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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

客人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誰都沒有。會有誰在裏面呢?」我問道。
「你見到薩特里厄斯了嗎?」
「是嗎?那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了!」
「我還以為你是薩特里厄斯呢。」他有些吃不準地說。
「你警告過我。你說的是誰?這是幻覺嗎?」
「斯諾特,」我說道,「我們離自己的家鄉都夠遠的了。大家應該開誠布公,攤開來說話。事情本來就已經夠複雜了。」
「是的。」
「我不了解其中的細節。這是吉巴里安的主意。是他和薩特里厄斯一起搞起來的。但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沒有?怎麼會呢?」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祝你狩獵愉快!」他說。
「他給自己注射了珀諾斯妥,然後藏在了衣櫃里,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什麼抑鬱症,也不是精神崩潰,而是嚴重的精神錯亂。偏執狂……他一定是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我說著,節奏越來越慢,一邊直視著他的眼睛。
「在衣櫃里?當時他已經死了嗎?」
「為什麼?」
他看上去就像是要向我猛撲過來,這我可沒料到。這裏的情況徹底亂了套。難道說他不相信我真是我自稱是的那個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驚恐不堪地盯著我。他難道是瘋了嗎?還是中了毒?現在什麼可能性都有。可是我自己也看到她了呀—我也看到了這個怪物;這麼說,難道我自己也……

《索拉里斯學年刊》第一卷附錄,另參見:梅辛傑關於F事件的少數派報告,收錄在拉文策爾編著的《小偽經》中。
我猶豫了一下。
「我記不得了。有人告訴過我。也許是在『普羅米修斯號』上吧。怎麼了?難道你們已經開始做了嗎?」
「我想依照你們的安排來做,」我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不是有個研究計劃嗎?某種新的刺|激手段,好像是X射線或是什麼類似的東西,對不對?」
「瘋了!我的天哪!」他試圖笑出聲來,「你真不懂,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懂……要是那樣的話就有救了。如果他當時真的相信自己瘋了,哪怕是有一絲一毫的相信,那他就不會那樣做,他就會還活著……」
「大約一個小時后就會起作用。你敢肯定只是因為熱的緣故嗎?」他抬頭看著我。我認真地嚼著食物,假裝沒有注意到。
他默不作聲。在一片寂靜之中,可以聽到遠處有人光著腳走路的聲音。在這些鍍鎳和塑料的儀器設備中間,在裝著九九藏書電子設備、玻璃器皿和精密儀器的高大櫥櫃中間,這種懶懶散散、踢里踏拉的腳步聲聽上去就像是某個神經有毛病的傢伙開的一個愚蠢的玩笑。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站起身,緊張地望著斯諾特。他仔細聽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但似乎沒有絲毫恐慌。這麼說他害怕的並不是她?
「X射線?」他揚起了眉毛,「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他坐在一堆鋁製箱子和無線電發射控制台之間的一張桌子旁,直接從罐頭盒裡吃著濃縮肉罐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選擇把無線電台室當成自己的住處。我茫然地站在門口,盯著他正在有規律地咀嚼著的下巴,突然意識到自己肚子很餓。我走到儲物架跟前,從一堆盤子里取出灰塵最少的一個,在他對面坐下。有那麼一陣,我們兩人一言不發地吃著。過了一會兒,斯諾特站起身,從櫥櫃里取出一個保溫瓶,給我們倆每人倒了一杯熱熱的肉湯。因為桌上沒有地方,他把保溫瓶放在了地上,接下來他問道:
「把自己關起來了。」

我張開手掌,在臉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慢慢地向無線電台室走去。在按下門把手時,我聽到有人厲聲問道:
「你不了解其中的細節?想必你也參与了,因為這畢竟是你的專業領域……」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沒作聲。空調尖利的雜訊安靜了下來,溫度還可以忍受。只有一種高音仍持續不斷,就像一隻垂死的蒼蠅在嗡嗡作響。斯諾特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開始胡亂扳動上面的開關,但這樣做毫無意義,因為總開關沒有打開。他這樣瞎鼓搗了一陣,然後仍然背對著我,說道:
腳步聲逐漸遠去,慢慢地消失了。
「凱爾文!」
他畏縮了一下,就好像受了一擊。我看到他雙眼中流露出一種瘋狂的眼神。
「我們必須完成一些有關……你知道的,就是有關這件事的正式手續。」
「裏面有誰?」他問道。
「你不願意說?」
「也許是吧。」
「沒有。」
「是他又怎麼樣?」
「我到得太遲了。我還沒把他放平他就死了。」
「這上面有你的簽名,」我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薩特里厄斯的呢?」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他問道。
「好吧。」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完全摸不著頭腦,什麼都沒弄明白。剛才有那麼一陣,我還覺得自己好像能夠成功說服他,二人齊心協力來解開這個謎團。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不願意開read.99csw.com口呢?!
我馬上停下腳步,一動都不敢動。從這條側道的深處,一位體型碩大的黑人女子正從容不迫、搖搖擺擺地朝我走來。我看到了她閃著微光的眼白,幾乎與此同時,也聽到了她赤腳踩在地上發出的柔和的啪啪聲。她身上只穿著一條閃亮的黃色裙子,好像是用稻草編成。她巨大的乳|房下垂著,烏黑的手臂和普通人的大腿一樣粗。她從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經過,看都沒看我一眼便走開了。她巨大如象的臀部來回搖擺著,就像在人類學博物館里有時可以看到的那種臀部特別肥突的石器時代雕塑。在走廊轉彎的地方,她轉向一側,消失在吉巴里安的艙室里。當她把門打開時,有那麼一瞬間,她站在屋裡更為明亮的光線下。接著,門輕輕地關上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用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用盡全力緊緊攥著,直到骨頭咔咔作響。我心神不定地環顧四周。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間,就好像被人當頭一棒,我想起了斯諾特的警告。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個怪物般的阿佛洛狄忒又是誰?她是從哪兒來的?我朝著吉巴里安的艙室只邁出了一步就停住了。我心裏再明白不過,我絕對不能進去。我張大鼻孔聞了聞空氣中的氣味。有點兒不對勁,有什麼東西很不正常。對了!我本能地料想自己應該能夠聞到她令人反感的獨特汗臭味,但儘管她從離我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經過,我卻什麼都沒有聞到。
「這麼說你在報告里寫的什麼神經崩潰全都是假的了?」
「你?!」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你到底是誰?」
他輕蔑地聳了聳肩。
「在衣櫃里。」
他知道那個女人!
「你們是在哪兒發現他的?」
樓上是實驗室。我們繼續沉默不語地吃著,直到罐頭盒底被颳得乾乾淨淨。夜色籠罩著無線電台室。窗戶從外面遮蓋得嚴嚴實實,天花板上點著四盞圓形的熒光燈。它們的影子在控制台的塑料外殼上顫動著。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只有這麼短短几行字。從筆跡上看是匆忙中寫成的。難道是什麼重要信息?是他在什麼時候寫的?我意識到自己應該儘快去圖書室。我知道《索拉里斯學年刊》第一卷的附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我從來沒有將它拿在手上,因為它只有純粹的歷史價值。而另一方面,我從未聽說過拉文策爾和他編著的《小偽經》。
我該怎麼辦呢?
「就在我著https://read.99csw.com陸之前……在那之前沒多久?」
「那又怎麼樣?」
「你真是傻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你也同樣告訴我。你盡可放心,我不會以為你瘋了,因為我知道……」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問道。我的話使他平靜了下來。他仔細打量了我一陣,就好像他還是不信任我。他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自己出手有誤,他是不會回答我的。
我已經晚了15分鐘。我站在門口,再一次環顧著整個房間。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張垂直靠牆收起的摺疊床,因為它被一張展開的索拉里斯地圖遮住了。地圖後面掛著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台袖珍錄音機,裝在一個盒子里。我拿出錄音機,將盒子放回原處。我看了一下錄音機上的計數器:整卷磁帶幾乎全都錄滿了。我把錄音機裝進了口袋裡。
他俯身注視著我。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回敬道,向門口走去。他從扶手椅上跳了起來。
他又沒有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平靜地問道。
我微微把頭一擺,就好像是說「也許吧」或者「姑且說我去過」。
我一句話都沒說,轉身離去。
「我不知道。」
「那個人到底是誰?」我又問了一遍。
我將紙上簡短的文字大致看了一遍。
「你打算做些什麼?」我們吃完飯後他終於問道。他把盤子和空罐頭盒全都扔進了牆邊的洗碗池裡,然後坐回到椅子上。
「在冷藏室,」他馬上答道,「今早我們直接就把他搬到那兒去了……因為屋裡太熱。」
「是我,凱爾文。」
他一言不發,轉身面對牆壁,就好像不想讓我看到他的臉。他用手指敲打著一塊金屬隔板。我看著他的手,他指關節上的血跡已經不見了。我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這是一個人,對嗎?」
「這裏發生的事情……」他低聲說道,「就像是一場迷迷糊糊的高燒……」
「你去過他的房間。」他重複道。
我沒作聲,伸手打開一個裝宇航服用的柜子,把裏面沉重的宇航服推到一邊。正如我所料,後面的挂鉤上掛著幾支噴氣手槍,是為了在失重狀態下行走用的。它們沒多大用處,但至少算是件武器,我覺得這比赤手空拳要強。我檢查了一下裝壓縮空氣的彈匣,然後把槍套的皮帶挎在肩上。斯諾特專註地望著我的一舉一動。在我調整皮帶長短時,他露出一口黃牙,嘲弄地咧嘴笑著。
「那個人是真的。」我輕聲說道,幾乎像是耳語,就好像是在告訴他一個可能被人偷聽的秘密。read.99csw.com「對吧?你可以……觸摸她。你可以……傷害她……你上次見到她是在今天。」
「那你呢?」他懷疑地反問道。
「為什麼沒有?」
吉巴里安的字跡工工整整,字很小,但非常清晰,他寫道:
「為什麼……?」他重複道。
斯諾特顴骨上的皮膚緊繃著,上面露出紅色的毛細血管。他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黑色毛衣,有好幾處已經破損。
「是嗎?」
「你看見什麼了?」
他走到無線電控制台前,又開始扳動開關。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將吉巴里安的筆記匆匆折了兩折,塞進了口袋裡。我慢慢走到衣櫃前,向裏面望去。防護服和其他衣物被擠到了一個角落裡,就好像有人在柜子里站過。地上有一摞紙,下面露出一個信封的一角。我把信封撿起。上面的收信人是我。我突然感到喉嚨發緊。我撕開信封,鼓足了勇氣,這才將裏面的一張小紙片展開。
「她是從哪兒來的?」我問道。接著,正當他猶猶豫豫的時候,我又問:「你是不是不想說?」
我笑了。
他轉過身看著我,彷彿要發怒。我其實並沒有故意試圖激怒他,但由於我對這裏正在進行的這場遊戲一無所知,我寧願有所節制。他凸顯的喉結在毛衣的黑色高領下面上下蠕動著。
他慢慢地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雙手抱住了頭。
「沒有。他在哪兒?」
「機器人都哪兒去了?」我開口問道。
我想讓他繼續說下去。
我用手抹了抹額頭。沒錯,我的確是大汗淋漓,想必是由於剛才遭受了那場驚嚇所致。他用審視的眼神打量著我。我該不該告訴他呢?我寧願他能對我表現出更多信任。在這裏進行的究竟是一場什麼樣令人費解的遊戲,而且到底是誰在跟誰較量呢?
「在樓上。」
他猶豫了一下。
「他當時是站在衣櫃里的?就在那些防護服中間?」
「你覺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繼續工作嗎?」我問道。
我不知道自己靠在冷冰冰的金屬牆上站了有多久。整個觀測站一片沉寂,只能聽見遠處空調壓縮機單調的嗡嗡聲。
「有點兒熱,」我說,「我還以為你們這兒的空調管用呢。」
「我只知道我親眼所見的東西。」我答道,一邊抬頭正視著他的雙眼,因為他正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
「你不相信我?」他說,「我向你保證,我真的不知道。」
「把自己關起來?是這樣啊。把自己關起來了。還真有他的。也許他還把門也頂上了?」
「我寫了一份臨時報告,」他說,「你看過他https://read.99csw.com的房間,這其實也挺好。死亡原因……注射了致命劑量的珀諾斯妥。全都在這兒寫著……」
「凱爾文,並不是……我……我真的不能。」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等著,看他還有沒有別的話要說,但他只是嚅動著嘴唇,像是要吐出什麼東西來。
「那你為什麼不如實寫呢?」
「不怎麼樣。」
「誰?」
「他的心臟還在跳,但呼吸已經停止了。已經是臨死前的痛苦掙扎了。」
這裏面有一點什麼東西我一時還捉摸不透。也許我應該上樓去找薩特里厄斯?我突然想起了那張紙條,而眼下它似乎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沒有迴轉身,而是靠牆站著,胸口緊貼在牆上,就好像我的話句句擊中了他的要害。
我看著他: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我覺得我從未見過一張如此疲憊不堪的面孔。
我聳了聳肩。
「在貯藏室里。我們把它們全都鎖起來了,除了負責起落場機械維修的那些。」
「自殺,」我輕聲重複道,「原因是什麼?」
「是什麼?」
「他在實驗室里。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他不肯出來,我猜想他一定是……」
「斯諾特……」我說道,「觀測站里有個人。」
「你去過吉巴里安的房間。」他突然說道——並不是在發問。我揚起眉毛,冷靜地正視著他。
「如果你不知道的話……」他喃喃地說。
「你在淌汗。」
「我不能說。」
「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他現在在哪兒?」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告訴我我看到的到底是誰。」
「你看見了?!」
「你們試著搶救他了嗎?」
他走到屋角的一張小書桌前,拿起放在上面的一張紙。他把那張紙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個房間里發生的事……你怎麼看?」他以一個問題來回答我的問題。
我離那個圓形大廳已經很近,幾條走廊從這裏像輪輻一樣向各個方向岔開。在經過一條好像是通向洗澡間的狹窄側道時,我突然瞥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幾乎和半明半暗的背景融為一體。
「因為我害怕。聽了你的警告,門把手一動,我就本能地把它抓住了。你為什麼不說是你呢?要知道是你,我會讓你進去的。」
「精神崩潰……抑鬱症……管它叫什麼名字來著。這你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我又在門口站了片刻,閉著雙眼,仔細傾聽著門外的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動靜。我打開門,走廊看上去好像一道黑色的深淵。我摘下墨鏡,這才看見了天花板上微弱的燈光。我把門在身後關上,朝著左邊無線電台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