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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花兒

麻花兒

鋼鐵工人的宿舍區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紅磚樓,白色門窗和陽台,太陽不出來都像是陽光明媚,太陽一出來簡直就能拿它們給新社會做看圖說話。我們家的樓建在山坡上,再隔兩座樓就是一座不太高的山,叫雨山。雨山上在修防空洞,每天下午炸山,但麻花兒顧不了了,撲棱著長長的翅膀就上了山。兩足的獸在速度上畢竟敵不過帶翅的物種,麻花兒在如雨的彈弓子彈追逐中,最終消失在山坡上的松樹林里。那是麻花兒第一次把蛋下在野地,也是第一次下了蛋裝啞巴,一聲不敢吭。
我當兵四年才得到第一次探家假期。家裡沒有了麻花兒的身影,問起來,媽媽說奶奶去世后,顧媽回了揚州老家,誰管得了家裡的動物呢?我沒再接下去問了,不問也知道。那是中國食品最貧乏的時候,媽媽一定把麻花兒拆整為零,咽下到肚子里去緬懷了。麻花兒的肉體一定被做成了一鍋好湯,那湯的滋味一定不同尋常的鮮美,因為麻花兒經歷了那麼多生育的喜悅,那麼多疼痛和驚嚇,那麼多次逃亡,那麼多的傷痛,鄰里常常在凌晨聽到幾隻雄雞啼鳴,也許它還暗暗害過思鄉病也未可知,那些有趣的、強烈的經歷都會增加它的滋味,那湯的滋味。
第二年春天,黃母雞孵出了十個小雞雛,一模一樣的淡黃色,一模一樣的毛茸茸,但最後就只活下來一隻,就是麻花兒。外公和外婆家有個後院,後院種了三棵桑樹,半畝青菜,一架絲瓜,絲瓜架下吊了蟈蟈籠子,住著兩隻據說過了一冬的蟈蟈。也不知什麼時尚,孩子們流行養蠶,不時有孩子爬到屋頂上,用杆子夠外公的桑葉,又一次居然把三棵桑樹都剃光了頭。學校都在寫大字報,鬥爭老師,孩子們上房揭瓦,外公只好代為管教。他捉住兩個偷桑葉的賊,拎到那時最高權威的軍代表面前。之後不久的一天早晨,外公打開雞籠,黃母雞隻帶著一隻小雞走出來,就是麻花兒。那時麻花兒三個月,個子最小,大概被兄弟姐妹們擠到最後面,沒搶著被下了毒的米飯。黃母雞能倖免,因為它把難得的白米飯讓給自己的孩子們吃。
麻花兒就此有了大名,再闖禍人家連名帶姓罵上門來。鄰居們早先從鞍山鋼鐵廠南遷過來,支持新創建的馬鞍山鋼鐵廠,所以麻花的名字給鋼鐵工人的妻子和孩子們一叫,就是「麻花兒」。
開始它九*九*藏*書沒名字,名字是後來取的。一個樓的鄰居大部分是東北人,養動物的也不止我們一家,所以都得有名字,不然出了糾紛難以裁判。比如人家上門告狀,說那隻麻花兒雞是你家的吧?二號的麻老太曬的綠豆給它偷吃了。我家顧媽不認賬,說麻老太把笸籮用繩子吊在樹上曬豆子,我家雞又不會上樹!據說顧媽在爸爸和他兩個姐姐還年少的時候,就來到我家被祖母聘用了。她來的時候一口揚州話,一生只說吳淞話的祖母,誤把她的管姓聽成了顧,解放后落戶口,她便由「管翠蓮」變成了「顧翠雲」。
父親下放馬鞍山,在焦化廠勞動改造。每天晚上爸爸兩鼻孔黑炭,脖子上纏一條據說早上出去還雪白的黑毛巾回家,拎一個飯盒,裏面有時放著一份廠子里特供的油炸花生米。花生米是哥哥和我最愛吃的,他在工廠食堂碰上,就買一份回來。跟「文革」前坐寫字檯的父親比較,他成了另一個父親,很顧家,也謙卑本分。晚飯後,大家休息,他還要在二十五瓦的燈下給廠子的報刊欄畫漫畫。後來畫漫畫的天才讓他從車間里徹底被解放出來,專供廠宣傳科差使,需要畫什麼全歸他。正畫著漫畫的父親一聽麻花兒出去惹禍,吃了工人階級的豆子,要顧媽看緊點,人都夾著尾巴,一隻雞敢那麼張著翅膀招搖?母親也下放工廠做電焊工,提議不如就殺了麻花兒燉湯。顧媽堅決不同意,說殺了麻花兒,一天一個蛋誰來下?顧媽在我家很做主,我們都懼她三分,在鄰居中,她也不像我們家其他長輩,做那個時代低頭夾尾的知識分子,她可沒有原罪意識:我是農民我怕誰。顧媽代我們當了家,這事就此不議。
運動正值高潮,外面天天傳來喊打聲,麻花兒就只能待在陽台上,照樣每天下蛋,每天自豪地高歌它的產量。它有時被允許進到屋裡來走走,它咕咕地自語著,用它的獨眼各屋巡視。那頂鳳冠仍然華麗,看你時還是偏著臉左眼看看,再一甩紅纓子,把空癟的右眼眶朝你掃一下,毫無必要,只不過習慣使然。
那時運動很多,包括禁養動物運動。運動一來,對家畜說打就打。十多歲的孩子們反正在學校上不了幾節課,閑得長毛,有什麼給他們打打,就是狂歡節。孩子們扛著棍棒,那是給狗準備的,腰裡別著彈弓,那是對付飛禽和地https://read.99csw.com禽的。我家麻花兒是飛禽和地禽之間的族類,打急了就飛上樹枝,紅紅的躲在槐樹花後面,以為它就從打畜隊視野里消失了。它不知道,一個神槍手的彈弓已經把它鎖定,手指頭寬的橡皮筋帶著微微的抖顫被拉開來,子彈是一粒指甲蓋大的石子……麻花兒在槐花後面,偏過頭,用左眼打量一下滿地喊打的少年們,又一甩頂戴紅纓,再用右眼打量他們一番,懵懂地想:這些年輕的兩足獸真不好惹,隔一陣總要找個冤家打一打……啪地一下,麻花兒感到右眼一陣滾燙,接著熱流從眼眶裡奔流而出。接下去,它發現自己的視野就剩了一半。劇烈的疼痛使麻花兒變成了一隻真正的飛禽,它尖叫著飛翔起來,在一棵棵樹之間飛翔……
顧媽是揚州鄉下人,潑辣,嗓門大,把家虎一隻,帶上海味的揚州話,吵架活色生香。她隨著連年當優秀教師的奶奶從上海搬到父親下放的馬鞍山,跟一幫工人家屬住在一起,自然生出幾分優越感。母雞上不了樹,上了樹就成鳳凰了,顧媽的邏輯。她進一步抵賴:誰家的麻花兒雞?我家沒有帶麻子的雞。顧媽心想,我家的雞哪裡麻花?遠不如樓下老太的臉麻花!一個樓的鄰居都由顧媽重新命名;我們的樓一層四戶,四層樓十六家人,每層四個門樓由一條公共的、半露天走廊串起,串門既方便,於是在顧媽的名冊里就有了二號的麻皮老太,三號的大辮子……五號的駝背……七號的四隻眼……告狀者是十六號的葫蘆頭(那一戶好幾個青皮葫蘆頭),十二歲的葫蘆頭說,明明有人看見你家的麻花兒雞飛到篩子上去啄綠豆的,二號的老太在樓下罵大街罵了一上午了。
其實麻花兒活下來已屬不易。跟它一窩的十個雞雛就活了它一隻。它的母親我至今記得,也是特經活、特皮實的一條性命。麻花兒的媽媽是只黃母雞,中西混血,婆家是夕陽種族,叫九斤黃,是外公從農學院買來的。有一次我玩穿珠子,把玻璃珠掉了一地。由於那時大米限量,黃母雞終日吃糠咽菜,以為終於吃上一把米了,跟我搶地上的珠子,我的手指哪有它嘴啄得快?一把珠子大部分進了它的嗉子。叫來外婆,外婆扒開黃母雞胸前的毛要我看:你作的什麼孽?叫你別把珠子掉地上你不聽!我隔著一層read.99csw.com薄薄的雞皮,能看見嗉子里一顆顆珠子的形狀!外婆說,珠子是玻璃的,一會兒就會把黃母雞的嗉子扎破,看明天誰給你下蛋吃。外婆看著黃母雞開始出現不良反應,一會兒就趴在地上,嘴巴在水門汀上反覆摩擦,如同剃頭匠在盪刀布上盪刀。外婆想,反正它也是個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她拿來一把剪子,一根繩子,用繩子綁住雞腿,再讓我使勁捉住黃母雞的翅膀,她摘下雞胸上幾根毛,點了根火柴把剪刀鋒刃燒了燒,然後讓我閉上眼,我只覺得黃母雞叫聲像個哭喪婦,翅膀在我兩隻兒童手的抓握中變得又燙又硬,並抖得可怕……睜開眼,外婆的開刀手術快結束了,正在用縫衣針給黃母雞縫合嗉子上的裂口,然後再縫合外皮的裂口。地面上,二十多個玻璃珠。黃母雞趴了幾天窩,翻著灰白的眼,最終還是從窩裡站起來,開始吃糠咽菜。
正如祖母預見,凡是運動,都是有始有終,過一陣大家膩味了,興緻冷了,自然也就終了了。沒過幾個月,鄰里就又出現了家禽家畜,天上的鴿子哨音婉轉,地上的雞鴨咕咕嘎嘎,只要一看見街口出現帶棒子的身影,各家男女老少就喚各家的動物們回家。所以給動物們取名此刻彰顯出格外的重要性。
麻花兒是外婆當禮物送給奶奶的。傳遞禮物的是我。外婆把麻花兒放在一個帶蓋子的竹籃里,很像是一份走親戚的禮物。當時的麻花兒跟後來美麗的鴛鴦喜鵲型的小母雞完全不同,它黃不黃紅不紅,成年羽毛長了一半,胎毛還沒脫盡,正處於狼狽階段,所以祖母見了它不知外婆什麼意思。直到麻花兒一歲時,開始每天下一個粉粉的熱乎乎的蛋,祖母才明白外婆的禮物有多珍貴。麻花兒是隔代混血兒,身材小巧的它下的蛋個頭卻返祖,跟西洋雞蛋差不多大,兩個蛋混著黃瓜片或蠶豆瓣抑或大白菜心,就能炒一大盤菜,夠我和哥哥打一次牙祭。
走進來的麻花兒把我們都驚呆了:一隻眼球掛在麻花兒的腮幫,被一根不明的纖維牽連著,晃蕩著,血已經黑了,浸染了它帶斑紋的披肩,可以說它一半是披著自己的血。顧媽來到它面前,不動了,似乎此刻的麻花兒是個很棘手的事物。大家都無語,看她終於把麻花兒抱起,來到燈下。那脫離眼眶的眼珠已有些乾癟,但我相信那最後令它恐懼的場面一定被攝入其中,那最九九藏書後的藍天白雲、綠樹百花一定也映照在上面。顧媽用剪子輕而易舉就剪下了那根連接著眼球和眼眶的不知名堂的纖維,眼珠小小的待在顧媽的手心,顯然從此不再看得見草上的花、草下的蟲、地上的米、盆里的水,以及它自己從來沒有孵出過兒女的蛋。顧媽用紅藥水在麻花兒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塗抹了一下。這麼美的麻花兒,就此成了獨眼龍。
麻花兒斷趾是它自己的錯。一批說是為建防空洞的磚頭堆在樓下大半年,孩子們用來搭碉堡、築城牆,三國演義了好幾輪,磚仍然堆在那裡。磚縫裡,蛐蛐都開始安家立業,百腳蟲也開始娶妻生子。麻花兒就是追蹤一條百腳蟲進了磚堆。一條成年百腳蟲對於久不見葷的麻花兒可是大菜,它決不放棄地用腳刨、用嘴啄,最後磚頭垮塌了,砸在它腳上。在周圍玩耍的兒童們聽見麻花兒的慘嚎,趕過去,把磚挪開。麻花兒的兩根足趾被砸扁了。從此,麻花兒不僅獨眼,還是翹腳。
那晚我們全家都放棄了希望。悶悶地開晚飯,悶悶地念想起麻花兒的好處。對於麻花兒,我們都感到太漠視它的智商和情商,為什麼不讓麻花兒做一回母親?麻花兒一定會是個好母親,會帶出一群好孩子,說不定是一群像麻花兒一樣能生會養的雞娃子,那我們就從此結束買黑市雞蛋的吃虧交易。就算禁養運動到來,十隻雞總不會統統死於棍棒之下,總會留幾個倖存者,而麻花兒這天就不至於成為唯一的靶子。現在晚了,麻花兒不知已做了誰家的佳肴,那年頭,吃一隻雞可了得。飯桌上沒人說話,但我覺得大家心裏都鬧哄哄地在後悔。門外的咕咕聲打斷了餐桌上的默哀。我們喜出望外地對視一眼,確認都聽見了而不是幻覺,然後我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打開大門。
麻花兒下山的時候天擦黑,傷痛已經鈍了。路燈闌珊,麻花兒把頭偏向左,看著兩足獸少年們的棍棒橫過來了,架在他們還有成長空間的肩膀上,棍棒上弔著四足畜類和它的同類。少年們大戰勝出,麻花兒目送凱旋之師遠去,這才瑟縮著身體,碎步而行,腿腳都軟了,非翅膀幫忙不能上樓,終於挨到了家門口。

我家顧媽不認賬,說麻老太把笸籮用繩子吊在樹上曬豆子,我家雞又不會上樹!
九-九-藏-書
麻花兒其實偏紅色,只有披肩一般的頸毛下端帶幾圈隱隱的蘆花紋路,翅膀尖是黑色,黑色上面也有一些斑紋,所以叫它麻花兒是有些勉強的。麻花兒是一隻漂亮的母雞,身材嬌小,頭翹尾翹,渾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肉,極其緊湊幹練,是一隻喜鵲的線條。麻花兒最美的是它腦袋,頭頂一撮紅纓子,我姑且說它天生鳳冠。這點它自己知道,所以很會炫美,看你的時候,左邊那隻眼瞥你一下,鳳冠一甩,再用右邊那隻眼掃你一下。它不長不短的腿腳,走路步子玲瓏,很閨秀氣的,就那對翅膀長得出奇,上翹的翅尖,因此靜態的它就有些像鴛鴦。因為它兩隻健碩而修長的翅膀,每天早上我們偷懶,直接把它從陽台上放飛。這是它最開心的一刻,總是咯咯咯歡叫著滑翔,盡量延長落地前的時間,享受由地禽升格為飛禽的錯覺。麻花兒是只地道的母雞,能生會養,一年只有兩季,下蛋季和抱窩季。下蛋季的它每天下蛋,準時在下午三四點鐘臨盆。下蛋前它不管瘋得多遠都會急忙忙回家,咯咯咯地一步步跳上樓梯,顧媽聽見它叫聲就開門,它早已經給蛋憋成大紅臉,進門便直奔西陽台上的草窩,一會兒工夫整個樓都能聽見它報喜:咯咯噠,下完啦!咯咯咯咯噠!下蛋季一過,麻花兒就鬧著抱窩,兩隻翅膀垂下來,翅尖拖地,用完全不同的一種聲音叫,聽上去是「咕……嗚……咕……嗚……」,有點像偶然落在窗台上的鴿子。我們全家都討厭抱窩季的麻花兒,不僅吃白食,還不出去上廁所,西陽台上氣味惡劣,誰都不敢隨便踏腳。顧媽罵罵咧咧,每天用爐灰撒在陽台地面上,一簸箕一簸箕地把麻花兒的排泄物清理出去。那時十一歲的我,覺得鬧抱窩的麻花兒有點可憐,想做母親,可又沒有準生證,著床的蛋也都落進了我們的肚子:隨便它下多少蛋,都被我們急不可待地一隻只地吃掉。那時的副食供應緊張,什麼都要票,雞蛋在黑市要兩毛錢一隻,爸爸下放原有的工資停發,我們一家一人領十八塊生活費,兩毛錢一個蛋,顧媽掏錢的時候手心直出汗。由此說來,麻花兒對我和哥哥的成長做出了重大的蛋白質貢獻。哥哥後來長成一米八四的大個子,顧媽叫他大塊頭,軍功章有麻花兒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