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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幹事和小燕子

嚴幹事和小燕子

這天嚴幹事邊吃饅頭邊寫作,寫得興起,饅頭給擱在一邊,小燕子上來試著啄了啄,腮幫竟然出現咀嚼動作,但很快發現味道口感都不對勁,或者因為它的鳥喙形狀天生不適啃饅頭,就走開了。嚴幹事摳下一小塊饅頭,在手指間搓捻,捻成一條一寸多長的面蟲子,在指尖轉動,似乎蟲子在掙扎、在拱動,小燕子黑黑的眼睛聚焦了,盯著造假蟲子一秒鐘,突然撲上來,終於捕獵成功,把面蟲搶奪過去,叼著從桌上撲騰到地上,它唯一的進步是可以用一隻半翅膀助力滑翔,尤其在從高處往低處降落時有了點飛的意思。

嚴幹事站在那裡,希望燕媽媽覓食回來,好把它的孩子認領了去,但等了好一陣,不見燕歸來,手心裏的小燕子只是張嘴,不發聲音了。
嚴幹事這次下基層是因為上級規定每個創作員每年必須在基層採訪多少天,寫出的有關基層人物和事迹至少有一篇要發表。於是嚴幹事就在酷暑中到山西北方「體驗生活」,現在規定的時日已到,大可以光榮回師。可小燕子呢?
第二天嚴幹事又進村,來到一座稍大的泥屋前,聽見微弱的啾啾聲,低頭一看,一隻黃口乳燕在地上撲棱它那一隻半翅膀,因為有半隻折斷了。就算它不折翅,它也不會飛起來,因為這個禽類小臉上滿是明黃的大嘴,說明燕子幼小得很呢,這點判斷,我這城巴佬還是有的。於是嚴幹事小心地捧起乳燕,明黃的大口顯得更大,再大一點就可以翻過去把它自己吞沒。小燕子不幸掉在了這個鍋底朝天的窮鄉親屋檐下,這麼大一張黃口,多麼讓人為難:怎樣從牙縫裡省出口糧來填喂?又一想,如此貧窮也不妨礙燕子將其認作家,每一春按時探家。嚴幹事站在那裡,希望燕媽媽覓食回來,好把它的孩子認領了去,但等了好一陣,不見燕歸來,手心裏的小燕子只是張嘴,不發聲音了,也許餓壞了,在向我要吃的。
不知不覺,嚴幹事在招待所已住成了老客。小燕子也成了老寵物。它雖然不會飛,但必須吃飛禽級別的伙食,一天至少半兩蟲子肉。塬上秋早,夏蟲都成蛹或化蝶,或過完了短暫快樂的一生。無論她現九-九-藏-書在的獵蟲技藝多高超,到小燕子嘴裏的蟲肉越來越少。它是不嫌棄,夜夜棲身於其左手食指上,照樣拖著一隻翅膀踱步,在她寫作時它守在紙邊打盹,啄自己的兩隻腳爪,梳理梳理胸毛,現在它這胸毛可相當豐厚,一襲雪白襯裡,配得烏黑燕尾服更顯華貴。
小燕子還在一天天長個兒。羽毛錚亮,黑得發藍,嚴幹事覺得自己這個不會飛翔的養母是付出足夠母愛的。但小燕子就是一直拖著它的斷翅,在屋裡地面上走路,從背後看,竟有了一點老氣橫秋的感覺。它本事見長的地方是撲棱得越來越高,可以順著竹掃帚撲騰到掃把桿的頂端,再從頂端撲騰到嚴幹事的草帽改制的吊床上,在那裡晃悠一陣,又撲騰下來,撲騰到嚴幹事腿上,再順著她的上衣撲騰到胳膊上,然後落腳到書桌上面,停在嚴幹事正寫著的稿紙邊。它就那麼站在紙邊上,看著紙張從白的到深藍的,漸漸爬滿吃不得的蟲類。原來它的人類母親每天就乾著這麼一樁無聊事務,把一張張好端端的白紙毀了,讓它們布滿深藍的,不會動的蟲子。
有了寵物是要付代價的。每天嚴幹事忙完採訪和寫作,在傍晚時分就鑽到青紗帳里狩獵蟲子。獵蟲並不容易,尤其嚴幹事不如蟲子敏捷,飛的捉不著,爬的不好找,螞蚱倒是不少,但它們又飛又跳,個高的莊稼之間似乎還種了矮個莊稼,間距對螞蚱不是問題,對嚴幹事就難辦了。所以一晚上的獵獲物幾乎僅夠小燕子吃,可它在吃長飯,胃口隨著個頭長,黃口經常朝嚴幹事大張,於是嚴幹事動員了一兩個團部的通訊員幫著捕獵蟲類。通訊員十八九歲,認為兵部大機關來的嚴幹事有一點「吃飽了撐的」,他們幫忙也是幫一個吃飽了的人消食。
這個嶄新的毛病一養成,嚴幹事可就麻煩了,連睡覺都要伸出一根手指在床邊,作為小燕子夜裡棲身的樹枝。早晨起來,「樹枝」下的地面上,總有零星的禽類排泄物,地面若不是鋪了水泥,小燕子夜夜施肥,怕是要長出蘑菇之類的。人禽共存的局面就這樣建立和維持下去了。嚴幹事正在寫作的一篇小說把一大摞白紙漸漸填成了深藍色,小燕子有眼為證。(那篇小說就是後來更名為《倒淌河》的中篇小說。)嚴幹事明白,她不可能帶著小燕子回到北京去,北京的兵read.99csw•com部大院處處磚石,樹不成林,哪裡去為它捕獵蟲類?嚴幹事也知道,她愛小燕子,但絕不可能為了它留在這個窮鄉僻壤,連鋪鐵路的戰士們都巴不得早些鋪完鐵軌開拔。那是一九八○年代中期,北京對於嚴幹事這樣的年輕人,有多少勾魂的去處!可不像如今的「○○后」們,遊戲只會在大小屏幕上玩兒,那時候一個北京城都不夠他們遊戲的!所以留在這個只有燕子不嫌棄的村子,嚴幹事想都不敢想,別說為一隻小燕子,就是此地有一隻小鳳凰、小恐龍,都留不住她。
它的翅膀不愈合,絕不再帶它來青紗帳,這是嚴幹事抱著小燕子回屋路上的決定。
小燕子的命運要麼是傷痊癒,學會飛翔,學會做真正的燕子,今後生養真正的燕子;要麼是被托給團部某個幹事或通訊員,在她回北京不久收到抱歉的通知:小燕子飢病交加,英年早逝。
嚴幹事在團部招待所下榻后,特別喜歡被山西老鄉稱作塬的那道風景線。招待所是一排簡易平房,推門出去就看見三四裡外的塬,中間相隔著田野,正是高粱起青紗帳的時節,那道塬從我視野一頭延向另一頭,塬頭是平齊的,似乎是青紗帳的一道巍峨城牆。順著田間小路走出去,嚴幹事不請自來地駐足在村中泥屋門口,外面是白天,裏面已是夜晚,黑暗中只能看見一座泥灶台,一口帶豁口的鐵鍋,不知鍋里一日三餐煮什麼,也不知主人何處去了。再走得遠些,看看塬還那麼巍峨,那麼遙遠。村子散落著相似的泥屋,屋裡夜晚同樣開始得比別處早,也同樣強調灶台和鐵鍋是最重要的傢具。
我當然沒有再回到那個赤貧的村子去,把嚴幹事那個光榮稱號也就此丟了。部隊早就開拔,遠去的浩蕩隊伍後面,留著高高的塬,留著我的小燕子矮矮的墳。泥屋也許不那麼黑了,也許給瓦屋替代,也許連著青紗帳一塊賣給了什麼開發者,那小燕子的族親們連家都探不成了。
到飯廳跟幹事們一說,回答是:嚴幹事,你可不知道,這裏的人窮啊,要不是鐵路修到這裏,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出門,都不知道塬那邊是啥生活。我問,那塬那邊究竟啥生活?幹事甲笑說,跟這邊沒㞗兩樣!幹事乙說,二團就在塬那邊,雞蛋都收不上來,炒雞蛋也用雞蛋粉。
嚴幹事就這樣有生以來頭一次獨自擁有了一個寵物(童年時家裡養的貓、狗、雞、鴨、兔子等等主權歸外婆外公)。小燕子跟著嚴幹事住進了鐵道兵兵營,頭一天的晚餐是嚴幹事在青紗帳里捉到的爬蟲。嚴幹事愛美,怕太陽晒黑鼻樑兩側的雀斑,總是戴一頂草帽,草帽上還拴了一根淺粉色的帶子。(現在我實在為當年的嚴幹事難為情,竟有過那麼嗲嗲的審美趣味!)招待所的屋子很大,縱向拉一根掛毛巾晾衣服的鐵絲,草帽帶子被系在鐵絲上,帽兜里墊兩塊手絹,成了小燕子很不錯的一張吊床。小燕子頭一晚睡得很不老實,不斷折騰自己也折騰嚴幹事,跳到草帽的寬檐上,細草編的帽檐在它可憐的體重騰挪下忽閃忽閃,險些翻過去,折斷小燕子的另一隻翅膀。天都亮了,嚴幹事沒法子,只好把草帽抱到床上,放在枕頭邊,小燕子和小孩子一樣,跟成年人近了,心裏就安穩了,不再啾啾個沒完。等到太陽升起,照進大屋子,小燕子還沒醒,嚴幹事此刻發現,人家乳燕不僅只有一張大嘴,眼睛也是有的,閉上了是半透明的,下面的眼珠依稀可見,似乎還微微浮動,難道夢見了燕媽媽?https://read.99csw•com
小燕子連著兩三天吃饅頭假冒的蟲類,不假思索,不假玩味,那一直是半空的胃囊終於飽脹了。第三天夜裡它在嚴幹事那當樹枝的左手食指上待不住了,兩次墜落到地上,恰巧嚴幹事完成了小說之後,一般是睡覺如休克,死沉死沉,聽見翅膀撲棱的聲音也醒不來,清晨那撲棱聲更吵鬧了,似乎真的在密實的樹叢里撲棱,帶起枝葉間一陣陣風……嚴幹事完成了一部令她還滿意的作品,就像前線抬下來的戰士、傷員,載譽睡去,放棄一切的鬆弛是掙來的,一直沒被那撲棱聲真正打擾,真正驚醒。清晨,清涼的天光照進來,嚴幹事醒了,意識到夜裡聽到的所有撲棱聲都是求告,都是喊疼,來到聲響寂靜處,發現小燕子在竹掃把上咽氣了。最後的棲身地它沒選擇它的人類養母,而是選擇了類似樹林的地方,儘管掃帚是死竹子,但曾經活過、綠過、搖曳過,比會造假蟲子的人類養母安全。不知小燕子死前可做過瞬息即逝的夢,在夢裡它會飛,飛在無邊的綠色樹林里,那裡有天敵出沒,可它也是別人的天敵,正因為處處藏著危機,所以那裡才更安全。
燕子是那麼聰明的一種鳥,那麼快就學會跟不同物種共存read.99csw.com。大概一個多禮拜,小燕子就能識別她的腳步聲,早晨她出門打開水,等回來推開門,它總是站在門后的掃帚邊上迎接。它也是那麼容易滿足,高興起來就把竹子扎的掃把當大樹,當然是樹冠朝下的倒置的大樹,它從「樹冠」往「樹榦」上爬,一邊爬一邊撲扇這兩隻禿翅膀,那殘廢的一隻還耷拉著,撲扇時也使不上勁。那是它自認為的飛翔。嚴幹事認為,小燕子一定會傷愈,一定會學會飛翔的,不過即便它一生都飛翔不起來,她也認了,因為她在乎小燕子在乎她。沒有媽的小燕子,認了一個永遠不會飛翔的人類母親。
那時我是鐵道兵部創作組的創作員,二十啷噹,一根馬尾辮,碎花襯衫配藍色軍裙,暑天無君子,所以我的裝束一半是當兵的,另一半是老百姓。一下到鐵道施工部隊,到處聽人叫嚴幹事。這個稱呼好荒誕,它和我打死不相認,所以我對連隊里的真正幹事們說,直呼其名吧,否則你們叫嚴幹事我就前後左右看,不知道誰是嚴幹事。但幹事參謀們都謙遜地直笑,說上級機關來的,怎麼好直呼其名。意思是直呼嚴歌苓的話,就造次了。一個年輕宣傳幹事說,那就叫你老嚴吧。我說我肯定不比你們任何人老,如果你們願意叫小嚴也湊合,他們更是一副不敢造次的窘迫笑臉,說那更不行,讓首長聽見該說我們沒上沒下了!好了,我從此就要把嚴幹事當下去。
小燕子被騙了,被嚴幹事偽造的蟲子騙了。它吞咽了這條假蟲子之後,嚴幹事欣喜若狂,小燕子食物結構的改變,會讓她以後省多少事?嚴幹事以為,達爾文理論不是絕對的,一種物種可以在眨眼間完成變異,小燕子的遺傳密碼被她洗牌了,看看,這隻燕子不是把饅頭也當肉吃?也許它餓急了,也許它太信賴它的人類養母,只要是她的手給予的食物,它都全然信賴,只管閉著眼吞噬,這隻手救了它,自然不會害它。來自這隻手的只能是安全和滋養。
乳燕的黃口漸漸小了,顏色也不那麼黃得如同警號了。那隻折斷的翅膀依然拖在地上,它一撲騰打算起飛,身體就歪了,離地半尺就墜落,嚴幹事干著急,也幫不上忙。不過小燕子很有本事撲棱到嚴幹事的身上,每天嚴幹事面朝窗口坐在書桌前寫作,小燕子就順著她的腳撲騰到她膝蓋上,就在那裡打盹。嚴幹事用蘸水鋼筆寫稿子,寫寫就要將筆尖伸進墨水瓶里蘸墨水,小燕子九-九-藏-書就會偏一下頭,身體稍微晃一晃,陪伴一個寫作者工作,似乎它很自在自得。
嚴幹事被一輛師部來的吉普車接走,送到火車站,火車的終點是北京。她在走前埋葬了她一生中頭一個獨屬於她的寵物,她的小燕子。送行的真正幹事揚起手:「嚴幹事,下次再來哦!」
鳥類之所以成為鳥,是因為它們都需要一根棲身的樹枝。小燕子長大,也開始不滿足像一隻貓或一隻哈巴狗那樣棲身在我膝蓋上。那是些沒有翅膀,不具備鳥類獨特平衡本領的族類的棲身方式。有次嚴幹事左手食指受了點傷,用膠布纏了幾圈,寫作時就把手指隨便擱在桌邊,不承想小燕子認為沒有樹枝可棲,手指可以將就代替,便站了上去,兩隻鳥類腳爪緊扣住手指,大小正合適,就這麼定了,以後就棲身此地。嚴幹事想,不能完全做它母親教它飛翔,就做它可以棲身的樹吧。
嚴幹事不寫文章的時候,就要下連隊採訪。連隊的築路戰士個個又黑又小,但打隧道、鋪路軌反而是優勢,如同分工合作嚴謹的一群工蟻。連隊有人受傷,或有人犧牲,嚴幹事就有故事寫了,往工地就跑得十分頻繁。於是團部的軍人們常常看見嚴幹事手上托著個黃口小燕,假如這隻半個巴掌大小的禽類蹲在她肩頭,就有座山雕的意思了。嚴幹事當然不想給基層連隊座山雕的印象。嚴幹事採訪要記筆記的,手老讓小燕子佔著也不是事兒,一次她試著把它放在帆布挎包里,它倒也不反對,從此就好辦了,無論去哪裡,它都不再礙事,安穩地待在挎包里,只要嚴幹事及時洗刷挎包內里。
通訊員幫著捉來的蟲越來越少,因為他們傍晚最大的享受是打籃球,為了我豢養寵物,他們犧牲了這點娛樂,怎麼想都不妥。於是她決定把小燕子帶到莊稼地里,讓它自己打獵。小燕子初入青紗帳是興奮的。它的遺傳密碼告訴它,這是它的用武之地。它東撲棱西撲棱,獵手的本能讓它知覺那裡有獵物。但它畢竟是個殘障獵手,螞蚱、刀螂,都欺負它有翅膀卻不能飛,很快就把它消耗得筋疲力盡,把昨天那點食兒都搭進去了。嚴幹事想,燕子被人用去比喻極致的矯健和輕盈,所謂身輕如燕,可這隻小燕在獵物面前一再失敗,一定會讓它發生類身份認同危機,它是獵手啊,是食物鏈中的優越環節呀,可怎麼就連一口吃的都弄不到?嚴幹事看著一隻翅膀拖在地上的小燕子,感受著它作痛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