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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與蜜

糖與蜜

我四歲那年,媽趁著夜色抱來一隻罐子,神神秘秘地說,是同事當火車司機的愛人從柳州帶來的蜂蜜。說完就歡天喜地地和我爸商量怎麼用。他們先勻了一半出來,說帶給縣城的外公,大舅和大姨三姨也各分一點。分好之後,媽很興奮,用白瓷調羹舀了半勺喂到我嘴裏,用一種期待的表情,笑哩哩地看著我。
那時候,物資確實稀缺。每個月,從廣西方向開來一趟供應車,把全鎮人巴望的物資拉到供銷社。但購物票有限,工資也很微薄,買了醬油鹽巴,就不能再買別的。在維持生計已很勉強的情況下,柴米油鹽都成問題,白糖這類奢侈品更別想了,一年最多買一兩斤,也是為了年夜飯和做米花。爸媽對此從不抱怨,我自然也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個要啥沒啥的樣子,成天沒心沒肺地樂呵著。
「裏面裝的什麼呀?」我抖動鐵盒,裏面傳來沙沙的聲音。
我一路碎步跟過去,牽著湯姐衣擺:「我要吃糖。」
糖果是可以改善心情的好東西,酥酥甜甜,一說起來,骨頭彷彿都輕了二錢。幼時吃糖果的機會有限,但也有些甜蜜的記憶。
兩三歲時我就掌握了偷糖吃的技藝。爸媽為了防我,把裝白糖的陶罐放在高高的立柜上。這怎麼可能難倒我?每天一早,我就盼著父母和哥哥趕緊出門,他們上班上學后,家裡就是我一個人的天下了。噼里啪啦的鎖門聲一消停,我便爬上寫字檯,透過窗戶看媽的身影,見她轉九-九-藏-書出大門,立即翻身下桌,搬四張小椅子,兩張對頭墊最下面,一張壘上去,最後一張墊腳,方便爬上爬下。為了一點甜頭,小小年紀就顯露出了超人的建築天賦。站穩后,我小心翼翼揭開糖罐蓋子,舀出小半勺,裝在疊好的紙包里,因為怕被發現每次不敢多取。背著人的時候,才用指尖粘起幾粒,頂在舌尖,等它慢慢融化。小時候自作聰明,舀完后還不忘晃晃罐子,把痕迹抹平。其實大人哪會去察看那土罐里的風雲變幻。只是時間一長,每天小半勺也難免露馬腳。
「哇,是糖啊,我能吃嗎?」
姐說我天生是混百家飯的,到誰家都很自在,於是常帶我到她朋友家裡玩。她有個閨蜜姓湯,家住一幢二層的小木樓。一樓是廚房和父母卧室,湯姐住二樓。一到她家,姐兒幾個就鑽到湯姐房間里聊天,邊聊邊咯咯笑,只偶爾喊我一聲,確認沒丟掉。
「我能玩這個嗎?」
如今,我已經忘了蜂蜜裹糖的味道和口感,只記得那天站在堆疊的椅子上,扒著齊胸的櫃面,陶醉地舔食了很久。直到下課的鐘聲噹噹當地敲響,我才如夢方醒——必須趕在爸回來前恢複原狀。倉促間,我撕下一張信紙,連勺帶糖包住,放進了荷包。好在爸粗枝大葉,什麼也沒發現,回家后抱我玩耍了一陣,就又去趕下一節課了。我更是得意,那幾天時不時竊喜地偷瞄柜上的兩隻罐子。
蜂蜜這東西不僅甜,還有九-九-藏-書股清香,口感又糯又稠。我用舌尖慢慢抿著,心裏樂開了花。媽看我吃得開心,自己也高興,找了塊塑料布蒙住罐口,蓋上蓋,小心放在立柜上,跟白糖罐子並排擺著。放好了,還故意朝我哼一聲,這一哼果然有威懾力,我惦記了好多天一直有心無膽,最後還是敗給了對甜的無盡嚮往。
大概遺傳自我爸,我特別喜歡甜食,儘管一年也吃不上幾回。每次買回白糖來,爸媽就給我們做幾碗糖水炒米解饞。我捨不得大口吞咽,捧著專用的小碗,寶貝一樣地磨蹭著吃,一粒一粒含在嘴裏,體會著白糖的甜和炒米的香在舌頭和上下顎之間流轉的幸福,爸媽催我快點吃,說炒米軟了就不好吃了,我護著碗不聽,這樣一碗能享受一天。
然而問題終究會敗露,蜂蜜浸透信紙,滲入布里黏糊糊的,荷包就像沒晒乾的布殼。幾天後,我媽洗衣服時翻到,不用想也知道她會是什麼表情。意外的是,她居然沒揍我,把我揪過去臭罵一頓后,自己倒哭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在搓衣板上揉了半天衣服。從那以後,爸媽把蜜罐和糖罐都挪到了碗櫃里,我不用費力就能取到。不過,我也沒有因此多吃,和原來一樣,偶爾偷半勺。爸媽再也沒管過。
小時候我對世界的認知,跟後來聽長輩們描述的很不一樣。長輩常感慨當初的貧困艱辛,聽多了也覺得他們說得沒錯,但自己回憶時,幾乎每個片段都是快樂的,偶爾夢到不read.99csw.com識艱辛的童年,還會笑醒過來。
蜂蜜真是太好吃了,那味道繞舌半月,我實在忍不住,又自製椅梯,斟酌著舀了半勺。下來時,需要用雙手維持平衡,必須把勺子放在桌面上,可蜂蜜會把勺子裹住,放下前須把勺底舔乾淨。偷來的東西格外香甜,我舔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等勺底乾淨了,我靈機一動:這蜂蜜要是裹上白糖,豈不是甜上加甜?說干就干,我打開久違的白糖罐子,完全沉浸在對美味的憧憬和突發奇想的得意中,徹底忘記了恐懼。
姐一路急匆匆地跑,幾乎要把我拽飛起來。到了家門口,她停下來,見我在哭,厭惡地說:「你還有臉哭!人家那個糖是留著過年的,你怎麼會這麼不要臉啊!家裡又不是沒有!」我一聽又高興了,擦著眼淚問:「在哪兒呀?」姐狠狠回道:「不爭氣的傢伙,就知道吃吃吃!就算家裡沒有,也不能吃別家的,曉得不?我要跟媽說,看她不打死你。」看我又要哭,她無奈地嘆嘆氣,伸手牽我回了家。那以後,姐再也沒帶我去過湯家。
我不理她們,繼續東摸西摸尋寶。目光掃過窗邊的八角茶几,突然發現一堆雜色毛線下隱隱透出光亮。嗯?那是什麼?一回頭,看到湯姐正警惕地盯著我。一種「有貨」的直覺在我心裏澎湃起來。我快步奔過去,扒掉毛線,一個藍面金邊的圓形鐵盒赫然顯現,盒子上還有嫦娥和月亮。這種盒子里裝的不是糖就是餅乾,反九九藏書正是好東西。我好興奮,抱起鐵盒,衝著表情複雜的湯姐說:「哎呀,這個盒盒真好看啊!」
過了很多年,湯姐來我家拜年,說起這件事時和姐兩人指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也跟著沒皮沒臉地笑。媽該是第一次聽到,白我一眼,邊笑邊擦著眼淚花。
湯姐家的樓梯很陡,走上去嘎吱嘎吱叫喚。頭頂的大木樑橫過裡外兩進房間,房頂是矮閣樓,有把竹梯架在一米見方的出入口。一扇小木窗糊著發黃的報紙,打開窗戶都透不進多少光。我總感覺那房子藏著很多秘密,放開了性子在那些神秘的角落裡鑽進鑽出,假想有人在一起捉迷藏,一起尋寶藏。然而,除了一個蜂窩煤槍,什麼也沒找到。玩得無聊去找我姐,她們正在剪星星,用正方形的紙疊成細長的三角形,在尾部斜斜剪一刀,攤開就成了。還有人琢磨出了帶外圈的五角星,剪了個大的,套在我腦袋上,幾個人哈哈傻笑。
姐大我九歲,我兩歲時她就在縣重點中學住校了。那時候,貴州的鐵路彎曲起伏,坐火車有如穿迷宮,七十公里的路程要將近三小時。交通不便,回趟家不容易,姐格外珍惜寒暑假。姐喜歡我,一回家就抱起親個不停,去哪兒都會牽著我。我也喜歡她,因為跟著她可以到處玩——去天渠爬山吹風;到林場摘刺梨;去馬廄看大馬;到小河邊看人抓蝦子……姐還用紙給我剪星星,白的紅的,貼滿牆。有她看護,爸媽都很放心。姐一回家,我的日子就變得豐九_九_藏_書富多彩。所以一到假期,我就盼著她早點回來。
湯姐尷尬地看看小姐妹,眼神閃躲,憋不出話來。
這時,我姐從驚愕中緩過神來,鐵青著臉,劈手把我手裡的糖奪了過去,塞回給湯姐。然後一把揪住我后領,喝道:「你,跟我回家。」連招呼都沒打,就把我拽下了樓,害我差點摔跤。
「呃,嗯,嗯……」
湯姐笑得很勉強:「嗯……嗯。」
湯姐如夢方醒:「哎呀,都忘記招待你們了。看我這記性!」她一步過來搶過盒子,抓了一顆放我手裡:「來,吃啊,到那邊玩去,乖!」然後她轉過身去,不敢再搭我話,給每人抓了一兩顆。
有天媽來取糖,一拿罐子嚇了一跳,怎麼這麼輕?回頭問我爸,爸也不明就裡。倆人狐疑地轉向看我,我慌了神,哇的一聲就哭了。我媽趕緊摟住我好言好語哄勸,她說就想知道你是怎麼拿到的。我支支吾吾說完,屁股就挨了一巴掌:摔下來怎麼辦!你嚇唬老娘啊!想吃可以,但必須跟大人說。後來我試了,有時候給,有時候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