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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吉和小黃

布拉吉和小黃

這年的夏天,紅藍降落傘的太陽裙已經放出了全部底邊,肩帶預留的尺度也都用上了,紅色降落傘變得粉紅,藍色也褪成淺藍,棉布被摩擦洗滌,薄如絹紗,但它依然讓我出風頭,依然惹得女孩們羡慕。我穿著這條心愛的裙子跟著父親去郊區打獵。葷菜稀缺的年代,父親一桿氣槍常給餐桌帶來驚喜。斑鳩、鴿子、野兔,經外婆的手都能成席,一隻野雞燉一大盆湯,多放生薑,再切幾片鹹肉一同燉,就去除了野物固有的膻腥。因此打獵解決了父親的玩兒性,也解決了我成長期的營養。
童年我有一條裙子,白底色,上面布滿紅色和藍色的降落傘。式樣是肩膀上兩根帶子,前胸和後背各露一塊可觀的面積,很像現在性感女子的太陽裙。只是孩子的我不圖性感,只圖風涼。母親那時常常巡迴演出,乘火車的時間多,就在火車上為我縫製了這條裙子。式樣是從一本書的插圖中看來的,媽媽不叫它連衣裙,而管它叫「布拉吉」(俄語連衣裙)。布拉吉的原型出現在《白夜》的女主人公納斯金卡身上,那是媽媽最初的靈感。等媽媽把裙子放在我身上比畫時,裙子底邊還沒收工。底邊留出三寸,然後對摺過去,兩根肩帶的長度也留得富餘,余出的尺寸縫在背心裏面,都是為我即將長高的個頭預留的尺寸;我一年年長高,底邊可以逐漸放出,肩帶也可以一年年放長。那個年代,我們很少穿合身的衣服,不是太大,就已經太小,有時還沒等把預留的尺寸放完,布料已經破舊。帶紅藍降落傘的太陽裙讓我在孩子群里顯得出眾,讓我巴望每一天都炎熱,巴望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外婆對於各種動物已有許多土知識,但她也吃不準這隻黃羽毛的美麗小鳥是什麼品種,開始說它是鸚哥,後來又說它是黃鸝。孩子我樸素無華,就叫它小黃。小黃黃得絕了,人間肯定染不出那個黃來,正如人間又有誰能複製花和雲霞的顏色?小黃的黃顏色那麼明亮,又那麼柔和,翅膀尖一道黑邊,更襯出黃顏色的燦爛。
我外婆和外公的後院種了蓖麻、桑樹、西紅柿、絲瓜,以及許多種類的月季花,拉不了幾根晾衣繩,所以這種換季的大洗大曬,就要搬到公共的大院子去。大院子周九_九_藏_書圍一圈平房,中間一個洗衣台,幾個自來水龍頭,平房裡住二十來戶文聯和作家協會的家屬,院子里縱橫拉著許多條鐵絲,供二十幾戶人家當洗衣曬場。於是洗衣和晾曬就是家屬們的交誼活動,傳是非,攀比貧富,說媒拉縴包打聽,都在這裏進行。晾曬之物也是人們家境的寫照,誰家晾曬了皮草,誰家有絲綿被,誰家的床單上凈是補丁,都是家屬們交誼活動的話題。黃昏時分,各家收衣物,外婆發現我的降落傘布拉吉不見了。她去挨家打招呼,看看誰家收錯了衣服,給我們還回來。好多天過去,沒人表示收錯了衣服。這時我母親才意識到,她做的那條驚世駭俗的布拉吉在人們眼裡是遺失了的美,是愛美之人的秘密嚮往,一個或多個潛伏者對它一直以來是志在必得的。母親暗暗自豪,卻也暗自后怕,如此脫離大眾審美而不自知。外婆很難過,怪罪自己把它晾曬到公共晒衣場。母親卻說,大家現在反正都穿軍裝,真的假的不管,軍裝最時髦,明年給女兒做件軍裝吧。
當天晚上,外婆把二十來個麻雀用油煎了,噴上醬油和酒,再加一點糖,成了爸爸一碟下酒菜。爸爸給這道菜取了個名字,叫「袖珍鐵扒雞」。只要有這道菜,父親總會叫上一兩個跟他一樣失意的朋友:被打倒的作家,靠邊站的畫家,一塊兒喝幾杯,打趣一番自身的狼狽處境。或狼或狽的朋友們坐在小方桌邊,父親卻總是先想到我,夾起一個香味撲鼻的「袖珍鐵扒雞」送到我嘴邊,平常我是會嘗一兩隻的,但這天我拒絕了父親筷子上的誘惑。黃色的小鳥卧在一隻鞋盒裡,鞋盒放在我膝蓋上,麻雀和它是遠親,我不能一邊為它療傷,一邊饕餮它的親戚。我非但不吃「袖珍鐵扒雞」,還用仇恨的眼睛看著每一個吃它們連骨頭都不吐的人:你們任人宰割,卻弱肉強食地吃更弱小的生靈,哼!我的潛台詞大致如此。
外婆去世后,我被父母送到奶奶家。就在我當兵之前,我回到那個熟悉的大院,去看望我童年的朋友,順便把當兵之後不好意思再玩的物事留給朋友們,比如糖紙集錦,做布娃娃的用料,編織小掛件的彩色玻璃絲。這天,我已經收到部隊的複試通知,將要去北京複試,我看見大院的晒衣九*九*藏*書場晾出一條床單,中央打了一塊補丁,布料正是白底帶紅藍兩色的降落傘。別人也有買同樣布料的自由。等等,不對呀,那上面明明有依稀可辨的血跡。受傷的小黃,神秘失蹤的小黃,都不是兒時夢幻;它真實地存在過。那些穿著美麗布拉吉的夏天真正存在過。我滿可以埋伏到傍晚,伏擊來收被單的人,看看到底是誰那麼鍾愛我童年的降落傘布拉吉,拆成碎布都不捨得扔,用整塊床單把它們鑲嵌起來。我最終沒有鼓足勇氣,也缺乏那點殘酷和好奇心。

槍響了,不遠處一隻美麗的黃色羽毛的鳥撲棱著翅膀,落到樹枝上。在樹枝上,它仍然奮力撲騰著翅膀,還活著!我跑了過去,抱起受傷的小鳥。
秋風起,外婆把所有的夏天衣物都徹底洗曬, 然後就要收箱。外婆在晾曬我心愛的降落傘布拉吉時說,可惜讓鳥血搞髒了,不過沒關係,明年還能再穿一夏天。
回到打獵的這一天。我穿最心愛的裙子跟在爸爸後面,進入了雜樹林。樹林圍著一口池塘,林子里鳥語如歌。現在想來爸爸是野蠻的,被他沿襲的貴族遊戲——打獵,也是野蠻的。野蠻在於他們對於生態、環保、野生動物保護等等概念完全無知,也在於他們以嗜殺表現雄性的驍勇和彪悍。對於人為獵殺會造成的物種非自然淘汰,以及某些物種的滅絕,他們毫無概念,因而毫不憂慮,這就是野蠻。告別飢餓是走向文明的第一步,爸爸從事野蠻獵殺,只為達到這文明的第一步,這種悖論現在來看多麼無奈。爸爸在肩膀上架起獵槍,很帥的,一隻眼睛眯起……槍響了,不遠處一隻美麗的黃色羽毛的鳥撲棱著翅膀,落到樹枝上。在樹枝上,它仍然奮力撲騰著翅膀,還活著!我跑了過去,抱起受傷的小鳥。小鳥一隻翅膀中彈,血浸紅了它半個身體。我用手絹把它包住,再用我的裙子為它做了個吊床。等父親完成了那天的狩獵,拎著二十來只麻雀回家時,黃色的小鳥在我裙子的吊床里睡著了。
我含著眼淚,叫外婆救九-九-藏-書救小鳥。外婆開著動物急診室,什麼她都能救,小野貓從屋檐的破洞里掉下來,身上還帶著半個沒被母貓吃完的胎盤,她都能把小貓崽救活。外婆用鉗子把一顆氣槍子彈從小鳥的翅膀里鉗出來,又給傷口塗了紅汞,告訴我,假如一夜之後它還活著,小性命就算救下了。外婆更加心疼的是我布滿降落傘的布拉吉,小鳥留下的血跡經她搓揉若干遍,本來已經薄得令人擔心的布料幾乎被搓穿了,血跡是淡了,但仍然依稀可辨。
小黃活過了第一夜,第二夜,到了第三天,它開始喝水,吃小米和高粱米。外公把小黃放在一個圓形、底部平坦的籃子里,天花板上釘了個釘子,籃子就吊在釘子上。這是外公對貓咪設置的防盜措施,臘肉臘魚他都這樣吊在天花板下面。吊在籃子里,小黃就安全了。外婆家養了四五隻貓,兩隻是野貓,它們在天花板上面有一個大家族,吃奶的小貓崽失足從破洞掉到外婆家屋檐下,外婆就把它們養起來馴化。開始野貓媽媽會來找孩子,在院子的牆上嚎叫,小野貓便在門內裡應外合地應聲,我問外婆為什麼不把貓崽給野貓媽媽送回去,外婆說,她過去是送回去的,但很快發現院子里出現貓崽的殘骸,往往被貓媽媽啃得只剩一個貓頭。外婆說,野貓聞到自己孩子身上沾了人類氣息,就會把孩子吃掉。我一直到今天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也許那是野貓的家規,被人類收養過的貓崽被視為背叛者?好在家貓野貓在外婆家都一視同仁,外婆和外公眼裡,凡是活物,都是他們的寶貝。儘管貓族和院子里養的下蛋雞互不相擾,但一隻野外來的小鳥,肯定擋不住貓們動凡心。小黃的傷一日好似一日,外婆在它腿上拴一根麻線,再把麻線系在籃子上,它已經可以圍著籃子起飛,在空中抖摟幾下翅膀,又落到籃子里。這可把貓們饞壞了。它們不動聲色地卧在一邊,從各個角度打量小黃,眼睛都是獵豹的,賊亮的眼珠里,細細瞳仁簡直就是瞄準鏡的十字準星,殺心就在它們冷冷的目光里,小黃起飛、著陸,往東、往西,它們的十字準星緊緊追蹤,志在必得地終日守著這個會飛的山珍。不過小黃的飛翔本領一天天回歸、完善,外婆把它腿上拴的麻線越放越長,我牽著麻線在九九藏書房間里從一頭跑到另一頭,彷彿在放一個活風箏。到了這時,貓們已經死心,意識到它們不是長翅膀族類的對手。進入了秋天,我把小黃帶到院子里,解開麻線,希望它不再做我的活風箏,而真正做一隻自由的鳥。奇怪的是,沒有了腳上的羈絆,它只在地上啄啄這裏,啄啄那裡,撲騰翅膀,也只飛半米高,又回到地上。也許被人餵養,膽子是依仗著人的,被徹底解放了,依仗業已成性,並不再嚮往更高更寬的去處。
我父親是個多面手,童年讀天主教會小學,開始學小提琴,但最終被神父判決為聽力五音不全,拉琴玩玩兒可以,但一生只能做音樂票友。升入中學,他玩兒起美術,被另一個神父發現了他的繪畫天才,於是轉行主修美術,畢業后順理成章考入同濟大學建築系。不過那時最讓他忙碌的,是一份不為人知的事業,叫作共產主義。父親天資超高,什麼都玩玩就玩出樣子來,但他對共產主義,卻是毫無玩心的,是準備拋頭顱灑熱血的。父親在抗戰尾聲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時年十六歲。同濟一年,他課上不如課下忙,忙著在學生中發展黨團員,忙著組織罷課,忙著帶隊遊行示威,終於暴露了身份。滿街呼嘯著拉笛的警車,其中有一輛就是奔我父親來的。於是組織上緊急轉移他去蘇北解放區。可能就在蘇北,他開始熱衷射擊和騎馬,馬術和槍法都接近優等。他騎著白色戰馬,身背盒子炮,跟隨解放大軍進入上海的帥氣,他的表姨(我稱呼新閘路婆婆)親眼見證過。根據他這位表姨的回憶,父親暴露了地下黨身份后,在她家躲避抓捕,而撤離上海的指示是臨時得到的,得到指示也得秘密離開表姨家,因此在他逃跑準備就緒的當口,表姨問他:「奧弟啊(父親乳名),儂明早想吃啥個小菜?」為了穩住表姨,他信口點菜,說想吃紅燒蹄髈。那時上海什麼都漲價,一隻紅燒蹄髈要變賣家當。等表姨典當了家當,買來了蹄髈,紅燒了它,這個表外甥卻不見了。表姨捨不得自己和孩子享受蹄髈,留在砂鍋里,涼了熱,熱了又涼,等了表外甥許多天,蹄髈早就燉化了。所以當表姨看到表外甥騎著白馬進城,頭一句話喊的是:「奧弟,蹄髈!」我估計那是我父親一生中最後一次騎馬。現在來看,那時年僅二十歲的父親,已經五種技藝在身,學什麼對於他都是玩兒,都玩兒得風流瀟洒。跟我一樣,他的文學才能是偶然發現的,也是由於戰爭而自我發掘的。他在一九五三年參加祖國人民慰問團去了朝鮮,戰爭的殘酷,生命的脆弱,讓他感到畫筆對於他想表達的,太局限了,於是他第一次產生了寫作的衝動。發表了幾個短篇之後,就招來了批判,他最好的一個短篇叫《無詞的歌》(一九八二年被我改編成電影劇本,由上海電影製片廠拍攝,更名為《心弦》,我好討厭這個矯情的名字),被批判為「宣揚戰爭恐怖」,因而從他的小說集中被剔除出去。到了一九六七、六八年,父親的前幾項技藝都撂荒:馬肯定是沒得騎了,樓房肯定也是不能設計了,小說就更不能寫,而提琴呢,他一開弓就是舒曼、聖桑、舒伯特,軍代表、工宣隊雖然聽不懂,但聽得出它們的洋氣,那年頭洋氣的東西就要讓領導階級不高興的。繪畫倒是可以,但滿眼的畫面中,主人公個個赤紅臉、大瞪眼、提拳扎把式,不太符合教會學校給父親灌輸的審美觀。就剩下打獵一項,能讓他復辟一下公子哥的生活方式。read.99csw.com
一九六九年,我最喜愛的一個女作家吞了一瓶安眠藥,被抬到了醫院,但醫院沒讓她躺到病房裡,把她放在走廊上。女作家進入了一種暫時難以判斷的植物人狀態,為了輸液輸氧排液的方便,醫院脫|光她的衣服,撩一下被單即可。被單被撩開來,常常又不蓋回去,忘了或者懶得。兩周的昏迷,她的裸身給多少猥瑣的目光刮傷,事後沒人忍心告訴她。我們一幫孩子都是喜歡這個作家阿姨的,於是輪流值班為她的尊嚴站崗,就在這段時間,我徹底疏忽了小黃。這天回到家,發現拴小黃的那根麻線從吊在空中的籃子上拖到地下,而小黃不見了蹤影。外婆和外公恰巧都出門了,他們出門從來不關朝著後院的房門。我問外婆,小黃會是飛走了嗎?說不定,外婆回答。會不會給貓吃了呢?外婆沒有回答。四隻貓卧在四個方向,四張撲克臉,個個心知肚明地打呼,才不讓你看出,有關小黃它們一副牌揣了多久,最後出了什麼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