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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壯小傳

壯壯小傳

我們無語地帶著嘟嘟和可利亞二世回家。嘟嘟進了門,就躺在昨晚壯壯躺過的門廳里。地毯上,處處留著壯壯的落髮,壯壯的體嗅。幾天後,我和Ursula都發現,嘟嘟變了,最愛玩具的它對一地玩具不再問津,最愛管閑事護家的它,現在院子牆外走過多少人和狗,它都聽之任之,不發一聲。嘟嘟終日默默然,眯著眼,冥想或者緬懷,壯壯走了,家裡似乎變得空曠。嘟嘟被遛狗員帶出門去遛,也一身消極,走過院子,它腳步拖沓。綠草地上還放著壯壯出遊使用的推車,海藍色的車廂,像這個連人帶畜的家裡的一個海藍色新傷,提醒著嘟嘟也提醒著我們,那車廂里永遠缺席的乘客。
壯壯東躲西藏地活著,眼藥膏從國產的換成了進口的,還要加上一星期兩個針劑,月耗三四千。二○○九年春節,只有小劉陪它過。外面鞭炮把黑夜都炸白了,壯壯打死不出門。壯壯怕鞭炮比怕打狗隊還怕得邪乎。打狗隊出沒在小區的時候,它還敢溜著牆根出去,到院子角落解手,但每年春節一響起鞭炮,壯壯就絕食,也絕飲,只有不吃不喝才能保證不拉不撒。二○○九年的春節,人們從奧運會帶出的喜興還在延續,小區住戶對於鞭炮尤其花錢不眨眼,從大年三十下午開始炸,炸得壯壯躲進廁所,不行,又躲進壁櫥。小劉怎麼勸,它也不出來,面前放著食盆和水盆,它碰也不碰。三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大家都鬧累了,壯壯踩著紅色粉色的紙渣,顫巍巍撒了一泡尿。站直的時候,小劉看到它趔趄一下,餓得頭暈眼花了。
正開始好生活的伊卡瑪此刻見壯壯義無反顧,已經到達湖心,她越喊它越得意,跑得越快。她此時看見湖的左邊水面窄,並架了座木橋。可等她跑過橋,來到湖對岸,壯壯以為她在跟它藏貓貓,快要登岸的它扭頭又往來的方向跑去,還是跑幾步扭過一張笑臉:來呀,再來追我呀!伊卡瑪簡直絕望,假如湖中冰層被壯壯來時踩裂,這趟原路回去,再踩一次,裂縫冰一定會變成冰窟窿……伊卡瑪不敢想下去,連跑上橋的力氣都沒了。她無力地站在橋上,隨時準備見證悲劇的發生,然而壯壯短粗的四肢一路花樣滑冰,終於回到岸邊。伊卡瑪這回聰明了,一聲不吭,直到壯壯安全登陸,安全地進入狗友派對,她才沉默地接近它,一把揪住狗鏈。等她確信壯壯被抓獲,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有足夠力氣爬起來。
我沉默著。急診室空調很足,我這雙握著壯壯生殺大權的手冰涼。五分鐘在嘀嗒嘀嗒嘀嗒過去。嘟嘟坐在候診長椅上,瞪圓兩隻眼,看著白床上一動不動,呼吸深長的壯壯。我也在看熟睡的壯壯,它那麼憨厚,那麼無辜,對我懷有完全的信任;由於熟睡,這張常常掛著憨笑的臉更顯得無辜、毫不設防。我無法得知,那放在治療盤上的第二針,那永恆的安樂,是壯壯現在真想要的嗎?誰能翻譯壯壯的語言該多好!五分鐘過去,我老了不止五分鐘。醫生還在等待,我沖他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會後悔。Ursula讚賞而釋然,長長地看我一眼。她愛壯壯不亞於我,但更愛壯壯的舒適,壯壯的尊嚴,壯壯的無痛無病。這樣一身病痛,無法便溺的壯壯,沒有了尊嚴和舒適,第二針是我們能為它做出的最人道選擇。
消炎藥膏倒是讓壯壯停止了化膿,但那藥膏比膿也好不了多少,壯壯依舊要從濃厚的一層淡黃後面看世界,世界於是成了缺乏光亮、昏昏然的淡黃色。這就是為什麼打狗隊員突然出現的時候,壯壯跑錯了方向;應該跟著遛狗員小劉往樓道里跑,然後緊急進入電梯,電梯直奔十層,壯壯直奔我家,再直奔那個四米方圓的小壁櫥。關上壁櫥的門,樓道里是聽不見壯壯吼叫的。況且打狗運動到了持久戰年頭,壯壯也懂了不少人間道理,冥冥中知道自己多少是個黑戶,公開招搖就會招來滅頂之災。它此刻學得很乖,很配合我們給它安排的逃犯生活。只要它進了家門,保安就可以跟我們裡應外合,跟打狗戰士敷衍,在三座樓里繞彎,繞到打狗隊認輸離去。可是壯壯隔著眼藥膏看到的世界一定昏黃一片,小區內的燈光暗,街燈比較亮,它便越過打狗戰士,向著光明的大街衝去。遛狗員小劉緊跟著追去,儘管壯壯眼睛半瞎,還是很快甩掉了小劉。追了一個街口,壯壯就沒了。那是很熱鬧的大街,七點左右,下班高峰還沒過去,任何一秒鐘壯壯都可能倒在車輪下。小劉順著壯壯消失的方向跑著,祈禱著,壯壯你就順著這一邊跑,可別橫穿馬路啊!小劉是在地鐵門口找到壯壯的。壯壯跑到地鐵口徹底把自己給弄丟了。透過淡黃色的濃稠膏體,壯壯看著淡黃色的地鐵口嘔吐出一團團淡黃色的人群,都濃稠得分不出個兒來。一些手伸出來,摸摸它的頭,它的背,一些腳停下來,同時冒出驚呼,雖然壯壯不懂人語,但它聽得懂讚美。壯壯很經誇,怎麼誇它,它都不卑不亢,寵辱不驚。於是它在地鐵門口坐下來,讓進出地鐵的人去誇,反正它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
壯壯經過打針服藥,每天泡葯浴,總算有所起色,那身叫花子的瘌痢漸漸退去,新生的皮膚上萌生了一層柔軟的金色毛髮,胎毛一般。胎毛是沒錯的,它好比是脫胎換骨,重生一回。小區的每一個保安都愛上了壯壯,尤其那些謊報年齡的保安。之所以懷疑他們謊報年齡,是因為他們看上去只有十五六,臉還沒刮過,臉像壯壯一樣呆萌。問起來,他們紅著臉笑道:都二十齣頭了!他們臉紅,是因為不得已漂流到首都,為掙一份保安的薄酬而謊報年齡。這些玩具兵保安見了壯壯就走不動路,必須蹲下來,摟一把,擼擼毛,笑得跟壯壯一樣憨厚無邪。於是小保安們在壯壯和打狗隊之間,選擇做壯壯的線人,一旦打狗隊逼近,他們就給我家打電話:「把壯壯藏好哦,這會兒可千萬別出來遛彎!……有尿也憋著!……就讓它在家裡尿兩泡又咋著?」壯壯晚年的膀胱炎,這時的生活方式應該對其負責。壯壯躲過了初一,躲過了十五,在高潮迭起的打狗運動中進入了它的青壯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起,我發現壯壯的視力減退了。因為躲打狗隊,所以只能在天黑之後帶它出去遛彎,我發現它有時拐彎拐早了,撞在了牆上。帶它去獸醫院檢查,診斷說它的眼睛長期在化膿。為什麼呢?因為松獅天生上眼袋巨大,形成一對大腫眼泡,眼睫毛容易倒長,倒睫引起眼睛發炎、化膿。只有動雙眼皮手術才能治療這種眼疾。那好,就開雙眼皮吧,在北京開雙眼皮很流行,人能開,狗為什麼不能?但獸醫又說,知道吧?松獅這種狗都是近親交配產生,越是近親交配,種越純,最純的比賽犬就像壯壯這樣,渾身都是毛病,千分之五的它們會死於麻醉。聽上去,壯壯上手術台前是要留遺囑的。獸醫又說,還有一個選擇,就是保守治療,每天三次給壯壯用消炎眼藥膏,不行再加口服消炎藥,比一劑麻醉送命總要強些。
壯壯不僅想交犬類朋友,它還試圖跨界交際。二○○九年的冬天特別長,一直延伸到第二年的春天。林子里的雪白色羽絨被一樣,把所有活力和聲響都捂在下面。萊瑞帶著女兒和壯壯走進森林,視野里沒有一個活物。壯壯卻似乎發現了什麼,突然掙脫狗鏈向目標跑去。隔著樹枝樹榦,萊瑞看到壯壯來到一隻深灰色的、體積比壯壯高大許多的走獸面前,搖頭擺尾地邀請對方玩耍。對動物世界缺乏知識的萊瑞把這隻高大走獸也認作是犬類,怕壯壯過分殷勤又招人討嫌,再被咬個血頭血臉,於是帶著妍妍跟過去,準備拉架。近了一看,這隻犬類太另類了,另類得完全沒了犬樣。不對,這不是狗……又近了幾步的萊瑞發現,這隻走獸不是單獨行動的,它身後的林子里,站著它的家庭:另外一隻大獸和兩個baby。萊瑞倒抽一口冷氣,被他誤認的「犬類」竟然是野豬!一頭體積如小象的豬爸爸,一隻尺寸略小的豬媽媽,還奶著兩個豬娃娃!這個冬天實在太長太冷,初雪落下后,雪上加冰,秋天的果實都被深埋,橡子果、榛子、馬栗子都那麼難刨挖,於是豬爸爸不顧危險,在上午九點之後,還帶著一家老小到此地刨食兒,多不易啊,偏偏壯壯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上去打擾人家勞動。萊瑞不敢再進前,隔著十幾米距離,拼了老命喊壯壯。豬爸爸的獠牙萊瑞看得很清楚,足夠穿過壯壯胸前的皮毛,插入它的要害。壯壯堅持要跟野豬家庭交朋友,怎麼喊也不回來。隔那麼遠都能聽到它撒嬌獻媚的哼唧聲。豬媽媽挺身而出了,哺乳期的雌性動物比雄性動物要兇狠多倍,好不容易全家出動覓食,碰到這個狗不狗、熊不熊的東西,拼了吧?……
二○一六年的復活節前夕,壯壯停止了它的華爾茲,停止了它憨態十足的笑容,甚至停止了吃喝。我看見它的時候,是上午,它在院子里趴著,直到下午,它始終面朝大門卧在行車道旁邊,有人有狗從大門外經過,它就叫幾聲,後來回想,想起它那天叫得非常無力。天快黑了,它還是一動不動卧在那裡,似乎值了日班還要連軸轉值夜班。我叫它進屋吃飯,它回頭看看我,卻不動。那時我還沒想到,它已經不能動了。「吃飯」這兩個字,是它不大的人類詞彙量中最基礎的詞,平時它胃口很好,一聽這兩個字,立刻搖頭擺尾地跳著快速華爾茲就來了,然後一頭扎向它的食盆。壯壯只有一個時間對嘟嘟不客氣,就是在它吃飯的時候,嘟嘟企圖搶它一口,它會立刻由犬變成獅子。我把食盆端到院子里,放在它面前,它很給我面子,朝盆里探了探鼻子,一顆狗糧都沒碰。我又拿來它最愛吃的磨牙棒。平日里給兩隻狗吃它們最愛的零食,都要趁機加強它們的軍事素養,比如:坐下!起立!握手!……壯壯和嘟嘟總是迅速而敷衍地服從命令,完成動作,同時眼睛賊亮地盯著我手裡的零食,而此刻無論我怎麼喊口令,壯壯就是一動不動趴在那兒。我把磨牙棒放到它嘴巴前面,它輕https://read.99csw.com輕扭過頭去。我把它扶起來,剛一放手,它就倒下去,四肢癱了似的。
還有一次,我去步行街購物,顧忌到商場里人太多,壯壯在稠密的、移動的人腿森林里走動太無趣,就把它拴在商場門口。等我從商場出來,發現一個電視台攝製組圍著它,正在為它拍攝,四周圍著一大群觀眾。在柏林住了一年的壯壯,已經做慣了明星,泰然坐在鏡頭的中心和人們注意力的中心,樣子還那麼萌,那麼憨厚懵懂,見了購物回來的我,它的表情似乎說:真沒辦法,瞧這幫人大驚小怪的!我如此招人愛不是我的錯吧?
初夏的柏林美極了。日光從早晨六點開始,晚上九點黑夜才正式來臨。柏林人絕不犧牲日光的優越性,整天待在戶外,野餐,聽室外音樂會,人手一瓶啤酒,一盤香腸,賴著不回家、不進屋。傍晚的湖邊最美,也最為熱鬧。我和妍妍帶著壯壯和嘟嘟,沿著湖畔漫步,壯壯走一段就要卧倒休息一會兒,我趁機蹲下來挖薺菜。柏林屬於寒帶,薺菜在初夏才長足尺寸,長足了尺寸的薺菜,有菠菜那麼大。我的父母都是南方人,生前都極愛薺菜,用它包餛飩,用它燒豆腐羹,對他們來說,薺菜是罕見的好東西,一年就那麼幾天可以採集。柏林湖邊的薺菜,比草還茂盛,蹲下不一會兒就能採集一大包。有好奇者上來問,挖這些草做什麼?我回答:吃啊!對方會嚇一跳,從他或她的神色中我讀出這樣的潛台詞:難道你們待過集中營?學會了吃草?!這種問答總是令我尷尬,但有了壯壯就好多了,它趴在那裡歇腳,我在它身邊蹲著收割薺菜,路人的目光都被壯壯吸引,對我的奇怪行徑視而不見。久了,壯壯似乎認為自己擔任著守望任務,路人走得離我們太近,它會嗚嗚地低聲警告,這樣,更方便了我的收割。
那是十月底,柏林最灰暗的季節在逼近,整日天灰灰,雨蒙蒙,路上行人皆鬱悶,開車按出的喇叭都在發邪火。帶壯壯出門遛彎就在這麼個場景里。我家當時住的是美國外交官家屬區,據說二戰後柏林佔領區的美軍就置下這塊地產,房屋也是由曾經的駐守部隊軍官宿舍改建,千篇一律,缺乏美感,不遠的地方還有美軍當年建造的禮堂,牆上貼著那時期的電影廣告。我們只能從自然環境里獲得美感——整個營區地處柏林最大的市內森林,占柏林綠地的百分之三十幾。這片森林滋養著許多動物:野豬、狐狸、兔子、松鼠……啄木鳥啄樹榦,聽上去篤、篤、篤地在敲木魚。壯壯特別愛這片森林,尤其愛森林里的湖泊,湖邊沙灘上,各家狗狗每天三場Party。戴著大漏斗脖套的壯壯一進到林里就高興得搖頭擺尾,惦記著沙灘上的聚會,四條短腿也不耽誤它飛跑,密集的樹榦形成狹窄通道,它的大漏斗不時撞上去,被擠扁,但也不耽誤它趕往Party的急切。進了森林的壯壯抗拒被狗鏈牽絆,一拴它它就停下不走,我只好隨它去。其實森林有些地方跟馬路離得很近,只被幾十棵樹相隔。因為天色灰暗,或是因為大漏斗部分遮住它的視野,壯壯又一次把方向跑反了,這次更致命。它穿出樹林,來到馬路上,我跟著大喊,跑到路邊,卻已經太遲。下班的人們駕著車,個個違反追尾法規,一輛車咬著一輛車地開過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突然出現在馬路上的這個毛茸茸的障礙物使司機們急踩剎車,一長串車閘都發出尖叫,然後就聽見砰砰砰三記巨響。不得了,一連三輛車相撞,其中兩輛拐上了路中間的綠化隔離帶。我心都涼了,血也涼了,知道已經逃出若干厄運的壯壯這次是沒得跑了,也知道我家要破財了。壯壯已經躥過馬路,越過隔離帶,到了對面那條單向馬路上,使反向駛來的一隊車輛緊急剎車,全線停下,所有喇叭都在罵大街。我來到綠化隔離帶上,兩腿從膝蓋下都軟化了,腦子成了真空。分分鐘都會有人來通報我,壯壯倒在某個車輪下,血泊里……
我們把壯壯擱在白色的鐵床上。壯壯平靜地睜著眼睛,看著年輕的見習醫生打開一瓶藥水,用一次性針管吸入藥水。然後醫生開始在壯壯的前肢上尋找靜脈,所有靜脈都被這些天來的過度注射扎壞了,已經找不到一根靜脈能承受最後的注射了。醫生終於在壯壯的脖子上找到可用的血管,把針頭扎進去。壯壯舒適地閉著眼,它太習慣這些清澈清涼的藥水進入體內的感覺了。藥水都是為它好的,清涼的流動,溫柔進入它身體深處,知覺深處,那尖銳的疼痛,漸漸鈍了,被疼痛抽縮打皺的神經,漸漸舒展,終於舒展成一片水中蓮葉,失去所有重負和分量,任由流水載浮……
領養壯壯是我心血來潮的後果。二○○六年深秋,我去河南鄭州參加一個電視節目,好像是給一種塑身內衣站台,同行的還有兩個女演員。贊助者之一是個深圳老闆,閑聊當中掏出壯壯的照片,四個月大,一個小憨子,陷在毛和肉褶里的兩個小黑洞應該就是眼睛。老闆說他不得不放棄壯壯,因為他還有一個小比熊,歲數長於壯壯,卻被壯壯咬了,從此他一屋不容二犬。眾人一聽,多少有點失望,似乎它那罕見的憨態只是迷彩服,為它的獸|性打掩護的。我心想,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幾乎不可能,人性太複雜太叵測,弗洛伊德一生那麼多著述,也只是初探。但對於一隻幼犬,改變它的狗性,我還是有信心的。
我們家搬出台灣島,搬到了萊瑞的新崗位柏林。德意志民族對於犬類,是環球之內心胸最開闊的。狗可以進餐館、公園,進百貨店、傢具店、服裝商場。你在試衣間里試衣服,狗狗可以給你做參謀。可利亞沒有福分享受到德國的狗特權,它在我們到達柏林前夜突然病故,得的是腦瘤,走得極爽快,想來沒有痛苦。我懷念著可利亞,所以辦理壯壯的出國手續非常積極。壯壯四歲多,瞎老漢一個了。
針劑推完了,醫生輕輕拔出針頭。我眼淚決了堤。
壯壯被空運到北京,連它的身價帶運費一共八千元,我為內衣站台的出場費已經去掉了百分之八十。那天我有事,所以去機場接應壯壯的差事就由一位會開車的閨蜜擔當。這位廖姓閨蜜極愛動物,接應壯壯是她主動而踴躍應下的。她接到壯壯立刻給我打手機,聲音激動,卻略帶驚恐,原話如下:「好大一個傢伙!哪是四個月大的兒童狗?!」我說,難道前主人記錯了壯壯生日?當時我在外辦事,一時無法回家,只好請她把壯壯先送到她的一個阿姨家,等到晚上再送到我家。僅僅幾小時的寄居,就發生了慘案:壯壯咬了阿姨企圖撫愛它的手。與壯壯尚未謀面,我心裏已經暗叫「上當!」第一,它冒充狗兒童;第二,它不僅咬狗還咬人!但我極愛動物的閨蜜在電話里一再護短,說阿姨愛撫不當,可能嚇著壯壯了,並且……壯壯長得實在太可愛了!似乎可愛就能沖抵它的獸|性。我摁下忐忑的心,請閨蜜把狗送到家裡。當時萊瑞被派駐非洲,一歲半的女兒不能隨行,因為美國大使館已經發生過嬰兒死亡事例,若孩子隨行就要往她身上注射十幾種疫苗。我們夫妻商量,那麼多種針劑進入她二十斤不到的小身體,不病死也會給針打死。所以我們決定先將女兒留在國內,反正非洲任期就要結束了。女兒暫時由我爹和繼母帶著兩個保姆看管,老爹是作家,繼母是優秀電影演員,學前教育就齊了。再加上壯壯的到來,孩子多了個玩伴。據說嬰幼兒在學語前,是可通鳥語獸語的。我但願人語尚不通的女兒,可以跟壯壯發生他們非語言的神秘溝通。其實我領養壯壯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讓一個狗兒童和人類兒童相伴成長,在孩子進入真實世界前,先置身童話世界。
壯壯和我乘坐同一班飛機來到柏林。我一路焦慮,不知被當作行李放在貨倉的壯壯十個小時的飛行會怎樣,焦慮症會不會再發作。我等在行李領取處,望眼欲穿地看著傳送帶盡頭的口子,所有行李都從那裡被吐出來,再被傳送帶運送,一件件被領取走了,唯獨不見叫作壯壯的這件行李出來。旅客只剩下了我一個,傳送帶空轉,可是壯壯連影子也沒有。會不會貨倉氧氣不足,它沒挺過來?……正滿腦子跑著不祥猜測,幾聲大吼從另一個方向傳來,我驚回首,見壯壯坐在籠子里,由一個機場地勤人員推著車,向我走來。壯壯以大吼跟我打招呼,等我靠近,它又是那樣,一張臉笑得稀爛。我把籠子打開,放出壯壯:壯壯,你會喜歡這裏的!
我當即決定搬家,搬離隔壁的告密者。當時我們住的地方處於二環和三環之間,叫西壩河南路,我聽說大型犬養在四環之外就沒事,一個朋友介紹說,四環有一處舊樓價格不貴,尺寸挺大,拾掇拾掇適合我們老少人犬雜居。舊樓屬於北京最早一批涉外公寓,屆時外賓們都搬走了,大部分居民是有了一些錢的北漂。因為救壯壯心切,我馬上就跟賣方簽了協議,經過兩個多月的裝修,我老爹帶著他老伴兒,我帶著壯壯搬進了那套兩百多平方米的公寓。相安無事了半年,打狗戰役居然突破了四環天險,直朝我們那個小區撲來!剛剛更改的法規說,四環外也不允許養大型犬,擁有大型犬的居民必須撤退到五環外。剛剛安頓下來的我們,總不見得再到五環外去買房?……
萊瑞怕壯壯惹急野豬一家,惹得它們改變飲食習性,由雜食改為肉食,反正刨不出馬栗子,湊合吃狗肉吧。萊瑞也怕壯壯的過度熱情惹得野豬一家生疑:這隻狗是不是人類放出的什麼誘餌,轉而遷怒他和五歲多的女兒。因此他趕緊抱起妍妍就跑。跑步不大靈的萊瑞居然在幾分鐘內跑出了森林,回頭一看,壯壯緊跟身後。也許豬媽媽的兇惡態度把它嚇住了,也許萊瑞和妍妍撤得那麼急,讓壯壯多疑起來:他們是不是又要遺棄我?這之後的一年,我們又碰到過幾次野豬,壯壯每次都歡天喜地跑過去招呼,每次都毫髮未損地回到我們身邊。一天晚上,我們全家和客人用完晚餐,從餐館步行回家,擦著森林邊緣走,眨眼read.99csw.com間壯壯就消失了,再細看,它消失到二十多隻野豬的大族群里去了。我們雖然知道野豬們勉強接納了它,但還是緊張地等在路邊,假如這個野豬家族對它反目,我們也只能認了。一如往常,壯壯跟野豬們寒暄了一番,樂顛顛地回來了,一臉得意:看我老壯的交際本領如何?
我不敢耽擱,牽著壯壯直奔獸醫博士的診所。我掛了急診,博士本人為壯壯拍片,做CT,結果在二十多分鐘后出來:從CT上看,壯壯腦子、內臟、骨骼,跟原先一樣強健,沒有任何受傷的跡象。我還不放心,說那個女車主明明把它撞飛起來了,狗毛都撞下一片,這隻肉長的狗怎麼可能沒受絲毫傷害?!博士說,也許它那松獅特有的超厚皮毛起了作用。博士笑著拍拍壯壯的背,這傢伙,這一身皮毛,簡直就是個抗震墊子!但博士話鋒一轉,說,接下去的一周,必須緊密觀察壯壯,看它行動、飲食、睡眠是否有任何異常,眼下沒事,並不代表險情已經完全排除,生命總是給我們驚喜,也總是給我們意外。所以,壯壯其實進入了一個無形的重監室,博士和我,都在為它二十四小時無形地值班,一旦出現反常情況,我可以立即通報獸醫院急診室。一周后,我們約好,為壯壯複查,假如複查結果仍然正常,壯壯才算徹底脫險。複查結果良好,但誰也沒想到一種關節疾病從此在壯壯體內開始了漫長而陰險的潛伏期。
第二天我就帶壯壯去了我們家附近的獸醫院。獸醫是個博士,把壯壯翻來覆去做了全身體檢,說壯壯的心肺功能非常棒,各項指標超好,指標比它歲數要年輕。我心想,這是老當逃犯的好處,不斷從打狗隊棍棒下逃跑,使壯壯的心臟結實壯碩,像個小打鐵鋪,伏在它身上,你能聽見那裡面一鎚子下一鎚子上,打得鏗鏘有力。這位獸醫博士說,犬類倒睫是常見現象,手術他可以做,但做得最好的眼科醫生在原先的東柏林。他寧願不賺這筆手術費,只願壯壯得到最專業的治療。獸醫博士給壯壯檢查了視力,說它的右眼視力基本正常,左眼視力確實被炎症毀掉一些,但炎症治愈,視力會恢復,起碼是部分恢復。這跟我在北京幾處求醫得到的診斷不同。我問博士,他的同行在北京為什麼誤診呢?北京的獸醫可是說,壯壯的失明已不可逆轉。博士想了想,說,也許為了賺消炎藥的錢吧。獸醫博士給了我眼科專家的名片,根據名片上的地址,萊瑞開車一小時,來到一個荒棄的工廠區,街道老舊,樓房還是東德時期的遺物。假如柏林是座舞台,分前台、後台,這地方像是柏林的後台,所有建築都像是舞台布景的背面,而我們居住的柏林西端,對比之下成了前台,是供觀眾欣賞的那個面。
壯壯出院后,儘管站不起來,但總是盡責地趴伏在院子里,自認為咬不了人,嚇嚇人總還可以。我請一個朋友為它設計了一輛拖車,木板做的車身,鋪上軟墊等於一個移動席夢思,木板下裝四個滑輪,壯壯是軟卧乘客,我在前面拉縴,上坡時妍妍在後面推車助力。每天一早一晚,我和女兒把壯壯抱到車上,嘟嘟前後左右跟著,照常去森林公園裡遛彎。每到壯壯最喜歡的「景點」,比如一塊水泥廣告牌下,一棵粗大的松樹前,我們就把它抱下車,使勁拽住狗鏈,使它勉強站立,由它盡情地嗅著廣告牌下它無數狗友留下的痕迹。周末時,我們全家會開車到湖邊,拉著壯壯的座駕,沿著湖邊溜達。壯壯俯卧在車上,周圍的草木人畜,都在接受它檢閱,王者氣派更勝當初。柏林春天風大,吹起壯壯頭上的獅子鬃毛,好不威風!
整條道路的交通癱瘓了。可就在這時,三十米之外的地方響起壯壯的怒吼。我立刻高聲呼喚:「壯壯!……」循著我的呼喚,壯壯如一頭小氂牛似的迎面跑來,大漏斗脖套出現了裂縫,但它跑得比平常更雄健。我做足心理準備,等它跑近會發現它身體浴血。但它跑到我腿邊,哈哧哈哧大喘氣,在黃昏晦暗中,它一口氣一朵白雲。它居然活著,全須全尾!隔離帶兩邊成了臨時停車場,隱約聽見無數人在打手機,警車拉著笛從遠處來了。一切都不重要,破財也好,破產也好,重要的是,壯壯活著。人說貓有九條命,此說法沒有證明,但壯壯起碼三條命,我親自見證。此刻,一個三十多歲的德國女子也大喘氣地奔過來,對我急吼吼地說著什麼,跟壯壯一樣一口一朵白雲。見我只是傻瞪眼,她意識到我不懂德文,馬上用流利的英文說,這隻狗一定受了內傷,是她的車撞到它的!我指著壯壯,它看上去沒有受傷。她說不可能,因為她的車頭把壯壯撞得騰空而起,車子的前擋板上現在還沾著許多金黃色的毛。警察到了,被撞壞了車的人們也都跟著警察過來,做筆錄、做證。壯壯穩坐在草地上,仰著臉看我們人類在發生官司時進行的繁文縟節。每個人都指認了壯壯和我,我向每個人點頭哈腰賠笑臉,一切責任都是我的,我投降,認打認罰認賠。所以整個事件處理得很快,街上的交通立刻恢復了,各自繼續下班的歸途。被撞扁了頭的車子居然不耽誤行駛,司機們也沒跟我生氣,開著破了相的車全都迅速離去。只有撞了壯壯的那個女子還不走,一個勁叮囑我馬上帶壯壯去醫院拍CT,因為她確信壯壯肯定受了內傷,說不定下一秒鐘就突然倒下,七竅流血。
恢復了視力的壯壯開始了它無憂無慮的日子。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開心的壯壯,每天樂得哼哼唧唧的,有時突然一頭扎倒在地毯上,四腳朝天,飛快撓著空氣,脊背使勁在地毯上磨蹭,臉上笑容極大,但似乎光用臉來笑已經不夠,必須這樣拳打腳踢、手舞足蹈,才能完成一個飽和的大笑。五歲的壯壯似乎在惡補它缺失樂趣的童年,對什麼都好奇,都感興趣,森林里每一隻狗都是它的朋友,它都要上前跟對方哼哼唧唧示好。可悲的是絕大部分狗都不喜歡壯壯,無論它怎樣獻殷勤,它們都對它齜牙咆哮。可壯壯不在意,還有點兒不識相,性子暴烈的狗甚至會給它一口。有次它的胖臉被咬得血淋淋的,虧得它厚厚的皮毛,沒讓它吃太大的虧。這個從小就咬狗咬人的傢伙,步入中年倒立地成佛,咬不還口。柏林簡直就是壯壯的城市,無論走到哪裡,身邊馬上就出現粉絲。有次萊瑞帶著我們五歲的女兒和壯壯去不遠處的咖啡店小坐,一群人圍上來讚美壯壯,又是撫摸又是合影,好幾張嘴同時誇讚:小棕熊!小獅子!這麼可愛都不上稅嗎?……被冷落的萊瑞終於抱不平了,指著女兒妍妍問他們:「那孩子呢?孩子不可愛嗎?」
打狗運動又來了個小高潮,壯壯到小劉侄女家躲了一段。此刻壯壯已經不鬧離別焦慮症了。它明白做它這樣一隻狗,活下去是不能挑揀太多的,讓上哪兒就上哪兒,才能活下去。它也知道,人的世界總會發生「嚴打」,這就是常態,人拿常態的東西都無奈,做一條狗,就更要學會適應常態。
一年前那個挽回了壯壯生命的老教授已退休,現在新一代獸醫有著新一代的生死哲學,不像老教授那樣倔強頑固地讓壯壯活下去,相信活著就好,活著就會有轉機。也許等到這新一代獸醫們老了,他們會懂得,為什麼老了的人或畜更與生命難捨難分。就像壯壯此刻,它對食物來者不拒,大口地吃著見習醫生捧給它的狗餅乾,它與生命,與我們,與嘟嘟都處得難捨難分了。
所有急救手段都上來了,輸液、打針、吃藥、物理降溫——用酒精擦它四個爪子的掌心,第三天,壯壯的體溫降下去,但精神更差,平素見了我們就浮上嘴角的憨憨微笑沒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壯壯的臉容會那麼苦。它被一輛帶輪子的床推過來,始終把碩大的腦袋耷拉在床沿上,眼神是疲憊的,甚至是厭世的。獸醫院的狗糧非常講究,據說營養和味道都一流,比人糧還貴,由醫院免費提供。我用手捧起狗糧,捧到壯壯麵前,它還是那樣,輕輕掉開臉。老教授讓它活下來,可是它自己不願活下去。它用絕食來告訴我們,與其站不起來,不如尊嚴地死去。一連七天,壯壯不吃一口糧食,只靠我用沒針頭的塑料注射器把水硬擠進它嘴裏。這天一早,我買了一塊牛肝,煮熟後用打碎機磨成糊狀,灌進那個塑料注射器。壯壯的牙縫緊閉,我好不容易將注射器塞進它兩排槽牙之間,把牛肝醬從它牙縫間推進去。它甩了甩高貴的頭,把注射器甩開,但它馬上又咂巴了一下嘴,眼睛亮了,牛肝的鮮美味道使它表情發生了變化。它的舌頭和厚實的嘴唇開始運動,眼看著它的味覺醒過來;它好奇地看著我手上的注射器:這是什麼東東?能變出這樣好的味道?它的眼神先活過來,有了強烈的好奇和慾望,嘴唇和舌頭吧唧作響,在玩味、在品評,腦袋側過來側過去,眼神越來越饞,身上肌肉都處於運動狀態,假如它動得了,一定會衝上來搶奪注射器。我趁機再把注射器塞到它嘴邊,這次它是大張開口來迎接的。幾秒鐘時間,一管牛肝醬全都進入了壯壯那已餓得發扁的身體。它眼睛還是瞪著我手上的注射器,可它已經空了。味覺、慾望、求生的力量,就在這一瞬間復甦了!壯壯掃視屋內每一張臉孔,我、萊瑞、老教授、女博士生,還有它的小夥伴嘟嘟,原來活著還是值得的,有這麼多人在乎它的生命,在乎得不顧麻煩為它做如此美妙的牛肝醬!活著真是件好事,生命就如這天堂般的牛肝醬。牛肝醬的滋味此刻在於壯壯,就是生命的滋味。步入暮年的老教授在退休前夕,教會了壯壯愛生命。老教授說,在他漫長的獸醫生涯中,壯壯是他最後見證的一個死而復生的奇迹。但老教授又說,壯壯的關節炎實在太嚴重了,以後的日子也就只能這樣癱著過,雖然它五臟六腑都很健壯,各項指標都還是青壯年水準,但它早年被拴在鐵鏈上,在風霜雨雪中度過的那十幾個月,以及撞車的後遺症,都使它的現狀不可逆轉。
見習醫生告訴我,這第一針藥劑是深度睡眠劑,五分鐘后,壯壯會進入深度睡read.99csw.com眠,然後再給它注射第二針。第二針,才送它去永恆安樂之鄉。假如我後悔了,他就不會再注射第二針,那麼壯壯在深度安睡後會蘇醒過來,會跟我回家,繼續它無法站立、麻煩百出、危機四伏的生活。
老爹做出決定,把壯壯送到鄉下去,暫避風頭。他相信很多厄運躲一躲是會躲過的。他一生遇到無數劫難,迎頭硬撞,好漢就吃了眼前虧,但看起來天大的事,往往躲一躲就不是事了。打狗跟所有「嚴打」一樣,大家的熱情宣洩光了,事情就躲過去了。
我聽著壯壯夢見天堂的鼾聲,覺得它不該經歷我的背叛。第二天,我向父親宣布了我的決定,把壯壯帶到台北,和妍妍、可利亞做伴。可利亞當時九歲,兩隻狗之間的尊卑地位,將要有一番對決,但我相信,最終它們會物以類聚,相親相愛。
夜裡壯壯跳到我床上,睡在我腳邊,像個小老頭一樣打呼嚕。它對我死心塌地的信賴,就在那呼嚕里。可我要處置它。聽說松獅犬的內心和它們彪悍的外表正相反,內心十分細膩脆弱,被拋棄之後它們會悲傷,會悲傷得患抑鬱症。每一次主人的離開,它們都會經歷一次分別焦慮,會失去安全感。這就是為什麼壯壯在小區院子里見到我會那麼狂喜;在它幾個月的分別焦慮症的那一頭,竟然是一場驚喜,它證實了自己沒被拋棄。在它被棄兒的焦慮折磨的同時,它是易怒的,那也就解釋了它為什麼咬了那位阿姨。想象一下,它被前主人出售,又被關在籠子里抬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密封空間(飛機貨倉),那活棺材的混賬空間還嗡嗡響,響得震天動地,噪音進入它的頭腦,它的神經,它的每一毫米存在……並且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連空氣的質感都那麼不同,似乎變成了半固體,使勁壓進它天鵝絨般的耳朵,直壓向它的耳膜,耳膜肯定被壓得扁平了……它想不起它造了什麼孽要受那種酷刑。空運三小時,它發現自己被流放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這城市的人類在它看來更加無情地繁忙和對它不屑一顧。它眼裡,每一個湊上來的人類面孔都那麼陌生,每一隻伸過來的手,在它看來都那麼敷衍,甚至帶有加害的可能。它焦慮、絕望地想念那個把它養大的人,期待下一刻他可能的出現,而他一再的不出現急速加劇它的焦慮和絕望……而就在此時,一隻陌生的手觸碰了它的腦袋頂端——它最尊貴的獅子王冠,於是它表達了拒絕,不幸的是,它的表達是犬類的,以牙口體現的。
此後不久,我發現一個突變,每次把壯壯擱在院子里,過一陣再看到它時,它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趴著了,有時它趴到了泳池邊,有時它趴在車棚下,證明它自己挪動過,可是從大門口到泳池,起碼五十米,就是說,它挪動了相當可觀的一段距離。只有一個答案:壯壯背著我們站立起來,開始了行走。我們家三口人,誰也沒見它怎麼行走的,但我們確信它恢復了行走!有一天,我在樓上的書房裡寫作,無意中看到壯壯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走著,舉步維艱,步步痛楚,但畢竟從院子一頭走到了另一頭。原來,自尊心太強的壯壯不願意我們看到它殘疾的、笨拙的行走,只是在它獨處時才開始它一生中的第二次學步練習。壯壯公開行走,離它頭一次嘗到牛肝醬已經整整兩個月。到了五月底,壯壯基本上能走兩公里,雖然四肢划圈劃得更大,華爾茲跳得更歡,但它畢竟重新成了獨立自理的生命,使得不可逆的逆轉了!
在藥劑快推完的時候,它渾身打了一個挺,好像要站起來。同時嘟嘟站立起來,嗚的一聲長鳴。這是狗狗的哭嗎?只見嘟嘟仰著臉,下巴從一端向另一端慢慢轉動,「嗚……!壯大哥,你一路走好哦!嗚……」嘟嘟比我們人類多一層感覺,早一點接受到生物電,因此它知道剛才壯壯那猛烈的打挺,就是靈魂掙脫它形骸的時刻,酷愛自由的壯壯,現在終於得到徹底成全。嘟嘟仰著臉,也許它看得見壯壯一步三回頭的靈魂。
我一見到壯壯,就斷定它隱瞞了年齡。這匹小獅子絕對不止四個月,應該已完成了青春發育,正當青年時代。但確實如閨蜜所形容,它是絕無僅有的可愛,呆萌到了令你心尖作痛的地步,舉止又是懶洋洋的,很難想象它具有任何暴力傾向。我有愛慕外表的弱點,自然對壯壯一見傾心,瞬間向自己更向家裡人隱瞞了壯壯咬人咬狗的前科。我回到非洲不久,就聽聞了另一樁慘案,壯壯又一次肇事流血事件,這次的受害者是我的繼母!太過分了!父親說,要是不把它送走,壯壯下一個靶子很可能是一歲半的妍妍。我請我老爹暫時先容忍壯壯,盡量別招惹它,等我回國再作處置。再次回國的時候,萊瑞已經被派駐台灣,我從台北回到北京,剛走進小區就看見保姆牽著壯壯沿著西壩河畔遛彎,壯壯見到我,立刻掙脫狗鏈衝過來,一頭扎進我懷裡,親熱得就像它早上剛送我去上班。這隻愛咬人的傢伙竟又如此的好記性,又如此重情義,還會如此熱烈地表達情意。它兩隻傻大憨粗的前爪搭在我小臂上,似乎不是在擁抱我,而是要跟我摔跤,藍色舌頭吐出來,哈著帶狗糧味兒的氣息,兩隻深陷在毛和肉褶里的眼睛更是眯縫沒了,我相信這就是狗的大笑;它笑得那麼好,遠比人真誠、無辜。
壯壯聽見了,咧嘴一笑,紫舌頭伸出半根,非常頑劣的一張臉。
我想到此行的目的:處置它,心裏刺痛一下。只有一個方法處置它,把它送到流浪狗收容站,假如它在那裡再犯案,等著它的就是終極處置。
醫生沉默地抽取了藥水,在剛才注射的地方把針插|進去。房間里好靜,連日光燈管的微微嗡嚶都顯得吵鬧。壯壯突然睜開了眼,看著我的臉,我蹲在床邊,臉跟側卧的它同一水平線。我對醫生說:它睜開眼睛了!醫生說:是生理反應,其實它沒有知覺,更看不見你。我握住壯壯毛茸茸的前爪,壯壯眼光閃動一下,怎麼是沒知覺呢?然後,它像平常那樣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縮回舌頭,一秒鐘后又伸出來,那獨特的紫色舌頭,圍著它厚厚的嘴唇又舔一圈,舔著白日里殘存的冰淇淋,舔著它生命中最後一點甜頭,舔著舔著,它的舌頭就留在了上下唇之間,完成了一個它平日里的笑容。多年前它跑到冰湖中央,回過頭,就那樣一個笑:有本事追我來呀!
事情卻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台灣是島嶼,對外來生物的檢疫十分嚴苛。可利亞不能從非洲直接進入台灣島,要到美國兜個大圈子,在美國住滿六個月,再抽出它的血培養,各種數據證明它體內不存在任何疫菌,才准許入境。所以我們把可利亞寄放在萊瑞的父母家,六個月後把它運到台北,又在檢疫隔離中心隔離了一個月,才得以釋放。可利亞來到我們台北的家裡,已經狗瘦毛長,老了好幾歲。即便有外交官的各種特權各種豁免,人家台灣還是一口回絕壯壯的登島——凡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動物,一概不得入境,啪!法規的驚堂木斬釘截鐵敲下。
小劉一路打聽,路人告訴他,是看見一隻松獅往地鐵方向跑了。小劉不知道,他背後還跟著一個打狗隊。小劉見到正在接受讚美的壯壯時,眼淚馬上流出來。打狗隊此刻也追上來,小劉牽著壯壯就跑。都叫他小劉,可小劉也四十好幾了。壯壯在前面拉著狗鏈,小劉給它拉成一輛車,一路向五環跑。小劉有個侄女在五環外一個村子里,小劉想,打狗隊假如真追到那兒,侄女的村鄰們可以阻擊。跑了四五公里,小劉停下來,身後一個人都沒了。狗急跳牆我沒見,但人急了創紀錄,我相信,此次小劉創下了自己的極限紀錄;他一輩子也沒跑過那麼遠,那麼快。小劉此刻站在通往郊外的朝陽北路上,大喘如風箱,心臟似乎已經跳到了胸腔外。十幾年後小劉心臟搭橋,估計跟此次瘋跑有關。
壯壯生命的最後一個下午,我和德國女友Ursula用推車推著壯壯,帶著嘟嘟和可利亞二世,組成兩人三犬一車的散步團隊。這天的氣溫超過三十度,壯壯側卧在推車海藍色的車廂里,身上蓋了塊浴巾,因為它左前肢做了手術,醫生打開了皮膚,在它嚴重發炎的關節上放了抗生素,所以我們怕蚊蟲會叮咬它。至於它的卧姿,那是沒有選擇的,因為手術后只有那一個姿勢不招致疼痛。我們帶著愛犬們來到一家簡餐廳外面,坐在專為夏季擺放在戶外的椅子上,把壯壯抱下車,放在餐桌邊。這是星期日,柏林人也許都去了湖邊河邊或者郊區,街上有種特殊的寧靜。嘟嘟似乎懂得壯壯的病情有多嚴重,似乎預感到壯壯不久於人世,緊挨著壯壯趴下。我們買了兩個冰淇淋,兩瓶啤酒,柏林難得的暑熱,在於我們是一種奢侈。壯壯的好胃口都在它的目光里,它凝視著我們手裡的小勺,視線跟隨著小勺從冰淇淋杯子到我們的嘴巴。我向Ursula提議,給壯壯吃點冰淇淋吧?Ursula明白我的意思,壯壯已成這樣了,還有什麼能害它?情形壞到極處,沒什麼能使它更壞了。我用小勺舀起一勺香草冰淇淋,放到壯壯嘴邊,它伸出舌頭舔舐,聽著它滿足的吞咽聲,我想,這就等於一個醫生告知他的絕症患者病人:以後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吧。嘟嘟和可利亞二世都湊上來,想分享壯壯的冰淇淋,但我把它們勸開了。壯壯吃完了一整個香草冰淇淋,滿足地把下巴擱在地面上,微微閉上眼睛,嘴巴不時吧唧一下:餘味也是美的,活著真好。柏林的盛夏美好而短暫,一共不過幾天;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那麼短暫,如生命,如瞬時即融的冰淇淋。到了傍晚,壯壯的肚子里發出不祥的噪音,咕嚕嚕,咕嚕嚕,冰淇淋含有極高的奶油成分,壯壯畢竟不是幾年前,具有消化大塊黃油的能力。隨著它腸胃的吵鬧,它的呼吸也開始急促,並開始輕微抽搐。我和Ursula商量,假如這一夜壯壯出現險情,或者在很遭罪的掙扎中迎來又一個早晨,都會令我極度不安,因為我此刻唯一的願望是壯壯的舒適;活著,或死亡,誰都不應該讓它再增加它的痛苦。壯https://read.99csw.com壯此生吃的苦,早已超過了上天給予它的份額,斷斷不能再讓它承受額外的痛楚了。八點多鍾,我們再次把它送到自由大學的獸醫急診室。本來是來求醫的,可我不知怎麼一來,對值班的見習醫生說:「讓它走吧。」見習醫生很吃驚,因為他一直力勸我放手,免除壯壯的醫治之苦,服藥之苦,注射之苦,插尿管之苦,當然,苦中的最苦,是那個手術。夜裡,值班的他親耳聽過壯壯的慘嚎。他釋然了,對我露出長久收起的微笑。終於我明白,有時不救治比救治要仁慈得多。
所幸的是,壯壯已經潛移默化地征服了我老爹的心,他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壯壯。每天他出門購物或散步回家,壯壯聽到他的患早期髕骨軟化的拖沓腳步聲,總是提前來到門口等候,他的鑰匙剛擰開門鎖,它就做好了擁抱準備,但壯壯的熊式擁抱十分沒輕沒重,每次都險些把老爹撲一個屁股蹲兒。因此他老伴兒在一邊看得提心弔膽,總是大聲勸壯壯:行了行了!可以了!同時就插身到人和犬之間,可老爹對壯壯的親熱感到特受用,隔著老伴兒還不斷伸手拍它的獅子頭,或握它的熊掌,盛年的壯壯,尤其獅頭熊身,威風凜凜,吼叫起來整座樓都是它的共鳴箱,整座樓的鄰居都是它的粉絲……整座樓,除卻隔壁那一家。隔壁的小兩口不僅不待見壯壯,而且對壯壯懷有陰暗的敵意。
復活節一清早,壯壯高燒絲毫沒退,我們一家三口護送它到了自由大學獸醫院。一個七十歲的老教授帶著兩三個二十多的博士生給壯壯做了各種檢查,驗血、驗糞便。診斷終於出來了,壯壯全身關節炎急性發作,病入膏肓,也許它從此站不起來了。我把壯壯在國內的蹉跎歲月告訴了老教授,又把壯壯如何從車輪下倖存的故事講述一遍。老教授說,被拴在戶外一年多給壯壯的風濕性關節炎埋下了種子,撞車的劇烈衝擊給它留下了暗傷,使它本來脆弱的關節開始病變。我發現老教授不像其他獸醫,一旦碰到難治愈的動物就勸你想開,讓它安樂吧。老教授說,他和他的學生們會盡最大努力讓壯壯活下來。
我跟壯壯緊急談話:你再擅自出門,晚飯就別吃了,聽見沒有?!
發現壯壯的腿病是在它八歲的時候。它的前肢膝關節腫大得厲害,獸醫博士指著X光片子說,你們看,這兩個關節是不是有點兒像花菜?又指著屏幕上另一張片子,讓我們對比健康的犬類關節,我不得不承認,壯壯的關節是有點兒像花菜,左邊的「花菜」盛開得更大,右邊含苞欲放。博士說,這就說明,壯壯走路是疼痛的。我說,可它一出門就不願意回家,兩三公里它走起來不在話下。博士說,只能說它太頑強,或太貪玩。也許兼而有之吧。治療方案的選擇不多,打止疼針,一年三四次,疼痛加劇可以補充口服止疼葯。疼痛的程度,我們只能從壯壯走路的姿勢來判斷;壯壯的前肢關節比正常關節腫大一倍,直接彎曲肯定非常疼痛,所以壯壯形成了它特有的走路和奔跑的步態,兩隻前爪從旁邊划圈,每一步一個圈,看起來像跳狐步舞。它的狐步舞划圈越圓滿,證明它的關節疼痛得越是厲害,因此就確定給它打針吃藥的劑量和頻率。漸漸地,它不僅兩個前肢划圈,後腿也開始划圈,是向內划圈,所以只要我出門回家,壯壯總是欣喜若狂地奔過來,四肢划圈劃得極圓,簡直就是一路華爾茲!它把疼痛也表現得那麼滑稽可愛。壯壯還十分熱愛和平,受不了任何超常聲響,比如家裡誰跟誰發生口角,嗓門都有所提高,壯壯不管在多遠,聽見吵鬧必定拐著快速華爾茲趕來,並且總是先用毛茸茸的前爪輕拍聲勢更大的那個,然後再把她()往後推,它明白這一方是強勢,必須先壓住她()的火。假如勸不住強勢者,它會撲到弱勢一方,用它整個厚厚的「熊」體擋住弱者,樣子很楚楚可憐,好像在說:要打要殺先沖我來吧。壯壯的調解往往生效,因為看見它那樣代人受過,那樣急於恢復和平,誰都不忍心再鬧下去。
壯壯是被火化的。屆時萊瑞帶著妍妍去了美國。預定了火化日期,我卻沒去,由Ursula替我去完成告別儀式。柏林人愛動物,動物的殯儀館也處處鮮花,焚化場設有祭奠寵物的地方,供人存放骨灰。Ursula拍了照片,為了讓我看壯壯最後的固體形態。但我一直沒有看照片,她跟我說,它像活著一樣,還帶一點微笑。
壯壯不止三條命,現在可以說它有九條命。我們的非洲女兒伊卡瑪(當地語言「希望」之意)來到柏林時,正是十一月底,湖面已經封凍。有天她帶著壯壯來到湖邊,照常讓它出席每天早晨的犬族party。參加湖邊派對的犬族社交狂每天總有三四十隻之眾,無論寒暑,無論雨雪驕陽,每天早上八點一過,你就能見到這群玩瘋了的狗,相互追逐扑打,賽跑賽游泳,從它們的目光人們知道犬族也會「嗨」,嗨得眼睛發綠,滿嘴白沫。假如湖水沒結冰,它們的派對絕對沒有水域和陸地的疆界。犬族的直覺好極,知道湖面封凍時間不長,離「冰凍三尺」遠著呢!所以沒有誰敢近冰湖一步,都知道怕:冰層厚薄不勻,踩漏了就成了落水狗;落入的可是零下數度的水呀!壯壯這天嗨過了頭,直接衝上冰湖!伊卡瑪嚇得腳都軟了。壯壯不說是這群狗里體重達上限的,至少是偏高的,連體重十來斤的小狗都明白事理,不敢越湖畔一步,壯壯卻感到平滑如琉璃的湖面是它發現的一片新大陸,因此不管伊卡瑪如何嘶喊「NO!Nooooo!!! 」它都搖頭晃腦地向湖中心跑。壯壯活到五歲,得出一個結論,凡是人們對它說「NO!」的事物,都是新鮮事物,好玩事物,當它跳上沙發的時候,人們對它吼叫「NO」,它馬上發現沙發的舒服,沙發上來個午睡多麼美味!比如它對著一塊黃油咻咻吸氣時,人們異口同聲對它吼喊「NO!壯壯,that's big Nono!」那次它面對黃油,絕不聽信人們的「NO」,在半秒之內信服了自己的本能,把黃油叼走,跑到人們夠不著的角落,幾口便吞下它,要是聽信了人們的「NO」,怎麼會發現世上竟然有黃油這般肥美香糯的東西?所以它最想乾的就是人們喊「NO」的事物。此刻,伊卡瑪越是在它身後撕裂聲帶地喊「NO」,它越是得到反證,前方一定有好事。伊卡瑪見壯壯每跑一陣,就停下來朝她回頭,意思是「有本事來追我呀」,伊卡瑪雖然怕壯壯落水會被追責,但更怕自己追到冰湖上成落水人。她來歐洲可不能投進這片湖水;她可是投奔好生活的,剛剛向她展開的好生活包括無限量的豬肉牛肉羊肉雞蛋,對了,還有大米。這裏要插播一段:伊卡瑪在她的祖國奈及利亞,肉是吃不起的,吃得起的是肉湯拌米飯,一小塊肉加上許多香料、辛辣蔬菜,煮出一大鍋湯,用來做澆頭,澆在米飯上。 但大米也是粒粒珍貴,頓頓吃大米的就是富豪。大使館給本地員工發年終獎,就發大米,一等獎:五十斤大米;二等獎:三十斤大米;三等獎:二十斤大米;等外獎:十斤大米。一次我們從美國運到的一袋五十公斤的大米,被同一個集裝箱送來的洗衣液浸染,我打算忍痛丟棄。伊卡瑪衝過來護住米袋說,還能吃啊!她把大米放進浴缸,用清水給大米一遍遍洗澡,洗衣液的泡沫是洗凈了,大米也給洗得又白又胖,但煮熟的米飯還是一股薰衣草香精氣味,吃一口,感到腦子和五臟都給洗白了。我堅決要扔掉過度漂洗、白得嚇人的大米,但伊卡瑪悄悄把大米帶走,分給了像她一樣不介意吃薰衣草薰香過的米飯的朋友。我知道后著急了,說大米氣味不對事小,但洗衣劑含苯,氣味不散說明苯沒被完全清除,萬一來個集體苯中毒怎麼得了?!伊卡瑪憨笑,說所有吃了含苯大米的人,現在都活得比吃大米之前更好。
等獸醫再出來,臉上都是汗,讓我進去看看。側卧在手術台上的壯壯前爪上插著管子,肚皮一張一弛,鼻子輕輕吹哨,我湊到它臉前,發現它的眼睛是睜開的。它從麻醉和死亡中醒來了,正養神呢。我摸摸它的頭,它側過臉,把鼻子湊到我的手指上,現在它更多是用嗅覺認我。不過犬類總是更倚重嗅覺認識物事,認識人,認識世界。我已經準備好,壯壯徹底失明之後,我在壯壯的世界里,做一份堅實的可靠的不離不棄的氣味氣息存在。
也許壯壯小時候失去的自由太多,步入中年它拚命往回找補。不知它什麼時候學會了開院門,自己批准自己出門散步。我們都不知道它常常擅自出門,蹓躂到湖邊,但不是派對時間,湖邊很蕭條,遛一會也就無聊了,再蹓躂回家。沒人知道它這麼無組織無紀律過了多久,反正萊瑞的同事不止一次對他說:嘿,今天看見你家壯壯了,在林子里閑逛呢!萊瑞認為他們看錯了,因為附近有對老夫婦也養了一隻不算太純種的松獅。這樣我們都沒太在意事情的嚴重性。但事態還在升級:壯壯不斷開闢新的遛彎途徑,不斷擴大遛彎地界,直到一天,我們的鄰居用車把它載回我家。那天上午我在寫作,伊卡瑪出去購物了,只聽門鈴被急促摁響,開門一看,不速之客是女鄰居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問我:你知道我車裡是誰嗎?她話未落音,從停在路邊的車窗里露出一張毛茸茸的笑臉。我懵懂又吃驚,問壯壯怎麼會在她的車裡。伊麗莎白說,她開車去孩子學校送衣服,停在我們鄰里的小商業區街口等紅燈,無意間側臉,見壯壯在人行道上晃悠,她趕緊下車,把它捉進車裡。伊麗莎白說,它在人行道上逛逛就算了,假如逛到馬路上,不是車撞車就是車撞狗。這話正是我要說的呀!

它是絕無僅有的可愛,呆萌到了令你心尖作痛的地步。
九*九*藏*書
假如說壯壯到柏林后的幸福指數一路攀升,那麼在嘟嘟到家之後才算達到了頂峰。嘟嘟是我從北京帶回的另一隻棄狗,巧得不得了,是一隻小比熊。壯壯這隻松獅和比熊有緣分,這是沒錯的了。此刻的壯壯非但不欺負比熊,反而對它謙讓有加,倒是比熊嘟嘟常常占壯壯上風。嘟嘟的故事先按下不表,還回到壯壯的幸福生活上來。
前門後門都走不通,唯一的可能,是把壯壯運送到美國,託人給它假造一個出生證,冒充美國狗公民,再將它的血樣本寄到台灣,獲得批准后再登島。萊瑞第一不同意給壯壯偽造身份,第二不願再麻煩他年邁的父母,把壯壯寄養在老人那裡。從體積上說,壯壯是三個可利亞,光是遛狗,也夠老人受的。再說,誰能擔保壯壯不會故態復萌,給兩個老人留下血淋淋的紀念?
我立刻亡羊補牢,把院門加了鎖。但人們還是反映,不時能看見壯壯悠閑的身影,不是在樹林里,就是在湖邊。進一步發現,壯壯的矮胖笨拙是假象,它既會跳高,又會鑽洞,籬笆的高度根本不在它話下。加高籬笆?那就打洞!打的洞不在正面,而是通往隔壁鄰居家,它先潛入鄰居家院子,然後再溜上街道,因為鄰居家的院門是沒有鎖的。我們跟壯壯打洞、堵洞的戰鬥持續到嘟嘟到來。
回到家,我發現女兒不僅跟壯壯玩兒得很好,而且玩兒的方式包括騎在它身上,拿它當小毛驢。當然,一歲零十個月的女兒一旦拿它當驢騎,結果總是人仰馬翻。我想,狗善才不欺弱小,狗善也任人欺。我老爹笑著抱怨說,你看見了吧,每天就是這樣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地過。我說,那隻好把它送人了。老爹一聽,臉馬上悲愁起來,看著壯壯的眼神是那樣不舍。似乎是為了替壯壯求情,老爹解釋了壯壯咬傷他愛妻的經過:一隻剛剛端上餐桌的紅燒肘子被壯壯叼到沙發上,正待肉涼一點好下嘴,被我繼母看見了。她滿腦子是這隻肘子是如何一道功夫菜,烹飪工序如何費時費工,這道菜又如何是我老爹的最愛,等等,就是沒有想到與狗謀肉跟與虎謀皮一樣危險,伸手就搶奪壯壯麵前的肘子。她的手剛接近,壯壯就嗚嗚地發出警告。可是女主人毫不領會,堅持要將爭奪戰進行到底,結果……就是我在非洲聽到的血案。
復活節是個大節日,沒有一所獸醫院開門。聽朋友說,德國獸醫業昌盛,有一種上門急救的巡迴獸醫。萊瑞查到這個網站,留了言后不到一小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獸醫就上門了。她說自己剛從獸醫學院畢業,還在實習期。年輕的女獸醫非常專業,頭一件事就是給壯壯測體溫,然後告訴我們,壯壯在發高燒,用人類的體溫比較,它的高燒已達到四十度。但不經驗血,她無法斷定哪種炎症導致了這場高燒。給壯壯打了退燒針之後,女獸醫告訴我們,自由大學的獸醫急診室日夜開門,救治病危動物,假如明天壯壯不見好,我們應當把它送到那裡去做系統檢查。
父親說,哎喲,台灣真是小里小氣的!他不願意我為難,說壯壯暫時由他來照料,等我們的台灣「外交」使命完成,搬到一個心胸更開闊的地方,再把壯壯還給我。
這位犬類眼科專家是前東柏林的居民,一直居住在始終沒有繁華起來的這段街區,儘管不再有柏林牆的阻礙,他也沒有搬到繁華的西部柏林的願望,他很甘心、很安心地在這片貧窮老舊的地段給貧窮的柏林人醫治他們的寵物。眼科專家告訴我們,所謂松獅對麻藥過敏,其實不是過敏,而是因為麻藥導致了它們脖頸兩側的肌肉麻痹,也就是說,那兩塊肌肉被麻藥弄癱瘓了,癱瘓的肌肉又壓住氣管,把氣管壓扁,空氣進不來出不去,活活憋死了狗狗。那怎麼辦呢?很好辦啊,眼科專家微笑著說,就在注射麻藥的同時注射一劑氣管擴張劑。我把壯壯在北京死而復生的經歷告訴了他,想引起他的重視,壯壯可不是一般松獅,是松獅里的獅王,純種里的純種。他聽完搖搖頭,苦笑道,防止麻醉時氣管閉合是基礎知識,北京的獸醫們不知道,他很感意外。他說這是小手術,半小時就能完成。果然在手術后,壯壯戴著一個大漏斗似的塑料脖套出來了,兩個眼窩被剃了毛,露出縫針的黑色針腳,別樣的滑稽可愛。它一看見等在候診室的我們,頓時滿臉傻笑。結賬時發現,這一次手術還不如壯壯在北京打一個月消炎針昂貴。
但是那次打狗運動似乎比歷次各種「嚴打」都有後勁,因此壯壯一直躲在我老爹的前保姆宋姓女士家。宋女士家在北京北郊,據說居住面積很寬裕,可以省出個角落給壯壯下榻。事先談好條件,壯壯的托兒費加房錢每月五百,狗糧另算。轉眼壯壯鄉下寄居了一年,城裡的打狗戰役一場接一場,人們還在戀戰,所以讓壯壯貿然進城是危險的。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提出看一眼壯壯。一天天擦黑,壯壯被秘密地走私進了小區,做賊似的進入了我們的樓道,我們事先還派人打探,那兩個舉報者沒有在同一時刻出現在樓道里。壯壯是裹著一條臟毛巾進門的,毛巾掀起,我幾乎否認這就是先前的獅子王壯壯:它渾身的毛幾乎脫落一凈,背上到腹下,整整一尺寬的地帶一根毛也沒有,並且滿是瘡疥。沒了毛的壯壯見到我,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地撲將上來,猶如離亂重逢,可悲的是它不知道,在我眼裡它已宛若他者,更不知道我是愛衛生的,對於滿目瘡痍的它,我很嫌棄,也戒備。唯一剩下些許毛髮的部位是它的臉,那臉上掛著永恆的壯壯式笑容,大大的笑容,眼睛又沒了,深藍舌頭掛到下巴。它笑,因為它覺得這回可熬到頭了,總算又回到了我身邊。等它稍微安靜,我圍著它轉了一圈,意識到,那道不毛之地正是給它穿狗馬甲的地方,狗馬甲可以避免狗鏈勒脖子。原來這件狗馬甲一年多從來沒有被脫掉過;一年多壯壯被鐵鏈拴在野地,風雨霜雪,馬甲濕了又干,幹了再濕,漚糟了皮肉,使那身傲人的金紅毛髮全部脫落。這大概就是上海俗話說的瘌痢,一種叫花子得的低賤皮膚病,平時微微發臭,熱天癢起來,命都不想要。而壯壯是無法給自己解癢的,哪怕在粗糙的樹榦上搓一搓也好,可它不分晝夜地被捆綁在鐵鏈上,固定在木樁上。壯壯的受難,似乎不能歸咎於任何人。作為臨時養狗員的宋女士,對人生,對萬物,對大自然,自有她那種聽天由命的態度。她度過了人都活不好的年代,一條狗不缺吃不缺喝還不幹活兒,就夠有福了。她把壯壯帶回來的時候,完全懵懂無辜:難道一個畜生生點癬害點瘡不是最正常的嗎?宛們村(俺們村)得疥瘡的人不照樣活得好好的?再說了,這畜生也沒耽誤吃耽誤喝呀!宋女士把壯壯養在戶外,讓它見證四季更迭,這正顯示了她天人合一的世界觀。
壯壯走了,在我心裏留了個洞,一個壯壯形狀的洞。今年早春,我向朋友討來一隻兩個月大的小松獅,是只雌犬,我給它取了個男孩的名字:壯壯。每天「壯壯、壯壯」地喚著,心裏那個壯壯形狀的洞似乎被漸漸填充……
那是北京打狗運動的開始。豢養大型犬的人家都做賊心虛,跟鄰居相處都有點低眉順眼,生怕相處失和家裡的犬類成員遭到舉報。一天夜裡,大概三點左右,隔壁不斷爆發大叫大喊,頓足暴跳,酒瓶子瓷盤子相碰的噪音,在凌晨響得那麼刺耳。我是慢性失眠症患者,好不容易入睡,中途被吵醒再睡回去簡直就活受罪。於是我敲了敲牆壁,請他們輕聲些狂歡。我當時不知道他們喊叫什麼,第二天才發現,另一個國度在舉行足球賽,他們邀約了一伙人,為某國球隊喝彩,或者痛惜。足球本身醉人,能把清醒理智的一個人瞬間醉得兩眼充血,何況鄰居的一群朋友一場球喝掉兩三箱啤酒。酒醉,球醉,醉得驚天動地,於是我便今夜無眠。我敲擊牆壁的後果是醉漢們動靜更大,表示此刻不瘋的人才真有病!於是乎,天花板都要被他們掀掉了。第二天打狗隊來到我家門口,敲開門,說根據這樓的鄰居舉報,我家豢養獸狀大犬,一次衝出,差點把個孕婦嚇得流產。(我驀然想起,隔壁鄰居的太太是有身孕的。)所以他們特地登門,緝拿大犬。萬幸壯壯當時不在家,保姆帶它去獸醫站了。老爹便謊稱,那是朋友的狗,常來此地做客,現在回家了。等打狗戰士們離去,父親知道壯壯已經被惦記上了,舉報者跟我們一牆之隔,防不勝防。因為我敲牆給他們的足球狂歡掃了興,他們要壯壯為此付出代價。打狗隊肯定不會相信老爹的謊言,一定會在小區設下暗哨,伏擊壯壯。除非壯壯會用抽水馬桶,否則一天三次出門如廁,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我終於下決心,給壯壯做眼睛手術。獸醫說壯壯的左眼只剩下零點一的視力,幾乎全瞎,右眼略好,但也在失明的軌道上迅速滑坡,無法逆轉。假如儘快手術,至少它的右眼可以保住現存的視力。但風險也是有的,壯壯有千分之五的麻醉過敏可能。過敏它就沒命了,獸醫強調。定好日子,壯壯按時上了手術台。麻|醉|葯是用靜脈送進它身體的,大概兩三分鐘,手術師奔出來通報噩耗:壯壯麻醉過敏,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心臟都停止了,糞便都失禁排出來了……壯壯恰巧或不巧地屬於那千分之五的珍寶級純種松獅。獸醫問我,救嗎?我說救啊!要打強心針,要上電擊,最少一千四百元,還不一定救得活,還救嗎?我說還問什麼,快救吧……最後幾個字被眼淚淹沒了。急救在手術室進行,我在外面給壯壯的一生做結論:壯壯短暫的一生是蹉跎的,雄獅般的壯壯命是苦的。
二○一七年八月,是壯壯生命中最後一個夏天。它走前一直卧在門口,堅持它的守望。開始它是俯卧,後來俯卧都撐不住了,改為側卧。側卧著,它仍然對它認為的潛在進犯者汪汪示警。即便側卧著,它還是威風的勝利者,死亡多次輸給它,到最後一刻,它都保持極好的胃口,它相信只要吃,什麼都能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