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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鳳和李大龍

張金鳳和李大龍

壯壯去世后,我覺得是時候了,該接李大龍和張金鳳來柏林了。那時因為我丟失了手機,也丟失了娟子的號碼,所以去年夏天我請一個朋友轉告娟子,我要去她老家接狗。不久朋友轉告我,別接了,張金鳳已經死了。什麼?!怎麼死的?!它才五歲!是被人打死的。那麼溫柔的張金鳳,怎麼會遭人惡揍、揍之斃命呢?我立刻要來娟子的號碼,給她打電話過去,問事發經過。娟子說,她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因為什麼打死了張金鳳,只知道它走失幾天後,有一天在河裡出現了,渾身傷痕。假如說倔強的李大龍遭遇如此非命,我稍微能理解一些,但張金鳳……?!我又問:那麼它不見了好幾天,怎麼沒人去找呢?娟子說:兩隻狗白天就在外面跑著玩,以為上誰家玩忘了。原來它們白天回歸自然,享受野趣,晚上當保安值夜班。我心裏很痛,口中無語,就放下了電話。掛線后才想到,忘了問張金鳳是哪年死的。也許是去年?也許前年?……晚上女兒放學回來,我告訴她,張金鳳不在了。她哭起來,問我怎麼會呢?我當然無法告訴孩子,它死得很慘,很痛。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救它?假如它跟李大龍還在李家二哥大門口待著,還被鐵鏈子拴著,現在肯定已接受了二嫂那種存在哲學,斷了遛彎的念想,安於看家狗的本分了。都說人有天命,看來狗也有。上帝是不能扮演的,你以為你插手了一隻狗的天命安排,截斷了它吃魚骨頭、露宿寒冬野外的生活,是為了它好,拯救了它,其實只是自己太自負。本來,天人合一,張金鳳和二嫂全家,世代都這麼漫不經意地存在過來的,要你插什麼手?人畜相生相剋,相互養活著,一條天然紐帶延續了千萬年,我這種書生氣的拯救,其實是做給自己看的,讓自己心裏舒服,少一分不忍,然而沒有發現其中的造作和矯情。二哥一家的命都很結實,正如「黑姑娘」們,正如那些無怨地接受每天被擠奶的牛們,每天被取蛋的雞鴨們,每年被宰殺的豬羊們,每季被開墾的田野們……
我記得李家老主人在世時,帶我去看過一個窯院。這種深宅大院是在地面上挖一個方形的大坑,四米深,像一口巨大的方形水井,四面井壁上掏出空間,再用磚砌成拱形,這就是此地的窯屋。從地面看下去,窯院里種著四棵泡桐,跑著小羊羔,也跑著三個小女孩兒,據說都是「黑姑娘」。「黑姑娘」們唯一不如人的是,她們長大了上不了小學。本地語言稱男孩兒為「孩子」,女孩兒為「閨女」,老人告訴https://read•99csw•com我,這家生了三個小閨女,還沒生出孩子。他們會一直生下去,直到生出孩子。那些年計劃生育幹部多凶啊,但也沒把「黑姑娘」們如何,拆屋扒牆嗎?他們的牆長在泥土裡,屋頂被你踩在腳下,還能低到哪裡去?大不了挪塊兒地再去挖個坑,挖出院子和屋來,種樹養家畜生孩子,養活著一切可以養活的,循天理天條,生生不息,物質不滅。
張金鳳和李大龍同屬一個姓李的主人。這對狗娃一個被拴在主人家大門的最西邊,另一個則是最東邊,想在一起玩耍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走近,拍拍它們的頭,它們立刻會兩隻前爪趴下,屁股撅起,嬌滴滴的聲音就在嗓子眼裡,那是狗請求跟你玩耍的姿態。只要你接著逗,它們就會又躥又跳,尾巴都要搖斷了。兩隻狗娃子太欠缺玩耍了。第一次來到李家是二○○四年秋天,那次我在李家住了兩周,從李家老主人嘴裏掏了不少故事。後來那些故事被我寫進長篇小說《第九個寡婦》里。我跟李家二嫂下過幾次地,刨了幾個紅薯,摘了幾朵棉花,正經扮演了幾天農婦。後來聽說老主人去世,我又來到李家,發現窯洞房都沒了,搬到了地面上寬敞明亮的平房裡。李家的男主人,我叫他二哥,因為他還有個長兄在村裡教書,那是大哥。二哥屬於最聰明的農人,手腳閑不住,腦子也閑不住,平房對面的一間大廠房,就是他經營著,收入養著一家三代人。二哥性格隨父親,最熱愛的事業是勤勞致富。我一共在李家住過三次,從第一次到第三次歷時八年,眼看二哥的財富積累起來。李家老主人在解放初期被劃定為富農,因此李家致富的起點比村鄰都低,但幾年下來又成了村裡數一數二的財主。估計再來一次財富分配,二哥再回落到無產,只要給他幾年太平日子,他照樣會攀升到全村首富。像二哥這樣的農人,他們生命的嗨點不是享受財富,而是創造和積累財富。
父親去世后,我把張金鳳和李大龍送到了我在通州購置的聯排別墅,據說李大龍驢性子又發作兩次,差點咬傷一個小區保安,因為保安闖進院子,為某事訓斥娟子。張金鳳倒是一直溫柔乖巧,兩隻大眼睛總微含淚光似的,如怨如慕,能勾引你與它私奔。李大龍長得也好看,白毛雪白,黃花上顯出一層油亮的褐色,並且它性格剛烈,愛憎分明,忠誠有加,跟熟人很哥們兒,陌生人靠近院子一步它都不幹。我們家是一排別墅最末尾一家,把西北角,前院西面北面築有鐵藝柵read.99csw.com欄,若有一個陌生人走過來,李大龍便能跟著他叫、撲,從西到北,一直吠到那人不見了,它還把臉擠扁在鐵藝鏤花上,叫到自己把自己噎住。娟子為它倆勤洗勤梳,把張金鳳和李大龍每天收拾得毛色鋥亮,並認真執行一天遛彎三次的規定。有天她猶豫著跟我說:咱的張金鳳也不純。我問她聽誰說的。她說聽小區鄰居這麼評論的。小區住的鄰居們都以富人自居,進出寶馬、賓士,遛的狗他們也卷著北方舌頭報出高貴的西洋品種名稱:拉布拉多、喜樂蒂、雪納瑞……我們這兩隻農家狗來到此地,走在開發商花了高價請高級設計家設計的園林中,似乎降低了小區的檔次。兩隻村野犬類在修剪得跟綠色板寸般的草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追逐撒歡,連他們都難為情。娟子似乎為此也被人看得低人一等了。她怯生生告訴我,張金鳳要是純種中華田園犬現在也值錢了,因為中華田園犬只剩了五百多隻,瀕臨滅絕了,可惜它也是個串兒。某個鄰居說它的地包天是串了京巴,間距頗大的眼睛可能是串了鬥牛犬,總之是串得一塌糊塗,純粹的雜種野種。鄰居不無嫌棄地問:你家老闆是幹嗎的?意思是也不驗查一下社會等次就混進這個高檔居民點來了,似乎混進來的我會把高檔鄰居們給「串」了,害得小區不純種了。娟子驕傲地回答她:她是作家!鄰居不語了,不知懂沒懂作家是什麼行當。但我女兒一視同仁地愛著張金鳳和李大龍,以它倆自豪,她告訴同學,我們家有四隻狗,老大叫壯壯,是爸爸的狗,老二叫嘟嘟,是媽媽的,我有兩隻狗狗,一個叫張金鳳,一個叫李大龍。她渾然而無邪,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兩隻狗,蓬勃的生命力就是最高級品牌。她為著她的兩隻狗常常請求回北京探親,它倆的成長和變化,她都炫耀地向同學們持續報道。
那次造訪李家是冬天,夜裡氣溫接近冰點,張金鳳和李大龍都是三四個月的幼狗,被拴在冰冷的鐵鏈上,一整夜躺在冰冷的土地上。那一夜我覺得冷,身上似乎相加上兩個狗娃的冷。第二天,我來到李大龍面前,蹲了好長時間,又來到張金鳳面前蹲下,摸摸它冰涼的皮毛,好久沒站起來。這天我跟二嫂建議,兩隻狗娃可以由我領著出去遛遛。二嫂囑咐,別讓它們咬了人。我一手牽張金鳳,一手牽李大龍,在田野里走著,也在村裡的大街小巷走著,但凡路過拴著狗的門戶,張金鳳就會湊近那隻狗,舌頭斜歪地耷拉著,地包天的嘴形成一個彎月,笑得可好看。不僅是笑read.99csw.com,更在於炫耀:瞧我,哪兒都逛,你呢?……李大龍表達炫耀方式不同,對著被拴的狗叫幾聲,撲幾下,意思是:我就撲你了,你怎麼著?有本事來追我!等到第三天我遛它們,張金鳳簡直狂得骨頭都輕了,甩尾巴帶動著屁股,就那麼扭著屁股從被鐵鏈拴著的狗們身邊逛過去,那些狗嫉妒得眼發綠,對著它和李大龍狂吠猛撲,但鐵鏈的長度決定它們的活動半徑,最後只能氣咻咻地停下,十分不甘,吠叫成了嗚咽,讓張金鳳和李大龍走出它們眼巴巴的視野。張金鳳那一刻美得,簡直忘了自己是條中華田園犬,只要它能直立,它就跟我這個兩足獸平起平坐了。
快要離開李家的時候,我試探著問二嫂:能不能讓兩個狗娃到屋裡過夜,外面太冷了。二嫂吃驚地反問,小狗睡屋裡?似乎這是她從來沒聽說過的謬誤。也似乎驚訝,我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一股學生腔,跟牲畜發嗲。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兩個狗娃還小,會凍壞的。二嫂說:凍不壞,就沒聽說小狗能凍壞。我們這番對話是在大門口進行的,張金鳳和李大龍都靜悄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們,似乎明白這段對話關乎它們的直接利益。二嫂沒有再說什麼,她總是笑眯眯的,贊成與否定都在心裏。第二天我要回北京,對二哥二嫂說,真有點捨不得這倆小狗。二嫂問她腳邊的李大龍:小狗,想去北京不想?我看見了機會,對二哥說,我北京的家倒是缺看家的。二哥說,那你帶走唄。這麼好的運氣讓我不敢搭腔。我想,那也是張金鳳和李大龍的好運氣,到了北京就有人天天遛它們,一天三次逛長安街。二嫂繼續跟狗們說話:恁倆可美呀,住到北京去了,我才去過一次北京!我問二嫂:你捨得?二嫂說:有啥捨不得?不定開春誰家的狗又會下小狗,沒人養,給我抱過來。我想,「黑姑娘」也一樣的,年年有人生,個個都被養活著,二嫂的自然觀、存在哲學真是樸素。要是都像城裡人那樣,養一個,寵一個,自然是養不起。

只要我走近,拍拍它們的頭,它們立刻會兩隻前爪趴下,屁股撅起,嬌滴滴的聲音就在嗓子眼裡,那是狗請求跟你玩耍的姿態。
記得李家二哥請我去村裡一個老鄉開的飯館吃飯,主菜是一條大鯉魚。村裡人口重,魚燒得又辣又咸。飯後,二read.99csw.com嫂收集起盤子里的魚頭魚骨,順便包起剩餘的米飯,回到家裡,把魚頭魚骨拌了米飯,倒在兩條小狗的食盆里。我很吃驚,問二嫂:狗娃子吃魚骨頭不會卡喉嚨嗎?二嫂笑眯眯地說:沒卡過。我見張金鳳吃得那麼幸福,嘎吱嘎吱地咀嚼魚腦袋魚骨頭,幸福得直哼哼,就沒接著表達我的疑惑。我心裏想,沒卡過,應該加個「還」,英語是「NOT YET」,還沒卡過,但不等於下一秒鐘不會卡。李大龍吃東西文氣些,魚骨架先給叼出來,吃完了米飯再慢慢對付。
李大龍和張金鳳在見到我之前是沒名字的。我問二嫂:小黃狗叫什麼?二嫂笑眯眯地回答:叫小狗。我又問:那隻花的呢?二嫂同樣笑眯眯地回答:叫小狗。都是春天收養的。誰家下了小狗,養不了那麼多,李家就抱過來,拴在門口,叫叫,也能嚇唬人。二嫂和村裡的女人們一樣,對所有生命的態度都是坦然而宿命的,誰有個小貓小狗,不願養活了,我就養活著,並不寵它,飢不著凍不著,就那麼養活著。第一次住在李家的時候,老見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棉襖棉褲外總罩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質地是尼龍紗,似乎是大姑娘的晚禮服。二嫂告訴我,這是個「黑姑娘」,就是沒身份、沒戶籍,不知誰超生的,生下就被擱在村口,讓一個村鄰給撿回來養著。每到飯點,二嫂就催女孩兒:該回家吃飯了,你不回,你媽會急不會?女孩兒不回家,二嫂便多擺一雙筷子,給女孩盛一碗撈麵條,或者一碗撅片兒(面片兒),甚至一盤餃子,總之趕上李家吃什麼,她就吃什麼。施予者和接受者同樣稀鬆平常,沒有一句安慰憐憫的話,也沒有一句感恩戴德的話。據說女孩兒串門串到誰家,趕上那家吃什麼,都會有她的份。「黑姑娘」其實是全村人養活著。大概因為吃得雜,女孩兒個子長得很大,體量也可觀。遇上哪家有雜役要差派,吩咐女孩兒出力,她也是肯出力的。我見過女孩兒的媽,整天忙得蓬頭垢面,養活著三個孩子,一頭奶牛,奶牛又養活著她的一家。人與人、人與牲畜的關係,在這裏半點書生氣也沒有,毫無矯情,有的就是二嫂那種漫不經意,自在自然。
張金鳳乖巧、漂亮,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嫵媚而幽怨,一張嘴地包天,略有些顯貧賤,不過它安貧樂道,本分地做它的中華田園犬。之所以給它取名「金鳳」,並掛靠「張」家,圖姓氏大,旺它的小命。我見到它時,它大概四個月。
我的計劃是等壯壯和嘟嘟老去后,再把張金鳳李大龍辦理出國,帶到我們屆時漂泊到的任何國度。但娟子要結婚了,結了婚又要生孩子,不讓她回老家去生養不可能,於是就在娟子老家持續我和她的養狗合同,讓她把張金鳳和李大龍帶到她河北老家,由我從北京給定時運狗糧過去。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壯壯終於老去(我的遺憾痛惜在另一篇文章里詳有記載),而且我們決定暫時停止漂泊,在柏林收起風帆。為了預留出養四隻狗的空間,我挑了一所院子巨大的房子,將其置買下來。有一次我無意中打電話給娟子,問起兩隻狗的情況,她說李大龍本性難移,咬過家裡人一口,而張金鳳溫柔如初,很招人待見。她說她家院子大,老公常在外跑生意,常常就把她和兒子剩在大房子里,夜裡有兩隻狗在院子里做保安,兒子和她可以睡得安穩。我問:你把兩隻狗放在外面?她說村裡所有的狗都拴在院子里啊,不然怎麼看家護院?我心裏一聲嘆息:兜了這麼大一圈,張金鳳、李大龍又回到被鐵鏈拴在大門口的原點。娟子老家可是避暑勝地,冬天氣溫零下十幾度。我想,當時不就是為了改變它們天寒地凍露宿戶外的命運,我才起念頭領養它們的?read.99csw•com
等我回到北京,我一個在洛陽工作的發小替張金鳳和李大龍辦妥了託運手續,交給了一個在火車上當乘務員的熟人,兩隻鄉村狗娃就此進京。不久我帶女兒從柏林到北京度假,阿伊莎(嚴妍)見了兩隻幼犬欣喜若狂,立刻用iPad拍了許多照片和視頻,發給了她在柏林的小朋友。李大龍非常聰明,很會觀察人,發現你對它真有興趣,它才默默來到你膝蓋下,輕輕搖尾,邀請你撫摸它,但它從來不過分邀寵,接受幾下撫摸,就默默走開,卧在一邊,對假裝有興趣的人,叫它它都不理睬。張金鳳卻缺些心眼兒,缺點兒眼力見兒,無論是誰,進門皆親友,上去便擁抱,地包天的嘴滿是討人歡心的笑容,但它畢竟是姑娘家,知道自愛,第二天便懂得柚木地板不可撒野尿,每天三次定時出門如廁。李大龍如廁是情緒化的,心情好便在門外方便,你哪裡得罪了它,它就用便溺回懟你。兩隻狗一直養在我的北京公寓里,由一個叫娟子的年輕女孩照顧。阿伊莎每到北京就跟它們膩幾天,拍一些錄像,給同學們續上兩隻中國農家狗的連續劇。
李大龍是個男狗,白底黃花,臉很清秀,但性子很驢,拴它的繩子給咬斷過幾根,因此換成鐵鏈。它才三個月狗齡,已經咬過一個企圖逾越主人家邊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