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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

素食者

「她手裡握著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吧?」
「夢?說什麼呢?你看看這都幾點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裡逃出來的。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陣子。忽然,森林變得一片明亮,春日的樹木鬱鬱蔥蔥。孩子成群結隊,一股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我眼前出現了難以形容的燦爛光景,流淌著溪水的岸邊,很多出來野餐的家庭圍坐在地上,有的人吃著紫菜卷飯,有的人在一旁烤著肉。歌聲和歡笑聲不絕於耳。
我們繞小路抄了近道,一路加速才提前趕到了那棟附帶停車場的豪華雙層餐廳。
「先放著,我等會兒再喝。」
女人們留在家裡哄著受到驚嚇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裡照顧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醫院急診室。直到她度過危險期,移送到普通的雙人病房后,我們這才意識到衣服上的血跡已經幹了,顯得皺皺巴巴。
我做了一個夢。同樣的話,妻子說了兩遍。透過飛馳的車窗,我看到妻子的臉在黑暗的隧道里一閃而過。那張臉是如此陌生,就跟初次見面的人一樣。然而,我必須在三十分鐘內想好應該如何向客戶辯解,以及修改好今天要介紹的方案。因此,我根本無暇去思考妻子異常的舉動。我心想,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早點回家,自從換了部門之後,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十二點前下過班了。
岳母問我哪裡有商店,然後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見岳母離開,馬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變得更沉著冷靜了,就像有一隻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周圍的一切如同退潮般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裡的所有傢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無限的空間里。
我脫下皮鞋。妻子穿著黑色風衣,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口。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進了卧室。
我慌忙地去拿昨晚丟在客廳沙發上的外套,在內側口袋裡摸到了正在發出刺耳鈴聲的手機。
「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網站上看到,這套公寓已經漲了五千萬韓元,聽說明年地鐵也會完工。」
剛才就一直瞟著妻子胸部的專務夫人說道。很明顯,她這是把矛頭對準了妻子。
岳母這次夾起了炒牛肉。見妻子還是不肯張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後夾起了涼拌牡蠣。
「喝一點吧。瞧你的臉多憔悴啊。」
大姨子哀求道:

我趕快岔開話題說:
那天晚上,我們家大擺筵席,市場巷弄里凡是打過招呼的叔叔都來了。他們說要想治愈狗咬傷,就必須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實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湯飯。紫蘇粉也沒能徹底蓋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還記得那碗湯飯和那隻邊跑邊口吐鮮血、白沫的狗,還有它望著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一輩子的勞動鑄造了岳父堅實的體魄,但歲月不饒人,只見駝著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說:
「大姐,這麼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一個人準備的?」
小舅子一臉不滿地站了起來。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醫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剛結束了一個項目,所以連班也不用加了。
「姐夫太有本事了。」

我簡單整理好衣服沖了出去,經過長長的走廊和電梯口,我四下張望也沒找到妻子。我感到焦慮萬分。我跟公司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去辦理妻子的出院手續。我已經想好了,等一下回家的路上,我必須對妻子和自己說:權當這是一場夢。
又是那句話。妻子面不改色地看著我。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淚水在岳母的眼眶裡打著轉。
岳母一手拿著還在冒著熱氣的紙杯,另一隻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因為我做了一個夢。」
一陣小騷動過後,這次岳母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肉,送到妻子嘴邊:
此時此刻,我真想奪門而出跑回家去。
「嗯,我從前天開始一道一道準備的。那個涼拌牡蠣,是我特意去市場買來給英惠做的。她以前可愛吃了……可今天怎麼連碰都不碰啊?」

「之前路過這裏一次,當時覺得前院很好看,還想過進來看看呢。」
我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了。這個夢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就像喝醉酒時,總能想起之前醉酒時的樣子一樣,我在夢裡想起了之前做過的夢。不知道是誰一次又一次地殺死了某個人。恍恍惚惚的、無法掌握的……卻能清楚地記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感。

「你這是鬧什麼,就算你不吃肉,可你那年輕氣盛的老公怎麼辦?」
「是中藥。捏著鼻子一口氣喝下去。」

我之所以會跟這樣的女人結婚,是因為她沒有什麼特別的魅力,同時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缺點。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於察言觀色和成熟穩重的一面。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舒坦。如此一來,我就沒有必要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裝博學多才,也無須為約會遲到而手忙腳亂,更不用自討沒趣地拿自己跟時尚雜誌里的男人做比較了。我那二十五歲之後隆起的小腹,和再怎麼努力也長不出肌肉的纖瘦四肢,以及總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陰|莖,這些對她來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怎麼不講話,你有沒有在聽啊?」
「不關你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你怎麼了?這是做什麼呢……」
「喝一點,媽求你了。你這是想急死我啊?」
妻子準備的晚餐只有生菜、大醬、泡菜和沒有放牛肉或是蛤蜊的海帶湯。
「你嘴唇怎麼了,沒化妝嗎?」
「我只是有點餓而已。」
「真是萬幸。我從來沒有跟真正的素食主義者吃過飯。想到跟那些討厭看到我吃肉的人一起吃飯,就夠可怕的了。那些出於精神上的理由選擇吃素的人,多少都會厭惡吃肉吧?你們說呢?」
社長夫人面帶笑容地附和道。
「這裏沒有微波爐吧?我去護士站問問。」
你知道的,每當你要著急出門時,我就會手忙腳亂。我越是想快點,事情越是會變得亂七八糟,我慌張得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快,再快點,我握著刀的手忙個不停,後頸變得越來越燙。突然切菜板往前滑了一下,刀切到了手指。瞬間,刀刃掉了一塊碴。
當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時,她居然一點也不驚訝。她不是沒有意識,她知道我走出卧室,向她發問,並且靠近她。她只是無視我的存在罷了。就像有時,她沉浸在深夜的電視劇里,即使聽到我走進家門的動靜也會裝作看不見我一樣。但眼下是在凌晨四點漆黑一片的廚房,面對四百升冰箱泛白的冰箱門,到底有什麼能讓她如此出神呢?
雖然小舅子也大喊著想阻止父親,但他並沒有鬆開抓著妻子的手。
可是我很難判斷她是不是真的瘋了。她跟往常一樣少言寡語,也會做好家務。每逢周末,她會拌兩樣野菜,或是用蘑菇代替肉做一盤炒雜菜。如果考慮到當下流行吃素的話,她這麼做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奇怪的是,她一直徹夜難眠,每天早晨面對她獃滯的表情,總會讓人覺得她像是被什麼附身了似的。如果我問她怎麼了,她也只會回答說:「我做了一個夢。」但我沒有追問夢到了什麼,因為我不想再聽她說什麼黑暗森林中的倉庫和映射在血泊中的臉了。
大姨子幫腔的口氣,聽起來就跟妻子不吃涼拌牡蠣等於是出了什麼大事一樣。當夾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蠣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時,妻子用力往後傾了一下身子。
妻子緊閉雙唇,用費解的眼神望著自己的母親。
妻子穿著昨晚那條睡裙,披著蓬鬆的頭髮蹲坐在地上。以她的身體為中心,整個廚房的地面上都是黑色、白色的塑膠袋和密封容器,連一處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吃火鍋用的牛肉、五花豬肉、兩塊碩大的牛腱、裝在保鮮袋裡的魷魚、住在鄉下的岳母前陣子寄來的處理好的鰻魚、用黃繩捆成串的黃花魚、未拆封的冷凍水餃和一堆根本不知道裝著什麼的袋子。妻子正在把這些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倒進大容量的垃圾袋。
「嗯?我問你在做什麼?」

我遲疑片刻,回答道:「我很好,只是英惠……」
我失聲大笑起來。
她笑了笑,說:
「對,我也記得,所以不管走到哪裡只要看到牡蠣,我就會想起英惠。」
我躺在被子里悵然若失,迷茫地望著冬日晨光透過灰色的窗帘照進房間里。我抬頭看了一眼掛鐘,慌忙爬起來,奪門而出。妻子站在廚房的冰箱前。
大家其樂融融地你一言我一語東聊西聊著,孩子們嘴裏嚼著食物,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我開口問道:
妻子的手腕像噴泉一樣湧出了鮮血,鮮紅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盤子上。一直坐在那裡旁觀的姐夫衝上前,從跪倒在地的妻子手裡奪下了水果刀。
妻子應對得有條不紊,似乎認為自己的決定很理性、很妥當。
大姨子趕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還是趁妻子嘴巴張開的瞬間把糖醋肉塞了進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鬆開了手。妻子發出咆哮聲,吐出了嘴裏的肉,如同野獸般的尖叫聲從她嘴裏爆發了出來。
社長夫人用花哨的社交口吻問候了妻子。但妻子沒有作答,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默默注視著那個女人優雅的臉龐。她的眼神掃了在場所有人的興。她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場合嗎?她知道眼前的中年女人是誰嗎?剎那間,我覺得妻子的腦袋、我從未進入過的腦袋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妻子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聽著話筒。
做那場夢的前一天早上,我切了冷凍的肉。你氣急敗壞地催促我:
搞什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夢遊症?
「你不餓嗎?我看九-九-藏-書你都沒怎麼吃東西。」
「只是熱,所以脫了。」
轉完第五圈后,那隻狗開始口吐白沫,被繩子緊綁的脖子也開始流血了。因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著,但爸爸始終沒有停下來。第六圈,狗嘴裡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著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它那雙閃著光的眼睛。當我等待著它第七圈經過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爸爸用摩托車載著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那垂擺的四肢和滿含血淚的、半閉的眼睛。
沒有人可以理解吧?從前我就很害怕看到有人在菜板上揮刀,不管持刀的人是姐姐,還是媽媽。我無法解釋那種難以忍受的厭惡之情,但這反倒促使我更親切地對待她們。即使是這樣,昨天夢裡出現的兇手和死者也不是媽媽或姐姐。只是說她們和夢裡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骯髒的、恐怖的、殘忍的感覺很像。親手殺人和被殺的感覺,若不曾經歷便無法感受的那種……堅定的、幻滅的,像是留有餘溫的血一樣的感覺。
「那你呢?……啊,等智宇媽過來的時候,讓她帶件我的衣服給你。」
「啊,你們看,終於來人了。」
我感到臉頰發燙。妻子沒有參与女人們的交談,只是獃獃地坐在那裡。我意識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妻子身上,但我只能調整心態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當下盡量保持自然才是上策。
我咬緊牙關,在心裏吶喊:抬頭看我!抬頭對我笑笑,告訴我這不過是個玩笑。但妻子沒有笑。當時是晚上八點,陽台的門敞著,家裡一點也不熱,而且她的肩膀上起了雞皮疙瘩。報紙上堆滿了土豆皮,三十多顆土豆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又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時,病房已經很亮堂了。
「所以我才讓你吃肉啊。不吃肉哪有力氣,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這套採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於十七樓,雖然前面的樓擋住了視野,但後面的窗戶可以遙望到遠處的山腳。

「爸,求你別這樣。」
「我什麼都沒做,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辦的。」
「肉味。你身上有肉味。」
大姨子走後,雙人病房裡只剩下我和妻子,還有因腸破裂住進來的高中女學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邊,但還是可以意識到他們投來的異樣眼光和竊竊私語。這漫長的星期天就要結束了,我即將迎來嶄新的星期一,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著這個女人了。明天大姨子會待在醫院,後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著我要跟這個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這讓我難以接受。
「你從小就喜歡吃這個,還說過要吃到膩為止……」


但直覺告訴我,此時不管我做什麼都毫無意義。任何憤怒和勸解都不可能動搖她,事態已經發展到了令我束手無策的地步。
「好吧。就算我不吃,那你呢?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吃肉了嗎?」
有著相同火暴脾氣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怒吼聲。弟妹趕緊抓住小舅子的胳膊。
我搭電梯來到一樓,可在大廳也沒有找到她。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醫院的院子里,只見很多吃過早餐的病人也都出來透氣了,從他們臉上倦怠、陰鬱和平靜的神情便可以看出哪些人是長期住院的病人。當我走到已經不再噴水的噴泉附近時,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我扒開他們的肩膀往前走去。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冰箱冷凍室的門。果真都被清空了,裏面只有多谷茶粉、辣椒粉、冷凍青椒和一袋蒜泥。
「不知道。不管我怎麼勸,她都不聽。因為英惠,我已經好久沒在家裡吃過肉了。」
「什麼?」
岳母把手裡的購物袋遞給我。
「原來你是素食主義者啊?」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氣,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門的僧侶也都是靠修行和獨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
我卻感到很害怕,因為我渾身是血。趁沒有人看到,我趕快躲到了一棵樹的後面。我的雙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為剛剛在倉庫的時候,我吃了一塊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著那塊軟乎乎的肉,咽下肉汁與血水。那時,我看到了倉庫地面的血坑裡映照出的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趕快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看你睡得那麼沉……我們哪知道她一去不回啊。」

「……你,你知道這多少錢嗎?竟然丟掉?這可都是爸媽的血汗錢。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啊?」
「對不起,我工作太忙了。岳父身體怎麼樣?」
然而妻子卻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經過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後閉上了雙眼。我這才把裝有半袋暗紅色血的點滴袋掛了回去。
「爸,別這樣。」
「吃吧,聽爸的話,趕快吃下去。我這都是為了你好,這要是得了什麼病可如何是好啊?」
掛斷電話后,我翻了翻筆記本,然後撥通了大姨子的電話。四歲的小外甥接起電話大叫了一聲:「喂?」
「她只要吃一口,就會重新吃肉的,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我向來不喜歡誇張的東西。小時候,年長的我會帶領比我小兩三歲的傢伙們玩耍;長大后,我考進了能領取豐厚獎學金的大學;畢業后,我進了一家珍視我微不足道能力的小公司,併為能夠定期領取微薄的薪水而感到心滿意足。正因為這樣,跟世上最平凡的女子結婚便成了我順理成章的選擇。從一開始,那些用漂亮、聰明、嬌艷和富家千金來形容的女子,只會讓我感到不自在。
我舉起食指,一滴血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我把食指含在口中,鮮紅的顏色伴隨著奇特而甜滋滋的味道讓我鎮定了下來。
「……你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那股味道。」
「你趕快下樓發動引擎!」

就連向來不給我們打電話的岳父也動了怒。坐在一旁的我聽到岳父在電話另一頭的怒吼聲。
傍晚時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來到醫院。小舅子說,岳父大受打擊,還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過來,但還是被他們阻止了。
我還以為妻子蜷著身體要跑去玄關,誰知她一轉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
直到凌晨五點左右,她才會上床睡覺,但也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一個小時,然後很快地在短促的呻|吟聲中起床。每天早晨,她都是皮膚粗糙、披頭散髮、瞪著充血的眼睛為我準備早餐,而她連筷子也不動一下。
瞬間,岳父強有力的手掌劈開了虛空。妻子的手捂住了側臉。
岳父大發雷霆地催促道。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來了。
我望著彎腰站在門口的妻子,只見血已經逆流進了點滴袋。
絕望的岳母無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蒼老的臉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屋子裡充斥著暴風雨前的寂靜。岳父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肉,繞過餐桌走到妻子面前。
這是岳母走進病房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妻子輕輕地甩開我的手。她打開粉餅把粉撲在臉上,上了一層粉后,她的臉就跟蒙了一層灰的布娃娃一樣。她又拿起經常塗的珊瑚色口紅塗在嘴唇上,這才勉強看起來不像是病人蒼白的臉了。我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真是荒唐無稽。你的意思是連我也不能吃肉了嗎?」
跟我期待的相反,岳母和大姨子的勸說並沒有對妻子的飲食習慣帶來任何影響。每逢周末,岳母便會打來電話問我:
「不要這樣回去,先去商店買件衣服吧。」
「我不吃。」
每當這時,我都會有一種詭異且不祥的預感。雖然我是一個從未有過什麼預感,而且對周圍環境也不敏感的人,卧室的黑暗和寂靜卻讓我感到不寒而慄。第二天一早,妻子坐在餐桌前緊閉著雙唇,看到她那張絲毫聽不進任何勸解的臉時,我也難掩自己的厭惡之情了。她那副像是歷經過千難萬險、飽經風霜的表情,簡直令我厭惡不已。
更讓我頭疼的是,她再也不肯跟我做|愛了。從前,妻子總是二話不說地滿足我,有時還會主動撫摩我的身體。可現在,連我的手碰到她的肩膀,她都會悄悄地躲閃。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了她理由:
廚房的湯鍋煮沸了,妻子一聲不響地把電話放在桌子上,轉身走進了廚房,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不知情的岳父可憐地嘶吼著。我只好拿起電話說:

怒髮衝冠的岳父再次動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臉上。

「國外有很多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國內好像也開始流行吃素了。特別是最近媒體總是報道吃肉的負面消息……要想長壽,必須戒肉,這也不是毫無道理。」
「老婆,你這是在做什麼?」
大姨子拽著岳父的右胳膊。岳父乾脆丟掉手裡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著腰往後退的妻子。
「來之前準備的黑山羊湯,聽說英惠好幾個月沒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虛……你們一起喝吧。我瞞著仁惠帶出來的,你就告訴英惠這是中藥。裏面加了很多中藥材,應該聞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這次又流了那麼多血……」
「快!」
不知妻子對此事是否知情,她還是安然自得地過著每一天。除了有意迴避與我同床這件事——她乾脆穿著牛仔褲睡覺了。在外人眼裡,我們還算是一對正常的夫妻。有別於從前,她的身體日漸消瘦。每天清晨,我關掉鬧鐘起床時,都會看到她睜著雙眼直挺挺地躺在那裡。除此以外,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自從上次參加過公司的聚餐后,有一段時間大家都對我心存質疑。但當我負責的項目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業績以後,一切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岳母張口結舌,我趁機強調說:「您不知道英惠的身體變得多虛弱了。」
「你們抓住英惠的胳膊https://read.99csw•com。」
「不用了。」
正如我期待的那樣,她輕鬆地勝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為我準備一桌有湯、有飯、有魚的早餐,而且她從婚前一直做的副業也或多或少地貼補了家用。妻子曾在電腦繪圖學校做過一年的助教,平時會接一些出版社的漫畫稿,主要的工作是給對話框嵌入文字。
「你瘋了嗎?怎麼不叫醒我?現在都幾點了……」
「這個地方好找吧?」
「來,張嘴,吃一口吧。」
岳母把紙杯送到妻子嘴邊。
我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了。我沒有說謊,這是事實。但是出於責任的驅使我邁開像是灌了鉛的雙腿朝她走了過去。
「太熱……」
我扒開妻子緊攥的右手,一隻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掉在了長椅上。那是一隻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綠綉眼鳥,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紅色的血跡清晰地漫延開來。
「她一口肉也不吃,只吃素,這都好幾個月了。」
我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說,不會把它吊在樹上邊打邊用火燒。不知他從哪兒聽來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發動了摩托車,那隻狗跟在後面。他們繞著同一個路線跑了兩三圈,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門口望著那隻漸漸筋疲力盡、氣喘吁吁,甚至已經翻了白眼的白狗。每當跟它四目相對時,我都會對它豎眉瞪眼。
「我都快認不出二姐了。雖然聽說你在吃素,可沒想到這素吃得都傷了身子啊。」
「天哪……看來是從精神病區跑出來的吧。這麼年輕的女人。」
我叫了輛計程車送走了岳母。回來后,病房裡一片漆黑。被吵到的高中女生和她的母親早早地關掉了電視和燈,並圍起了隔簾。妻子已經入睡,我蜷縮著身體躺在陪護床上等待著睡意來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也對此時的狀況毫無頭緒,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我身上。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著點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著她的臉,彷彿那張臉上寫著答案,只要一直盯著看就能找出來似的。
廚房比卧室冷很多。如果是平時,怕冷的妻子肯定會找來一件開衫披在身上,然後再找出絨毛拖鞋穿上。但不知她從何時光著腳,穿著春秋款的單薄睡衣,跟聽不見我講話似的愣愣地站在那裡。彷彿冰箱那裡站著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又或者是鬼。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所有的一切讓人感到陌生,我彷彿置身在某種物體的背面,像是被關在了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后。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置身於此了,只是現在才醒悟到這一點罷了。一望無際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壓壓地揉成了一團。
早春的氣溫還很低,身穿單薄大衣的妻子站在晚風中瑟瑟發抖。一路上,她都沒有講話。不過她向來如此,所以我也沒太在意。少言寡語是好事,長輩們都喜歡沉默寡言的女人。想到這,我原本不安的心也就平靜了。
妻子日漸消瘦,原本就突出的顴骨顯得更加高聳了。如果不化妝,皮膚就跟病人一樣蒼白憔悴。大家若是都能像她這樣戒掉肉的話,那世上就沒有人為減肥苦惱了。但我知道,妻子消瘦的原因不是吃素,而是因為她做的夢。事實上,她幾乎不睡覺了。
凌晨,四下一片漆黑。在一種詭異衝動的驅使下,我掀開蓋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用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沒有淋漓的鮮血,也沒有溢出的內臟。隔壁病床傳來粗野的呼吸聲,但妻子卻顯得異常安靜。一種莫名的恐懼促使我伸出食指靠近妻子的鼻孔,她還活著。
「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現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照鏡子看看你這張臉都變成什麼樣了。」
岳母長嘆一口氣。
社長夫人問我。
我撲哧笑了出來,內心期待著她能學我笑一下。但是她並沒有,她甚至都沒抬頭看我一眼。
「爸!」
我轉過頭,只見表情嚴肅的男護士和中年警衛跑了過來。
「味道?」
可是現在妻子準備的這桌飯菜都是些什麼啊!她斜坐在椅子上,往嘴裏送著令人食慾全無的海帶湯。我把米飯和大醬包在生菜里,不滿地咀嚼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對眼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
「……我做了一個夢。」
雖然她的聲音非常小,但在座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大家詫異的視線集中在了妻子身上,這次她提高了嗓音大聲說:
「削這麼多土豆做什麼?」
「我們醒來的時候她人就不見了。」
高中女學生的母親面露難色,略顯生氣似的漲紅了臉。

「不用。明天早上我再打過來好了。這孩子可真不叫人省心……我真是沒臉見你啊。」
趁著大姨子在看護妻子,我換上姐夫的襯衫後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噴頭流出的溫水沖走了已經凝固的黑色血漬,充滿懷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我射來。我覺得好噁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厭。這太不現實了。比起驚嚇和困惑,我的內心只有對妻子的憎惡之情。

沒有人可以救我。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這孩子太不像話了,讓她來聽電話。」

當我回到卧室時,妻子一聲不響地蜷縮在床上,就跟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似的。當然,這不過是我的錯覺。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便會聽到非常微弱的呼吸聲,但這一點都不像熟睡的人發出的聲音。只要我伸手就能觸碰到妻子帶有溫度的身體,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碰她。甚至連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講。
「你這孩子……」
妻子吃素以前,我沒有覺得她是一個特別的人。老實講,初次見面時,我並沒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個頭、不長不短的頭髮、泛黃的皮膚上布滿了角質,單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顴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她踩著款式極簡的黑皮鞋,不緊不慢地邁著平穩的步伐朝我所在的餐桌走了過來。
弟妹嚇哭了,哭得眼睛紅腫,妝也哭花了。
我打開燈,走進了浴室。連日來氣溫一直處在零下十幾攝氏度,幾個小時前我剛洗過澡,所以濺了水的拖鞋還是冰冷潮濕的。我從浴缸上方黑色的換氣口、地面和牆壁上的白瓷磚,感受到了一種殘酷季節的寂寞感。
「我,不吃肉。」
我無法忘記用牙齒咀嚼生肉時的口感,還有我那張臉和眼神。猶如初次見到這張臉,但那的確是我的臉。不,應該反過來講,那是我見過無數次的臉,但那不是我的臉。我無法解釋這種似曾相識又倍感陌生的感覺……也無法講明那種既清晰又怪異和恐怖的感覺。
她的聲音清晰。
擺在我們面前的第一道料理是蕩平菜。這是一道用涼粉、香菇和牛肉涼拌的清淡菜肴。當服務生拿起湯匙準備為妻子分餐的時候,坐在椅子上一直沒有開口的她突然低聲說道:
距離家庭聚會還剩三天。當天傍晚,首爾提早迎來了酷暑,各大辦公樓和商場都開了空調。我在公司吹了一天冷氣回到家,打開玄關門看到妻子的瞬間,我立刻關上了門。因為我們住在走廊式的公寓里,所以我怕經過的人看到她這副模樣。妻子穿著淺灰色的純棉褲子,赤|裸著上半身,正背靠電視櫃坐在地上削著土豆皮。只見她那清晰可見的鎖骨下方,點綴著兩個由於脂肪過度流失而只有輕微隆起的乳|房。
大姨子沉住氣勸說著妻子。孩子們瞪大眼睛望著妻子。妻子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獃獃地看著全家人的臉。
妻子痛苦地掙扎著,岳父用糖醋肉使勁捻著她的嘴唇。縱使岳父用強有力的手指掰開了妻子的雙唇,但還是無法摳開她緊咬著的牙齒。
「一直睡著,問她什麼也不說。但飯都吃了……應該沒什麼大礙。」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過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對吧?再說了,她拿刀幹什麼呀……這種事,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讓我以後可怎麼面對她啊。」
下一道菜是干烹雞,然後是金槍魚片。在大家盡情享用美食期間,妻子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那兩顆如同橡子般的乳|頭在她的襯衫里呼之欲出,她的視線卻一直追隨著其他人的嘴唇和一舉一動。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附和著大家笑了出來。但我意識到妻子沒有笑,她根本沒有在聽大家講話,她一直盯著殘留在每個人嘴唇上的芝麻油,而在座的人正因此而感到不快。
妻子穿著一件緊身的黑襯衫,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兩顆乳|頭凸起的輪廓。毫無疑問,她沒有穿胸罩。當我轉過頭窺視大家的反應時,正好撞上了專務夫人的視線。我看得出她故作泰然的眼神里夾雜著好奇與驚訝,甚至還有一絲輕蔑。
「以後你們就無憂無慮了,這下總算安家落戶了。」岳父拿起筷子,說道。
妻子面露平靜且凄涼的神情,用看似帶有憐憫的眼神望著岳母,然後把紙杯還給了她。
「要遲到了,抓緊時間吧。」

「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現。這是我們社長第一次叫科長級的人參加夫妻聚會,我可是第一人,這說明他很欣賞我。」
「蒸來吃。」
「二姐,你就聽爸的,趕快自己接過來吃吧。」
我忍受著陣陣寒意,望著妻子所在的方向。頓時,睡意和醉意全無了。妻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冰箱。黑暗中,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卻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懼。她披著一頭蓬鬆且從未染過色的黑髮,穿著一條垂到腳踝的白色睡裙,裙邊還稍稍打著卷。
我看到岳母的胳膊在顫抖。妻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哦?那到什麼時候?」
「我太太一直患有腸胃病,睡眠也不太好。但自從聽了醫生的建議以後,戒了肉才大有好轉了。」
岳母似斷非斷的呼喊聲在緊張的寂靜表面劃下了一道裂痕。read.99csw.com孩子們放聲大哭了起來。
婚後,妻子在家裡乾脆就不|穿胸罩了。夏天外出時,為了遮掩圓而凸起的乳|頭,她才會勉強穿上胸罩。但不到一分鐘,她就把胸罩後面的背鉤解開了。如果是穿淺色的上衣或是稍微貼身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來,但她毫不在意。面對我的指責,她寧可在暑天多套一件背心來取代胸罩。她的辯解是,自己難以忍受胸罩緊勒著乳|房。我沒有穿過胸罩,自然無從得知那有多難以忍受。但看到其他女人都沒有像她這樣討厭穿胸罩,所以我才會對她的這種過激反應感到很詫異。
我又做了一個夢。
我們的身影映在化妝台的鏡子里。
大姨子從結婚前開始經營化妝品店,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買下的。直到臨盆前,店面已經擴大到了原來的三倍。生完孩子后,她只能每晚抽空到店裡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滿三歲上了幼兒園,她才能全天待在店裡照看生意。
岳父一聲呵斥后,大姨子緊隨其後責備道:「你到底想怎樣啊?人必須攝取所需的營養……你非要堅持吃素的話,也得有一個營養均衡的菜單吧。看看你的臉都成什麼樣子了?」
「……嗯。」
我想大喊,哪怕只有一次。我想衝出窗外的黑暗。如果這樣做,那塊東西就會從我體內消失嗎?真的可以嗎?
妻子只有一點跟其他人不同,那就是她不喜歡穿胸罩。在短暫且毫無激|情的戀愛時期,有一次,我無意間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當我發現隔著毛衣竟然摸不到胸罩的帶子時,莫名地稍稍興奮了起來。難道這是她在向我暗示什麼嗎?想到這,我不禁對她另眼相看。但據我觀察的結果,她根本沒有想要暗示什麼。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難道只是因為她懶得穿,或是根本不在乎穿不|穿胸罩這件事?與其這樣,還不如在胸罩里加一張厚實點的胸墊。這樣一來,跟朋友見面時,我也好顯得有點面子。
妻子似乎沒有意識到今晚的聚餐對我有多重要,她泰然自若地輕聲開了口。但我突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我猜到了她要講什麼。
我愣愣地看著一臉猙獰、大發雷霆的你。
「這是怎麼回事?她該不是在減肥吧?」
就算她的狀態實在令人起疑,我也不會考慮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或是接受任何治療。雖然我可以對別人說「心理疾病不過是疾病中的一種,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種事當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可就另當別論了。坦白講,我對莫名其妙的事一點耐性也沒有。
飯後甜品上來的時候,妻子只吃了一塊蘋果和橙子。
我終於失去理智,大喊起來。但她跟昨晚一樣,依然無視我的存在,只顧忙著把那些牛肉、豬肉、切成塊的雞肉和少說也值二十萬韓元的鰻魚倒進垃圾袋。
你夾起第二塊烤肉放進嘴裏咀嚼,但很快就吐了出來。你挑出那塊閃閃發光的東西,暴跳如雷地喊道:
我手忙腳亂地找著皮鞋,慌忙之中竟然湊不成雙,穿錯兩次以後,這才奪門而出。

「至少給我煎個雞蛋吧。我今天累壞了,連午飯都沒好好吃。」
睡著后,我恍惚做了一個夢。夢裡,我正在殺人。我用刀子剖開那個人的腹部,掏出又長又彎曲的內臟,像處理活魚一樣只留下骨頭,把軟乎乎的肉都剔了下來。但我殺的人是誰,卻在醒來的那一刻忘記了。
我掛掉電話,立刻衝進浴室。由於一時手忙腳亂,刮鬍子時劃出了兩道傷口。
我很羡慕姐夫。雖說他畢業於美術大學,自詡為畫家,但對家裡的生計毫無貢獻。雖然他繼承了些遺產,但錢只出不進的話,早晚也會見底的。多虧了能幹的大姨子,他這輩子都可以安枕無憂地搞自己的藝術了。而且,大姨子跟從前的妻子一樣擁有一手好廚藝,看到她午餐準備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我不禁感到飢餓難耐了。望著大姨子豐腴的身材和雙眼皮的大眼睛,聽著她和藹可親的口吻,我不禁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覺到的很多東西感到很遺憾。
「全部嗎?」
「爸!」
社長、常務和專務夫妻比我們早到一步,部長一家人也隨後趕到了。大家彼此打過招呼后,我和妻子脫下外衣掛在了衣架上。眉毛修得纖細、戴著一條碩大的翡翠項鏈的社長夫人把我和妻子帶到餐桌前,其他人都跟這家餐廳的常客一樣顯得十分放鬆。我抬頭看了一眼頗有古風韻味的天花板,又瞟了一眼石質魚缸里的金魚,然後坐了下來。就在我無意中看向妻子的剎那,她的胸部映入了我的眼帘。
「瞧你這副德行,簡直是要氣死我。我講的話,你也不聽了是吧?我讓你吃,就趕緊吃!」
「英、英惠!」
「什麼!」
「我,不吃肉。」
我啞口無言。我知道最近流行吃素,人們為了健康長壽、改善過敏體質,或是為了保護環境而成為素食主義者。當然,還有遁入空門的僧人是為了遵守不殺生的戒律。但妻子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她既不是為了減肥,也不是為了改善體質,更不可能是撞了邪。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就要改變飲食習慣?而且她還徹底無視我的勸阻,固執得讓人不可理喻!
「熱。」
我舉著點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點滴袋掛在廁所的門上,然後反鎖上門。伴隨著幾聲呻|吟,她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我不吃。」
她抬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遮擋著照射在額頭上的陽光。
「英惠還是不肯吃肉嗎?」
直到春天,妻子也沒有任何改變。雖然每天早上只吃蔬菜,但我已經不再抱怨了。如果一個人徹頭徹尾地改變了,那麼另一個人也只能隨之改變。
有人殺了人,然後有人不留痕迹地毀屍滅跡。醒來的瞬間,我卻什麼都記不得了。人是我殺的?不然,我是那個死掉的人?如果我殺了人,死在我手裡的人又是誰呢?難道是你?應該是我很熟悉的人。再不然,是你殺了我……那毀屍滅跡的人又是誰呢?那個第三者肯定不是我或你……我記得兇器是一把鐵鍬,死者被一把碩大的鐵鍬擊中頭部而死。鈍重的回聲,瞬間金屬撞擊頭部的彈性……倒在黑暗中的影子是如此清晰。

「……永遠不吃。」
「呃……呃……嗯!」
「……下個月我們會去首爾,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吧。」
那晚發生的事令我狼狽不堪。開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妻子卻無動於衷,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麼事。她歪斜著身體,將臉靠在車窗上,看起來疲憊不堪。如果按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暴跳如雷了。你是想我被公司解僱嗎?看看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
「快張嘴。不喜歡吃這個?那換這個。」
「幹嗎扯上我啊?」
這種堅韌不拔的母愛真是讓我嚇破了膽。
「都說是了。」
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遠比大姨子拽著岳父的力氣大,只見岳父一把甩開大姨子,硬是把手裡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裏塞去。妻子緊閉著嘴,連連發出呻|吟聲。她有話要說,但又害怕一旦開口,那些肉會塞進嘴裏。
她轉過身來,緩慢地朝敞著門的卧室走去。她跨過門檻的同時,伸手輕輕地帶上了門。我獨自留在黑暗的廚房裡,望著那扇吞噬了她白色背影的房門。
「你不吃了?」
我就跟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一樣無動於衷地望著眼前的光景,我看著她疲憊不堪的臉和像是用口紅亂抹的、沾有鮮血的嘴唇。她獃獃地望著圍觀的人群,飽含著淚水的雙眼終於與我四目相對了。
「你想吃什麼?媽去給你買點甜的東西來?」
你這該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必須採取些措施了。
有時,我會萌生不祥的預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初期癥狀嗎?如果妻子得了初期偏執症或妄想症,進而嚴重到神經衰弱的話……
「我做了一個夢。」
我故作淡定地問她。
「老婆!」
「這是中藥。媽為了給你補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結婚以前不是也喝過中藥嗎?」
「搞什麼?因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就把肉都扔了?你知道那些肉值多少錢嗎?」
「公公也真是的,怎麼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兒呢?他老人家以前也這樣嗎?」
妻子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她從什麼時候坐在這裏的啊?」
「話雖如此,可一點肉也不吃的話,那人還能活下去嗎?」
「反正你只在家吃早餐,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一頓不吃肉死不了人的。」
「真的是中藥?」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都不是。」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歡我的乳|房,因為它沒有任何殺傷力。手、腳、牙齒和三寸之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會成為殺戮或傷害人的兇器。但乳|房不會,只要擁有圓挺的乳|房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為什麼它變得越來越消瘦了呢?它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圓挺了。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越來越瘦了?我變得如此鋒利,難道是為了刺穿什麼嗎?
大姨子講電話時摻雜的鼻音,總是能刺|激到我的性|欲。我用剛才跟岳母說話的方式告知了她妻子吃素的事,得到相同的驚訝、道歉和許諾后,結束了通話。我遲疑了一下要不要再打給小舅子,但我覺得這樣做未免過了頭,於是放下了電話。
「這不是中藥。」
「前不久,不是發現了一具五千年前人類的木乃伊嗎?據說在木乃伊身上找到了狩獵的痕迹。這就證明了吃肉是人類的本性,吃素等於是違背本能,顯然是有違常理的。」
「英惠怎麼樣了?」
沒過多久,岳母闖了進來,刺耳的開門聲讓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皺起了眉頭。只見岳母一手提著零食,另一隻手提著已被黑色液體浸濕的購物袋。
「小鄭,英浩,你們過來!」
「這裏的房價是多少啊?」
「爸!」
「有的,你看她死死地攥著拳頭呢!」
「…九-九-藏-書…不可以這樣嗎?」
「我爸是個急性子……看看你們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紀,已經好很多了。」
「你們都好吧?最近都沒有你們的消息。」
妻子沒有回答。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在浴室門口盛放臟衣服的桶里翻出了昨天穿過的襯衫。還好沒有太多摺痕。就在我把領帶像圍巾一樣掛在脖子上、穿上襪子、裝好筆記本和錢包的時候,妻子仍待在廚房沒有出來。這是結婚五年來,我第一次在沒有妻子的照料和送別下出門上班。
「媽的,怎麼這麼磨蹭啊?」
「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再吃素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趕快給我吃掉。家裡又不是吃不起飯,你這算什麼事啊!」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迹問道。
沒有人可以讓我呼吸。
我原本要打開浴室燈的手懸在了半空。當時是凌晨四點多,由於昨晚聚餐時喝了半瓶燒酒,我在感受到尿意和口渴后醒了過來。
「你的意思是,從今往後家裡都不吃肉了?」
「攔下……」
「我們還不是老樣子。你工作都還順利吧?」
某種咆哮和呼喊層層重疊在一起,它們充斥著我的內心。是肉,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沒錯,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裏。血與肉消化后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殘渣排泄到了體外,但那些生命仍舊留在了那裡。
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燉雞和章魚面的盤子推到妻子面前說道。
「你剛才不是也看到了嗎?我洗過澡了,哪兒來的味道啊?」
高中女學生的母親用充滿同情的口吻對我說道。我看到餐盤放在床上,妻子一口沒動。她拔掉了點滴,不知道人去哪兒了,只見長長的塑膠點滴管的針頭上還帶著血。
我猶豫不決地走到妻子身邊。妻子面紅耳赤,可見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這一巴掌彷彿打破了妻子的平靜,她不停地喘著粗氣。
我們正說著,菜就上來了。我勉強維持的淡定就這樣徹底毀於一旦了。

「其實……」
想起妻子的家人,自然會想到生火煮飯的場景和柴米油鹽的味道。男人們圍坐在客廳喝酒、烤肉的時候,女人們則聚在廚房裡熱熱鬧鬧地聊天。一家人,特別是岳父最愛吃的就是涼拌牛肉,岳母還會切生魚片,妻子和大姨子都能嫻熟地揮舞四方形的專業切肉刀把生雞大卸八塊。最令我滿意的是妻子的生活能力,因為她可以從容不迫地空手拍死幾隻蟑螂。她可是我在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過的女子了。
「少說廢話,趕快抓住她。小鄭,你也動手!」
在座的人這才點頭表示理解。
大姨子特有的溫柔口吻總是令我心動,此時此刻這多少安撫了我敏感的情緒。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陣子,就在我解開領帶打算去洗漱時,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病房的門。
妻子咬緊牙關,凝視著一雙雙瞪著自己的眼睛,舉起了刀。
「……我真是沒臉見你。」
沒有人可以幫我。
她也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吧。我盯著妻子的臉,她垂著眼皮,表情比平時還要平靜。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會有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是一個這麼不理智的女人。
「這是什麼?」
我強顏歡笑地問道。妻子頭也不抬,一邊削著土豆皮一邊回答說:

十多種美味佳肴都上齊了,直到聚餐結束,妻子吃到的東西只有色拉、泡菜和南瓜粥。她連味道獨特的糯米湯圓粥也沒嘗一口,只因為那是用肉湯熬煮而成的。在座的人漸漸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大家聊得歡天喜地,同情我的人偶爾會問我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但我知道大家已經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了。
「我說英惠啊,我跟你說了那麼多話,你也應該……」
「二姐,你就識相點,吃一口吧。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這樣嗎?」
我屏住了呼吸。暴風雨終於來了。
妻子並不是一個勤快的人。之前我深夜回到家,很多時候她都上床入睡了。但現在,就算我凌晨到家洗漱上床后,她也不會進卧室。她沒有看書,也不會上網跟人聊天,更不要說看電視了,那份給漫畫加對白的工作也不可能佔用這麼多的時間。
「這到底是為什麼?」
「不知你睡得多沉……連送早飯都不知道。」
「爸,對不起。」

我扒開塑料袋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她的腕力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使出渾身力氣才逼她放下了袋子。妻子用左手揉著被我掐紅的右手腕,用一如既往沉穩的語氣說:
她點了點頭。
「請問,她去哪兒了?」
我的手腕並無大礙,一點也不痛,痛的是我的心,好像有什麼東西塞在了胸口。那是什麼,我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就在那裡了。現在即使不|穿胸罩,我也能感覺到那裡有一塊東西。不管我怎麼深呼吸,都覺得胸口很悶。
不愧是特種部隊出身,姐夫以熟練的動作幫妻子止血后,一把背起了妻子。
「……讓開!」
岳父的這份父愛感動得我心頭一熱,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這一幕感動了。妻子卻用手推開了半空中微微顫抖的筷子。
「嗯。」
妻子拖著無力的雙腿走出廁所,身上散發著難聞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氣味。我沒有幫她提點滴袋,她自己用綁著繃帶的左手舉著,但由於高度不夠,血液漸漸出現了逆流。她蹣跚地挪動著步子,用插著針頭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湯。雖然右手打著點滴,但她卻不以為意。我看著她提著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麼。
岳母的聲音裡帶有幾分擔心。雖然她平時看起來並不怎麼關心二女兒,但畢竟妻子也是她的親骨肉。
妻子乖乖地接過紙杯。
「沒想到我們晚年竟然會遇上這種事……」
「加上英惠從小就沒頂撞過他,所以他也是一時驚慌。」
如今,我連五分鐘的睡眠都無法維持。剛入睡就會做夢,不,那根本不能稱為夢。簡短的畫面斷斷續續地向我撲來,先是禽獸閃著光的眼睛,然後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頭蓋骨,最後出現的又是禽獸的眼睛。那雙眼睛好似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一樣。我顫抖著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還柔軟,牙齒是否還溫順。

妻子醒來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腳邊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剛開門進來,看到醒來的妻子一時難掩又驚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卻讓人讀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點滴的原因,還是單純的水腫,整張臉看起來白胖些了。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吃!」
「我不喝。」

由於長期失眠,妻子的臉顯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樣沒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細看的話,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樣的淡褐色乳|頭。剛才進門時,大姨子直接把她拽進了卧室,但沒一會兒就看到大姨子面帶難色地走了出來。看來妻子還是不肯穿胸罩。
「姐夫,你先回去吧。」
我在夢裡用刀砍斷某人的脖子,由於沒有一刀砍斷,所以不得不抓著他的頭髮切下連在一起的部分。每當我把滑溜溜的眼球放在手上時,就會從夢中醒來。清醒的時候,我會想殺死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鴿子,也會想勒死鄰居家養了多年的貓。當我腿腳顫抖、冷汗直流的時候,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乎有人附在了我的體內,吞噬了我的靈魂,每當這時……
我本以為妻子會說「爸,對不起,我不想吃」。她卻用沒有一絲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說:
大姨子跟妻子長得很像,但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重點是,她比妻子更有女人味。大姨子很快接過話筒。
如果能入睡、如果能失去意識,哪怕只有一個小時……我在無數個夜裡醒來,赤腳徘徊的夜晚,整個房間冷得就跟涼掉的飯和湯一樣。黑暗的窗戶外伸手不見五指。昏暗處的玄關門偶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但沒有人敲門。回到卧室把手伸進被子里,一切都涼了。
我上車發動引擎后,打開了交通廣播,因為想確認一下社長預約的韓定食餐廳周邊的路況。我系好安全帶,拉下側閘。妻子這才打開車門,帶著一股寒氣坐到了副駕駛座上,然後慢吞吞地系好安全帶。
妻子沒說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錯啊」「準備午餐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吃著白飯和泡菜。除此之外,沒有她能吃的東西。她連以雞蛋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會去夾看起來很誘人的色拉。
「爸,我不吃肉!」
「你是打算就這樣出門嗎?」

「……其實是因為有味道。」
如果一開始她就討厭吃肉的話,我還可以理解,但結婚前她的胃口就很好。這也是我特別滿意的一點。妻子烤肉的技術非常嫻熟,她一手拿著鉗子,一手拿著大剪子,剪排骨肉的架勢相當穩重。婚後每逢周日,她都會大顯身手做一桌美味佳肴,油炸用生薑末和糖漿腌制過的五花肉,香甜可口極了。她的獨門絕技是在涮火鍋用的牛肉上塗抹好胡椒、竹鹽和芝麻油,再裹上一層糯米粉煎烤。她還會在碎牛肉和泡過水的白米里加入芝麻油,然後在上面鋪一層豆芽,煮一鍋香噴噴的豆芽拌飯。加入大塊土豆的辣雞肉湯也好吃得不得了,雞肉十分入味,嫩肉里吸飽了辣汁湯頭,我一頓飯就能吃下三大盤。
隔天凌晨,我第一次見到了倉庫里的血泊和映在上面的那張臉。
妻子的盤中空無一物,服務生為其他九個人填滿盤子后,悄然退下了。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素食主義上。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麼哭泣,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盯著我,更不https://read.99csw.com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顫抖的手來撫摩我綁著繃帶的手腕。
「這是什麼?這不是刀齒嗎?」
岳父大吼一聲:
「重新化一下妝。」
……那隻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綁在了摩托車後面。爸爸用火把那隻狗尾巴上的毛燒焦后貼在我的傷口處,再用繃帶包紮好。九歲的我站在大門口,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即使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那隻狗耷拉著紅色的舌頭,熱得直喘粗氣。那是一隻塊頭比我還大、長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沒有咬主人的女兒以前,可是一隻在鄰里之間出了名的聰明伶俐的小傢伙。
「噢,是嗎……庭院設計得很不錯,白天就更美了。從那扇窗戶還能看到花壇呢。」
岳母的生日在六月份。由於二老住得遠,所以每年住在首爾的子女都是寄些禮物,然後再打電話為他們賀壽。但這次剛好大姨子家在五月初換了大房子,岳父、岳母為了參觀新房也順便給岳母過生日,所以決定來一趟首爾。即將到來的六月第二個星期日,算是妻子娘家歷年來少有的大型聚會。雖然誰也沒開口說什麼,但我知道全家人已經做好了在當天斥責妻子的準備。
「什麼?」
猶豫不決的妻子用手捏著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體。岳母笑容滿面地說:「再喝,再喝一口。」她那雙眼睛在布滿皺紋的眼皮下閃了一下光。
她心不在焉地問道,口氣跟撫養著四個小孩的中年女人一樣。我怒瞪著她,她卻毫不在意,嘎吱嘎吱地嚼了半天嘴巴里的泡菜。
岳母從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湯走了出去。我把手裡的領帶捲成一團,剛剛被大姨子安撫平穩的心又開始混亂了。沒過多久,妻子醒了。還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多少讓我為岳母的出現感到慶幸。
一陣緊張的沉默。我環視了一圈,在座的每一個人——岳父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岳母彷彿從未年輕過的臉上滿是皺紋,眼中充滿了擔憂;大姨子惆悵的兩撇濃眉;姐夫所展現的旁觀者的態度,以及小舅子夫妻倆消極且不以為然的表情全都被我看在眼裡。我期待著妻子能說點什麼,她卻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應了所有人用表情傳達出的信息。
「廁所。」
妻子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是我曾經深信不疑的、特別樸素的微笑。
「我累。」
「對不起,家裡出了點急事……真是對不起。我會儘快趕到的。不,我馬上就能趕到。只要一會兒……不,您別這樣,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真是對不起。是,我無話可說……」
「別這樣講。您身體怎麼樣了?」
「這就像你把還在蠕動的章魚纏繞在筷子上,然後一口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吃著,坐在對面的女人卻像看到了禽獸一樣盯著你。感覺應該跟這差不多吧?」
「小鄭,你怎麼能看著不管呢?她要做什麼,你應該知道的啊?」
妻子洗漱后換上睡衣,但她沒有進卧室,而是走到自己的房間。我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然後拿起了電話,打給住在遠方小城鎮的岳母。雖然時間尚早,還不到上床睡覺的時間,岳母的聲音卻昏昏沉沉的。
「很累吧?」
第二天晚上九點,我來到病房。大姨子面帶笑容地迎接了我。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順利。今年,我們已步入婚姻生活的第五年,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熱戀期,所以也不會迎來什麼特別的倦怠期。直到去年秋天貸款買下這套房子前,我們一直推遲懷孕的計劃,但我想現在是時候要個孩子了。直到二月的某天凌晨,我發現妻子穿著睡衣站在廚房前,我從未想過這樣的生活會出現任何改變。
妻子在我無法進入、無從得知,也不想了解的夢境中漸漸消瘦著。最初她像舞者一樣纖細苗條,但到了後來則變得跟病人一樣骨瘦如柴了。每當我萌生不祥的預感時,就會想方設法地安慰自己。在小城鎮經營木材廠和小商店的岳父岳母、為人善良的大姨子和小舅子一家人,誰都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我偶爾會想,像這樣跟奇怪的女人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權當她是個外人,不,看成為我洗衣煮飯、打掃房間的姐姐,或是保姆也不錯。但問題是,對於一個年輕氣盛,雖然覺得日子過得沉悶,但還是想維持婚姻的男人而言,長期禁慾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因為公司聚餐很晚回到家,藉著酒勁撲倒了妻子。當我按住她拚命反抗的胳膊,扒下她的褲子時,竟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感。我低聲謾罵拚死掙扎的妻子,試了三次才成功。此時的妻子面無表情地躺在黑暗中凝視著天花板。一切結束后,她立刻轉過身,用被子蒙住了臉。我去洗澡的時候,她收拾了殘局。等我回到床上時,她就跟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閉眼平躺著。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無人。我一邊扒開長著細尖葉子的樹枝,一邊往前走去。我的臉和胳膊都被劃破了。我記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現在卻一個人迷了路。恐懼與寒冷包圍著我,我穿過凍結的溪谷,發現了一處亮著燈、像是倉庫的建築物。我走上前,扒開草簾走進去,只見數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吊在長長的竹竿上。有的肉塊還在滴著鮮紅的血。我扒開眼前數不盡的肉塊向前走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對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鮮血浸濕了。
「她這是瘋了,徹底瘋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
妻子少言寡語,很少開口向我提什麼要求。即使我下班回來晚了,她也不會抱怨。有時難得周末兩個人都在家,她也不會提議出門走走。整個下午,我拿著遙控器在客廳打滾的時候,她都閉門不出。我猜她是在工作或是在看書。說到興趣愛好,她似乎只有看書而已,而且看的都是那些我連碰都不想碰的、枯燥無味的書。到了吃飯時間,她才會走出房間,一聲不響地準備飯菜。坦白講,跟這樣的女人生活一點意思也沒有。但看到那些為了確認丈夫行蹤,一天到晚會給丈夫的同事或好友打上數通電話,或是定期發牢騷、找碴兒吵架的女人,我對這樣的妻子簡直感激不盡。
我一邊輕聲問她,一邊拿起她膝蓋上的病人服遮住了她那不堪入目的胸部。
他像是有話要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我從口袋裡掏出兩萬韓元遞給他:
「她已經睡下了,明天一早我讓她打給您。」
「英惠不肯吃肉。」
「還愣著幹嗎!快去拿條毛巾來!」
大姨子大叫一聲,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顯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雙唇還在微微地抽|動著。雖然我對岳父的暴脾氣早有耳聞,但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動手打人。
「不挑食,什麼都吃的人才健康,不是嗎?什麼都吃才能證明身心健康啊。」
「聽說是因為四像體質,所以最近才有很多人開始吃素……我也看了很多醫生,想搞清楚自己的體質,可一家一個說法。每次看完醫生,雖然都有調整飲食,但心裏始終覺得不踏實……最後覺得還是均衡飲食最合理。」
「嗯?」
社長用豪放的語氣問道。
「什麼?那您怎麼不叫醒我呢!」
妻子把鼻子湊到杯口聞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喂?」
岳母清脆的嗓音漸漸變成了低低的哭聲。
「那些東西不能放在冰箱里,我受不了。」
「孩子呢……」
我穿上不久前新買的皮鞋。新鞋夾腳,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腳塞了進去。等我衝出玄關,看到電梯停在頂樓時,只好從三樓走樓梯下樓。當我跑進即將關上車門的地鐵后,這才看到陰暗的車窗上映照出的臉。我理順頭髮,系好領帶,用手掌抹平襯衫上的皺褶。做完這些,我腦海中浮現出了妻子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面無表情的臉,以及僵硬的語氣。
我大吃一驚。因為結婚五年來,我從未聽過大男子主義的岳父用充滿歉意的口吻跟我講話。岳父講話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他人生里最大的驕傲就是參加過越戰,並且獲得過榮譽勳章。岳父平時講話的嗓門非常大,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堅持己見、頑固不化的人。「想當年,我一個人獨擋七個越南兵……」這樣開頭的故事,就連我這個做女婿的也聽過兩三次了。據說,妻子被這樣的父親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歲。
我的口腔里溢滿了口水。走過肉店的時候,我會捂住嘴巴。因為從舌根冒出的口水會浸濕我的嘴唇,然後從我的唇縫裡溢出來。
「雞蛋也扔了。」
「英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妻子的嘴裏第一次傳出了清楚的聲音。
「你為什麼吃素啊?為了健康……還是因為宗教信仰呢?」
「你去哪兒?」
「牛奶也不會送來了。」
「嗯?」
妻子跟石像一樣固定在原地,我走到她身邊。
「有沒有熨好的襯衫?」
「我要是吞下去了可怎麼辦?你差點害死我!」
我走在前面打開玄關門,按了電梯的按鈕后,焦躁地看著她磨磨蹭蹭地穿上那雙藍色的運動鞋。風衣搭配運動鞋,面對這種不倫不類的打扮,我也束手無策。因為她沒有皮鞋,所有的皮革製品都被她扔掉了。
弟妹也幫腔說:

我看到黑暗中她的側臉,她緊閉著雙唇,眼中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冷光。
「這到底是什麼事啊?怎麼能在孩子面前……」
「你瘋了嗎?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都扔掉?」
「讓你媽媽來聽電話。」
「你為什麼不|穿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