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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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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貓咪比我們想象的都重情,它是決意要給祖母陪葬的。
外婆跟祖母比,是地道的勞動人民。勞動人民可愛之處,是受不得人家好處,你跟外婆說,君子報恩十年也不晚,而勞動人民的外婆寧肯不做君子,也要馬上還祖母一份厚禮。各種吃食打點出好幾堆:自家磨的水墨年糕粉、小磨芝麻油、臘鴨鹹魚、柿餅大棗,還有一飯盒用花椒桂皮熬煉的豬油,年關將近了嘛。就這樣,外婆還是覺得禮輕,就從家裡的四隻貓仔中挑了最乖覺、最茁實的一隻放在竹籃里。貓仔的三隻腳上襻了一根布繩子,只有一隻腳是完全自由的,火車上它即便跳出竹籃,也跑不快。外婆讓我和爸爸把這件會動會叫的禮物帶給祖母。外婆給這隻四個月貓齡的貓仔取名叫花花。其他幾個也是差不多的花色,都是白底灰花,灰色里嵌著些深色條紋,沒什麼獨特,尋常人家的小畜而已,只有外婆看得如掌上明珠。
在我遠行成都之前,家裡的經濟形勢和食品供應似乎到了最嚴酷的時期,布票都拿出來換吃的。我們的看家菜肴霉乾菜燒肉裏面沒有肉,霉乾菜是放了豬油蒸熟的,只要有兩大碗白米飯,照樣吃出肉味來。魚肚雜顧媽都不捨得全部給貓咪吃了,她想給家裡節省買菜錢,買來的菜讓我們吃,她自己吃薑蔥炒魚肚雜。有一次顧媽把帶魚煎給我們吃,她自己吃煎帶魚頭。祖母本意是希望她也能平等分享帶魚肉,可話一出口就讓顧媽多心了。祖母說,煎魚頭也費油的呀,何必呢?意思是何必去吃魚頭呢,魚肉大家分分是夠的嘛。顧媽大聲分辯說,那才用幾滴油?!她的意思是,這幾滴油我都不配用嗎?!祖母又說:一人才二兩油。顧媽眼淚都出來了,意思是,我伺候你一輩子,吃你幾滴油你都心疼嗎?兩個老太太相依為命大半輩子,這次真紅了臉。第二天,顧媽吃的魚肚雜是清蒸的,一滴油也不放。

儂當我在跟儂白相啊?白相可以的,咬就不可以了,哦?
花花的名字一離開外婆家就被忽略了。到了祖母家,它就叫貓咪,可見那不被重視的程度;給任何動物命名,其實是一種儀式,登記下它作為一個生命出現的偶然性,作為個體存在的唯一性,儘管外婆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外婆這麼做憑的是她對萬物平等看待的平常心。
我祖母是個知識分子,從小私塾公學都念過,九*九*藏*書任教幾十年。她生性十分清淡,退休后除了讀書讀報,就是織毛活。姑姑留下的毛線被蟲子啃斷,通過祖母的手銜接起來,逐漸出現在哥哥和我身上。所以我和哥哥所有的毛衣都是各種顏色的海魂衫,因為毛線是一段段接起來的。她唯一的消遣就是一副牌九,抽煙玩牌九的祖母那麼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祖母年輕時是個美人,五六十歲還潔白清秀,氣質里有種遠淡,使周圍人不敢太親近。她一張鵝蛋形的臉,鼻子挺直,嘴唇一看就屬於沉默者。到我記事的時候,她那兩道彎彎的蛾眉已褪色,所以她出門前總要描一描,鵝蛋臉上薄薄撲一層粉。祖母是好看的,但她的字比她人還漂亮,姑姑至今藏著祖母給她寫的幾十封家書,那一筆小楷,足以給我當帖子臨摹。她生於吳淞的紳士人家,因此一口吳淞話,慢聲細語,從不和鄰居搭訕,即便搭訕誰也聽不懂。她到了六十多歲的時候,生活給她做減法做得不剩多少節目了,一日三餐,每餐后抽一根煙,織幾圈毛線,斗幾副牌,任何費功夫的事,她都說:「煩來,讓它去吧。」靠南陽台的窗內,擺一張從上海搬來的小圓桌,桌子工料都好,上面蓋一塊白色抽紗檯布,再壓一塊玻璃板。祖母坐在圓桌前的藤椅上,讀書讀報,織絨線或玩牌九,任何事她做起來,都有了幾分禪意。若是顧媽告訴她,藤椅破了,該找人來補一補,她便淡淡地說,煩來,讓它去。
到我當兵的時候,貓咪的神態和動態都跟祖母很相像了。它像祖母一樣恬淡自如,沒什麼事能驚動它,沒誰能讓它受寵若驚,你叫它:貓咪,過來!它白你一眼,叫誰呢,才不過來。只有祖母能支得動它:貓咪,去,隔壁張家請你幫忙捉老鼠。貓咪是一個樓人家的貓咪,常常被借到鄰居家去除害。大米越來越金貴,十斤大米要配搭兩斤山芋干或者玉米面,運氣最好的是配搭高粱米,高粱米和大米相摻,煮出的飯很香。鄰居們的孩子常常捧一大碗摻高粱的米飯,拌上醬油和豬油,黑乎乎的往嘴裏狂扒。米的金貴越發體現出耗子的可惡,也越發體現貓咪的重要。
我外婆跟我祖母從來沒見過面,她們之間卻禮物不斷。
貓咪是傷心死的。祖母去了醫院,沒有再回來,貓咪感到它被祖母遺棄了。媽媽又把它從家裡帶走,帶給一個陌生人,連祖母那一絲絲氣味都根絕了,貓咪不知自己幹了什麼,讓人那麼絕情。
桌面和桌腿之間,有一道橫隔板,貓咪就愛坐在那裡。
貓咪和祖母最開始是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惹誰。貓咪實在read•99csw.com無聊,發現祖母織毛線的線團在笸籮里一動一動,似乎可做玩物。它試探著上去,前爪撓撓,線團動靜大了一點,於是它就像捕獵蟑螂那樣,退後若干步,貓下腰,摩拳擦掌一番,突然躥出,對著線團又蹦又跳,不亦樂乎時還把線團抱在四爪之間盤弄,像雜技團蹬罈子節目。祖母就這點好,溫和得跟貓也不發脾氣,只是輕聲對貓咪說:儂當我在跟儂白相啊?或說,白相可以的,咬就不可以了,哦?貓咪好像聽懂了,從來不下嘴咬毛線團。從此貓咪單方面把祖母認作玩伴。祖母推牌九,推一張牌,桌布動一動,它蹲在桌布下,爪子再把桌布打回去,祖母再推一張牌,桌布再動,它再打回,這樣它認為祖母一來一回地在跟它過招,這就成了它單調無聊生活中的遊戲。祖母有時會自語:啥人跟你白相?沒人跟儂白相,檯布抓壞了,我要請儂吃生活的(吃生活,上海話懲罰的意思)……祖母一生沒有給任何人吃過生活。
又過了一年,外婆的禮物又來了,是一隻小母雞,叫麻花兒。貓咪從麻花兒到達的那一刻腦子就沒閑著過:這隻嘰嘰喳喳、到處拉撒的東西身量不大,只要一下撲倒,咬住脖子,就可以讓它閉嘴了……可以分兩頓吃它,腿肉先吃……不過貓咪並不著急接近小母雞,而是趴在一邊觀察。祖母知道它在打小母雞的主意,勸它道:不可以的啊,這隻雞將來會生蛋的啊,生了蛋儂也可以吃的呀。不知道是祖母把貓咪教育好了,還是麻花兒太厲害,貓咪稍微接近它,它就惡人先告狀,咯咯咯地扇翅膀,還做鬥雞狀,雙腳蹬地,身上羽毛奓立起來,胎毛還沒褪盡的禿翅膀支棱起來,一隻雞頓時有兩隻的體積。貓咪看著它:別自作多情了,誰要碰你啊?它往凳子上一跳,本來就不是同一條地平線了,你這卵孵類,我們哺乳類不跟你一般見識。貓咪半閉上眼,此刻是一隻吃飽了的老虎,送只鳳凰來都懶得動。小母雞麻花兒咯咯咯地拉撒圈地,貓咪不屑地打呼嚕,讓小母雞明白,你這個連廁所都不會上的東西,也就配我拿眼縫瞄瞄你。
真正在意貓咪的是顧媽。貓咪來了不到一年,家裡一個老鼠、一個蟑螂都沒了,這一點顧媽頂看重。有貓咪和沒有貓咪,在顧媽眼裡一個史前,一個史后,文明程度有區別的。米缸里再也沒有老鼠糞便,貓咪這是什麼貢獻?顧媽心裏一桿秤。所以顧媽很捨得給它吃。菜市場有個賣毛毛魚的小販,顧媽三分錢買三四十條魚苗,放在一張荷葉上拿回來,放在一個罐頭盒子里燉,燉出一罐白白的湯,顧九-九-藏-書媽連魚帶湯給貓咪拌上半缽子米飯,貓咪吃起來,美得耳朵尖直哆嗦。貓在顧媽燉魚的時候,嬌滴滴地喵喵著,身體酥軟半邊似的,在顧媽褲腿上蹭來蹭去,顧媽便罵罵咧咧地說:骨頭輕吧?輕得來——沒骨頭了是吧?……等缽子往地上一放,貓咪餓虎一般上去,顧媽又是罵罵咧咧:噎死你!燙死你!慢一點!啥人跟你搶啊?!貓咪原諒顧媽,光要她的寵愛不行,必須連同她的罵罵咧咧一塊兒要。我們一叫「餓死了快開飯」,顧媽也是一樣的罵:餓死了,餓死了,死了還叫?死了還這樣一頭臭汗?!
住在安徽合肥的外婆常常給住在上海的祖母送禮,臘肉、臘鴨、鹹蛋,都是花功夫搭時間精心製作的。祖母也送過幾塊衣料給外婆,其中有一塊絲絨,兩塊錦緞。那塊丈把長的絲絨真是好看,觸感絕了,如同最溫柔的歌喉唱出的旋律,觸摸著你裸|露的知覺。後來我在洛杉磯的亨廷頓圖書館看到名畫《藍衣少年》,那少年穿的藍衣,就是那種深邃柔情的藍。但你若把那塊藍絲絨拿起來,對著光一看,就壞事了:藍絲絨成了夜空,光線穿過無數細小的蟲眼,看上去繁星滿天。
直到長輩們突然發現,做件新衣是很奢華的事,祖母才啟開姑姑留下的箱子。因為姑父是美國培養的第一代國軍飛行員,去台灣之前已經是飛行中校,所以箱子里盛滿舶來品,香港衣料、美國毛線、法國香水,還有口紅、蔻丹,最讓我難忘的是那些蕾絲花邊,它們好看得要命,極致地精細,我六七歲的手一上去就顯得粗坯。它們質地似虛似實,一觸即化,慢說當年,就是放到現在,也都是華倫天奴水平。童年的我,只要祖母一背身,馬上就拉開五斗櫥抽屜,翻出一件件精品,為了向自己證明,那種充滿精品的生活確實在這所房子里存在過,而且,隔著海峽,它也正與我們買大米搭紅薯乾的生活平行地存在著。我記得那個深紅色的皮匣子,裏面有十多個小格,每個小格放著一瓶指甲蔻丹,是各種色調的紅色,從深紅到淺粉……當我的獵奇探險更深入一步時,我將小瓶子擰開后,發現瓶中的液體已經固化。祖母把所有的香水都送給了我母親。香水都盛放在水晶瓶子里,在母親的衣櫃里一年年地蒸發,香水的顏色由淺而深,最後色如琥珀。母親從來不捨得用它們,也許覺得那種芬芳是與大眾為敵,所以她把它們一直深藏,像藏閨中秘寶。一九八○年代末,我留學美國之前,她把一個頗大的水晶瓶隆重地送給了我,盛裝在裏面的液體色澤更陳了,四分之三已經揮發出去。也是啊,離姑姑遠read.99csw.com行,已經四十年了。我打開瓶蓋,曾經曼妙的香氣早就哈了。
我第一次探親假是離家的四年之後。四年家裡變得我都不認識了,奶奶在遺像上,顧媽留下的痕迹是一雙破雨靴,沒了麻花兒也沒了貓咪,也沒了奶奶那張從上海搬來的西式床,家裡似乎大了許多。第二天,一個我不認識的爸爸回來了,又黑又瘦又老的他從老也修不好的水壩上請了幾天假,肩上扛著蒲草簍子,裏面是給我買的大閘蟹。哥哥順利地成為獨子留在城裡,可他的願望卻是跟同學們一塊去插隊。雖然一家人都混得不怎麼樣,但還是開心的,因為活到那時,一家人對生活的要求都已很低。我問起貓咪,媽媽說給了那個魚販子。顧媽回老家后,媽媽在廠里上班,日夜三班倒,沒人管貓咪,媽媽就把它送給了那個天天給它供應伙食的人。媽媽想,貓咪這輩子,口福是有了,什麼都沒得吃,魚可以管夠。送走貓咪的第二個月,媽媽到菜場買菜,魚販子告訴她,貓咪死了,到了他家之後,給它再好的魚它也不吃,絕食一周,死了。
此後,貓咪和麻花兒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麻花兒跳到貓咪的食缽上搶食飯粒,貓咪露出虎臉,呵斥它一下。再說麻花兒整日在外面野,貓咪跟祖母一樣,一年四季宅在家裡,最多在陽台上坐坐,撲一兩隻蝴蝶。一次來了幾隻傻鳥,在陽台的水泥欄杆上嘰喳蹦跳,貓咪覺得這太諷刺了,不撲上去白為一世貓咪,於是它一個漂亮的魚躍,從窗內直接躍上欄杆,傻鳥不一會兒就剩下一小堆毛和幾滴血,劊子手貓咪嘴上爪子上半點血跡也沒有,眯著眼睛舔舌頭:味道還行。
祖母頭一眼見到貓咪是嚇了一跳:她是那種見了動物繞道走的人,出於懼怕也出於嫌棄。然後她看著父親,意思是「虧你想得出來!」父親說貓咪是外婆的禮物,祖母不語了,她的斯文讓她永遠不說親家母的壞話。她是真發了愁,說這以後多麻煩呀,又要吃又要撒,多出多少事體來呀?不久祖母承認,貓咪不僅僅是麻煩,它還是能派些用場的,一夜消滅好幾隻蟑螂,家裡的蟑螂明顯地少下去。貓咪捕蟑螂的時候非常好看。它先把身體趴得低低的,尾巴亢奮地直顫,下巴幾乎擱在地面上,眼睛如通了電,成了兩盞小型探照燈,藏在胸脯下的前爪還微微地快速搓動,像在摩拳擦掌,蟑螂越近它身體便壓得越低,眼睛也瞪得越大……然後,一個閃電,出擊,在衝刺盡頭突然躍起,前爪由上方落下,准准拍在蟑螂身上,再抬起爪子,歪著頭看地上那肥大的蟑螂扁平了,滿腹膏脂都被它拍出來了。然後它九九藏書也嫌噁心,掉頭走開。我看明白了,它的突然躍起是為了增加最後那一拍的力度,等於把它整個分量都砸下去。那蟑螂的屍體還能看嗎?
她和姑父去台灣是一九四九年春天,告訴祖母他們來年的陰曆年會回到上海過,所以她把大半個家都留給了祖母。誰也沒料到那就是姑姑和祖母的生離死別。一年年的等待,人是耐心的,蟲子卻很繁忙,在絲絨上化蝶、產虸,一代代繁衍生息。細想起來,蟲吃絲絨也沒什麼不對,紡成絲絨的絲最初是由那種叫作桑蠶的蟲子吐出的,最終由另一些蟲吃下去,也是一次次蛻變,終將也要破繭成蛾,也是一個個輪迴往複。
黑市也越發昌盛。常常睡得迷濛時,聽見黑市開到我家裡來了:十斤高粱米換兩斤大米,十斤糧票換一斤香油……什麼五花八門的原始交易都有,據說黑市大米賣到了五六毛錢一斤,而正在長身體的哥哥一天可以吃兩斤大米。父親的政治面貌進一步惡化,工廠下放已經不足以改造他,於是就給他來個下放的下放,從工廠下放到淮北農村,工作是修水壩。這就意味著他收入進一步縮水,顧媽連三分錢的毛毛魚都不捨得買了,跟魚販子求來他剖魚扔出的魚肚雜。貓咪開始吃不慣,但餓了兩餐就認命了。原來人和畜認命的速度都差不多,日子降級升級都是很快過得慣的。饞急了的貓咪犯過一次渾,跳到餐桌上叼走一條紅燒鯽魚,讓顧媽抄起筷子抽了一下,並罵道:活回去了?!小時候都不偷嘴!打死你!它自尊心受不了,躲到父母的大床下面賭氣,誰都叫不出來,用手電筒照照,發現它卧在長毛的灰塵里,耷拉著腦袋,眯著眼睛,嘴裏呼嚕呼嚕的,念經或者詛咒。最後大家驚動了祖母,祖母困難地下蹲,扶著床沿輕聲叫了一句:貓咪,出來吧。貓咪出來了,樣子像是頭都抬不起來,那陣害臊遠遠沒過去,但它不想讓祖母著急。
外婆並不嫌棄繁星滿天的藍絲絨,很快將它做了件棉襖罩衫,過年過節才捨得穿。剩下的絲絨還夠給當時八九歲的我裁兩條褲子,於是我在滿街叱吒著紅衛兵的年代,穿著哆哆嗦嗦的藍絲絨褲子,很不合時宜、很文不對題地出沒在紅海洋里。
絲絨是我姑姑離開上海去台灣之前留給祖母的。姑姑留下的東西夠開一個精品店。
祖母是「文革」初始搬到馬鞍山的。那時她退了休,工資減半,那點錢在工人聚集的馬鞍山似乎還算經花,但在上海,日子過起來就有些吃力。她經歷了多場命運變遷,預感到有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把家人聚攏到一起要安全些。就在她搬家之前,清理家底,決定送幾塊衣料給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