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樹火

樹火

醫生的態度很認真,同時也顯得有些緊張。
英惠發出呵呵的笑聲,接著喘起了粗氣。
那時,她看到一個奇怪的女患者倒立在西側的走廊盡頭,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女人竟然就是英惠。護士帶她走上前時,她這才透過濃密的長發認出了英惠。只見英惠用肩膀支撐著地面,血液倒流憋紅了雙頰。
「找到人了!」
天還沒亮的凌晨,距離智宇醒來還有三四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時間如同永恆一樣漫長,就像沼澤一樣深不見底。閉上眼睛蜷縮在浴缸里,可以感受到黑壓壓的樹林迎面而來。黑色的雨柱像長槍一樣射向英惠的身體,乾瘦的雙腳深陷在泥土之中。她拚命搖頭想要驅趕腦海中的畫面,但盛夏的樹木卻跟巨大的綠色花火一樣綻放在了眼前。這難道就是英惠說過的幻想嗎?正如無情的大海一樣,數不盡的樹木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樹海帶著熊熊烈火包圍住了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城市、小鎮和道路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島嶼和橋樑漂浮在樹海之上,在那股熱浪的推動下緩緩地漂向了遠方。
她開口說:
「應該沒有問題的。」
「站起來,英惠,你頭不痛嗎?瞧你的臉都紅了。」
醫生在起身前,問了她一個帶有職業性敏感度的問題: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因為一種不想認可的懷疑湧上了心頭。難道是自己理解錯了嗎?英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想尋死呢?
雨中的醫院大樓看上去十分凄涼,被雨淋濕的深灰色水泥牆也顯得比平時更為沉重、暗淡。二樓和三樓的病房窗戶都安裝了護欄。天氣好的時候,很難看到患者從護欄的縫隙間探出頭來,但在這樣的天氣,卻能看到一些探頭欣賞雨天的蒼白臉孔。她停下腳步仰望了一下附樓三樓英惠所在的病房,然後走進了通往商店和會客室的院務科入口。
過了正午,他才醒來,跟著英惠也醒了。很快三名帶著安全衣和防護裝備的救護人員趕到了現場。當看到英惠岌岌可危地站在陽台上時,兩名救護人員立刻沖了過去。他們嘗試把安全衣套在英惠色彩繽紛的身體上,但英惠做出了激烈的反抗,她猛地咬住救護人員的胳膊,並且發出語無倫次的尖叫聲。一名救護人員把針頭扎進了拚命掙扎的英惠的手臂。趁著他們制服英惠期間,丈夫試圖推開站在玄關處的救護人員逃走,結果卻被抓住了一隻胳膊,他使出渾身解數掙脫后,一眨眼的工夫跑到了陽台,像張開雙翅的鳥一樣想要衝出欄杆。但訓練有素的救護人員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這使得他再也無法做出任何抵抗了。
她放棄了等待睡意,坐起身來,起床的時間是在凌晨三點左右。她洗臉、刷牙、準備早飯,還打掃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但時針始終像綁著沉重的秤砣一樣走得異常緩慢。最後,她走進他的房間,播放他留下的唱片,或是像他從前那樣叉著腰在房間里打轉。如今,她似乎能夠理解他穿著衣服睡在浴缸里的心情了。也許是他連脫下衣服的力氣都沒有,更不要說調節熱水器的溫度來洗澡了。而且神奇的是,她恍然意識到這個凹陷且狹窄的空間,竟然是這間三十二坪公寓里最為安寧、舒服的地方。

她壓抑著想要搖晃妹妹肩膀、扒開她的嘴巴的衝動。她恨不得貼在英惠的耳邊大喊大叫,哪怕是震破她的耳膜。「你這是做什麼?聽不到我講話嗎?你想死?真的不想活了嗎?」她茫然地感受著自己體內像是炙熱的泡沫在沸騰著憤怒。
她掛斷電話把手機放進了包里,走出放射科后她抱起兒子。幾天來,體重減輕的孩子渾身還在發燙。
「她有沒有其他可能去的地方呢?比如,父母家。」
她望著英惠凸起的顴骨、凹陷的眼窩和雙頰。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於是起身走到窗邊。暗灰色的天空漸漸轉晴,四周出現了陽光,祝聖山的樹林終於找回了夏日應有的生機。那天晚上發現英惠的地點,應該就是遠處山坡的某一處。
「英惠,英惠啊!」
她把目光投向西側走廊的盡頭,午後的陽光正從那邊的大窗戶照射進來。今年三月,在英惠走進森林消失的那個下雨天以前,她來探病的時候,英惠並沒有出現在會客室。當時值班護士在電話里對她說,這幾天患者很奇怪,都沒有離開過病房。這意味著,在患者最喜歡的自由散步時間里,英惠也一直待在病房裡。既然大老遠來了,她表示希望能見妹妹一面,於是護士到院務科把她接了過來。
「等一下插管的時候,家屬守在一旁會很痛苦。如果您覺得在場不方便的話,可以到外面等。」
她蜷起身體躺在沙發上想要再睡一會兒,在智宇醒來前,哪怕只能睡上一個小時也好。
她點頭目送熙珠離開后,重新幫英惠蓋上了被子。為了不讓英惠的腳露在外面,她掖了一下被角。她看到了爆裂的血管,兩隻胳膊、腳背和腳跟的靜脈,已經沒有一處是好的了。通過靜脈注射供應蛋白質和葡萄糖是唯一的辦法,但英惠身上已經沒有一處能扎針的地方了。主治醫生說,最後的方法只有注射肩膀處連接的大動脈,但這是非常危險的手術,必須轉到一般的綜合醫院才能做。他們之前也嘗試過幾次從鼻孔插入胃管的方法,但英惠緊閉著喉嚨,所以始終沒有成功。也就是說,如果今天再不成功的話,這家醫院就要放棄英惠了。
她從包里取出關了一整天的手機,撥打了鄰居家的電話。
「監護人要保重身體啊。」

「我不是護士,我是來看妹妹的。」
那時已經能開口講幾句話的英惠望向窗外的櫸樹說:
「……你真的瘋了嗎?」
英惠最初變得異常,是從三年前突然吃素時開始的。雖說現在素食主義者已經很普遍了,但英惠的特殊之處是沒有明確的動機。她消瘦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幾乎連覺也不睡了。雖然英惠的性格原本就很安靜,但那時已經沉默寡言到了難以溝通的地步。不僅是妹夫,全家人都很為她擔心。那時自己家正值喬遷之喜,娘家人聚在新居慶祝。但那天,父親不但扇了英惠耳光,還硬是把肉強行塞進了她的嘴裏。當下,她渾身顫抖就跟自己挨了打一樣,愣愣地目睹著英惠一邊發出禽獸般的嘶吼,一邊吐出嘴裏的肉,並且拿起水果刀割了脈。
「姐,我倒立的時候,身上會長出葉子,手掌會生出樹根……扎進土裡,不停地、不斷地……嗯,胯|下就要綻放出花朵了,所以我會打開雙腿,徹底打開……」
「……你瞧,這隻是一場夢而已。」
短髮的護士坐到大廳的桌子前,手裡提著小小的塑料籃子,籃子里裝著各種各樣的指甲刀。患者們排隊領取指甲刀,每個人的喜好不同,所以挑選指甲刀用了很長的時間。大廳的另一側,綁著頭髮的助理護士正在依序幫患者剪指甲。
她走進隧道,由於天氣關係,隧道里顯得比平時更暗了。她收起傘,向前走去,四周迴響著自己的腳步聲。這時,一隻帶有斑紋的大飛蛾從彷彿滲透出濕漉漉的黑暗的牆壁里飛了出來。她停下腳步,觀賞起了那隻飛蛾,這是她從未見過的飛蛾種類。只見它拍打著翅膀,飛到漆黑的隧道頂端,像是察覺到了有人在觀察自己一樣,貼在牆壁上再也不動了。
「……我每天用濕毛巾幫她擦身體,然後撲爽身粉,但天氣潮濕,始終不見好轉。」
在英惠徹底不肯開口講話以前,也就是一個月前,她曾對姐姐說:
我為什麼不能死?
聽到智宇的咳嗽聲,她搖晃著站起身,走回了卧室。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很久以前英惠蜷坐在卧室角落處的樣子。她一把握住孩子像抽風似的舉在空中的小手……沒事了,她小聲嘀咕著。但不知道這是在安慰孩子,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面對這樣的問題,她要如何回答呢?是不是應該暴跳如雷地質問她,怎麼能講出這種話?
掛斷電話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把孩子託付給別人了。自從他離開家以後,她一直遵守著無論如何晚上和周末都要抽時間陪孩子的原則。
「媽媽,我很棒吧?」
「姐,讓我離開這裏。」
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哭喊聲。
聽到醫生說不是肺炎后,她抱著兒子在雨中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到家。進了家門,她趕快給兒子洗了澡,喂完粥和葯后,早早地哄睡了孩子。她沒有一絲餘力為失蹤的妹妹提心弔膽,兒子連續病了五天,她也整整五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如果今晚智宇還不退燒的話,就要到大醫院住院觀察了。為了應對緊急狀況,她提早把醫療保險證和智宇的衣服整理了出來。就在這時,醫院又打來了電話。時間已臨近九點。
日子還是要過,她背負起難以擺脫的醜聞繼續經營著化妝品店。殘酷的時間公平得跟水波一樣,載著她那僅靠忍耐鑄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那年秋天五歲的智宇,如今已經六歲了。幫英惠轉到這家環境好、價格合理的醫院時,她的狀態也有了明顯的好轉。
在辦理住院手續的時候,她對英惠說:
「你和孩子最好都穿白色的衣服。不,不好,還是衣衫襤褸些更自然。嗯,這樣比較好。」貧窮母子的郊遊,孩子每邁出笨拙的一步便會奇迹般地飛出五顏六色的蝴蝶……
她默默期待著春去夏來。來買化妝品的女生穿著越來越華麗,越來越單薄了。她跟往常一樣笑臉迎客,熱情地推薦產品,適當地打些折扣,大方地送客人試用品和贈品。她會把新產品的海報貼在醒目的位置,並且毫無差池地更換顧客評價差的美容師。但是,等到晚上把店交給店員,自己要去接智宇的時候,她就會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孤墳。即使走在充溢著音樂和情侶的街道,她也始終覺得那個深不見底的傷口正在張著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她拖著汗流浹背的身體,穿過人潮擁擠的街道。
英惠面帶笑容。
「我最初照顧她的時候還沒有這樣……是不是我照顧得不周啊?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應該承擔照顧她的責任。」
「那,今天……」
「您是金英惠的家屬吧?」
「這樣?這樣做媽媽會笑嗎?」
當她思考到這個問題時,腦袋遲鈍得快要麻痹了。
熙珠激動的聲音突然闖進了她的腦海。
「請出去,您在這裏反倒礙事。」
雖然沒有目睹,但不知為什麼,腦海中卻能清楚地浮現出那幅畫面。她給呼呼直喘的孩子換了一整夜的濕毛巾,自己偶爾也會昏睡一下,睡夢中她看到了像靈魂一樣在雨中若隱若現的樹林。黑色的雨水,黑色的樹林,被大雨淋濕的灰白色的病人服,濕漉漉的頭髮,漆黑的山坡,英惠跟鬼一樣站在那裡與黑暗和雨水融為了一體。天終於亮了,她摸了摸兒子的額頭,當手掌感受到一股涼意后,她這才放下心來。她走出卧室,來到客廳的陽台,愣愣地遙望著黎明破曉前的淡藍色曙光。
時間流逝。
公交車轉過上坡路后,在岔路口停了下來。前車門打開后,她大步走下台階,撐起了雨傘。在這裏下車的乘客只有她一個人。公交車立刻開走了,遠遠地消失在雨路中。
她不得而知,那熱浪代表著什麼,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狹窄的山路盡頭,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綠色火焰般的樹木又在傾訴著什麼。
「是啊,你一點也沒亂動。」
「護士,你怎麼不管管那個人呢?他一直打我。」
那令人熟悉的低沉、緊張、故作淡定的聲音,如同一把鈍刀刺進了她的胸膛。
「……她的狀況怎麼樣?」
熙珠是一位住院接受酒精中毒和輕度狂躁症治療的患者,她的身材結實,聲音有些沙啞,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顯得十分可愛。醫院會讓病情好轉的患者幫忙照顧失智症患者,家屬也會提供一些酬勞給他們。由於英惠一直不肯吃東西,行動不便后,她只好拜託熙珠來幫忙照顧英惠了。
「……什麼?」
幸好英惠也希望住院。英惠清楚地對醫生說,住院很舒服。而且那時她看起來非常平靜,不僅眼神清晰,講話也很有條理。除了隨著食量減小漸漸下降的體重和越來越消瘦的身材,她幾乎跟正常人沒什麼差別。坐計程車前往醫院的路上,英惠也只是安靜地望著窗外,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安的跡象。計程車抵達目的地后,她就像來散步的人一樣溫順地跟在姐姐身後。以至於院務科的職員問她們哪位是患者。
「醫生,請等一下。您給我老婆打電話了嗎?只要您跟她說一句我可以出院……」中年男人把事先準備好的字條塞進了白大九*九*藏*書褂的口袋。

「她瘋了,我的意思是……」
看到她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護士長對她說:
她向護士長問了聲好,然後一邊遞上年糕,一邊跟其他護士一一打過招呼。跟往常一樣,她在與護士交流英惠的病情時,那個每次都誤以為她是護士的五十多歲女患者從窗邊匆匆走來,向她鞠了一個躬:
中年司機點了點頭,示意她上車。她付了車費,尋找空位時,她看到車上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人們彷彿在猜測自己是患者,還是家屬。她習慣性地避開了人們滿是猜忌、警戒、厭惡或好奇的視線。
她從包里取出保溫瓶,把木瓜茶倒進準備好的不鏽鋼杯里。
從小她就擁有著白手起家的人所具備的堅韌性格和與生俱來的誠實品性,這讓她懂得必須獨自承受生命里發生的一切。身為女兒、姐姐、妻子、母親和經營店鋪的生意人,甚至作為在地鐵里與陌生人擦肩而過的行人,她都會竭盡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藉助這種務實的慣性,她才得以在時間的洪流中克服一切困難。如果在那個三月,英惠沒有突然失蹤;如果在那個下著雨的森林里,沒有找到她;如果那天以後,所有的癥狀沒有急劇惡化……
英惠打斷她的話。
一個接到院務科通知的中年男護工趕來確認了住院行李,包里只有內衣、便服、拖鞋和洗漱用品。護工打開每一件衣服,仔細檢查著上面是否有類似繩子或是別針之類的東西,他解下系在風衣上的又粗又長的毛織腰帶后,示意她們跟自己過來。
英惠的聲音雖然緩慢、低沉,但卻十分堅定,語氣也冷靜得令人驚訝。最終,她忍無可忍,歇斯底里地喊道:
說完,又是一陣熟悉的沉默。
但是他們沒有去草地,智宇很快便學會了走路。從孩子的腳印上飛出蝴蝶的畫面也只留在了她的想象中。
「他是內科醫生。」
「我不用再吃飯了,只要有陽光,我就能活下去。」
「嗯,下午四點才有熱水……」
「雖說是姐夫開車,可你一個人能抱著孩子到媽那裡嗎?……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醫生不抱任何希望地看著她,表情里隱藏著對於不受控制的患者的憤怒,顯然他也疲憊不堪了。他看了一眼手錶說:
護工回頭看著她,搖了搖頭。
女人等在一旁的時候,一直咚咚跺著腳。她皺起眉頭的臉比起流露出蠻橫,更多的則是凄慘與不安。
「這裏空氣新鮮,胃口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要多吃飯,長點肉才行。」
她抓住護士長的手腕,一切隨之安靜了下來。英惠的身體在她的懷裡抽搐著。
睡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壓迫著頸部的疲憊感。她覺得全身上下的水分已經蒸發掉了,乾燥的肉體變得搖搖欲墜。
「這隻是一場夢。」
她緊閉雙唇,在心底對自己說:不要心軟,這不是你能擔負的責任,不會有人責怪你的。你能堅持到今天已經很不錯了。
九個月前,在臨近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他打來一次電話。話筒里頻繁傳出投硬幣的聲響,她由此猜測他應該是在很遠的地方。
「……能讓我跟兒子見一面嗎?」
兩年前的四月,也就是他拍下英惠的那年春天,她的陰|道出血持續了將近一個月。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洗被血浸濕的內褲時,她都會想起幾個月前從英惠的手腕噴出的鮮血。她害怕去醫院,所以一直拖著不肯就醫。她擔心如果是得了不治之症,那還有多少時日可活呢?一年?六個月?或者,只有三個月?那時,她首先回想起了與他共度的漫長歲月。那是一段沒有喜悅與激|情,徹底靠忍耐和關懷維持的時間,也是她自己選擇的時間。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身影從玻璃門一晃而過,大廳的門開了。原來是英惠的主治醫生,他轉過身熟練地鎖上了門。跟所有大醫院一樣,精神科專家的權威似乎顯得尤為特別,這可能與病人都囚禁在醫院有關。患者們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樣,蜂擁而至包圍了他。
她伸手摸了摸英惠漲紅的臉。
「你胡說什麼呢?天快黑了,我們得趕快找到下山的路。」
聽到她這樣問,英惠眼裡頓時閃現出了光芒,她伸出沒有打針的手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那股握力的強度令她驚訝不已。

她乾澀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病房裡。沒有任何回應。她把臉湊近英惠的臉,就在那一剎那,英惠奇迹般地睜開了眼睛。
「您來了。」

「我們今天會嘗試用胃管給她注入些米湯,希望能稍有好轉,但如果這種辦法也不行的話,就只能轉去一般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了。」
他教她攝像機的使用方法,還播放了剛剛拍攝的畫面,並用充滿熱情的語氣說:
她隱藏起緊張和羞恥心,躺在了檢查床上,中年男醫生把冰冷的腹腔鏡插入她的陰|道,然後切除了像舌頭一樣黏在陰|道壁上的息肉。刺痛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了身體。
熙珠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原來每所精神病院都有一名常駐的內科醫生。或許是因為他長著一張娃娃臉,所以看起來十分年輕。他的表情冷漠,但感覺是一個才智出眾的人。這時,英惠的主治醫生擺脫患者的層層包圍,發出踢踏的腳步聲朝她走了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那隻鳥長得什麼樣啊?是什麼顏色的?」
沿著岔路口的狹窄小路一直走,然後越過一個山坡,再穿過一個五十多米長的小隧道,就能看到那家坐落在山中的小醫院了。雨勢雖然轉小,但雨絲依然力道十足。她彎腰捲起褲腳時,看到了倒在柏油馬路上的小蓬草。她重新背好沉甸甸的包,撐著傘朝醫院的方向走去。
「讓開,都讓開!」
她出自真心地向護士道了謝,但因為疲勞過度,聲音顯得有些低沉和不耐煩。掛斷電話后,她才意識到那天全國都在下雨,發現英惠的地方也在下雨。
「這是我老婆的號碼,求您打一個電話……」
她再次環視房間里的物品,那些東西都不是她的,正如她的人生也不屬於她自己一樣。

那天之後,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讓他得以休息。但不管她付出多少努力,婚後的他看起來仍舊疲憊不堪。他始終忙於自己的工作,偶爾回到家的時候也像投宿的旅客一樣讓人感到陌生。特別是工作不順利的時候,他的沉默就跟橡膠一樣韌性十足,又沉重無比得像岩石一樣。
第二個保鮮盒裡裝著塊狀的西瓜。
「插管以前,可以讓我再勸一勸她嗎?」
「該死,又堵住了!」
「……姐。」
「英惠,你倒是講話啊,如果你肯答應姐姐……」
據說英惠失蹤是在下午兩點到三點的自由活動時間,當時只是烏雲密布,還沒有下雨,所以跟往常一樣輕症患者可以到戶外散步。下午三點,護士們確認患者人數時才發現英惠沒有回來,而那時開始飄起了零星雨點。醫院進入了緊急狀態,院方迅速攔截下過往的公交車和計程車。失蹤患者無非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已經下山逃往磨石縣的方向;另一種則是乾脆躲進了深山裡。
每當想起那天智宇的小臉,她都會這樣大聲告訴自己。她被自己的聲音嚇到,立刻瞪大眼睛,驚慌地看向周圍。救護車依舊沿著傾斜的公路快速地往山下開去。她用手撩了一下已經很久沒有打理過的頭髮,那隻手顫抖得十分明顯。
「英惠啊。」
「搞什麼!」
穿在英惠身上的黑色舊毛衣散發出淡淡的樟腦球味道。見她沒有反應,英惠又叫了一聲姐姐,然後喃喃地說:
「你們談過了嗎?」
「家屬看了會受不了的,您還是出去等吧。」
站在一旁看著她們的護工走上前,把她們帶到了大廳一側的會客室。那些病情惡化到不能下樓的患者,都會在大廳的會客室跟家屬見面。想必這裏也是他們跟醫生面談的地方。
英惠打著點滴,躺在床上說:
再也無法忍受了。
「別提了,現在她連打點滴的針都會自己拔下來,所以我們只能強制把她關進隔離病房打完鎮靜劑后,再打點滴。真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
「你剛才到底在做什麼?」
「……媽媽的照片被風吹走了。我抬頭一看,嗯,有一隻鳥在飛。那隻鳥對我說『我是媽媽……』嗯,鳥的身上長出了兩隻手。」
英惠充滿恐懼的眼神劃破了她的瞳孔。
「……因為我們知道她看到菜里有肉就會出現不安,所以送餐時,都會很小心。現在到了吃飯時間,她也不到大廳來了。把餐盤送到病房,她也不肯吃。她這樣已經四天了,而且出現了脫水現象。給她打點滴也會劇烈反抗……我們懷疑她沒有按時吃藥。」
她斜坐在沙發上,試圖盯著轉動的秒針來穩定呼吸。但這也不過是徒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彷彿經歷了無數次這樣的瞬間。這種對於痛苦的確信似乎存在已久,它就像等待著時機一樣在此刻顯現在了她的面前。
「沒有,她剛才醒了,所以送回了一般病房。不是說下午兩點會給她插胃管嗎?」
那天的家庭聚餐,如果在父親下手打英惠以前,她能死死地抓著父親的胳膊不放的話,就能改變結局了嗎?
她盯著英惠空洞的瞳孔,但黑色的瞳孔上只映出了自己的臉。一時間的失望使她徹底泄了氣。
她背上包,移開椅子,彎著腰走出了病房。她回頭看了一眼身體僵硬的英惠躺在床上,然後更用力地咬緊牙關,邁步朝大廳走去。
「姐,我現在不是動物了。」
智宇把臉埋在她的懷裡,點了點頭。她用雙手捧起孩子的小臉。
「英惠啊,這是桃子,你最喜歡的黃桃罐頭。夏天產桃子的時候,你不是也跟小孩一樣愛買這個吃嗎?」
她回答道:


他重新在管子上塗抹好潤滑劑,體格強壯的護工再次固定住英惠不斷掙扎的臉。胃管插入了英惠的鼻孔。
「辛苦您了。」
「這些日子,謝謝你了。」
她蹲下來,試圖跟英惠四目相對。不管是誰,倒立和站立時的臉都會有所不同。英惠消瘦的臉,由於倒立皮膚下垂而顯得奇怪。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著虛空的某一處。她似乎沒有察覺到姐姐來了。
「我是智宇的媽媽……親戚住院了,我在醫院……嗯,事發突然……不,五點五十分的時候,幼兒園的車會到社區門口……是,基本上都會很準時……我不會太晚的,太晚的話,我就把智宇帶到醫院來。怎麼能讓他睡在您那裡……太感謝了……您有我的電話吧?……我等一下再打給您。」
「我配不上你。」
「……姐,你知道嗎?」
「我,現在不吃東西了。」
她的耳朵嗡嗡作響,就跟飛機一飛衝天時一樣。
英惠發出呻|吟聲,似乎醒了過來。她擔心英惠又會吐血,於是急忙把手帕放在了她嘴邊。
英惠閉上了眼睛。她是睡著了嗎?她能聞到剛才那些水果的味道嗎?
她低下頭,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貼在英惠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很想智宇。」
醫生給她的三十分鐘並不長。不知從何時開始,窗外的雨變小了。從掛在窗戶蚊帳上的雨滴可以看出,雨似乎停了。
智宇躺在被窩裡,用小拳頭揉起了眼睛。
「你這是什麼話。我……」
她用雙手捧起英惠抽搐的臉。

她不再年輕,也很難說得上是美人,不過她的頸線算得上優美,而且有著溫厚的眼神。她化著自然的淡妝,白色的半袖衫既乾淨又沒有一絲皺痕。正是因為這種能夠讓人產生好感的端莊印象,所以大家才沒有注意到她臉上滲透出的淡淡憂傷。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天早上躺在赤|裸的英惠身邊的、給全身畫滿了紅黃彩繪花朵的她蓋上被子的男人會是自己的丈夫。必須守護妹妹的信念戰勝了奪門而出的恐懼,無法推卸的責任感促使她拿起了放在玄關處的攝像機。她運用從丈夫那裡學來的操作方法看到了攝像機拍攝下來的畫面。她用顫抖的手取出像是炙熱火苗般的錄像帶,結果失手掉在了地上。她拿出手機,打電話報了警。在等待救護車趕來帶走這兩個精神異常的人期間,她無法接受現實,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丈夫的所作所為是不可能獲得原諒的。
比如,智宇出生的那天,英惠到醫院來看小外甥,她非但沒有說什麼祝福的話,反而自言自語地嘟囔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孩子……剛出生的孩子都長這樣嗎?」
「是我。」
英惠的臉急劇消瘦,沒有梳理的頭髮就跟海草一樣蓬亂。
她出聲地說。
掛斷電話前九_九_藏_書,護士又問道:
「好了,這下成功了。」
「冷靜下,不要動!不要動!」
她小聲喚了一下。
她最終還是用力推了一下英惠。果然英惠雙腿著地倒了下來,她趕快用手托起英惠的脖子。
「來,再試一次,這次動作要更快。」
「上次也是相信了您的話才出院的。如果當時繼續接受治療的話,我相信病情一定比現在更有起色。」
「原來是息肉引起的出血。現在已經都摘除乾淨了,未來幾天的出血量會變多,但過幾天就會止住了。卵巢沒有異常,您大可放心。」
「那她現在也在隔離病房嗎?」
「去祝聖精神病院嗎?」
智宇哭得跟濕漉漉的小狗一樣,臉上隱隱露出了笑。
她無言以對,英惠把消瘦的臉湊了過來。
她放下緊握的話筒,喃喃自語道。
「不如像宮崎駿的電影那樣加入動畫效果,智宇每走一步,就在他的小腳印上開出一朵花?不,還是加入飛翔的蝴蝶群更好。啊,既然這樣,不如去草地重拍一下。」
面對眼前正在哭泣的熙珠,她突然產生了伸出雙手擁抱她的念頭,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她轉過頭看向那些望著窗外的患者,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正在渴望著窗外的世界。他們都是被囚禁於此的人,熙珠是這樣,英惠也是這樣。她之所以無法擁抱熙珠,是因為把英惠關進這裏的人正是自己。
那時,她已心知肚明的是,自己向醫生所表達的對於病情複發的擔憂,只不過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她沒有辦法跟英惠生活在一起。她難以承受看到英惠時所聯想到的一切。事實上,她在心底憎恨著妹妹,憎恨她放縱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她無法原諒妹妹的不負責任。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她不由自主地叫喊著,護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了出去。在此期間,主治醫生從掙扎的英惠的鼻子里拔出了胃管。
醫生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哄著那個女患者說:
互相道別後,醫生跟剛才一樣,發出嗒嗒的腳步聲走出了諮詢室。她也起身跟了出去,只見醫生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走廊里。
結婚前,他曾說過這句話。
「英惠啊。」
她小心翼翼地用西瓜碰了一下英惠的嘴唇,然後試著用手指扒開妹妹的嘴唇,但英惠依舊緊閉著嘴巴。
「快把它拔|出|來,快把這根管子拔|出|來!」
「嗯,見過了。你為什麼不吃……」
女患者迫切地望著她的雙眼說:
她走出卧室,望向陽台漆黑的窗戶,昨晚智宇玩過的玩具、沙發、電視、廚房的櫥櫃和煤氣灶的油漬。她就跟初次到訪的客人一樣環顧著四周。突然胸口一陣莫名的痛楚,那種壓迫感猶如房子在縮小,漸漸擠壓著自己的身體。
「以前跟護士一起幫她洗澡還很吃力,但現在她變輕了,一點也不吃力了,就跟給小孩洗澡似的。本來今天打算幫她洗澡的,聽說她要轉院,所以想最後一次……」
「辛苦了。」
她咬了護工的手臂一口,再次衝到床邊。
「在夢裡,我們以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來后才發現那並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當我們醒來的時候……」
難道說英惠是想變回孩子嗎?她已經很久沒有來月經了,體重不足三十公斤,乳|房自然也都平了。英惠就跟停止了二次生長的女孩一樣,十分怪異地躺在床上。
「那待會兒見。」
那絕不是溫暖的言語,更不是安慰和鼓勵人心的話。相反的,那是一句冷酷無情、令人恐懼的生命之語。不管她怎麼環顧四周,都找尋不到那棵可以接納自己生命的大樹。沒有一棵樹願意接受她,它們就像一群活生生的巨獸,頑強而森嚴地守在原地。
隔著眼前這具空殼般的肉體,英惠的靈魂到底進入了哪一個階段呢?她回想起了英惠倒立時的樣子。難道在英惠看來,那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樹林中的某一個地方?難道英惠身上真的長出了堅韌的樹枝,手掌生出的白|嫩樹根正緊握著黑土?雙腿伸向空中,那雙手是否在地核延伸開了呢?英惠的細腰可以支撐住來自上下兩邊的力量嗎?當陽光貫通英惠的身體,地下湧出的水逆流而上灌充她的身體時,她的胯|下真的會開出花朵嗎?當英惠倒立舒展身體時,她的靈魂深處真的在發生這一切嗎?
透過救護車的前車窗,夏天鬱鬱蔥蔥的樹林盡收眼底。午後雨過天晴的陽光下,被雨淋濕的樹葉重獲新生似的發著亮光。
看樣子他不像是丈夫,也許是哥哥或者弟弟。如果辦理好住院手續的話,那個中年女子怕是今晚要在安定室過夜了,她很有可能會被捆綁住手腳,注射鎮靜劑。一邊嘶吼一邊掙扎的女人頭戴一頂有著艷麗花紋的帽子,她默默地望著那頂帽子,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對這種程度的瘋癲毫無感覺了。自從經常進出精神病院后,有時滿是正常人的寧靜街道反而更令自己感到陌生。

護士無可奈何地說。
「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為樹都是直立著的……但現在明白了,它們都是用雙臂支撐著地面。你瞧那棵樹,不覺得很驚人嗎?」
護工嘴裏飆出了髒話和呻|吟聲。她衝過去一把抱住了英惠,大口大口的熱血浸濕了她的襯衫。
「白色……嗯,長得很漂亮。」
但他低聲說:

「原來,那是一隻鳥媽媽啊。」
她沒有立刻回答。
她回答道。
「我這不是怕你死掉嗎?!」
或許他真正愛的是那些捕捉到的畫面,抑或是尚未拍攝過的畫面。婚後,她第一次去看他的作品展時,感到驚訝不已。她難以相信這個疲憊不堪、看起來馬上就要癱坐在地上的男人,竟然帶著攝像機去過這麼多地方。她無法想象他會在敏感的拍攝地點與人進行協商,以及有時必須展現出的勇氣、膽識和執著的忍耐。換句話說,她難以相信他的這種熱情。在他充滿熱情的作品和像困在水族館里的魚一樣的生活之間,明顯存在著不能視為同一個人的隔閡。
她咬緊嘴唇,牙齒的力度大到依稀出現了血痕。她恨不得一把捧起英惠麻木的臉、用力搖晃和捶打她如同空殼般的身體。
「……英惠。」
「……英惠啊。」
「求你救救我吧……我頭痛得快要活不下去了。這樣怎麼活下去啊!」
熙珠不停地擦拭著充了血的眼睛。
她閉起長久充血的眼睛,然後睜開雙眼,眼前依然是那棵沉默的大樹。那晚之後,智宇恢復了健康,送去幼兒園,但她依然處在睡眠不足的狀態。整整三個月來,她都沒有熟睡超過一個小時以上。英惠的聲音、下著黑雨的森林和自己那張眼裡流著血的臉都跟碎片一樣,一點一點在劃破漫長的黑夜。
智宇很快會長大,很快會識字,也會接觸到很多人。她不知道有一天要如何跟兒子解釋那些以訛傳訛、最終會傳進耳朵里的話。雖然智宇生性敏感、體弱多病,但至今為止還是一個很開朗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直守護這樣的智宇!
英惠終於喊出了清晰的音節,那是禽獸一樣的嘶吼。
然而,當孩子散發著甘甜香氣的身體躺在身邊,天真無邪的臉蛋進入夢鄉后,夜晚也會如期而至。
瞬間,英惠的目光轉向了她,那雙眼睛閃爍著光芒,叫喊聲也隨之越來越響亮了。英惠不斷發出沒有音節的嘶吼,四肢用力掙脫著捆綁,就像要朝她撲過來一樣。她下意識地走到英惠身邊,只見英惠皮包骨的四肢在扭動,口吐著白沫。
她不確信自己是否愛他。明明在下意識里察覺到了這一點,但她還是嫁給了他。也許她是希望藉此提高自己的身價?雖然他從事的行業沒有經濟來源,但她欣賞婆家人大多是教育者和醫生的家庭氛圍,她努力配合他的言談舉止、品位、口味和睡覺習慣。最初他們也跟普通的夫妻一樣,會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但沒過多久她便對一些事情死了心。但這樣做真的只是為了他嗎?共度的八年婚姻生活,正如他帶給自己絕望一樣,自己是不是也讓他倍感挫敗呢?
那天上午,她終於決定去生智宇的婦產科看病了。她站在往十里地鐵站等待著遲遲不來的換乘地鐵,遙望著車站對面臨時搭建起的、破破爛爛的簡易房屋和毫無人跡的空地上長滿的野草,她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從未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但這是事實,她從未真正地活過。有記憶以來,童年對她而言,不過是咬牙堅持過來的日子罷了。她確信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這種確信促使她從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她為人老實,任勞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眼前頹廢的建築和雜亂無章的野草,她竟變成了一個從未活過的孩子。
主治醫生嘆息般地喊道。英惠張開嘴巴用喉頭肌堵住了食道,胃管被擠了出來。內科醫生手持裝有米湯的注射器,皺著眉頭站在一旁,主治醫生無奈地拔出了胃管。
她站在磨石縣客運站的站台,望著被雨淋濕的馬路。巨大的貨車發出怪響從快車道飛馳而過。大雨傾盆而下,雨點似乎就要穿透她撐著的傘。
「姐……世上所有的樹都跟手足一樣。」
是哪裡出了錯呢?
往三樓走的時候,她開口問道。
他搬出這個家以後,智宇問了她這個問題。事實上,在他尚未搬離這個家以前,每天早上孩子也會問同樣的問題。

英惠咯咯直笑。她這才意識到英惠的表情跟兒時的某一個瞬間很像。單眼皮的英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裏不停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她終於說出了過去幾年來自己始終不願相信的問題。
多年以後,她才理解了當時的英惠。父親總是對英惠動粗,雖然英浩也偶爾挨打,但至少他還能靠欺負街坊鄰居家的小孩發泄一下情緒。因為身為長女的她要代替終日辛勞的母親給父親煮醒酒湯,所以父親對她多少會收斂一些。然而溫順且固執的英惠卻不懂看父親的臉色行事,只能默默承受這一切。但如今她明白了,那時身為長女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因為早熟,而是出於卑怯,那僅僅是一種求生的生存方式罷了。
當下她所經歷的、不為人知的痛苦與失眠,正是英惠在很早以前所經歷的一個階段。難道說,英惠已經步入了下一個階段?所以她才會在某一個瞬間,徹底放棄了求生的慾望?在過去失眠的三個月里,她總是胡思亂想,假如不是智宇,不是孩子賦予自己的責任,也許自己也會放棄的。
「……呃。」
她跟犯了錯的人一樣漲紅了臉。醫生接過她的話,繼續說道:
對她而言,兩個人赤|裸著身體,如同藤蔓一般纏綿的畫面無比震撼。但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覺得色情的意味淡出了那些畫面。他們的身體遍布著花朵、綠葉和根莖,這讓她感受到了某種非人類的陌生感,他們的肢體動作彷彿是為了從人體中解脫出來一樣。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拍攝下影片的呢?難道他賭上自己的一切,只是為了拍攝這種微妙且荒涼的畫面,然後最終失去一切嗎?
「你聞聞……不想吃嗎?」

「……這裏也可以看到樹呢。」
「我什麼時候踢你了?你先等一下,我先處理一下他的問題。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耳鳴的?」
睡夢中她聽到了英惠的聲音,起初那聲音很低很溫柔,等到了中間變成了小孩子天真的聲音。可是到了最後,卻變得跟野獸咆哮似的什麼也聽不出來了。這種有生以來最強烈的厭惡感促使她睜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睡了過去。這次她夢到自己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鏡子里的自己左眼流著血,她趕快抬手去擦拭,但鏡子里的自己卻一動不動,只是獃獃地望著自己鮮血直流的眼睛。
見妹妹沒有反應,她又大聲喊了一句:
她的額頭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睡意來襲,於是她把背靠在了車窗上。她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她清晰地記得最後一次看到他的雙眼,那張充滿恐懼的臉是如此陌生,那不再是自己想要尊敬的人的臉,不再是心甘情願去忍耐和照顧的人的臉。她終於醒悟到,自己所了解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影子罷了。
三十幾歲的醫生有著健壯的體格,不管是步調還是表情都充滿了自信。他坐在辦公桌前,皺著眉頭看著她。預感告訴她這次的面談不會是什麼好事,心情隨之變得沉重了起來。
時間流逝。
時間沒有停止。
主治醫生髮出短促的嘆息聲。內科醫生敏捷地用注射器往胃管里推送米湯。用力拽著她手臂的護士輕聲說:
「表面上看是這樣的,但她所有的肌肉還處在緊繃的狀態。她不是失去了意識,而是把意識集中在了某九_九_藏_書一處。如果您看到她做出激烈反抗的話,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只要看到她笑,智宇便會一再重複剛才的動作。比如:噘起小嘴,把手放在額頭上比作犄角;故意摔倒;把臉夾在兩條腿之間,用滑稽的語調叫喊「媽媽,媽媽」。她笑得越大聲,孩子的動作越是誇張,最後還會把全部好笑的動作都重複一遍。面對孩子的這種努力,她感到很內疚。智宇不會知道媽媽的笑聲最後變成了哽咽。
「你這隻是躺在床上等死啊!」
熙珠圓圓的眼裡噙滿了淚水。
在這似乎無法習慣的沉默中,她是否真正了解過自己的丈夫?她曾想過,或許可以藉由丈夫的作品來了解一下他。他創作並展出過短則兩分鐘,長則一個小時的影像作品,但不管她如何努力,始終無法理解那些作品。事實上,在認識丈夫以前,她根本不知道還存在著這樣的美術領域。
「姐姐說的沒錯……很快,我就不用講話和思考了。」
「融化在雨水裡……一切融化在雨水裡……我要融入土壤。只有這麼做,我才能萌芽新生。」

「你就忍一下。」
「你得吃飯啊。就算不吃肉,可怎麼連其他東西也不吃了呢?」
穿過患者居住的二號樓,她來到一號樓的玄關前,只見幾名患者把臉貼在玻璃門上向外面張望。因為連日來的大雨,不能出去散步,所以把大家都憋壞了。她按了一下門鈴,很快一個四十多歲的護工手持鑰匙,從一樓大廳的護士站走了出來。院務科提早接到通知,於是提早讓護工從三樓下來等著她。
她明知道會這樣,不,正因為知道會這樣,所以她直接掛斷了電話。
她無法解釋自己怎麼會輕易放棄孩子,正因為這是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殘忍、不負責任的罪過,所以她不能對任何人講,更無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諒。她至今還能感受到那種真實的恐怖。如果丈夫和英惠沒有衝破那道防線,一切沒有像沙堆一樣坍塌的話,也許倒下去的那個人會是自己。她知道,如果現在倒下去的話,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難道說今天英惠吐出的血,不是從她的內心噴涌而出的嗎?

她跟隨護工來到三樓的大廳。陽光明媚的時候,這裏充滿了活力,年邁的人會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曬太陽,也會有打乒乓球的患者,護士站還會播放輕快的音樂。但今天,大雨似乎把所有的活力都澆滅了。很多患者都待在病房裡,大廳因此顯得格外冷清。幾個失智症患者蜷著肩膀坐在大廳里,不是在咬手指甲,就是垂頭看著自己的腳,還有幾個人一語不發地望著窗外。乒乓球台也空無一人。
她赤腳穿上涼鞋,推開笨重的玄關門走了出去,沿著五樓的樓梯一直走到外面。此時的天還沒亮,只見四周的高樓公寓只有兩戶人家亮了燈。她一直走,穿過社區後門來到後山,然後一直朝陰暗、狹窄的山路走去。

「就是喜歡加入這些場景,覺得這樣心裏舒服。」

「請您出去。」
真的是這樣嗎?那一刻,她屏住呼吸捫心自問,這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嗎?真的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嗎?因為事情正是發生在她穿著褪了色的紫色棉T恤爬上後山又在冥冥之中退縮回來的那個清晨。
「你倒是說句話啊。」
「……原來你也跟他們一樣。」
果然是他講話的風格,他沒說一句對不起,更沒有懇求原諒,只是提到了孩子,就連英惠怎麼樣了也沒問一句。

但就在護士長拿起鎮靜劑注射器的瞬間,助理護士發出了尖叫聲。她甩開護士的手,衝進了病房。
「我累了,真的很累。」
「也許……」
「醫生是不是說我的內臟都退化了?」

英惠轉過頭沒有理她,跟著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她沒有看一眼站在身邊的英惠,而是望向了那棵在初冬陽光下尚未徹底凋零的落葉松。英惠像是安慰她似的,用平靜且低沉的聲音叫了一聲:
「知道了。但……」
那天,英惠躺在床上,手背上打著點滴。她問英惠:
再也過不下去了。

她渾身顫抖地目睹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最後與被拖走的丈夫四目相對。她本想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怒視他,但從丈夫眼中卻沒有看到任何衝動的慾望與瘋狂,然而也沒有絲毫的後悔和埋怨。在那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看到了與自己感受相同的恐怖。

「……說不定這是一場夢。」
英惠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臉上綻放著不可思議的笑容。
英惠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是來見朴仁昊醫生的。」
醫院診斷為精神正常的丈夫被關進了拘留所,經過數月來的訴訟和毫無意義的自我辯護,最終被放了出來。銷聲匿跡的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但英惠被關進隔離病房后,就再也沒能出來了。在第一次病情發作以後,她開口說了幾句話,很快又陷入了沉默。她不再跟任何人講話,取而代之的是獨自一人蹲坐在有陽光的地方自言自語。她依舊不肯吃肉,只要看到菜里有肉便會尖叫著跑開。陽光明媚的時候,她會緊貼著玻璃窗,解開病人服的扣子露出胸部。突然變得年邁體虛的父母再也不願見到二女兒了,就連大女兒也斷了聯繫,因為看到她就會想起那個禽獸不如的女婿。弟妹一家人也再無往來。即便是這樣,她也不能拋棄英惠,因為必須有人支付住院費,也必須有人擔任監護人的角色。
「姐姐。」
「英惠啊。」
她把英惠尚未乾透的頭髮撩到耳後。就像熙珠說的那樣,英惠的身體就跟孩子一樣太輕了,覆蓋著汗毛的皮膚白皙光滑。當她用香皂幫英惠擦洗脊椎骨骨節凸起的後背時,不禁回想起了小時候姐妹倆經常一起洗澡的場景,以及那些互相搓背、洗頭的夜晚。
她自己先喝了一口,舌尖上的餘味散發出甘甜的香氣。她把茶倒在手帕上,然後潤濕了英惠的嘴唇。但英惠還是毫無反應。
她站在洗手台前,一邊洗臉,一邊用顫抖的嘴唇重複著相同的話。
那瞬間,她感受到了意外的痛苦。活下來的時間無限地延長了,但這一點也沒有讓她覺得開心。過去一個月里憂心忡忡的不治之症,竟然只是一個無謂的小煩惱。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往十里的站台上,感覺到雙腿發軟,不僅僅是因為剛才手術部位的疼痛。就在這時,伴隨著一陣轟鳴聲地鐵駛向站台,她倒退幾步躲在了鐵質座椅的後面。她很害怕,因為內心總覺得有一個人正要把自己推下站台。

她問醫生:
她撫摩著英惠纖細無力的頭髮,感覺像回到了從前一樣。當她發覺英惠與還在襁褓之中的智宇很像時,彷彿一隻小手掠了一下她的眉毛,頓時讓她陷入了茫然。
「……比想象中簡單。」
每當這時,她都會問自己。
救護車行駛在開出祝聖山的最後一個彎道上。她抬起頭,看到一隻像黑鳶的黑鳥正朝著烏雲飛去。夏日的陽光刺眼,她的視線未能跟上那隻扇動翅膀的黑鳥。
「她從兩天前開始這樣。她不是沒有意識,也肯講話……但跟其他緊張型患者不同。昨天我們強制把她拖回了病房,可她在病房裡也這樣倒立……但就算她這樣,我們也不能把她綁起來。」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把食指放在了英惠的人中上,微弱且溫暖的鼻息有規律地觸動著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收好的雨傘還在滴水,早已被雨水浸濕的公交車地面散發著光溜溜的黑光。由於雨傘未能遮住瓢潑大雨,她的上衣和褲子也淋濕了一半。公交車加速行駛在雨中,她努力保持平衡朝車廂最裡面走去。她找到兩個並排的空位,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後從包里取出紙巾擦去了車窗上的霧氣。她以長期獨居的人才有的堅定眼神望著拍打在車窗上的雨珠。公交車駛出磨石縣后,道路兩側便出現了六月尾聲的樹林,籠罩在傾盆大雨中的樹林好比強忍著咆哮的巨大野獸。當公交車駛進祝聖山,路況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狹窄彎曲,被雨淋濕的樹林也因此顯得越來越逼近了。三個月前,發現妹妹英惠的地方應該就是那座山腳的某一處。她望著一棵棵在雨中搖擺的大樹,當想到或許在山腳處存在著黑暗的空間時,便將視線從窗戶上移開了。
不會的,你不是想尋死。她在心底默念著。
「怎麼了,做了一個難過的夢嗎?」
護工用鑰匙打開門,領頭走進了病區,她和英惠跟在後面。在她跟護士們打招呼的過程中,英惠始終表現得很從容。當把行李放在六人病房后,密密麻麻的鐵窗進入了她的視線。瞬間,從未有過的罪惡感如同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她的胸口。這時,英惠悄然無聲地走到她身邊說:
她只見過一次他在家裡眼神發亮時的樣子,那是智宇剛過完周歲生日,開始學走路的時候。他取出攝像機,拍下了智宇搖搖晃晃走在陽光明媚的客廳里的樣子,以及智宇一把撲進媽媽懷裡和她親吻孩子頭頂的場面。那時,他用散發著一閃一閃生命之光的眼神說:
主治醫生衝著英惠大喊道。
那個春天的午後,當她站在地鐵站台誤以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幾個月時,當體內不斷流出的鮮血證明著死亡正在逼近時,她其實已經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現在不過跟幽靈一樣,孤獨的人生也不過是一場戲。死神站在她身旁,那張臉竟然跟時隔多年再次重逢的親戚一樣熟悉。
「……稍微用力推一下,她就會倒下來。如果她不理你,就推她一下好了。正好我們也打算送她回病房呢。」
「真的很快,再等我一下,姐姐。」
雖然英惠會替人著想,但那時掛在她嘴角的微笑卻莫名地讓人感到很陌生。正如她覺得英惠很陌生一樣,英惠也同樣覺得姐姐很陌生。在面對英惠那副與其說是鎮定,不如說是凄涼的表情時,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雖然這跟丈夫猶豫不決的態度完全不同,但卻在某方面讓她感受到了同樣的挫敗感。難道是因為這兩個人都少言寡語嗎?
「姐,以後不用帶吃的過來了。」
因為發燒,孩子的臉蛋兒泛紅,他期待著媽媽的表揚。
她心慌意亂地望著英惠洋溢著熱情的雙眼。
看到她正準備把帶來的食物攤放在桌子上,英惠開口說道:

英惠猛地站起身,指向窗外。
「等什麼?」
從護士們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她們也對英惠失去了耐心,沒有人覺得她可以勸得動英惠。她小心翼翼地走出護士站,盡量避免身體碰到任何一個患者。她朝英惠所在的東側走廊走去,打開病房的門走進去時,一個短髮的女人認出了她。
英惠容光煥發,彷彿剛從美夢中醒來似的。
嗒嗒嗒嗒,伴隨著充滿活力的腳步聲,身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從走廊的另一頭走了過來。她起身打了聲招呼,醫生也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伸手指向諮詢室。她不聲不響地跟在醫生後面走了進去。
她沒有忘記英惠也很喜歡吃李子。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英惠把整顆李子含在嘴裏轉來轉去,說自己很喜歡李子的觸感。但此時的英惠絲毫沒有反應,她察覺到英惠的指甲已經薄得和紙一樣了。
聽到電話再次響起,她直接拔掉了電話線。隔天一早,她重新插好電話線,但正如預料的那樣,他再也沒打來過電話了。
她就像喝醉了一樣,邁著搖晃的步子走在走廊里。她努力保持平衡朝大廳走去,一抹陽光照了進來,使原本陰沉的大廳頓時變得明亮了。那是久違了的陽光。對光線敏感的患者做出了反應,大家紛紛起身走到窗邊。唯有一個穿著便服的女人與人群背道而馳,朝自己走了過來。她眯起眼睛,努力在眩暈中識別著女人的臉。原來是熙珠,她可能剛才哭過,所以眼睛紅腫得厲害。熙珠原本就這麼重感情嗎?還是說她是一個情緒起伏嚴重的患者?

「真是謝天謝地!」
「住手!快停下來!你們快住手!」
她握住熙珠的手。
「你們這些邪惡的傢伙!把你們的內臟都掏出來吃,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我要移民,我一天都不想跟你們待在一起!」
「我們已經盡了全力,但依舊是老樣子。」

「怎麼辦?聽說英惠可能會死掉。」
「你正在走向死亡啊!」
英惠的主治醫生戴好手套,接過護士長遞上的胃管,然後在上面均勻地塗抹好潤滑劑。在此期間,護工竭盡全力地用雙手固定住英惠的臉。看到朝自己逼近的胃管,英惠的臉漲得通紅,她拚命搖頭想read.99csw.com要掙脫護工的大手。正如護工所言,真不知道英惠哪兒來的這麼大力氣。她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護士再次制止了她。護工強有力的大手固定住英惠凹陷的雙頰后,主治醫生趁機把胃管插|進了她的鼻孔。
她無法阻止這一切嗎?難道說自己沒有預測出他會做出這種事的蛛絲馬跡嗎?怎麼沒有一再向他強調,英惠還是一個服藥的患者呢?
「求求你們住手,住手吧……」

護工開門走出來后,又以敏捷的動作轉過身鎖上了門。她看到一個年輕的患者把臉緊貼在玻璃門上,正用空洞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健康的人絕不會投射出那種執拗的視線。
熙珠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她走到英惠的床邊。她心想,如果看不到這一切該有多好,如果有人來蒙住自己的眼睛該有多好。
「不要……!」
「……嗯,嗯。」
「熙珠,謝謝你。」
「你瞧,媽媽不是在這裏嗎?媽媽沒有變成白色的鳥啊!」
不想再過下去了。
臨近傍晚時,雨越下越大了。由於天氣的關係,三月的太陽早早地下了山。英惠的主治醫生對她說:「這可真是萬幸,不,這簡直就是奇迹!多虧了一位在附近山裡展開搜索的護工發現了她。」醫生還說,「發現英惠時,她就跟一棵被雨淋濕的大樹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山坡上。」
就在她露出微笑的剎那,熙珠用自己濕漉漉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切。」
「我們正在盡全力尋找,但如果她去了您那裡的話,還請務必馬上跟我們取得聯繫。」
笑到最後,她突然覺得活著是一件很令人詫異的事。人不管經歷了什麼,哪怕是再慘不忍睹的事,也還是會照樣活下去,有時還能暢懷大笑。每當想到或許他也過著同樣的生活時,早已遺忘的憐憫之情便會像睡意一樣無聲地來臨。
「我聽到了聲音,我聽到有人在叫我,所以去了那裡……但到了那裡,聲音消失了……所以我才站在那裡等。」
她掀開白色的被子,為了查看尾椎骨和背部是否生了褥瘡,把一動不動的英惠翻了過來,只見之前潰爛的部位還沒有痊癒。她的視線停留在了臀部那塊淡綠色的胎記上,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從胎記延伸而出的布滿全身的花朵,然後又消失了。
她打破沉默,喃喃道: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從那天以後,他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她有時會潛心思考這些左右了英惠人生的變數,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盤上,無論她如何舉棋不定,都只是徒勞無功,根本改變不了什麼。但儘管如此,她還是無法停止思考。
「那就給您半個小時的時間。如果成功的話,請通知一下護士站。不行的話,那兩點再見。」
她用乾澀的聲音呼喚著妹妹。
這一切都是從何時開始的呢?不,應該說是從何時開始崩潰的呢?
「真是謝謝你了。」
「不……要……!」


「嗯……這裡有一棵大樹啊。」
她回到椅子上,打開了最後一個保鮮盒。她抓起英惠硬邦邦的手,讓她觸摸李子光滑的果皮,然後把那骨瘦如柴的手指圈起來,讓她握住一顆李子。
黎明破曉前的黑暗把後山襯托得比以往更加幽深。這個時間,就連那些平日起早上山打泉水的老人都還沒有起床。她垂著頭,一邊走一邊用手擦拭著不知是被汗水還是眼淚潤濕的臉。她感受到了一股彷彿要吞噬掉自己的痛苦和劇烈的恐懼,以及從痛苦與恐懼中滲透出的、匪夷所思的寧靜。
「……放開!……放開我!」
他當時的回答是,不為什麼。
如果她沒有跟他結婚的話。
那時,她注意到英惠眼中的光熄滅了。

「請您在這裏等。患者看到您,情緒變得更激動了。」
「沒有人能理解我……不管是醫生,還是護士,他們都一樣……他們根本不想理解我……他們只會給我吃藥、打針。」
英惠不是在回應她,而是想要反抗似的轉過頭。她伸出顫抖的手,但立刻收了回來。
「我的身體需要澆水。姐,我不需要這些吃的,我需要水。」
英惠用反問代替了回答。
時間不會停止。
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英惠,喝一口吧,泡得很入味呢。」
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男患者走過來,緊貼在她身後。雖說這種事在醫院很常見,但她還是覺得很不安。患者們不會注意人與人之間應當保持適當的距離,也不會在意視線停留在對方身上的適當時間。就像這樣,有的患者目光獃滯地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有一些眼神清澈但經常認錯人的患者。他們都跟當初住院時的英惠一樣。
那時的英惠已經瘦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有氣無力,很難講出一句完整的話,所以只能斷斷續續、喘著粗氣說:
護工把拚命掙扎的英惠扛在肩上,穿過走廊,走進了空無一人的雙人病房。她也跟隨醫護人員走了進去。正如醫生所說,英惠的意識很清醒,她扭動著身體做出反抗,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她就是剛才一動不動躺著的那個人。模糊不清的吼聲從英惠的嗓子眼兒里躥了出來。
「醫生,請給我換種葯吧。我這耳朵……總是嗡嗡作響。」

她蓋上所有保鮮盒的蓋子,然後把保溫瓶和保鮮盒依序放回包里,最後拉上拉鏈。
英惠比她小四歲,或許是年齡差距大,所以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們之間並沒有出現過普通姐妹間常有的爭吵與矛盾。自從小時候姐妹倆輪番被性情暴躁的父親扇耳光開始,她便產生了近似於母愛般的、要一直照顧妹妹的責任感。身為姐姐的她看著這個從小赤腳玩耍、一到夏天鼻樑子上就會生痱子的妹妹長大成人、嫁為人|妻,不禁感到既新奇又很欣慰。唯一讓她感到遺憾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妹妹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了。雖說自己也是謹慎小心的性格,但還是會根據氣氛和場合表現出開朗、活潑的一面。但與自己相反,不論何時大家都很難讀懂英惠的心情。正因為這樣,有時她甚至覺得英惠就跟陌生人一樣。
英惠就像在講重大的機密一樣,環視著空無一人的病房繼續說道:
她把剛列印出來的轉院單放進包里,走出護士站。她走進廁所,瞬間雙腿發軟,癱坐在了馬桶前。她靜靜地嘔吐了起來,喝下去的茶和黃色的胃液都吐了出來。
這時,一個貌似失智症的老人打斷了中年男人,插話說道:
「姐,你見過醫生了嗎?」
「你胡說什麼呢?你真以為自己變成樹了嗎?那植物怎麼能開口講話,怎麼會有思考?」
「所有的,所有的樹都在倒立。」
英惠第一次帶妹夫回家時,不知為什麼那個面相冰冷的男人就沒給她留下好印象。如果當初她反對這樁婚事的話,就能改變結局了嗎?
「按照之前約好的時間,我下周會去探病。」
她再次向護士們致謝,然後說:
他入睡后,卧室里變得靜悄悄的。她把側躺著的孩子放平,黑暗中,她依稀發現這對父子的側臉相似處竟然少得可憐。
「我們家有爸爸嗎?」
不知從何時起,他變得更加疲憊不堪了。雖然他連周末也不讓自己休息,沒日沒夜地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甚至有時整天徘徊在大街小巷,走得運動鞋都髒了,但卻始終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好幾次她在凌晨醒來,開燈走進浴室時都嚇了一跳。因為不知何時回來的他,連衣服也沒換就蜷縮著身體睡在了沒有放水的浴缸里。
沒過多久,她便醒悟到自己迫切想要從疲憊中拯救出來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難道說,她是通過疲憊的他看到了十九歲背井離鄉、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獨自闖蕩首爾討生活的自己嗎?
護士長把注射器遞給醫生。
「……我覺得,她好像失去了意識。」
「鎮靜劑!」
只見英惠平躺在床上,目光像是在望著窗外,但仔細一看,那雙失去焦距的眼睛無比空洞。整張臉、脖子、肩膀和四肢已經一點肉沒有了,骨瘦如柴的模樣就跟災區飢餓的難民一樣。她看到英惠的雙頰和手臂上長出了仿若孩子身上才有的長長的汗毛。醫生解釋說,這是由於長時間不進食導致的荷爾蒙失調現象。
「從目前的觀察結果來看,患者的病情大有起色。雖然患者還不能重新開始社會生活,但家人的支持會有助於恢復的。」
護工架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起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她便被拖出了門外。站在門外的護士拽著她的胳膊說:
「還記得小時候,每次我把西瓜切成兩半,你就會跑過來要聞一聞。有的西瓜剛一下刀就裂開了,那股甜味很快就在家裡散開了。」
她該如何解釋那天之後所經歷的四個多月時間呢?出血又持續了兩周,直到傷口愈合后才停止。但她始終覺得體內存在著傷口,而且那個深不見底的傷口彷彿比身體還要大,就要把自己徹底吞噬了一樣。
東邊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名護工抬著載有英惠的擔架迅速走了過來。剛才助理護士和她快速幫英惠清洗了身體,換了一套衣服。英惠緊閉著雙眼,那張乾淨的臉蛋兒就跟剛洗完澡進入夢鄉的孩子一樣。她轉過頭去,不忍看到熙珠為了最後與英惠道別而握住她皮包骨的手。
她不想知道那塊還留在英惠臀部上的胎記給了丈夫怎樣的靈感,那個秋天的早上,她帶著給英惠的素菜來到她的住處時,所目睹的光景遠遠超越了常識和她理解的範圍。前一晚,丈夫在自己和英惠赤|裸的身體上畫下五顏六色的花朵,然後拍攝了身體水乳|交融的場面。
這是她第一次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之前都是她主動打電話到醫院預約探病時間,或是偶爾詢問妹妹的病情。護士以故作鎮定的語氣轉達了英惠失蹤的消息。
她推開主治醫生的肩膀,來到英惠面前。手握胃管的助理護士滿臉是血,只見鮮血正從胃管和英惠的嘴裏噴涌而出。手持注射器的內科醫生倒退了幾步。
「剛才也吐了點血。醫生說,她不吃東西,胃酸傷了胃壁,所以才會經常出現胃痙攣。可為什麼會吐血呢?」
很久以前,她和妹妹曾在山裡迷了路。當時,九歲的英惠對她說,我們乾脆不要回去了,但那時的她未能理解妹妹的用意。
「你現在連路都走不了,多虧打了點滴才能撐到現在……讓你回家,你肯吃飯嗎?你答應我肯吃飯的話,我就接你回家。」
她握著英惠骨瘦如柴的手說:
「您的臉色很差,睡眠不好嗎?」
丈夫喜歡拍攝那些有翅膀的東西,鳥、蝴蝶、飛機、飛蛾,就連蒼蠅也拍。那些看似與創作內容毫無關聯的飛行場面,總是讓對藝術一無所知的她感到很困惑。有一次,她看到在坍塌的大橋和悲痛欲絕的葬禮場面之後,忽然出現了約兩秒鐘的鳥影。於是她問丈夫,為什麼這裏要加入這個場面。
接到英惠失蹤的電話是在下午四點左右,當時她正和六歲的兒子智宇在一起。因為智宇的體溫連續五天一直徘徊在四十攝氏度上下,所以她正準備帶兒子去拍胸片。智宇一個人站在大機器前,不安地看著放射科的醫生和媽媽。
他這麼說多少出於對她的敬畏,所以聽起來像煞有介事,但這樣的真情表白難道不是證明了他並沒有墜入愛河嗎?
孩子深吸一口氣,然後一頭栽進了她的懷裡。孩子的哭聲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就跟智宇拚命逗自己開心時一樣。孩子沒有要求她做什麼,也不是在請求幫助,他只是感到很難過,所以才會哭泣。她哄著孩子說:
她遲疑片刻,欲言又止。
英惠輕輕地動了一下嘴:「我渴,給我水。」她趕快到大廳接了一杯水來,英惠喝完水,氣喘吁吁地問:
護士和助理護士衝上前,把奮力掙扎的英惠壓在床上,然後綁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
現在,時間所剩不多了。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眼前的光景。尖銳和線狀的東西會對患者造成危險,院方不僅擔心這些東西會傷到別人,也為了避免患者自殘,所以住院前會沒收下這些東西。她望著這些為了在限定時間內交還指甲刀,而埋頭修剪指甲的患者。牆上的鍾錶已經走到了下午兩點五分。
「我妹妹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認識你。」
「英惠,你這是在做什麼,趕快站起來。」
院務科的女職員認出了她,跟她打了聲招呼。她折好還在滴水的雨傘后,坐在了木質長椅上。在等待醫生的這段時間里,她和往常一樣轉過頭望向院子里的那棵櫸樹。那是一棵樹齡高達四百年以上的古木。晴天時,那棵樹會伸展開茂盛的枝葉反射陽光,像是在對她訴說什麼。但在這種雨天里,它卻看上去像一個read•99csw•com少言寡語、把想說的話都憋進了肚子里的人。大雨淋濕了樹皮,渲染出近似傍晚的昏暗,枝頭的樹葉在風雨中默默地顫抖著。英惠猶如鬼魂般的樣子與眼前的畫面在她眼前相互重疊了。
時間繼續流逝。
「她這樣已經半個小時了。」
「英惠怎麼辦,聽說她會死掉。」

「醫生,我們能談談嗎?那個人總動手打我,這讓我怎麼活啊?你怎麼回事?幹嗎踢我?有話好好說啊!」
「為什麼這麼做?你跑去漆黑的樹林里做什麼?你不冷嗎?萬一大病一場可怎麼辦?」
現在,她每逢周三都會來看英惠。在那個英惠失蹤的雨天以前,她一般都會一個月來一次。每次來的時候,她都會帶上水果、年糕和豆皮壽司等食物。通往醫院的這條路既偏僻又寂靜,幾乎看不到過往的人和車輛。抵達院務科旁邊的會客室,她與英惠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然後把帶來的食物擺在桌子上,接著英惠會像做作業的孩子一樣,默不作聲地吞噬下這些食物。當她把英惠的頭髮捋到耳朵後面時,英惠還會抬眼看著她,靜靜地露出笑容。每當這時,她都不由得覺得妹妹沒有任何問題。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也無妨吧?英惠在這裏想說話的時候就說話,不想吃肉就不吃,這都沒有問題吧?像這樣偶爾來探望妹妹也很好吧?
「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是夢,我在夢裡倒立……身上長出了樹葉,手掌生出了樹根……一直鑽進地里,不停地,無止境地……我的胯|下彷彿要開花了,於是我劈開雙腿,大大地劈開……」
事實上,生活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就像現在一樣,未來也會這樣生活下去的。因為除此以外,她別無選擇。
她打開衣櫃的門,拿出那件在智宇吃奶時期她就很喜歡的紫色棉T恤。由於她在家的時候經常穿那件衣服,所以已經洗得褪了色。她只要覺得身體不舒服,就會找出那件T恤來穿,不管洗了多少次,還是能聞到上面給人帶來安全感的奶味兒和嬰兒的氣息。但這次卻絲毫沒有效果,胸痛反倒越來越嚴重了。她感到呼氣困難,只能不停地做著深呼吸。
悶熱的夏天早晚開始轉涼了。經常連續數日不回家的他,在某天凌晨跟做賊似的抱住了她,但她推開了他。
她像是著了魔似的看著英惠,好久沒有見過如此明朗的表情了。不,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她問道:
「你的善良、穩重、沉著和面對生活的態度……都很讓我感動。」
「可是,這算什麼!」
「我先去跟妹妹談一下。」

「……我為什麼不能死?」
正如她無法確信自己的感情一樣,也無法確信他對自己的感情。因為他在生活中總是笨手笨腳,所以她偶爾可以感覺到他在依賴自己。他是一個性格耿直、看上去很死板的人,從來不會誇大其詞、阿諛奉承。他對她總是很親切,從沒說過半句粗話,偶爾望著她的眼神里還會充滿敬意。
英惠絲毫沒有反應。如果人挨餓三個月,就會變成這樣嗎?怎麼連頭都變小了。英惠的臉,已經小到看不出是成年人的臉了。
這一切真的無法阻止嗎?這個疑惑始終圍繞著她。無法阻止那天動手的父親嗎?無法奪下英惠手中的水果刀嗎?無法阻止丈夫背起血流不止的英惠衝去醫院嗎?無法阻止妹夫無情地拋棄從精神病院出院的英惠嗎?還有那件丈夫對英惠做的、如今再也不願想起的、早已成為難以啟齒的醜聞的事,這一切真的難以挽回了嗎?真的無法阻止那些圍繞在自己周圍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像空中樓閣一樣轟然倒塌嗎?
「你能傷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體。這是你唯一可以隨心所欲做的事。可現在,你連這也做不到了。」
英惠轉過頭來,像看著陌生人一樣看著她。片刻過後,英惠說了最後一句話:
「好了,成功了。接下來會讓她睡覺,不然她會吐出來。」
難道說自己無法阻止嗎?阻止那些無人知曉的東西滲透進英惠的骨髓。她始終沒有忘記,夜幕降臨后,英惠總是一個人站在大門口的孤獨背影。那天,她們走到山對面,攔到了一輛開往村子的犁地機。黃昏時分,犁地機駛在陌生的路上,雖然她安心地鬆了一口氣,但英惠並不開心。一路上,英惠只是默默地望著暮色中的白楊樹。
沒有必要原諒和懇求原諒,因為我不認識你。
「我妹妹……」
「你想這麼死掉嗎?你不想吧,你不是說要成為樹嗎?那得吃東西啊,必須得活下去啊。」
「沒有爸爸。」她簡單地回了一句,然後喃喃地說:
「怎麼辦?英惠現在就要走了……」
「請問是金仁惠小姐嗎?」
熙珠的大眼睛又紅了。
這時,大廳的門再次打開,一位初次見到的醫生走了進來。
熙珠的哽咽聲越來越大了。
「上次也跟您提到過,神經性厭食症患者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死於飢餓。即使身體已經骨瘦如柴了,但患者本人還是覺得自己很胖。產生這種心理的原因多半來自與母親之間的矛盾……但金英惠患者的情況很特殊,她既存在精神分裂,也有厭食症。雖然我們可以肯定她不是重度精神分裂,但也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如果是被害妄想症的話,還有可能說服她進食。比如,可以讓她跟醫護人員一起用餐。但我們不知道金英惠患者拒絕進食的原因,即使使用藥物也絲毫沒有效果。得出這種結論,我們也很難受,但沒辦法,必須先確保患者的生命安全,可我們醫院沒有這種條件。」
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她慢慢地退回到椅子上。病房裡一片寂靜,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她的耳朵彷彿被吸滿了水的棉花塞住了一樣。
她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打開包從裏面取出大大小小的保鮮盒。她望著英惠獃滯的眼神,打開了最小的保鮮盒,頓時一股清香在充斥著濕氣的病房裡瀰漫開來。
她突然開口對英惠竊竊私語了起來。哐,救護車剛好開過一個坑,車體搖晃了一下。她雙手用力地抓住英惠的肩膀。
「你什麼時候來的?」
她也有一個無法向人傾訴的秘密,也許未來她也不會對任何人講。
「我的頭好痛,拜託你跟醫生講一下幫我換藥。」
深夜的公共電話亭,破舊的運動鞋,襤褸的衣服,一臉絕望的中年男人。她搖了搖頭,抹去了他在自己想象中的樣子。但很快眼前又靜靜浮現出了他以鳥的姿勢想要衝出英惠家陽台欄杆的畫面,他那麼喜歡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當自己最需要的時候,卻沒有飛起來。
她咬緊嘴唇,因為突然回想起了那天凌晨下山的路。露珠浸濕了涼鞋,冰涼地滲進腳里。她沒有掉一滴眼淚,因為無法理解,也不知道那滋潤著心如死灰的身體、流淌在乾枯血管中的冰冷水分到底意味著什麼。一切只是靜靜地流進她的體內,滲進了她的骨髓。
醫生的白大褂上濺滿了英惠的血,她愣愣地望著那些會讓人聯想到巨大旋渦的血痕。
如果那天晚上真的像英惠說的那樣離家出走的話,就能改變結局了嗎?
英惠沒有吐血,而是睜開了眼睛。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著她。有什麼東西在那雙眼睛的背後晃動著,那是某種恐懼、憤怒、痛苦,還是隱藏著她不曾知曉的地獄呢?
護士轉身離開前對她說:
很久以前,還不太會講話的智宇睜著矇矓的睡眼對她說。她被孩子只有在欲哭時才展露的、模糊的微笑嚇到了。
「好,等一下我們一起幫她洗。」
她用叉子叉了一塊軟乎乎的桃子,送到英惠的鼻子下面。
「必須馬上轉院,趕快去首爾的大醫院。治療好胃出血的問題以後,好在那家醫院做頸部大動脈注射蛋白質的手術。雖然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但為了延長生命,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她走回院務科前的長椅,這時看到一個一身華麗裝扮的中年女子抓著一個中年男人的胳膊從門口走了進來。就在她猜測也許是來探病的家屬時,女人突然破口大罵了起來。男人毫不在意,習以為常地從錢包里取出醫療保險證遞進了院務科的窗口。
她瞪大了眼睛,只見等待已久的公交車終於由遠及近地開了過來。她走到路邊,伸出了手,飛馳而來的公交車減緩了速度。
她抬起頭,看著鏡子里那張濕漉漉的臉,以及那雙無數次在夢中流著血的、不管怎麼擦也擦不幹凈的眼睛。此時,鏡子里的女人沒有哭,她跟往常一樣不顯露任何感情地望著自己。她怎麼也不敢相信,剛才那震耳欲聾的哭喊聲竟然是自己發出來的。
唯有開懷大笑可以奇迹般地止住痛苦。兒子的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都會逗笑她,也會讓她突然愣住。有時,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笑,所以會故意笑得更大聲。每當這時,她發出的笑聲與其說是快樂,不如說更接近於混亂。但智宇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

她轉過頭看向窗外,看來雨真的停了。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被雨淋濕的樹木仍保持著沉默。透過三樓病房的窗戶,祝聖山鬱鬱蔥蔥的休養林盡收眼底,就連山腳下的那一大片樹林也在保持著沉默。
原本打算立刻離開的醫生可能是覺得這樣結束對話很不好意思,於是接著說道:
「他們總讓我吃東西……我不想吃,可他們硬是逼著我吃。上次吃完我就吐了……昨天我剛吃完東西,他們就給我打安定劑。姐,我不想打那種針……你就讓我出去吧。我討厭待在這裏。」
她渾身顫抖,打寒戰似的站了起來,然後朝放有玩具的房間走去。她摘下上個禮拜每天晚上跟智宇一起組裝的吊飾,解開綁在上面的繩子。因為綁得很緊,指尖略感疼痛,但她還是忍耐著解到了最後一個死結。她把裝飾用的星星彩紙和透明紙一張一張整齊地收好放進了籃子里,然後把解下來的繩子捲成一團揣進了褲兜。
「沒有爸爸,永遠也沒有,這個家只有你和媽媽。」
她知道他有多敏感,也知道他是一個自尊心容易受挫的人。她更加清楚的是,如果當下拒絕他的話,那麼他就要等到很久以後才會再打來電話。
她想起最初帶英惠來這家醫院的場景,那是一個晴朗的初冬午後。雖然首爾綜合醫院的隔離病房離家很近,但她無法承擔住院費。四處打探之下,她才幫英惠轉到了這家患者待遇還算不錯的醫院。在之前的醫院辦理出院手續時,主治醫生建議她定期讓患者回醫院接受治療。
她記得初識他是在一個下午,好幾天沒有刮鬍子的他,有著跟高粱稈一樣骨瘦如柴的身材。那天他背著看起來很重的攝像包走進了她的店裡,他把胳膊架在玻璃櫃檯上,尋找著須后乳。他渾身散發出疲憊不堪的氣息,以至於讓她覺得他和櫃檯都快要被壓垮了。對於沒談過戀愛的她而言,能開口問他一句「你吃過午飯了嗎?」簡直就是奇迹。他略顯驚訝,卻沒有絲毫的餘力表現出來,所以只是以疲憊的目光望著她的臉。她關上店門跟他一起去吃了午飯。她之所以會做出這種舉動,一來是那天錯過了午飯的時間,二來是他特有的無防備狀態讓她放鬆了警惕。
「你這個傻瓜。」

三個月前,在樹林里找到英惠以後,她在原定的探病日來到院務科,得知主治醫師想見自己一面。自從英惠剛住院時見過他一次,之後便再也沒見過他了,所以這多少讓她感到緊張不安。
「不……要……!不要……吃……!」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用尖銳的嗓音衝著護士長喊道。每次她來都會看到這個患者,看來她的被害妄想症又嚴重了。
「……你瘋了嗎?你真的瘋了嗎?」
老人的話音剛落,那個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女患者走上前,大喊道:
醫生懷疑英惠住院以來沒有吃下那些處方葯,他甚至自責起來,由於患者剛住院時的病情略有起色,所以自己也有些掉以輕心。那天早上,護士要檢查英惠是否吞下了葯,但她始終不配合。於是護士強行扒開了她的嘴巴,然後用手電筒一照,這才發現了那些藏在舌頭底下的葯。
「父母家很遠……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再聯絡家裡人。」
她安靜地吸了一口氣,緊盯著路邊「熊熊燃燒」的樹木,它們就像無數頭站立起的野獸,散發著綠光。她的眼神幽暗而執著,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不,更像是在表達抗議。
她記得那時發生的一切。她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下聽到過無數次這樣的話,所以她覺得只要熬過那一刻,就能換回幾日的寧靜,而且假裝昏睡可以抹去痛苦與恥辱。一覺醒來,吃早餐的時候,她總是冒出想用筷子戳自己眼睛的衝動,或是把茶壺裡的開水澆在自己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