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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尾記憶

麻尾記憶

鎮子四周有不少小塊的平地,這對喜歡對山歌的男女來說,稱得上得天獨厚。一大群男人在一個小山頭,女人則在不遠處另一山頭,兩邊你唱我答,一來一往好不熱鬧。若對上了心儀的對象,兩人用暗號溝通,偷偷離開人群,找野山無人處雲雨一番,事後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須知曉。風俗如此,每個寨子的男女都樂此不疲,但外人看來終歸像是女方吃了虧。如若一個寨子的女子「打老表」被發現,寨里的男人就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如果女子不知道「老表」是誰,或者死活不肯透露,別人不能強迫她,事情便在不忿中不了了之。但只要有些蛛絲馬跡,就意味著兩個寨子間的戰鬥將要開始了。此地民風彪悍,每年都會聽到不少類似的案件。
我媽為人大方,如果有人想玩我的玩具,她會二話不說從我手裡拿走給別的孩子。她也看不得別人有的東西我沒有,只要發現別人有什麼好九_九_藏_書東西,她總會找機會給我買來,比如餅乾和水果糖,至於玩具這些奢侈品,只有在父親到貴陽開會辦事的時候才會有。後來媽才告訴我,是不願意我養成羡慕別人的習慣。印象中,童年時期我最心疼寶貝的一件玩具是一輛火車,是母親從貴陽帶回來的,我愛不釋手。幾乎那一年的每張照片都記錄了我對它的珍愛。
每次玩得飯都忘了吃,直到我媽跑來揪著我耳朵回家。我媽是個急脾氣,說話做事有點不容分說的意味,她的家教方式總被戲稱是狼牙棒!被揪著耳朵經過玩伴身邊時,那幫傢伙的偷笑,讓我感到無比屈辱。
最後他們非常驕傲地回了寨子,一路唱著:「唱首山歌逗一逗,看妹抬頭不抬頭,有心有意抬頭看,無心懶意把頭勾。」只留下瑟瑟發抖的那一家人。
鐵道成了一道分界線,隔離了小鎮和機務段。鎮上的人有些天生的自傲,覺得自https://read.99csw.com己才是這裏土生土長、理所當然的主人,其他人都是旁枝別葉。機務段則有自己的電影院、小學、中學,還有鎮上沒有的大澡堂和大車間,工人們更是以工農兵的身份自豪,穿著讓人羡慕的藍色工作服四處招搖,趾高氣揚。兩邊人各活各的互不來往,聽不懂對方的語言,甚至互相嘲諷互相敵視。偶爾需要路過「對面」,每個人都謹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人挨揍。
麻尾鎮匍匐在一條南北向的山谷里,東山西水,河岸東側的火車站是當時黔南州最大的車站,多條鐵路交會。車站再向東,是兩座巍峨高山,翻過山是然戎水庫。向南有個很大的機務段,它的存在證實了麻尾火車站曾經顯赫一時。每一趟車,不管快車慢車客車貨車,都要在麻尾站停留。據說當年鄧小平南巡的專列也曾在此檢修,停留了片刻。這件事成為麻尾人的驕傲,不時對別處人提起,他們https://read.99csw.com似乎忘了這份驕傲是對面機務段那些被視作敵人的外省人帶來的。
每逢麻尾的趕場天,四周城鄉村寨各族人都相約而來,大家三五成群往街上擁。其實那時候的商品並不多,很多寨子里的人來趕場只是為了對對山歌,哥哥妹妹的私下幽會,俗稱「打老表」。
小時候家住麻尾,依山傍水,環抱在群山間,圍繞著苗族和布依族的村寨。山裡人實在、野蠻,稍微記事起,便屢屢聽聞村寨之間有大規模械鬥火併。
大概我四歲時,發生了件趣事。趕場天里,鎮上一位吳姓的男人和一個布依族女子對上了眼,沒經過對歌就好上了。據說女子暗生情意,想要嫁給他,或許是希望逃離村寨吧,沒想到https://read.99csw.com最後竟被男人劈頭羞辱了一頓。女子跑回寨子哭訴,男女老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夜裡,寨里人人扛著鋤頭,打著火把來到鎮上,圍住吳家開始悶聲挖牆腳。上百號壯男輪番上陣,鋤頭叮叮咚咚上下飛舞,甚是嚇人。他們不打人不搶東西,就只管挖牆腳,也許是覺得這麼多人對一個,勝之不武吧。
姓吳的一家半夜酣睡正好,被沉悶的挖掘聲驚醒過來,既納罕又恐懼。開門一看,嚇得魂飛魄散,村民們沉默而驕傲地揮舞著鋤頭繼續挖,每個人的表情在火光的照射下都分外猙獰。吳家看形勢不對,趕緊搬些要緊東西逃了出來,喪家犬一般遠遠看著,也不敢哭號,怕惹了這幫「瘟神」的怨氣。沒多久,石頭房子開始一點點垮塌,最後轟然倒下。而後,村民們儀式性地圍坐一圈,沉默地抽煙,也許都在拾掇心中共有的那點恥辱吧。
父母喜歡照相,記錄下我們一家人的成長變化。每年春暖花開https://read.99csw.com,都會到獨山縣請攝影師付叔叔為一家拍照,我們家的照片一直比別人家多很多。可惜二〇〇〇年家裡一場大火將之付諸一炬,殘餘的小心收入一隻小木盒裡。這讓父母可惜了許久,時常想起就禁不住嘆氣。
出生在山裡,自然喜歡爬山,喜歡山裡的一切,植物和昆蟲。夏天,油菜花變成了油菜籽,收穫時節,附近農民們借中學的操場曬菜籽,那是我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刻之一,可能僅次於春節。整個操場堆滿了高高的油菜稈,一群孩子在油菜垛子里掏出一條又一條曲曲折折的地道,捉迷藏;分成兩幫,玩打仗遊戲;躲在草垛里,看從身邊經過的學生和老師,近在咫尺卻絲毫覺察不到自己的藏身之處,這讓人有種莫名的刺|激和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