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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這似乎不是什麼壞事,因為住在那裡的人都很和善,有很多人在外公的田裡工作。就我所知,他們的名字都叫黑鬼,姓跟我們的名字一樣:比爾、查理、吉姆等。有些人甚至叫《聖經》中人物的名字,例如亞伯拉罕、摩西、艾薩克。所以有「黑鬼比爾」和「黑鬼摩西」,但從沒有人叫他們正式的姓名,比如我叫朗·雷·霍爾,或我外公叫傑克·布魯克斯。說真的,那個年代似乎也沒理由知道他們的姓,因為不會有人要開支票給他們,也絕對沒有什麼保險單要填之類的。我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
這個嘛,大多數人都沒興趣買得州的黑土農場,因為一點也不浪漫。就地形來看,多是平地,因此沒有那種沐浴在夕陽下的小山丘可以讓你站在上頭,望著莊園房屋,宣稱靈魂深受愛爾蘭式對土地熱愛的感召。事實上,土地本身貧瘠透了,那糟透的土壤就像水泥的原始形態。一點點晨霧,都會讓穿著工作靴的腳每走一步就像拔起一根泥柱。半英寸的降雨量,也會讓最勤奮的農夫想把牽引機開回柏油路上,因為不想在接下來的幾天邊咒罵邊挖出他的「約翰迪爾」
走進「芬妮」,屋內是煙霧迷濛和暗紅色燈光。一個體態豐|滿的女人站在骯髒的舞池前低聲唱著藍調,讓整個地方像熱帶的雨落到滾燙的沙上一樣熱氣蒸騰。約翰和艾摩斯介紹我給他們的朋友認識,他們把我當地方名流一樣打招呼,塞給我一罐藍帶啤酒後就離開了,啤酒就跟他們說的一樣,是溫的。
在鄉下其他地方,可能只有死人才不擔心隔壁睡了個黑人。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的民權運動,直接跳過得州科西卡納市,就像濕潤的春雨可以不顧農夫最殷切的祈禱,直接跳過一塊乾枯的地一樣。
幹了一個早上的活兒后,我們再把所有工人裝上車,拉到兼做雜貨店的加油站。工人們在白瓷肉品櫃檯的玻璃窗前排隊,選一塊厚熏腸或紅椒腌黃瓜火腿和一塊車達乳酪,外公站在收銀台付賬,會再加上一罐沙丁魚罐頭或幾個生洋蔥讓大家分著吃。大家都拿著用白色包裝紙包好的午餐,到商店後面坐在地上吃。那邊有個貯水槽供飲水,罐子用黑色帶子綁著,這樣就不會有人搞錯要用哪一個罐子喝了。
「你晚上到『芬妮』來,我們幫你搞定。」約翰承諾。
有一年我們待在老家過聖誕節,read.99csw.com約翰跟我打開兩個閃亮包裝,裡頭是一副拳擊手套。外公把我們倆塞進他的小貨車裡,載著我們到巴瑞的加油站,當年那種地方也是老人下象棋、喝咖啡、聊天氣和討論牲口價格的地點。外公早已偷偷打電話給城裡的家長,只要是年紀與我們相差三歲左右的小孩,就會請他們把小孩也帶來。那天早上,他們乘著聖誕節的塵土趕到加油站,用小貨車圍成一個拳擊場。約翰和我得和來的每個小孩對打,早餐時間還沒到,兩人的鼻子就都掛了彩,我們覺得很棒。外公自己笑得岔了氣。每年聖誕節早上騎著新生的小牛,看它們用溫暖的鼻息在寒冷清晨的空氣里畫出花紋,還有,那一次是我最愛的聖誕節回憶。
在農場上,外婆的工作是擠牛奶、養小孩和照顧花園,冬天給桃樹、青豆和南瓜搭遮蔽,然後每天給外公做兩個巧克力派。他晚餐吃一個,消夜再吃一個,一輩子維持6.1英尺、140磅重的瘦高個子。
一天工作結束后,外公會付給所有工人同樣的工資——一人三塊或四塊,然後拉著他們回城裡。他一向和大家公平交易,甚至無息貸款給黑人家庭,在冬天工作不多的時候幫助他們撐過去。傑克·布魯克斯借貸都是只握手,不記賬,因此外婆也不知道都有誰欠了他們的錢。也因此,科西卡納的黑鬼非常敬重他,1962年外公過世了,有些人不請自來向他致意及還債。
接下來的一小時,我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盯著赤|裸著上半身的汗濕男人和洋裝緊貼著皮膚的女人側影,他們交纏著身體,那種性感舞步我前所未見。但我聽過這種音樂,真正現場的藍調,演唱者的名字通常叫閃電霍金斯或胖莎拉。午夜時分,沃夫曼·傑克在拉里多的廣播節目里,在受雜音干擾中傳來的現場演出。
「傑克,你照著我做吧,」伯恩斯說,「我工作的時候你就工作,我去城裡你就跟著去城裡。」
以前大家說外公跟基爾迪看起來像,基爾迪是在布魯明·葛羅理髮店工作的黑人擦鞋匠。老基爾迪也是個瘦高個,嘴裏沒一顆牙齒,以前他常把下巴往鼻子上貼來娛樂大家。外公有一次給約翰五十美分,叫他親基爾迪一下,約翰開心照做,不只因為賺到糖果錢,還因為大家都喜歡基爾迪。
於是,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八月傍晚,我悄悄把外公的「雪佛蘭」從山上農舍推到山下,安靜啟動引擎,開十英里到了科西卡納。我那劈棉花的同伴正在鐵路那邊等我。
「不,朗尼,我沒說反!」九*九*藏*書他說,「芬妮那兒的女人,火辣到要坐冰塊冷卻一下才能『辦事』。『芬妮』小姐才不把冰塊浪費在啤酒上。」
我在另一棵樹的兩根樹枝中間,排好黏糊糊的「子彈」:「我賭你不行!」
這也不意味著我外公家缺少任何鄉村趣味,那地方位於沃思堡東南約七十五英里的科西卡納外圍。我哥哥約翰和我,都選擇到這裏過暑假,我們認為這比起花三個月時間,經常到無尾猴子酒吧把爸爸找回來要好多了。
黑鬼城是一排排的兩房簡陋木屋,用灰色木材或是像從船難中撿回來的木頭蓋成,排列得像二手車廠的汽車。有人稱其為「盒子屋」,因為我後來發現,那些屋子小到如果站在前門對著房子開槍,子彈會直接從後門射出去。
夏天大部分日子里,我和約翰都跟外公在田裡撿棉花,有時候坐在牽引機的車蓋上。沒跟外公在一起的時候就常惹麻煩。外婆在農場旁靠路邊有一個很大的桃子園,我最喜歡果園裡水果成熟時空氣中絲絲的甜味。熟透的桃子是最棒的手榴彈。有一天,約翰跟我比賽,看誰能從最遠的地方用力擊中路過的汽車。
上世紀五十年代,南方的社會秩序就像煤炭放在雪堆上那麼顯而易見。科西卡納市的白人家庭大多住在農場上,或在城裡排列整齊又剛刷好油漆的房子里。有色人有自己的居住區,在鐵路另一邊靠近軋棉廠和牲畜交易所的畜欄那邊。我不知道那裡有沒有個正式名字,但我只聽過別人稱那裡為「黑鬼城」。
我媽媽湯米是得州拜瑞市一個佃農的女兒。我們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做的,她烤餅乾,在我參加小聯盟時幫我加油打氣。小的時候,她和兄姐都騎馬上學——同一匹馬。她哥哥叫巴弟,她姐姐叫艾薇絲,跟貓王艾維斯的發音一樣。
外公像頭騾子一樣勤奮工作,是個真正的紅脖子。這是因為他每星期有六天都穿咔嘰褲、長袖咔嘰工作衫和工作靴在工作。他全身雪白,只有手晒成古銅色,像皮革一樣;當然了,他的脖子從左到右滿布印度紅的粗皺紋,像沃土上的犁痕。他是個正直誠實的人,願意向任何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他也是我有生以來所知最勤奮工作的人。巴弟舅舅給我講外公的故事,說九*九*藏*書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隻身回到得州。戰後,二十多歲的外公想盡辦法照顧妻子和四個小孩,並負擔一個小農場。有一天,他問一個叫伯恩斯的老農夫鄰居,他怎樣才能養活全家。
約翰對著艾摩斯狡詐一笑。「你何不叫兩個女人,然後一個給朗尼·雷?」
你大概可以猜到,伯恩斯先生從來不去城裡,我外公也很少去。黃塵時期和經濟大蕭條時期,外公瘦到必須在口袋裡放石頭才不會被風吹走。那個時期連銀行也沒錢,就算你是洛克菲勒,也借不到五分錢。外公堅韌不拔地撐了下去,他白天一整天都在田裡撿棉花,晚上用騾車拉到軋棉廠。他在棉花垛上睡覺,排著隊等著輪到他軋棉,天亮時再拉回田裡,重複這首「棉花華爾茲」直到這一季收成結束。
我剛才提過,我家不是富有人家。我出生在沃思堡的中低階層地區,叫做霍爾特姆市。那個城市很醜陋,全得州都買不到介紹這個地區的風景明信片。一點也不奇怪:誰會想參觀一個家家戶戶的院子里只有破爛拖車房屋、拆光零件的汽車,還有綁著長鏈條的看門雜種狗的地方?以前我們常開玩笑說,霍爾特姆市唯一的重工業,是三百磅重的雅芳直銷小姐。
為了打發時間,在我身邊劈棉花的兩個人開始聊起他們晚上的活動安排。其中一個大家叫他黑鬼約翰,我有記憶以來他就開始幫外公工作。他一鋤頭鋤進一片新鮮的強生草和刺奪麻叢里。「等太陽下山,」他跟他的朋友艾摩斯說,「我就要到芬妮那邊喝杯啤酒,再找個女人。真希望現在就能去,真的快要烤焦了。」
湯米、巴弟、艾薇絲,以及後來最小的薇達梅,全都在外公傑克·布魯克斯的黑土農場上撿棉花。
或許房子是在別的地方蓋好的,因為房屋和房屋之間擠到沒辦法揮動榔頭。彷彿有人用起重機把房子吊過來,直接放在鋸好的桑橙樹榦上,因為下面一覽無餘。反過read.99csw.com來想這也是好事,因為這些開放的地窖,讓狗和雞在得州的烈日下有地方遮陽。
這就破壞了大規矩——外公外婆絕對禁酒。約翰認為我生日當天必定得體驗一下「溫啤酒」,並且把這個當成了他的任務。笑了我幾天之後,他和艾摩斯終於對我「下手」。
「我賭我可以先擊中!」約翰從他的戰鬥位置大喊著,他站在一棵高高的滿掛成熟水果的樹上。
六七歲時我也開始在田裡幹活兒了,就是和他們一起劈棉花。
直到今天,基爾迪還是得州布魯明·葛羅市裡唯一葬在玫瑰山墓園的黑人,和納瓦羅郡最顯赫的白人家庭的祖先同眠在一處。
安排好有色工人之後,我們就跳回貨車上,載那天來工作的白人回到農舍用晚餐。外婆總是擺好菜等著,炸雞、新鮮眉豆、自己做的熱奶油麵包,然後總會有個派。我那時候雖然小,但看到有色工人在加油站後面的地上吃午餐肉,而白人工人像家人一樣聚在一起吃熱騰騰的家常菜時,也會因此覺得不安。有時候我有衝動想做點什麼,卻一直沒有。
接下來的一分半鍾,約翰和艾摩斯表現得好像需要叫救護車一樣。他們跌在彼此身上,大吼大笑,笑聲像音樂傳遍田裡。直到約翰終於回過神來,把我的天真掀開一角。
我假裝痛飲藍帶啤酒。然而等我確定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啤酒潑到骯髒的地板上,因為我發現啤酒的味道令人作嘔,讓我想起去無尾猴子酒吧找父親的往事。
「我跟你一道,」艾摩斯宣告說,「只是我無法決定要一個女人和兩杯啤酒,還是一杯啤酒和兩個女人。」
外公僱用很多有色人和一些白人來幫他照顧棉花田。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就開著卡車到黑鬼城,聽到喇叭聲、有能力除雜草,或那天也想工作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從屋裡蹣跚走出來,邊走邊穿衣,然後爬上卡車。卡車上沒什麼安全扶手或硬性的安全規定,外公就盡量開慢一點,以防把人甩出去。
我還不曾在沒有外公帶領的情況下自己去黑鬼城,所以我很緊張,我們三個人沿著泥巴路走在盒子屋之間,路上連一顆燈泡都沒有。大多數人坐在門廊里,在黑夜裡瞪大眼睛看著我們,漆黑之中只有偶然一盞煤油燈、一根划亮的火柴,或是香煙的橘色微光。我們彷彿走過了大半個得州,才聽見飄來的吉他聲,像夢一樣,一棟矮房子在黑暗中逐漸成形。
我知道他們說的「芬妮」是「點唱機酒吧」,傳說那裡是個黑漆漆又煙霧瀰漫的小空間,是三教九流的流連之所。但十四歲的我還是沒想過一個男人可以九*九*藏*書簡單地「叫一個」女人,更別說是兩個。我低下頭仔細聽著,假裝正在鋤一塊特別難鋤的雜草。
我們試了幾次,其中一個人——我們到現在還是不曉得是誰,終於擊中一輛福特車的風擋玻璃。開車的是個女性,她把車停到路邊,大步走進農舍跟外婆告狀。聽她的控述,彷彿我們用野戰炮攻擊過她一樣。外公回到家以後,從桃樹上砍下一根細枝,把我們倆狠狠打了一頓。我們另一次挨鞭子,是在未經允許下,把包括錫屋頂在內的整間雞舍漆成可怕的淡藍色。
所以每年六月,媽媽開車帶我們回家時,我們都開心得像放假的軍人,從她的龐蒂亞克跳下來,沖向外公外婆有著瀝青屋頂的農莊。房子建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像一個盒子的形狀。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才有屋內自來水管的,只記得我還小的時候,後門旁邊有個貯水槽,專門用來接屋頂流下來的雨水。要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就從貯水槽舀一點水,用外婆在後門廊放的一個瓷盤裡的熔岩肥皂洗手,觸感像是用砂紙摩擦皮膚。你要是在黑土農場工作,也只有熔岩肥皂才能洗凈手上的泥巴。
約翰不吃這一套。「你怎麼這麼安靜,朗尼·雷?」他取笑我,「你是說,你沒喝過溫熱的啤酒也沒抱過冰涼的女人?」
雖然我很年輕,雖然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東西我沒經歷過,但我也不笨。我站直身子,把稻草帽往後推,對著約翰微笑:「你是不是講反了,約翰?你的意思是說冰涼的啤酒和溫熱的女人吧?」
我的爸爸叫厄爾,是由單親媽媽和兩個沒結婚的阿姨撫養長大的,她們倆愛吸蓋瑞牌的煙,浸過煙草的口水老是沿著下巴往下流,然後在皺紋里幹掉。我最討厭親她們。爸爸從前是個充滿喜感又風趣的人,在可口可樂公司工作四十多年之後退休。然而不知道從我童年的哪一天起,他掉進了威士忌瓶子里,一直到我長大以後才出來。
十四歲那年中的一天,我和一些人一起劈一長排的棉花,那時汗如雨下,還得對抗跟小型外國車一樣大的蝗蟲。黑土農場上的蝗蟲是邪惡昆蟲,像刺果一樣會掛在你的衣服上,如果你要把它剝下來,它就會吐出噁心的咖啡色汁液。那天熱得難受,熱氣在身邊嗡嗡作響,彷彿外公把棉花種在有很多蟲子的外星太陽下。
可是,外公自己也喜歡胡鬧。回想起來,他的一些惡作劇倒不算是惡作劇,而比較像是教男孩怎麼變成男人。有一次,他把約翰和我丟進馬槽,目的是要教我們游泳,事後才想起來他自己也不會游,根本沒辦法救我們。不過我們倆很快就學會了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