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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麗

哈麗

「我……我不知道。」
這個夢真是逼真極了,它不僅是彩色的,而且我還能在地板上看到我上床睡覺時根本沒注意到的東西。我想,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得查看一下這些東西究竟是真的在那裡,還是說它們像哈麗一樣,是我夢裡虛構的產物……
她的腳底就像新生嬰兒的皮膚一般柔軟。
我做好準備要從床上一躍而起。我知道自己可能會起不來,因為在夢裡你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不是處於癱瘓狀態,就是好像自己的身體不存在。我其實是指望這樣把自己弄醒。但我並沒有醒來,而只是坐起身,兩條腿耷拉到地板上。沒辦法,我只能把這個夢做到底,我心裏這樣想著,但我的好心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有些害怕。
「和你在一起真好。」
「你想要什麼?」我問道。我的聲音有些嘶啞,不得不清了清嗓子。
問題是,哈麗絕不可能認識佩爾維斯,也不可能從我嘴裏聽說過他,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在哈麗死了整整三年之後才完成任務返回地球的。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他,而且也不知道他在研究所主持會議時有一個討厭的習慣:把會議拖得沒完沒了。他的名字其實是佩勒·維利斯,結果作為外號被縮短成了佩爾維斯,而這一點也是他回來之後我才知道的。
「難道你就這點兒本事嗎?」她問道。太陽把房間照得一片通紅,她的頭髮也閃著紅光。她注視著自己的胳膊;因為我一直在盯著它,它突然變得很重要。我把手放了下來,她將自己清涼光滑的臉頰貼在了上面。
「可憐的小傢伙,」我說道,「你來看我了,是嗎?」
慢慢地,她的頭沉入了我的懷裡,一頭黑髮完全遮住了她的臉,她的呼吸越來越均勻,就像一個人熟睡的樣子。我俯身準備把她抱起來搬到床上去;突然間,她沒有睜開眼就輕輕抓住了我的頭髮,同時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你是說你只有身上這件衣服?」
「你說什麼?」我問道,但她沒有回答。我把這當成是她昏昏欲睡的表現,儘管說老實話,我根本就拿不準這種藥物是否會起作用。為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因為我的這個詭計其實太簡單了吧。
「我不知道。我就這麼來了。這要緊嗎,克里斯?」
哈麗把胳膊肘靠在我的膝蓋上,端詳著我的臉。我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後慢慢地滑向她的後背,直到兩隻手在她赤|裸的脖子根上幾乎碰在了一起,可以在上面感覺到她脈搏的跳動。這個動作畢竟像是愛撫,而從她的眼神里判斷,她也並沒有把它當成是任何別的意思。實際上,我是在檢查她的身體摸上去像不像一個暖乎乎的普通人體,她的肌肉下面是不是也有骨頭和關節。我望著她寧靜的雙眼,心裏湧起一種可怕的衝動,想要突然用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脖子。
我一下子僵住了,而她卻好像樂不可支。她把眼睛眯成一條縫,仔細地審視著我,表情既天真又狡黠。我僵硬地呆坐在那裡,很不自然,茫然不知所措。她又咯咯笑了兩聲,把臉貼在我的胳膊上,然後安靜了下來。
「好的。」
她抬頭看著我,然後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沿著她的小臂向上撫摸,她的臂膀圓潤而溫暖。我本來沒有這個意思,但這種觸摸幾乎像是愛撫。我的身體正在認可她,渴望著她,把我向她吸引過去,全然不顧理智,不顧心中的種種理由和恐懼。
「我自己也說不清。」
她的心情馬上又明朗了起來,而我內心裡的感受卻是有口說不出。看著她或沉默不語,或走來走去,或安坐,或微笑,我確信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哈麗,這種信念比我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懼還要強烈;然而有些時候,就像是現在,我覺得她就好像是一個經過了簡化的哈麗,只剩下了幾個獨特的表情、手勢和動作。她靠上前來,雙手握成拳頭,放在我胸脯上靠近脖子的地方,問道:
她環顧四周,又抬起眼睛望著我。
她在艙室里四處走動,瞅遍了每一個角落,又向窗外望去。最後她來到我面前,說道:
「進去吧。」
當我離開起落場時,已是凌晨一點。
當我擰到倒數第二顆螺釘的時候,我感覺到從三個方向懸挂著火箭的金屬支架有些輕微的晃動。但起初我還以為是我用大扳手的時候用力過猛,使得這堆鋼鐵結構顫動了起來。
然而當我後退了幾步之後,我卻看到了一幅自己今生再也不願目睹的景象。
火箭就像一支削尖了的雪茄煙,豎直立在那裡,就好像真的馬上就要飛向太空。我知道被鎖在九*九*藏*書裏面的那個女人不會有事—裏面有足夠的氧氣,甚至還備有一些食物,而且我也並沒有打算把她永遠關在裏面。
她說這句話時的語調很平淡,根本不像是真情流露,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這突然使我改變了擁抱她的方式—儘管外表上並沒有任何變化,我仍然用雙臂摟著她。我一邊注視著她的眼睛,一邊把她的胳膊彎向身後。這個動作一開始並不是很果斷,但很快便有了所指—它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的目光早已在四處搜尋可以用來把她綁住的東西。
「哈麗?」
「是的。我是從那兒跑出來的。那裡很冷。」
其實我聽得並不是很清楚。在我手忙腳亂試圖發射火箭的過程中,我的指關節被劃破了,正在流血。一片淡藍色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牆壁,就好像黎明降臨。一團團塵霧從排氣噴嘴下面的發射台上驟然升起,轉眼化為一柱耀眼的火花,接著響起一陣持續不斷的轟鳴,淹沒了周圍所有其他聲音。火箭在三條火焰的推動下慢慢升起,緊接著三條火焰合併為一條火龍,火箭從打開的發射孔疾飛而出,在身後留下一層層顫動不已的熱氣。發射孔馬上就關上了,壓縮機自動開啟,開始將乾淨的空氣吹入翻滾著刺鼻煙霧的起落場里。我對這一切絲毫沒有察覺。我雙手撐在控制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仍然被火燒得生疼,頭髮被熱浪烤得起了卷,燒焦了。空氣中瀰漫著燃燒的氣味和空氣電離所特有的那種臭氧氣味。儘管在火箭升空的瞬間我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但它們還是被火箭噴射出的火焰刺傷了。有好一陣,我的眼前除了黑色、紅色和金色的圓圈之外,什麼都看不見。這些圓圈漸漸消散了。煙霧、灰塵和霧氣逐漸消失,被吸入了不斷呻|吟著的通風管道里。我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閃著綠光的雷達屏幕。我開始操縱定向反射器,尋找那枚火箭。當我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出了大氣層。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這樣瘋狂而盲目地發射過一枚火箭,不知道應該給它多大的加速度,甚至都不知道要把它發射到哪裡去。我想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它送入環繞索拉里斯星的運行軌道,在大約1000千米的高度上,然後我就可以把發動機關掉,因為我覺得如果發動機開的時間太久,可能會造成一場後果無法預測的災難。我從表格上查到,1000千米高度上的軌道應該是同步的。老實說,這並不能保證什麼,但這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解決辦法。
她使勁搖了搖頭,弄得頭髮擺來擺去。
她淡淡地一笑。
「我也不知道。你說好笑不好笑。我進來的時候你正在睡覺,但我沒把你叫醒。我不想叫醒你,因為那樣的話你會變得很暴躁。又暴躁,又愛發牢騷。」她說道,一邊伴隨著說話的節奏把我的手用力往上顛著。
我朝她彎下身,掀起她裙子的短袖。就在她胳膊上小花似的牛痘疤痕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紅色針眼。儘管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因為我仍在本能地從所有這些不可能的事件當中尋找著一丁點兒邏輯),但我還是感到一陣暈眩。我用手指輕輕觸摸著這個由注射器留下的傷痕,在事後的許多年裡我曾經多次夢見它,每次我都會呻|吟著從夢中醒來,被褥皺成一團,身體總是同一個姿勢,蜷縮在一起,幾乎彎成對摺,就像我發現她時她躺著的樣子,當時她已渾身冰涼—我試著在夢裡體驗她所經歷的一切,就好像我希望以此來祈求她的寬恕,或是希望能夠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當她已經能夠感覺到注射的藥物開始發作,並開始感到恐懼的時候陪伴著她。畢竟她連普普通通的小傷口都會害怕,而且從來都忍受不了疼痛,也見不得血,結果卻一下子做出了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只在一張紙條上留給我五個字。我把這張紙條和我的身份證件放在一起,總是隨身攜帶,儘管它已經破損不堪,對摺處已經撕裂,我還是沒有勇氣把它丟掉。我曾經千百次回顧她寫這張條子的那一刻,想象著她當時可能的感受。我對自己說,她只是想假裝這樣做來嚇唬我,而由於意外,劑量弄得太大,這才出了事。大夥都想說服我事情實際上就是這樣,或者就是突發的抑鬱症所導致的一時衝動。但他們不知道我在出事的五天前對她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我搬走了我的東西,目的是為了儘可能地傷害她。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她非常冷靜地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而我卻假裝不知道,儘管我心裏一清二楚,但我以為她沒那https://read.99csw.com個膽量,而且也對她這麼明說了。而現在她正橫躺在我的床上,兩隻眼睛專註地凝視著我,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是我害死了她。
「什麼事,親愛的?」
「嗯……可以這麼說吧。是的,有那麼一陣你是有點小毛病。」
「我不能。」她用輕得幾乎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
「像誰?」我問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不知道,」她說,「這是不是很糟糕?」
火箭剛一起飛,我就把揚聲器關掉了,我沒有勇氣再把它打開。為了不再聽到那個沒有了一絲人性痕迹的可怕聲音,我幾乎什麼都願意做。有一點我可以對自己說,所有虛假的偽裝都已被撕得粉碎,在哈麗的外表下面,另一張更為真實的面孔正在顯露。與它相比,發瘋無疑是一種解脫。
「你生氣了嗎?」她輕聲問道。
她閉著眼睛,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珠子在緊閉的眼皮底下微微顫動著。她黑色的眼睫毛碰到了她的臉頰。
這個問題讓她不得不思考片刻。她微笑著,露出了齒尖;她的嘴唇顏色很深,吃酸櫻桃的時候你都看不出來。
「我覺得我必須總是……能看見你才行。」
她顯然正在自己內心裡尋找答案;當她終於找到答案時,她的樣子就像是有了一個重大發現。
她停頓了一下。我手裡拿著關掉的剃鬚刀,等著她往下說。
我不顧一切地試圖保持冷靜,同時又重複道:
「每當你這麼說的時候,那就意味著其實很糟。」
「這是不可能的,小寶貝……」
「你的眼神好奇怪啊……」她平靜地說道。
「別出聲!」
現在這已是一場遊戲。我故意顯得很隨意,很平常,就好像我們昨天才剛剛分手,不,就好像我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一樣。她站起身,用那個我非常熟悉的輕盈而有力的動作在衣服上拂了一下,把它弄平整。我的話讓她很疑惑,不過她什麼都沒說。她頭一回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又將目光轉回到我的身上,顯然非常驚訝。
「我現在必須離開,哈麗,」我說道,「如果你真想要的話,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我本能地用腳去找拖鞋,結果還沒來得及想起我在這兒沒有拖鞋,就把腳指頭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氣。好了,這下該結束了吧!我欣慰地想。
「我跟在你後面。我必須把艙蓋在我們身後關緊。」
「我跟你一起去。」
還是那個低低的聲音,那種心不在焉的語調。她講話時好像總是對自己說的話毫不留意,就好像她在想什麼別的心事。這使她有時顯得沒頭腦,有時又顯得不知羞,因為她總是帶著一種微微的驚訝凝視著周圍的一切,而這種表情只流露在她的眼睛里。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
我正要動手,卻突然想起了斯諾特血跡斑斑的雙手,於是便放開了她。
這下我放了心,開始仔細地打量著哈麗。她背著光,一束陽光從窗帘的縫隙中穿過,將她左頰上天鵝絨般的絨毛染成金燦燦的顏色,她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她真可愛啊。我心想,這可真是的,就連在做夢時我都是這麼一絲不苟:我查看了一下太陽的運動,並且確認哈麗長著那個除了她誰都沒有的酒窩,就在她總是一副驚訝表情的嘴唇下面。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這個夢趕快結束。我畢竟還得去工作。於是我把眼睛緊緊閉住,試著從夢中醒來,而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嘎吱一聲響。我馬上睜開了雙眼。她正坐在床上我的身邊,一臉嚴肅地盯著我。我沖她笑了笑,她回了一個微笑,向我俯下身來。頭一個吻是輕輕的,就像小孩子之間的親吻一樣。我給她回了一個纏綿的長吻。難道夢也可以這樣被利用嗎?我心裏琢磨著。不過這其實算不上是對她記憶的背叛,因為我夢到的畢竟是她自己。這種事在我身上可從來都沒發生過……但我們倆仍然一句話都沒說。我仰面躺著;當她把臉抬起時,我可以看到她小巧的鼻翼,被從窗外射來的陽光照得透亮,而那對鼻翼一向都是她情緒的晴雨表。我用指尖撫摸著她的耳朵,她的耳垂因為剛才的親吻變成了粉紅色。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就是我如此不安的原因;我一再對自己說這是在做夢,但我的心卻揪成了一團。
她的那隻赤腳在我手中扭來扭去,她深色的嘴唇里充滿了無聲的歡笑。
這句話的口氣竟然如此斬釘截鐵!
「我跟你一起去。」
「你本來是在樓下嗎?」
「不。」
「沒有。給,把這個喝了。」
「當然不是。哈麗,親愛的,我現在得走了。」我匆忙地九-九-藏-書說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好吧?要不……你餓了嗎?」我又補充道,因為我突然覺得自己飢腸轆轆。
只見在一連串來自火箭內部的敲打之下,整枚火箭都在顫顫發抖。這些敲打的力量驚人無比……別說是飛船里那個苗條的黑髮姑娘,即便是把她換成一個鋼鐵之軀的機器人,也不可能讓足有八噸重的火箭這樣抖個不停!
她用平靜而饒有興緻的眼光注視著我,就像起初我剛醒來時一樣,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剛才在一陣恐懼的驅使之下所作的絕望掙扎。這時她已經變得溫順,好像在等待著什麼—既漠不關心,又神情專註,同時對這一切也有點吃驚。
現在我已經很清楚這實際上並不是哈麗,而且我也幾乎可以肯定,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就好像我忘記了什麼事情……好像我忘記了好多事情。我知道……我只記得你……還有……再沒有別的了。」
我坐在她身邊,沒有動彈。我抬起頭,在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里看到了床鋪的一部分、哈麗紛亂的頭髮,還有我自己赤|裸的膝蓋。那些半熔化的工具仍散落在地上,我用腳把其中一件撥拉過來,用我空著的那隻手把它撿了起來。它的尖端非常鋒利。我把它按在自己皮膚上一處粉紅色的對稱半圓形傷疤上方,然後用力刺了進去。我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眼看著大滴大滴的血沿著我的大腿內側流了下去,輕輕地滴在地板上。
起落場里的燈火反射在光滑的火箭表面上,一閃一閃,顫動不已。我並沒有聽到任何敲擊聲,火箭內部仍是一片寧靜,但懸挂著火箭的支架上間隔很寬的支索卻失去了它們清晰的輪廓,像琴弦一般顫抖不停。其振動頻率之高讓我對整個防護層能否保持完好都感到擔心。我用顫抖的雙手把最後一顆螺釘擰緊,把扳手扔到一旁,然後從梯子上跳了下來。我緩緩向後退去,同時可以看到依照設計只能承受恆定壓力的減震器螺栓在凹槽里跳個不停。我覺得火箭外殼的表面正在失去它原有的均勻光澤。我像瘋子似的衝到遙控台前,用兩隻手推下了啟動核反應堆和通信系統的控制桿。這時,從剛剛和火箭內部連通的揚聲器里傳來一種半像是抽泣、半像是哨子的聲音,完全不像是人聲,但我仍然可以從裏面辨認出一聲聲重複的哀號:「克里斯!克里斯!克里斯!」
「我也不知道……我一定是把鞋子落在什麼地方了……」她沒有把握地說。我也沒有再追究。
她噌地一下跳了起來。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嘴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把眼睛稍稍閉了片刻。
「我們之間相處得怎麼樣?好還是不好?」
在剛才進行計算的時候,我是憑著一股說不出的狂熱勁兒才堅持下來的。現在我感到疲憊不堪、昏頭昏腦,以至於連怎麼搭好艙室里的床鋪都搞不清了。本來應該打開上面的插銷,我卻直接去拉床欄杆,結果床上所有鋪蓋全都落在了我身上。等我終於把床放好,我將脫下的衣服和內衣全都扔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一頭倒在枕頭上,甚至沒來得及給枕頭充氣。我連燈也沒關,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只睡了幾分鐘的時間。房間里充滿了一種朦朧的紅光。我覺得有點涼,但感覺很好。我光著身子躺在被窩外面。正對著床,在遮住了一半的窗戶旁,有一個人在紅色太陽的陽光下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是哈麗,身穿一件白色沙灘裙。她雙腿交叉,赤著腳,黑色的秀髮梳向腦後,薄薄的布料在她胸前綳得緊緊的。她的雙臂自然下垂,肘部以下被晒成了棕褐色。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雙明眸在黑色的睫毛下專註地望著我。我凝視了她很久,心情非常平靜。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在做夢,但幸好我知道自己正在做夢。」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寧願她趕快消失。於是我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裏默默企盼,但當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她仍舊坐在那裡。她嘴唇的姿勢還是老樣子,就好像要吹口哨似的,但她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笑意。我回想起昨晚睡覺前我所想到的所有有關做夢的事。她看上去和我上次見到她還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當時她只有19歲;現在應該是29歲了,但自然而然,她的模樣絲毫沒有改變—死者青春永駐。她的雙眼仍是一副對一切都感到驚奇不已的樣子,而此刻她正注視著我。我心想,我應該拿什麼東西砸她一下,但儘管這隻不過是一個夢,不知為何,即使是在睡夢裡,我仍然不忍心拿東西去砸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不https://read.99csw•com,那裡面只有防護服。」我答道。我在洗臉池旁邊找到了一把電動剃鬚刀,然後開始刮鬍子。我一邊刮,一邊盡量不讓自己背對著那個姑娘,不管她究竟是什麼人。
但仍然沒有任何反應。當我坐起來的時候,哈麗往後移了移,背靠著床欄杆。在她左胸稍下一點的地方,她的衣服隨著心跳的節奏微微顫動著。她平靜而饒有興緻地注視著我。我想我最好還是去沖個澡,但馬上又意識到在夢裡沖澡並不能把我喚醒。
整個觀測站里籠罩著一片死寂。哈麗看著我用一輛小型電動推車把一枚火箭從中間的隔間挪到了空著的軌道上。我依次檢查了微型核反應堆、遙控方向舵和噴嘴,然後將火箭和發射支架一起推到了發射台的圓形滾軸表面上。發射台就在圓形屋頂中央的漏斗結構下面,原先停放在上面的空著陸艙已經被我移走了。
「在家裡。」
突然間,一整套行動計劃出現在我腦海里,從頭至尾,包括全部細節。我片刻都沒有耽誤,馬上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
「我必須在這兒等你嗎?你會走很久嗎?」
「哈麗,這是不可能的。你必須留在這兒。」
我的胳膊自動放了下來。我把她留在房間中央,來到洗臉池旁的架子前。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難以想象的陷阱,正在尋找一條出路,腦子裡考慮著一個個殘酷無情的手段。如果有人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將無言以對,但我已經意識到,在觀測站里我們大家身上發生的這些事情是一個互相關聯的整體,既可怕至極,又難以理解。然而我當時考慮的並不是這些,因為我正在尋找某種方法,某種能讓我脫身的妙計。我不用看,也能感覺到哈麗正在注視著我。架子上方的牆上有一個小葯櫃。我掃視了一下裏面的藥品,找到了一瓶可溶性安眠藥,拿了四片—這是最大安全劑量—放進了一個玻璃杯里。我甚至沒有在她面前特別隱藏自己的動作。我說不清這是為什麼,也沒有多想。我在玻璃杯里倒上了熱水,等到藥片全都溶解了,然後走到哈麗跟前。她仍站在房間中央。
「我們這是要飛行嗎?……你也一起去嗎?」我們兩人穿好防護服離開艙室時,她問道。我沒有作聲,只點了點頭。我生怕我們會遇見斯諾特,但通向起落場的走廊里空無一人,而且我們必須經過的無線電台室的門也是關著的。
她抓起我的手,像從前那樣將它顛來顛去,把我的指尖向上彈起,然後再接住。
「你為什麼光著腳?」我問道,一邊走到衣櫃前,在那些五顏六色的防護服中給我自己和她挑了兩件。
我並不認為她會事先看穿我的騙局。當她爬上梯子進入飛船之後,我馬上把頭伸進艙口,問她在裏面坐得舒不舒服。當我聽到從火箭內部的狹窄空間里傳來一聲沉悶的肯定回答時,我立即抽身出來,砰的一聲關上了艙蓋。接著我啪啪兩下,把兩個插銷插到最緊,然後開始用準備好的扳手將嵌在防護板凹孔里的五個加固螺釘擰緊。
「可究竟為什麼?!」
「我們這是在哪兒,哈麗?」
「家在哪兒?」
「你的東西在哪裡?」我問道,但話一出口,我馬上就後悔了。
「怎麼了?」
「你打算在那兒坐很久嗎?」我問道,同時發現自己講話的聲音很輕,就像是擔心會有別人聽到,就好像會有人能夠偷聽到夢裡發生的事情一樣!
「餓了?我不餓。」
「克里斯!」
「那你呢?」
我輕輕鬆開手,站了起來。我仍然光著身子。正當我匆忙穿衣服的時候,我看見她在床上坐了起來,靜靜地望著我。
「住手……」她低聲道。
她還在玩我的手,但她臉上的表情已不再那麼專註。她皺起了眉頭。
「我也不知道……」她說道,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也許是在柜子里?」她又補充道,一邊打開了衣櫃的門。
「佩爾維斯。你知道的,就是那個大胖子……」
「這個你沒法穿在裙子外面,得把裙子脫了。」
與此同時,窗外的太陽稍稍升高了一些。我想,這倒是不錯。我是在紅色太陽的白天里上床睡覺的,現在應該是藍色太陽的白天,然後才是下一個紅色的白天。我不可能一口氣連著睡了15個小時,所以這肯定是在做夢!
這個哈麗和以前真是判若兩人。以前的哈麗是不會強求人的,從來都不會。
「你不能跟我去。我有工作要做。」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答道。
她放開了我的手,側身躺下,一邊把頭向後一甩,使得一頭秀髮全都垂在一側,然後她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我。直到我愛https://read•99csw.com上她之後,她的這種表情才不再讓我感到不快。
這話聽上去像是真的很驚訝。
「就一個小時。」我開口道,但她打斷了我:
我聽著,盡量控制著自己臉上的表情。
我坐在那裡,這個姑娘背靠著我的膝蓋,她的頭髮把我擱著不動的手弄得很癢。我們倆就這樣幾乎一動不動。有好幾次我偷偷瞥了眼手錶。半小時過去了,安眠藥應該起作用了。哈麗輕輕地咕噥了兩聲。
「我是不是……生病了?」
突然,她被扭到身後的雙肘互相輕輕一碰,同時有力地彈回,力量之大讓我無法將它們握住。我可能只抵抗了一秒鐘。如果有人像哈麗剛才那樣身子向後彎著,雙腳幾乎離地,那麼即使是一位摔跤手恐怕也無法脫身;但她卻從我手中掙脫了出來,直起身子,垂下雙臂,而她臉上的表情像是根本沒有參与這些動作,只帶著一絲猶豫不決的微笑。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能。我覺得……我覺得……」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她會照我的話去做。但果不其然,她二話不說,從我手裡接過杯子,一口氣把裏面的東西全都喝光了。我把空玻璃杯放在桌上,然後在衣櫃和書架之間的角落裡坐下。哈麗慢慢走到我身邊,坐在了扶手椅旁的地板上,就像以往她經常做的那樣,將腿盤在身子底下,然後用我同樣熟悉的那個動作把頭髮往後一甩。儘管我絲毫不再相信這真的是她,但每當我在這些細小的習慣里認出她的影子,我的喉嚨都會不由得發緊。這真是讓人無法理解,同時又可怕之至,而這裏面最可怕的是,我自己必須佯裝不知,假裝把她當成了哈麗,但同時她認為自己就是哈麗,因而從她的角度來講,她並沒有不誠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我對此確信無疑,如果說這裏面還有什麼能讓人確信的東西的話!
「可是……哈麗……可是……」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她將一隻眼睜開片刻,又馬上閉上。她的眼睫毛把我的手弄得有點發癢。
「有人……看見你了嗎?」
「克里斯,我怎麼覺得好像出了什麼事?」
「要穿防護服……?為什麼?」她一邊問,一邊馬上動手脫下連衣裙,但這樣一來,我們立刻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連衣裙脫不下來,因為上面沒有能夠解開的紐扣。中間的一排紅色紐扣只不過是裝飾,也沒有拉鏈或是其他任何種類的搭扣。哈麗尷尬地笑了笑。我從地上抓起一把手術刀似的工具,在連衣裙背後領口中間的地方割開了一道口子,一邊裝作這就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情。這下她就可以把連衣裙從頭頂上脫下來了。防護服她穿著稍微有點大。
這完全不管用。我腦子裡各種可怕的想法越來越清晰。我已經不再對自己說「這是在做夢」,我早已不相信這一點。我現在的想法是:「我必須想辦法自衛。」我瞥了一眼她的後背,在她白色衣裙下面,後背和臀部的曲線連成一體。她赤|裸的雙腳懸在床邊的地板上方。我把手伸過去,輕輕地握住她粉紅色的腳後跟,將手指滑過她的腳底板。
「你在笑什麼?」我聲音沉悶地問道。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稍帶不安、正在思考的表情。我看得出她是想如實作答。她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自己小巧的鼻子,終於嘆了口氣說道:
我有點害怕,因為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真實,而且整個房間和哈麗—這一切全都顯得再真實不過了。
「你從哪兒來?」我問道。
「哈麗,」我聲音沙啞地說,「這不可能……」
這是一艘往返于觀測站和衛星體之間的小型飛船,一般用來運輸貨物,除非是在特殊情況下,不然是不可以裝人的,因為它無法從裏面打開。而這一點正合我意,也是我計劃的一部分。我當然並沒有真的打算把火箭發射出去,但我還是按部就班,把一切做得就好像是在真的準備發射。哈麗曾多次陪伴我出行,因此對這一切多少有些熟悉。我把火箭內部的空調設備和供氧裝置檢查了一遍,並將它們全都打開。接著我接通了主電源,控制指示燈亮了起來,我從狹窄的火箭艙里爬了出來,向站在舷梯旁的哈麗示意。
「我就像是個白痴,是不是?」她繼續說道,「只不過突然一下子就……可你自己也挺不錯嘛:坐在那兒,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就像……就像佩爾維斯……」
我只想不惜任何代價為自己爭取到至少幾個小時的自由,好為將來做些長遠打算,並且跟斯諾特聯繫一下,因為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算是平等了。
「為什麼?」
「我的東西?」
「哦。那肯定就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