞人覺得借東西太麻煩了,想要的話,就直接要過來。所以自然就沒有與「借」相關的詞彙了。「要」「討」「勒索」,這方面的詞彙倒是挺多的。並且,根據所「要」的物品的種類——魚、芋頭、龜、席子等,分門別類,各用各的。
昨天下午,驟雨過後的黃昏時分,我騎馬上山時,心頭忽然掠過一陣恍惚。突然,眼下所有的森林、山谷、岩石,以及隨著山坡傾瀉而下直到海邊的所有風景,全都在雨後的落日餘暉中一一浮現出來,無比鮮艷,無比清晰。就連極遠處的屋頂、窗戶、樹木,其輪廓也都清晰可見,如同銅版畫一般。產生變化的還不僅僅是視覺。我覺得所有的感官全都一下活躍起來了,某種超常規的東西入駐了我的靈魂。在這一刻,我覺得無論多麼錯綜複雜的邏輯結構,無論多麼微妙的心理變化,我都能一眼看透,絕不會遺留什麼。我幾乎因極度的愉悅而心醉神迷。
請醫生前來出診,說是要稍稍休養一個階段,還說「停止寫作,只能做些輕微的戶外運動」。
進展緩慢的《退潮》,終於寫完了。然而,這是一部劣作嗎?
幹活兒時,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我幸福嗎?不過幸福這玩意兒搞不太懂。那是自我意識形成之前的玩意兒。可是,要說快不快樂的話,我當下就很清楚,並且是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快樂(儘管這個那個的都不太完美)。在這些快樂之中,我將「在寂靜的熱帶樹林中獨自揮舞利斧」的伐木作業,放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確實如此,這項「熱情似火,浪漫如歌」的工作,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現在的生活,是不論用怎樣優裕的環境來換,我都不會答應的。但另一方面,說老實話,我現在也懷著某種強烈的厭惡之感,以至於不住地打哆嗦。這種厭惡之感,難道是一個強迫自己投身於本質上並不相宜之環境的人,一定會感受到的生理反應嗎?那種刺|激神經的粗野狂暴的殘酷,總是壓抑著我的心。還有那種蠢蠢欲動、糾纏不清、令人作嘔的東西;四周空寂、神秘具有迷信意味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我自身的頹廢感,以及永無盡頭的殘酷殺戮。我通過自己的手指,感覺到了植物們的生命,我感受到它們的垂死掙扎,其實就是在苦苦哀求。我感覺自己就是個屠夫,渾身沾滿了鮮血。
我是那根跑調的琴弦嗎?

僅憑此事,我就可以認為自己在薩摩亞至少做成了一件事,並足以自我陶醉了。我很高興。真的,我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
原野上,如此哀傷凄絕的風景,隨處可見。與此同時,坊間也流傳著那些鋃鐺入獄的酋長,每天都遭受毒打的傳聞。耳聞目睹之下,史蒂文森愈發因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文人而深深地自責了。於是在中止了許久之後,他又開始給《泰晤士報》寫公開信了。
昨晚八點半,我跟勞埃德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米塔伊埃雷(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僕)跑了來,說是跟他睡在一起的帕塔利瑟(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最近剛將他從野外勞動升格為室內服務。瓦里斯島人,英語一句也不會,薩摩亞語也只會五句)突然說起怪話來了,樣子十分嚇人。
那是一片位於海拔一千三百英尺處的,被枸櫞樹和露兜樹包圍起來的山頂空地。
我昂然回進了室內。
最近,我們家的大漢拉法埃內的老婆跑掉了。他十分沮喪,似乎懷疑每個朋友都有合謀嫌疑。不過現在他已經死心了,正在尋找新老婆。
繼續沿水路前行。這次的水很多。清澈,冰冷,可怕。夾竹桃、枸櫞、露兜樹、橘子樹。我就在這些樹所形成的頂棚下面往前走著。忽然水又沒了,鑽到地下溶洞的長廊里去了。而我就在這長廊的上面行走著。不論我怎麼走,都走不出這座埋在茂密樹林中的深井。我走了好長一段路,樹木才終於變得稀疏起來,透過樹葉的間隙,終於能看到天空了。
屋子前面的綠地周圍,排列著用椰子葉、黑海帶圍成的臨時小屋,土著們按照不同的部落,圍坐在一個個巨大的矩形食案前。他們的服飾真可謂是五彩繽紛,琳琅滿目。裹著塔帕的、纏著帕奇·瓦庫的、將落了粉的檀香戴在頭上的、頭上飾滿了紫色花瓣的……
這,就是他的新生活。
五月×日
瑪塔法是一位氣度非凡的老者。我們之間的交流,在感情上是極為融洽的。
我覺得這項工作終於上軌道了,終於清晰明確地抓住了對象。自己在寫的時候也感覺到了某種沉甸甸的厚重感。以前在寫《賈基爾醫生和海德先生》和《誘拐》時,儘管進展神速,卻並無確鑿的自信,只覺得或許能寫成一部好作品,卻又擔心會不會是僅為自己喜歡的劣作。因為,手中的筆似乎不太聽使喚,被別的什麼東西牽引著,追趕著似的。這次可不一樣。雖說也同樣進展神速,但自己牢牢地抓著韁繩,有效地控制著作品中的所有人物。作品的好壞,自己一清二楚。這可不是什麼自我陶醉,而是通過冷靜分析得出的結果。最低限度而言,也應該是在《卡特琳娜》之上吧。雖說尚未煞尾,但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了。島上諺語有云:「是鯊魚還是鰹魚,看看尾巴就知道了。」
濕氣很重的狂風迎面吹來。我身靠著大王椰子樹的樹榦,才勉強站定身軀。我感到有種類似於不安與期待一般的東西從我心頭一角冒了出來。
光陰荏苒,離開英國,離開蘇格蘭,已經過去四個年頭了。

晴空萬里,酷熱非凡。收到身陷囹圄的酋長們的邀請,下午,在烈日暴晒之下,騎馬馳騁四英里半,去監獄赴宴。這是針對前些天我們的探監的回禮嗎?他們將自己的烏拉(用許多深紅色的種子串起來的項鏈)取下來,套在我的脖子上,並稱我為「唯一的朋友」。雖然是在獄中舉辦的宴會,卻也相當地自由,十分地豐盛。不僅如此,他們還給了我花席十三張、團扇三十把、豬五頭、魚一大堆以及更大一堆的塔羅芋頭。我推辭說,根本拿不了。可他們說:「不,你一定要拉著這些東西經過拉烏配帕家的門前。因為國王肯定會嫉妒的。」據說掛在我脖子上的烏拉,原本也是拉烏配帕一直想要的。由此看來,噁心一下國王,就是這些犯人酋長的目的之一。
他說過,傳奇小說是circumstance之詩。比起事件本身來,他更喜歡事件所產生的若干場景效果。自認為傳奇作家的他(且不管他自己是否清晰地意識到),力圖將自己的一生也塑造成自己作品中最大的傳奇(就某種程度而言,事實上也取得了成功)。因此,作為主人公的自己的居所氛圍,也常常像他在小說中所要求的那樣,必須充滿詩意,必須富於傳奇色彩。他是個用筆墨來營造氛圍的大師,在現實生活中,也希望自己的活動場景值得他那支生花妙筆來加以描述,否則,便難以忍受。他那種在旁人看來絕對難以接受的矯揉造作(或玩世不恭的作風),其本質正在於此。

又走了一會兒,發現河床又幹了。我終於走上了瓦埃阿山那陡峭的山坡。類似於河床的地貌已經沒有了,我來到了靠近山頂的高坡上。徘徊片刻之後,我在高坡東側面臨大峽谷的懸崖邊,發現了一棵十分壯觀的大樹。那是一棵榕樹,大概有兩百英尺高吧。它有著粗壯的樹榦和數不勝數的侍從(氣生根),如同扛起了地球的阿特拉斯那樣,支撐著彷彿怪鳥翅膀一般伸展開的巨大、茂密的樹枝群。而眾多枝葉所形成的山峰上,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蕨類、蘭花類植物,似乎又形成了又一座森林。茂密的樹枝,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圓蓋。層層疊疊,高高隆起,舉向西邊的天空(已是黃昏將近了),而將其巨大身影,蜿蜒曲折地鋪陳在東邊數英里的山谷與原野之上。如此壯觀,真叫人嘆為觀止!
聽到我還在提起瑪塔法的名字,人們(白人)的表情就顯得十分奇怪,就好像聽人在說去年上演過的戲劇似的。有人還咧嘴傻笑,很卑劣地笑。我以為,不管怎麼說,瑪塔法事件也不應該成為一個笑料吧。僅憑一個作家的奔走,是無濟於事的(似乎一個小說家在講述事實真相的時候,人們也以為他在編故事似的)。看來沒哪個實力派施以援手的話,總還是不成的。
朦朧模糊之中,一個奇妙的光景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走在大街上我肚子突然疼痛起來,急忙走進路旁一幢高大建築的大門,去借用人家的廁所。正在打掃院子的一個年老的看門人嚴厲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