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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里斯學家

索拉里斯學家

我轉過身。那條粉紅色的窗帘就好像被從頂端點燃了一樣,燃起了一道鮮艷的藍色烈火,而且那道火焰正在迅速蔓延。我把窗帘猛地拉到一邊,一片可怕的火光映入了我的眼帘。它佔據了地平線的三分之一。一片密密麻麻、幽靈般的細長陰影穿過波浪的低谷向觀測站湧來。原來這就是日出。在觀測站所在的這個區域,一小時的夜晚過後,這顆行星的第二個太陽又在天空中升起,這個太陽是藍色的。自動開關熄滅了天花板上的電燈,我又回身去撿那些散落的紙張。我發現了一份為三周前計劃進行的一項實驗所寫的簡明草案—吉巴里安打算用能量很高的硬X射線對海洋原生質進行照射。從草案的內容我推斷出這是寫給薩特里厄斯的,他將負責組織這項實驗;我手裡拿著的是副本。雪白的紙張讓我感到刺眼。剛剛開始的這一天和前一天大不相同。昨天,正在逐漸冷卻的紅色太陽將天空映成一片橙紅色,下面的大海漆黑如墨,帶著血紅色的斑點,海面上幾乎總是籠罩著一層渾濁的粉紅色薄霧,將天空、雲彩和波浪融為一體。而現在,這一切全都消失不見了。即使是透過粉紅色的窗帘,從窗外照進來的光線也像一盞高瓦數石英燈的燈芯一樣明亮耀眼。它把我手上晒黑了的皮膚幾乎照成了灰色。整個房間都變了樣。所有原本是紅色的東西都變成了棕褐色,然後漸漸褪成豬肝色,白色、綠色和黃色物體的顏色則變得極為耀眼,看上去就好像它們本身正在發光。我眯著眼睛透過窗帘的縫隙望去,天空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火海,下面的海水看上去就像是熔化了的金屬,正在不停地抽搐顫抖。我閉上雙眼,紅色的圓圈在我視野里擴展。我在洗臉池旁邊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副太陽鏡,洗臉池的邊緣上有碎裂痕迹;我戴上太陽鏡,它幾乎遮住了我的半張臉。窗帘現在像鈉的火焰一般光芒閃耀。我繼續從地板上撿起一頁頁的稿紙,邊讀邊將它們摞在唯一一張還沒有翻倒的小桌上。文稿內容有些殘缺。
有那麼一段時間,人們試圖為這一假說進行辯護,聲稱這片海洋和生命毫無關係,就連「准生物」或「前生物」的組成物都算不上,而只不過是一個地質結構體,無疑很不尋常,但它唯一的能力就是通過改變萬有引力來維持索拉里斯星的運行軌道,有人還提到了勒夏特列原理。
但事實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個「生物」,更不用提海洋是否可以被稱為有智能這個問題了。我把這本大部頭的書重重地放回到書架上,然後取出了下一本。它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總結了所有旨在與這片海洋進行接觸的實驗記錄,而這些實驗多得不計其數。我記得很清楚,在我上學的時候,這種接觸曾是無數趣聞逸事、俏皮話和笑話的來源;和這個問題所引發的叢林般的混亂相比,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就像是清晰易懂的典範。書的第二部分有將近一千三百頁,裏面全都是相關的參考書目。我所在的這個房間根本放不下有關這個課題的所有原始文獻。
我身上只穿著一條內褲和一件網狀織物襯衫。我把它們像破布似的扔在地板上,光著身子跳進了淋浴間。突如其來的水流讓我輕鬆了許多。我在猛烈的熱水流下扭動著,按摩著自己的身體,噴著鼻子,動作有些誇張,就好像是在試圖甩掉充斥著整個觀測站的那種模模糊糊、具有傳染性、令人疑神疑鬼的不確定感,將它從我體內徹底驅逐出去。
這個問題成了我們這個時代化圓為方的難題。每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都在努力為索拉里斯學的寶庫做出自己的貢獻。各種理論層出不窮。有的聲稱我們面前所看到的是這片海洋的「智力高度繁榮」時期之後由於退化或倒退而導致的結果;還有的說這片海洋實際上是一個膠質母細胞瘤,起初出現在這顆行星上原來居民的身體里,漸漸將他們全部吞噬,消化吸收,最後把他們的殘骸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永恆持久、能夠自我更新的超細胞生命體。
索拉里斯被人類發現是在我出生前將近一百年的時候。這顆行星圍繞著兩顆恆星運行,一顆是紅色的,另一顆是藍色的。在它被發現后最初的四十多年裡,沒有一艘飛船靠近過它。當時,加莫夫—沙普利假說被認為是毋庸置疑的,它斷言圍繞雙星運行的行星上是不可能有生命產生的。由於圍繞彼此旋轉的兩顆恆星引力場之間的互相作用,這些行星的軌道總是在不停地改變。由此而產生的攝動將會使行星的軌道交替收縮擴張,如果真有初始生命出現,它們將被輻射的酷熱或冰凍的嚴寒無情消滅。在索拉里斯,這些變化的周期是數百萬年,從天文學或生物學的尺度上講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因為進化需要數億年,甚至數十億年)。
漸漸地,在科學界里,「索拉里斯問題」被人們視為解決無望,特別是在研究所的學術管理會中間,近年來他們當中有人呼籲將來要削減研究經費。還沒有人敢建議徹底關閉這個觀測站;那樣做就等於是過於明顯地承認失敗。也有些人在私下裡說,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想辦法,儘可能「體面」地從這個「索拉里斯事件」中脫身出來。
我瞥了一眼手錶。已經到了該去見斯諾特的時候了。
我們所確切知道的全都是否定命題。我們知道這片海洋既不使用機器,也不製造機器,儘管在某些情況下它似乎具備這九九藏書種能力,因為它複製了我們放入海中的某些設備的部件。但它只是在研究工作的頭兩年裡這樣做過;從那以後,它以本篤會修道士般的耐心,對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置之不理,彷彿對我們的儀器和製品完全失去了興趣(好像對我們也完全失去了興趣)。我們的「否定性認知」還告訴我們,它既沒有神經系統,也沒有細胞或任何類似於蛋白質的結構。它對外界刺|激並不總是會做出反應,即使是非常強烈的刺|激(例如,在由吉斯率領的第二次科學考察中,一艘輔助火箭飛船從300千米的高度墜落到行星表面,原子反應堆發生了爆炸,對一英里半範圍內的原生質造成了損壞,而它卻對這場災難事故絲毫沒有理會)。
熒光燈的白色光芒好似地球上的日光。我把儀器和書本從桌上拿開,把一張索拉里斯的地圖鋪開在塑料桌面上,雙手撐在桌邊的金屬飾條上,仔細研究起來。這片活海洋有淺灘也有深溝,海中的諸島上覆蓋著一層經過風化的礦物質,表明它們曾經也是海底的一部分—難道說這片海洋也控制著海底岩層的起落升降?沒有人知道答案。我凝視著地圖上兩個巨大的半球,上面塗著各種深淺不一的紫色和淡藍色。就像我以前經歷過無數次的那樣,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種驚奇不已的感覺,就像第一次那樣震撼,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在學校裡頭一回聽說了索拉里斯星的存在。
我仍在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休斯和歐格爾著作的第二卷,這本書的開頭是一個分類系統,既別出心裁,又引人發笑。分類表的內容如下:
我站在房間中央的桌子旁邊,呼吸慢慢趨於平靜。我感到剛才自己額頭上冒出的汗涼了下來。我剛才在想什麼來著?對了—機器人。我在走廊和房間里連一個機器人都沒碰見,這很奇怪。它們哪兒去了?我只遇到了一個,還是遠遠看見的,是負責起落場機械維修的。其他的都在哪兒呢?
我出了艙門。走廊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發出昏暗的燈光。我從兩扇門前走過,來到了寫著吉巴里安名字的那扇門前。我在門前站了很長時間。觀測站里一片寂靜。我抓住了門把手。老實講,我其實並不想進去。我將門把手向下一按,門開了大約一英寸寬的一條縫,有那麼片刻,這條縫裡一片黑暗,接著房間里的燈亮了起來。現在從走廊經過的人都可以看見我。我迅速跨過門檻,輕輕地把門在身後關牢。然後我轉過身。
尚納漢考察隊的三艘飛船中有一艘停留在高軌道上,另外兩艘在預先進行了準備工作之後,降落在了索拉里斯南極佔地約六百平方英里的一片岩石地帶上。十八個月後,考察隊工作結束;除了一起由機械故障造成的不幸事故之外,一切都很順利。然而,科學研究小組的成員卻分成了兩個相互對立的陣營。他們之間爭議的主題便是這片海洋。基於分析結果,他們將其歸為一種有機組成物(當時還沒有人敢說它是活的)。然而,儘管生物學家把它看作一種原始生物—就像一個巨大的合胞體,換句話說,一個碩大無比的單個流體細胞(但他們仍將其稱為一種「前生物形態」),一層覆蓋著整個行星表面的膠狀物質,其深度在某些地方可達數英里—但另一方面,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則聲稱它一定是個高度組織化的結構,其複雜程度可能超過了地球上的生物體,因為它能夠積極主動地影響它所在行星的運行軌道:沒有發現任何其他原因可以解釋索拉里斯的這種行為。此外,行星物理學家還發現,這片原生質海洋中的某些過程和重力勢的局部測量值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重力勢會隨著海洋的「新陳代謝率」而改變。
但僅僅過了十幾年,人們就發現,索拉里斯的軌道並沒有顯示出預期的變化,而是好像恆定不變,就像我們太陽系中行星的軌道一樣穩定。
就這樣,是物理學家,而不是生物學家,提出了我們應該用「原生質機器」這個貌似自相矛盾的表達方式來稱呼這個組成物。按照我們的理解,它可能並沒有生命,然而它卻能夠採取有目的的行動,而且我們應當馬上指出,這種行動的規模還極其巨大,居然是在天文學尺度上。
屬—多體屬,
在最初的接觸嘗試中,人們採用的是一種特殊的電子設備,可對雙向發送的刺|激信號進行轉化。這片海洋積极參与了這些設備的設計過程—儘管誰也不清楚這其中的具體細節。說它「積极參与了」是什麼意思呢?當這些設備被放入海中時,它對其中的某些部件進行了改動,因此記錄下來的放電節律發生了變化,而這些設備記錄下了大量的信號,這些信號就像是某種大規模高級分析活動的片段。但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也許這些數據捕捉到的是這片海洋的某個暫時興奮狀態?也許這是一種神經衝動,用來激發海洋里的那些巨大構造物,就在距離研究人員數千英里之外的某個地方?也許這是這片海洋永恆真理的表現形式,被轉換成了難以理解的電子錶達方式?也許這是它的藝術作品?但這一切又有誰能知道呢?因為同樣的刺|激從來都不會產生兩次相同的反應:這一次得到的回復是一系列爆髮式的脈衝,幾乎將儀器炸毀,而下一次卻是一片死寂。任何實驗結果都無法得以重複。我們距離破譯這些信號似乎總是只有一步之遙,可九-九-藏-書同時數據還在不斷積累,就像是一片不停擴展的汪洋大海;人們還專門為此建造了具有強大信息處理能力的電腦,其功能超過了在此之前的任何科學問題所需的計算能力。實際上,人們的確獲得了一些結果。這片海洋作為一個電脈衝、磁脈衝和引力脈衝源,似乎是在用數學語言講話。利用地球上的數學分析和集合論中最抽象的分支,可以對它的某些放電脈衝序列進行分類;它們包含著與物理學中某些已知結構相對應的東西,而這些物理學領域所涉及的是能量與物質、有限與無限、粒子與場之間的相互關係。所有這一切使得科學家們認為,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會思考的怪物,是某種由原生質構成的海洋大腦,巨大無比,覆蓋了整個星球表面,而它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沉浸在對宇宙本質的理論思考當中,其尺度之大令人不可思議,就好比是一場宏大的獨白,在這片海洋的深處永無休止地上演,完全超出我們的理解能力,而我們的儀器捕捉到的不過是這場獨白中無意間偶然聽到的幾個小小的片段而已。
房間里空蕩蕩的。我面前只有那扇碩大而漆黑的半圓形窗戶。那種感覺仍沒有散去。那片黑暗正注視著我,它沒有定形,巨大無比,沒有眼睛,無邊無際。窗外沒有一絲星光,我拉上了不透光的窗帘。我來到這個觀測站還不到一個小時,但我已經開始明白為什麼這裡會發生偏執狂事件。我本能地將其與吉巴里安的死聯繫了起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任何事情都不會使他心理失常。但現在,我不再那麼肯定了。

於是,在這一發現的四年後,奧滕舍爾德考察隊進入了它的環繞軌道,並從「拉奧孔號」和兩艘陪同的輔助飛船上對它進行了仔細的勘察研究。這次考察算是臨時偵察,特別是由於他們缺乏著陸能力。他們在行星的赤道和極地軌道上發射了數顆無人觀測衛星,其主要任務是測量引力勢。此外,他們還研究了幾乎完全被海洋覆蓋的行星表面,以及從海洋中伸出的少數幾片高地。儘管索拉里斯的直徑比地球大20%,這些高地的總面積卻還不及歐洲。這些小片陸地上多是岩石,形似沙漠,不規則地分佈在整個星球表面,大部分是在南半球上。同時他們也對大氣組成進行了研究,發現裏面不含氧氣,而且還對行星的密度以及反照率等其他天文指標進行了非常詳細的測量。正如所料,在陸地上和海洋里都沒有發現任何生命的跡象。
目—合胞目,
有一段時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流行的觀點(當時被新聞界大力宣傳),那就是覆蓋著整個索拉里斯的這片會思考的海洋是一個巨型大腦,比我們自己的文明要先進數百萬年,說它好像是什麼「宇宙瑜伽大師」,一位智者,全知全能的化身,而且它早已領悟到一切行動都是徒勞,因此對我們保持著絕對的緘默。這顯然不是事實,因為這片活海洋並非無所作為,只不過它的行為所依照的並不是人類的觀念。它既不建造城市和橋樑,也不造飛行器;它不試圖穿越太空,也不試圖征服宇宙(某些人類優越性的堅定捍衛者認為這是我們手中的一張無價王牌),而是整天忙於進行成千上萬次的變形—「本體自發變形」(有關索拉里斯的文獻中絕對不乏高深的學術術語!)。另一方面,這也是因為任何頑強鑽研了所有這些文獻的人都會禁不住產生這樣一種印象:儘管他可以從中看到一些也許是出自某種高度智慧結構的零散片段,但同時也會發現某種愚蠢之至、近乎瘋狂的思維產物,這二者不分青紅皂白地混雜在了一起。於是,和「瑜伽大師」這一概念相反,同時也出現了「海洋白痴」這種說法。
燈突然亮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當然,這是因為光電管感受到了黃昏的降臨。我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同時也變得越來越緊張,以至於不願背對任何開放空間。我決定擺脫這種緊張感。我把椅子移到書架旁,從架上取下一本我非常熟悉的書—休斯和歐格爾的早年專著《索拉里斯史》第二卷,將又厚又硬的書脊放在雙膝上,開始翻閱起來。
裏面並沒有人。有一扇同樣的弧形玻璃窗,只不過略小一些,正對著外面的海洋。從這裏望去,在太陽的照射下,大海閃爍著油乎乎的亮光,彷彿發紅的橄欖油正在從浪尖上滴落下來。深紅色的光芒充滿了整個房間。房間就像輪船上的客艙,一邊擺放著固定的書架,書架中間有一張裝在萬向節上的床,豎直靠牆收起;另一邊是許多櫥櫃,它們之間掛著幾個鍍鎳相框,裏面是粘在一起的航空照片。另外還有一些金屬支架,上面固定著燒瓶和試管,全都用棉花塞著口。窗戶下面擺著兩排塗著白色瓷漆的箱子,挨得很近,中間幾乎無法讓人通過。有些箱子的蓋子半敞著,裏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和塑料軟管。兩個角落裡裝著水龍頭、排煙扇和冰櫃;一台顯微鏡就放在地板上,因為窗戶旁邊的那張大桌子上已經擺滿了東西,沒有空地了。我轉過身,看到緊挨著門有一個半敞的衣櫃,和天花板一樣高,裏面塞滿了防護服、工作服和防護圍裙;擱板上放著內衣,攜帶型供氧器用的鋁製鋼瓶在防輻射靴的靴筒中間閃著光。兩套連同面罩在內的供氧器掛在收起的床鋪的欄杆上。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彷彿只是在倉九*九*藏*書促之間敷衍了事地整理了一下。我試探著嗅了嗅空氣,聞到了一股輕微的化學試劑味道和一絲刺鼻的氣味—難道是氯氣嗎?我的眼睛本能地找到了天花板角落帶有格柵的通風口。貼在通風口框架上的紙條輕輕飄動著,表明壓縮機正在運行,維持著正常的空氣流通。我把書、儀器和工具從兩把椅子上移開,盡我所能把它們塞到角落裡,直到在衣櫃和書架之間床的周圍多少清理出一些空地。我把一個衣架拉過來,打算把宇航服掛在上面;我抓住拉鏈,但又馬上鬆開。不知為什麼,我下不了決心脫掉宇航服,就好像那樣會使我變得毫無防衛能力。我又仔細查看了整個房間。我檢查了一下門確實關好了,因為沒有鎖,我在片刻遲疑之後把兩個最重的箱子推過去頂在門上。這道臨時障礙設好之後,我用力拉扯了幾下,把自己從身上這層嘎吱作響的沉重外殼中解脫了出來。衣櫃里有一面窄窄的鏡子,反射著房間的一部分。我眼角的餘光看到裏面有東西在動;我嚇了一跳,但原來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我宇航服裏面的內衣已被汗水濕透。
與此同時,也出現了不少和這種保守觀點針鋒相對的理論解釋,如奇維塔—維蒂假說,就是其中較為完善的一個。它聲稱這片海洋是辯證發展的產物:從它的初始形態開始,也就是一片原始海洋,一種由緩慢相互作用的化學物質構成的溶液,在外界環境的壓力下(指威脅其存在的行星軌道變化),它沒有經過地球生物所經歷的所有演化階段—也就是說,既沒有經歷單細胞和多細胞生物的出現,也沒有經歷動植物的進化,也沒有進化出神經系統及大腦,而是抄近道直接跳到了「穩態海洋」的階段。換句話說,和地球上的生物不同,它沒有在數億年的漫長時間里逐漸適應它的周圍環境,以便最終產生一種有理性的物種,而是一開始便學會了掌握自己的環境。
我把書放回到書架上—這本書太沉了,我得用兩隻手才能把它舉起來。我心想,我們對索拉里斯的了解,所有那些塞滿圖書館的知識,都是無用的累贅,只不過是一片事實的泥潭。我們現在所面對的情況和78年前我們剛開始收集這些資料時毫無兩樣;事實上,眼下的情況還要更糟,因為事實證明,這些年來所有的艱苦努力都是徒勞。
我聽到了腳步聲。有人正沿著走廊走來。我無聲地箭步來到門口。腳步聲慢了下來,停住了。那個人正站在門外。門把手開始慢慢轉動。我不假思索地從我這邊將它抓住,死死握著。門把手上用的力並沒有增加,但也沒有放鬆。另一邊的人和我一樣沒有作聲,就好像是吃了一驚。有那麼好長一陣,我們兩人都緊緊握著門把手不放。接著,它突然在我手中往回一彈,被放開了,一種輕輕的沙沙聲表明那個人正在走開。我又站了一會兒,仔細側耳傾聽,但沒有任何動靜。
不知為什麼,周圍的一切,以及隱藏在其中的吉巴里安死亡之謎,甚至是我自己未知的將來,突然變得好像全都不重要了。我腦子裡沒有一絲雜念,完全沉浸在這幅令每個看到它的人都感到震驚的地圖之中。
綱—變形綱。
各種五顏六色的示意圖、圖表和光譜分析圖從我的手指間匆匆翻過,它們解釋了該生物的基本代謝及其有關化學反應的類別和速度。我在這本大部頭的巨著中鑽得越深,蒼白的書頁上出現的數學公式就越多。就好像我們對這個變形綱生物的代表已經了如指掌,而此刻它正潛伏在觀測站鋼鐵底座下面大約幾百米的地方,被這顆行星上四個小時的黑夜籠罩著。
人類每年都會新發現數百顆行星,它們會被添加到一個巨大的資料庫里,附帶上幾行描述它們基本運動特性的註解。索拉里斯本是這些行星中不起眼的一員,現在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值得特別關注的天體。
現在索拉里斯成了該區域所有觀測活動的焦點,而在接下來的十年裡,它顯示出一種驚人的趨向:儘管它的軌道從引力上來講無疑是不穩定的,但它卻仍然能夠使其保持不變。有那麼一陣,這件事還幾乎變成了一件醜聞,因為有人(為了科學的利益)試圖將這些觀察結果歸咎於某些人的過失,或是歸咎於他們所使用的計算機。
然而,對許多人來說,尤其是年輕人,這一「事件」慢慢變成了考驗他們自身價值的試金石。「從根本意義上講,」他們會這樣說,「這裏面的利害遠遠超過了對索拉里斯文明的探索,因為它所牽涉的是我們自己,事關人類認知的局限性。」
還有其他人……這方面的研究者和他們的觀點多如牛毛。而且,和索拉里斯學的其他分支相比,整個「接觸」領域里的這種混亂狀況根本就不算什麼。在那些領域里,特別是在最近25年間,專業化現象已經非常嚴重,以至於在索拉里斯學家中間,控制論專家幾乎無法跟對稱體專家對話。在我上大學的時候,當時的研究所主任弗伯克曾經開玩笑地問道:「如果你們互相之間尚且無法溝通,你們又如何跟海洋溝通呢?」他這句玩笑中包含著不少真理。
這一切全都發生在我出生前十幾年。等到我上學的時候,基於後來發現的種種證據,人們普遍認為索拉里斯是一個有生命存在的星球,但它只有一個居民……
我把內衣一把扯下,將衣櫃推向一邊。衣櫃向旁邊滑去;後面的凹室是一九_九_藏_書個小小的浴室,牆壁光潔鋥亮。淋浴下面的地板上放著一個扁平的大盒子,我費力地把它搬到了房間里。當我把它放在地板上時,盒蓋像裝有彈簧似的彈開,我看到裏面的隔間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堆用黑色金屬製成的工具,和櫥櫃里的那些有幾分相似,但全都有些走形。全都無法使用:有的像是半成品,有的失去了鋒刃,還有的是半熔化狀,就好像是被火燒過。最奇怪的是它們的把手,儘管是用陶瓷做成,幾乎無法被熔化,但也遭受了同樣的損壞。任何實驗室熔爐都達不到產生這種效果所需的溫度—除非是在原子反應堆里。我從掛在衣架上的宇航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巧的輻射探測儀,但當我把它伸到那些破損的工具旁邊時,探測儀黑色的尖嘴仍舊一聲不響。
由於資金短缺,向索拉里斯派遣正式考察隊的計劃又被推遲了三年。直到尚納漢組織了一隊船員,並設法從研究所獲得了三艘C噸位的科斯莫德羅姆級飛船。考察隊從寶瓶座阿爾法星區域出發,在他們到達的一年半之前,另一支考察艦隊為研究所將一顆自動衛星體,月神247號,送入了索拉里斯星的環繞軌道。這顆衛星體經歷了三次改造,每次間隔數十年,並且至今仍在運行。它收集的數據明確證實了奧滕舍爾德考察隊的觀測結果:索拉里斯星上的海洋活動非常活躍。
這就是數學家們所得出的結論。有些人認為這種假說是對人類認識能力的一種蔑視,是對我們尚未理解的東西舉手投降,但同時也可以理解為那個古老的信條,即「我們尚且不知,將來也不可知」又在死灰復燃。還有人將其視為有害且無用的無稽之談,聲稱數學家的這種假說暴露了一個當代神話,那就是有些人認為一個巨大的大腦—不論是電子的還是原生質的—是生存的最高目標,是存在的全部真諦。
我仍然俯身站在地圖前,但我已經對它視而不見,感覺就像癱瘓了一樣。門就在我的正前方,用箱子堵著,後面還頂著一個儲物櫃。肯定是個機器人,我心想,儘管之前房間里並沒有機器人,而且如果有機器人進來我也不可能沒有注意到。我脊背和脖頸上的皮膚開始感到火辣辣的刺痛,感覺有一束冷酷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幾乎讓人無法忍受。我把頭在肩膀中間越縮越低,不知不覺在桌子上也靠得越來越用力,以至於最後,桌子開始在地板上慢慢滑動,正是桌子這麼一動,似乎才讓我緩過神來。我猛地迴轉身。

這一假說極具獨創性,只可惜還是沒有人知道一團糖漿般的膠狀物質如何能夠使得一個天體的運行軌道保持穩定。能夠產生人造力場和引力場的裝置—引力發生器—已經出現了將近一百年,但引力發生器的效果是通過一系列複雜的核反應和極高的溫度實現的,而誰也無法想象一團無定形的黏稠物質如何能夠產生同樣的效果。當時報紙上滿篇都是聳人聽聞、不著邊際的有關「索拉里斯之謎」的猜測,以滿足讀者的口味,同時卻讓科學家們十分絕望。這些文章里不乏諸如此類的斷言,聲稱這個行星上的海洋是地球上電鰻的遠親。
吉巴里安死了。如果我沒把斯諾特的話理解錯,他死了只有十幾個小時。他們把他的屍體怎麼處理了?是不是埋了?對了,在這個星球上那是不可能的。我用一種就事論事的態度把這個問題想了半天,就好像這個死去的人的下落是這裏最緊要的事情,直到我意識到這些想法有多麼荒謬。我站了起來,開始沿房間的對角線踱步。我的腳尖踢在四處散落的書本上,又踢在一個空空的小挎包上。我彎下腰把它撿起。它並不是空的:裏面裝著一個深色的玻璃瓶,重量很輕,感覺就像是用紙做的。我透過它向窗口望去,窗外落日的最後一道慘淡紅光被一片渾濁的薄霧遮擋得模糊不清。我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為什麼糾纏于這些落在我手上的微不足道的瑣事?
管狀走廊里空無一人。我在關著的房門前站了片刻,側耳傾聽。牆一定很薄,可以聽到外面嗚嗚的風聲。門板上歪歪扭扭地貼著一塊長方形的橡皮膏,上面用鉛筆寫著一個「人」字。我盯著這個潦潦草草、幾乎無法辨認的字眼。有那麼一刻我想要再回去找斯諾特,但我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他瘋狂的警告仍在我耳邊迴響。我邁步走開,宇航服難以承受的重負把我的肩膀都壓彎了。我悄悄地回到了那個有五扇門的圓形大廳里,就好像是在下意識地躲避著一個看不見的觀察者。門上貼著名牌:吉巴里安博士、斯諾特博士、薩特里厄斯博士。第四扇門上沒有人名。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按下門把手,慢慢把門推開。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我幾乎可以確定裏面有人。我走了進去。
這些假說使得一個最古老的哲學問題重獲新生,即物質與精神以及意識之間的關係。像杜哈爾特那樣率先承認這片海洋具有意識是需要相當的勇氣的。方法學家們將它過於草率地稱為形而上學,然而幾乎在每一場討論和爭辯的背後,這個問題都隱而待發。沒有意識的思維有可能存在嗎?那些在這片海洋里發生的過程能被稱作思維嗎?一座山難道就是一塊大石頭嗎?一顆行星難道就是一座大山嗎?你可以使用這些字眼,但新的規模尺度會帶來新規律、新現象。
這個生命形態的各個區域都是https://read.99csw•com以獻身於探索它們的科學家的名字命名的。我正打量著環繞在赤道島嶼周圍的泰克索爾膠質地塊,這時我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我。
當這個發現得以公之於世,科學界里爆發了本世紀最猛烈的一場風暴。那些曾經最受人尊重、曾被人們普遍視為真理的理論,現在全都土崩瓦解。各種極具異端邪說氣質的文章開始在科學文獻中出現,而「聰慧海洋」與「引力膠質」兩種觀點之間的爭論則點燃了每個人心中的激|情。
我從衣櫃里找出一件也可以穿在宇航服里的輕便運動服,將我為數不多的個人物品全都轉移到了它的口袋裡。我的筆記本中間夾著一個硬硬的東西,是我在地球上公寓的鑰匙。天知道它是怎麼跑到那兒去的。我把它在手指間轉了片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最後我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我忽然想到,我可能需要一件武器。我的多功能小刀肯定不管用,但我身上別的什麼都沒有,而我的精神狀態還沒到要去找射線槍或是類似物件的地步。我坐在空地中央的一把金屬椅上,離所有的東西都遠遠的。我想一個人待一陣。我很高興看到自己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沒辦法,我這個人天性一絲不苟,履行承諾時不管是事關重大還是微不足道,我都會嚴守約定。24小時時鐘的指針指著7點。太陽正在落山。當地時間7點是「普羅米修斯號」上的20點整。在莫達德的屏幕上,索拉里斯一定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亮點,和星星無法區分。可是「普羅米修斯號」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閉上眼睛。除了管道每隔一定時間發出吱吱聲之外,四周一片寂靜。浴室里的水滴落在瓷磚上,發出輕輕的滴答聲。
研究表明,這片海洋的作用原理和我們的引力發生器完全不同(當然如此),它居然能夠直接影響時空度規,其結果之一便是在索拉里斯星同一條子午線上不同地點測量的時間會有所不同。因此,這片海洋不僅在某種意義上知道愛因斯坦—博埃夫理論,而且能夠有效地利用這一理論(而人類還做不到這一點)。
聽上去就好像我們所知道的這個物種的樣本有天曉得多少個,而實際上則只有一個,儘管這一個就足有17萬億噸重。
在接下來的幾周時間里,這場爭論就像一陣旋風,把所有著名權威人士都卷了進來。在爭論的過程中,加莫夫—沙普利假說在80年來首次遭到質疑。
根據最初的計算,在五十萬年間,索拉里斯將逐漸移到距離它的紅色太陽不到半個天文單位的地方,然後再過一百萬年,它便會落入那個熾熱的無底深淵。
於是人們又重新觀測和計算,這一次做得極為精確,而其結果只證實了人們已知的事實:索拉里斯的軌道的確應該是不穩定的。
當這個問題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澄清時,結果就像大多數有關索拉里斯星的情況一樣,問題的答案讓一個謎又被另一個也許更為令人困惑的謎所代替。
這些文稿是為已經完成的實驗寫的報告。我從中得知,他們用X射線對海洋進行了四天的照射,實驗地點在他們當前位置東北方向1400英里。所有這一切讓我感到震驚,因為鑒於X射線的致命作用,聯合國公約已將其禁止使用,而我確信沒有人曾為這種實驗向地球上申請過許可。我無意中抬起頭,在半敞著的衣櫃門上的鏡子里瞥見了我自己的影子,一張死人般蒼白的臉,戴著一副黑色的墨鏡。整個房間看上去非常離奇,像是燃燒著白色和淡藍色的火焰。幾分鐘后,伴隨著一陣持續而刺耳的摩擦聲,窗外的密封遮陽板合了起來。房間暗了下來,人工照明又重新亮起,現在卻顯得有些暗淡。屋裡越來越熱,直到空調管道里原本從容不迫的嗡嗡聲變成了一種費力的尖利雜訊。觀測站的冷卻系統正在全速運轉。儘管如此,這種死氣沉沉的熱度仍在不斷上升。
我站在那裡,後背幾乎緊貼在門上。這間艙室比我的大,裏面也有一扇全景窗,窗戶的四分之三被一塊窗帘遮住,窗帘上點綴著藍色和粉紅色的小花朵,顯然不是觀測站的裝備,而是從地球上帶來的。沿牆擺放著書架和櫥櫃,上面全都塗著一層淺綠色的瓷漆,帶有一種銀色的光澤。書架上和櫥櫃里的東西全都翻倒在地板上,在凳子和扶手椅之間堆成了好幾堆。就在我的面前,兩張帶輪子的小桌翻倒在地,擋住了我的去路,桌子的一部分埋在了堆積如山的雜誌下面,一本本期刊從損壞了的文件夾中散落出來。液體從打碎了的燒瓶和帶有瓶塞的瓶子里流出來,把翻開成扇狀的書浸得透濕。這些瓶子大多是用很厚的玻璃製成,因此,即使是從很高的地方掉到地上,也不足以將它們摔碎。一張書桌翻倒在窗前,用活動支架固定在上面的可調節檯燈也摔壞了;一隻凳子倒在桌前,兩條腿插在半開的抽屜中間。整個地板上撒滿了紙張、手寫的紙頁和各種其他文件,簡直像洪水泛濫。我在其中認出了吉巴里安的筆跡,於是彎下腰去撿。就在我撿起那些散落的紙頁時,我注意到我的手臂剛才還只有一個影子,現在卻有兩個。
將這片海洋歸為變形綱並非偶然。它起伏不平的表面能夠產生出極為多種多樣的形態構造,和地球上的任何東西都毫無相似之處,而且這些往往很猛烈的原生質「創造力」爆發現象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不管它是適應性的、認知性的還是別的什麼性質—這個問題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