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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偽經》

《小偽經》

天色已經很暗,我幾乎無法再讀下去,書在我手中變成了灰色,書上的文字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但文字下面的空白告訴我,我已經讀到了故事的結尾,而依照我自己的經歷,我認為這個故事很有可能是真的。我將目光轉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深紫色,幾朵雲彩在地平線上方像即將熄滅的餘燼一般閃著紅光。大海在黑暗的籠罩下全然不可見。我可以聽到通風口上紙條輕微的顫動聲。溫熱而無風的空氣裡帶著一絲淡淡的臭氧氣味。整個觀測站里一片寂靜。我心想,我們決定留下來,這並不是什麼英勇的行為。這個星球上曾一度充滿了英勇的鬥爭、無畏的探險和可怕的死亡—就像這片海洋的第一位受害者費希納那樣—然而那個時代早已結束。我幾乎已經不再關心斯諾特或薩特里厄斯的「客人」究竟是誰。我想,再過一陣,我們將不再覺得羞恥,不再把自己隔離開來。如果我們無法將這些「客人」打發走,那麼我們將慢慢習慣他們,學會和他們一起生活。如果他們的創造者改變遊戲規則,我們也將逐漸適應,即便是有一陣我們會做出一些反抗,掀起一場風波,我們中間的哪一個說不定還會自殺,但最終這種新的事態也將達到一種平衡。夜色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和地球上的黑夜越來越像,只有洗臉池和鏡子的白色輪廓依稀可見。我站起身,在架子上摸索著找到了藥棉,將一個棉團沾濕,擦了擦臉,然後仰面躺在床上。頭頂上的通風口一會兒嗡嗡作響,一會兒悄然無聲,就像一隻拍打著翅膀的飛蛾。我甚至連窗戶都看不見,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不知從哪兒出現了一縷光亮,懸在我的面前,我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在牆上,還是在窗外空無一物的遠處。我想起昨天晚上,在索拉里斯茫茫夜空空洞無神的目光注視下,我曾是多麼害怕,我幾乎笑了起來。我並不害怕它。我什麼都不怕。我將手腕伸到眼前,手錶錶盤上的那圈數字閃著磷光。再過一個小時,藍色太陽就會升起。我享受著四周無邊的黑暗,深深地呼吸著,腦子裡一片空白,擺脫了一切雜念。
貝爾東:不,我說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那些動作毫無意義。通常任何動作都有一定的意義,有著某種目的……
「你的意思是說,她會不會回來?」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那麼……就在那個衣櫃里……」
問:這是否意味著,在這個考察隊的相應機構作出決定之前,你將拒絕回答任何其他問題?你也知道,本委員會是無權馬上做出決定的。
「哦……原來是這樣!」我忍不住大聲說道。
「觀測站,」他輕輕地說道,「其結果就是索拉里斯觀測站。」
「我也不知道。」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呢?」我耐心地聽他講完,然後問道。
「誰知道呢?也許這樣做是值得的,」他終於說道,「我們恐怕不會對它有任何了解,但也許能夠了解一下我們自己……」
問:你看到的那些樹和其他植物有葉子嗎?
二、任何你所了解的有關他家人及其家事的資料;我聽說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兒子。
過了一會兒,我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到扁平的錄音機頂在臀部上。對了,吉巴里安,他錄在磁帶上的聲音。我甚至沒有想到要把他重新帶回人世,聽聽他想要說的話。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我拿出錄音機,把它藏到床下。這時,我聽到一陣輕輕的沙沙聲,然後是開門時輕微的咯吱聲。
「我們?到了第三天,我們決定到他的房間里去找他,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破門而入。我們是一番好意,想要給他治病。」
儘管距離比較遠,我還是看到海面上漂浮著一個東西。因為它的顏色很淺,幾乎是白色的,而且形狀很像一個人,所以我以為那可能是費希納的宇航服。我猛地將飛機做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因為我擔心過了這個地方就再也找不著它了。這時那個人形稍稍上浮了一點,看上去好像是在游泳,或是正站在海里,海水淹到它的腰際。我急忙下降,飛得很低,我感覺起落架碰到了某種軟軟的東西,我猜想可能是一個浪尖,因為這個地方的海浪很高。那個人—沒錯,是一個人—沒有穿宇航服。但儘管如此,他居然還在動彈。
三、他從小長大的那片地區的地形圖。
「好吧,也許不是犯罪。我們需要一個新名詞,比如『噴氣式離婚』。這樣是不是更好聽一些?」
貝爾東:因為我幻覺的內容,不管多麼恐怖,都是我個人的私事,而我在索拉里斯星上的經歷則不是。
「多半會的。」
「你怎麼知道?」
貝爾東:不,完全沒有,因為我看到了他的臉。除此之外,他的身體比例也跟小孩子一模一樣。在我眼裡,他看上去……幾乎就像是一個嬰兒。不,這樣說有些過分,也許有兩三歲吧。黑頭髮,藍眼睛,兩隻眼睛非常之大!而且他還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他渾身濕漉漉的,或者更準確地說,黏糊糊的,他的皮膚還閃著光。
「他們身體的再生速度快得驚人。我跟你講,就在你眼前,快得簡直不可思議。然後他們就重新開始,表現得就像……就像……」
貝爾東:沒有,因為當我終於爬升到極限高度之後,我想到費希納可能就在下面某個空洞裏面。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我心想,既然有這麼奇異的事情發生,那麼找到費希納也不無可能。於是我決定儘可能把濃霧裡的那些空洞全都搜索一遍。但是到了第三次,當我看到了下面的東西,然後將飛機重新拉起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已無法再堅持下去。我做不到。我必須承認,而且這件事大家也知道,我當時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在駕駛艙里吐了起來。我以前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我從來沒有過噁心想吐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
「對。」
貝爾東:這一點我知道。嬰兒的動作是混亂的,不協調的,沒有特定目的。而這些動作則是……噢,我知道了!它們很有條理。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分成一組一組進行的,就好像是有人在試著了解小孩子的胳膊可以用來做什麼,他的軀幹和嘴巴可以用來做什麼。最糟糕的是他的臉,我猜這是因為臉是整個身體最具表現力的部分。那張臉就像是一張……不,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它。那張臉是活的,沒錯,但不是一張人臉。我的意思是,他的五官基本上和人臉一樣,包括眼睛、膚色等等,可是眼神和表情則一點都不像。
我沒吭聲。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問道,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羞愧。
貝爾東:沒有,從來沒見過。至少我不記得曾經見過。況且,我剛一接近—我的距離有40米左右,也許更遠一點—我就意識到這個孩子有些不對勁。
他沒有回答。
貝爾東:沒有。它們只有個大概的形狀,就像是一個花園的模型。對,正是這樣,是個模型。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是個模型,但是應該和原物差不多一樣大小。過了一會兒,這一切便開始四分五裂。一種濃稠的黏液,透過烏黑的縫隙,一股股地涌到表面上來,並且開始凝固,一部分慢慢往下流,一部分留了下來,而這一切全都開始上下翻騰,被泡沫蓋得嚴嚴實實,因此這時,我除了泡沫之外什麼都看不見。與此同時,濃霧開始從四面向我逼近,於是我加大油門,爬升到了300米的高度。
主席:這個問題很簡單。貝爾東,「很少」的意思是你的幻覺有可能是由某些真實現象而引起的。在颳風的夜晚里,就連世界上最正常的人都可能會把搖搖擺擺的灌木叢當成人形。更何況是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尤其是在觀察者的頭腦受了中毒影響的情況下。並沒有冒犯的意思,貝爾東。鑒於上述情況,你作何決定?read.99csw.com

問:為什麼?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是不是想要我告訴你,這幾萬億噸的變形原生質正在策劃某種對付我們的計劃?也許根本就沒有任何計劃。」
「你應該知道,科學所關心的只是事情發生的過程,而不是事情發生的原因。那麼,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呢?啊,它是在X射線實驗之後八九天的時候開始的。也許是海洋受到了輻射之後,在用另一種輻射做出反應,也許是它用這種輻射探測了我們的大腦,使我們的大腦釋放出某種精神包囊。」
「沒錯。你怎麼會知道?」他問道,好像突然非常不安,他的雙眼就像是要把我看穿。我搖了搖頭。
「誰?!」
一、費希納的生平資料,包括他的童年。
問:你怎麼知道?
「你好歹是個心理學家啊,凱爾文!」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誰沒有過那樣的夢想?那樣的想象?你想想看……某個戀物癖,他愛上了,這麼說吧,他愛上了某條髒兮兮的內褲,而且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想盡一切辦法要把這片他摯愛的噁心布料弄到手。這一定很好笑,對吧?他對自己渴望的對象感到厭惡,但同時又如痴如狂,隨時準備為它冒生命危險,他的這種戀情可能不亞於羅密歐對朱麗葉的感情……這種事情的確會發生,這是不可否認的。可是想必你也明白,還有某些其他東西……某些其他情形……沒有人敢將其變為現實,只能在自己的腦海里進行排演,不管是出於一時的困惑、墮落還是瘋狂,隨便你把它稱作什麼。而緊接著,思想就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就是這麼回事。」
「我以為我自己瘋了呢。」
「就是……這麼回事。」我無意識地重複道,聲音沉悶無力。我的腦袋裡嗡嗡直響。「可是……可是觀測站?這和觀測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看見了。」
我沒有回答,用手按著臉上已經開始下滑的紗布。
「不可能就這些……」
17點整:霧正在變濃,沒有聲音,能見度400米,間或有沒有霧的區域。下降至200米。
貝爾東:沒有。我當時以為它是海市蜃樓。我沒有想到幻覺,因為我感覺完全正常,而且我一生中從沒見過像這樣的東西。當我爬升到300米的高度時,我下方的濃霧裡布滿了孔洞,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巨大的乳酪。其中一個洞里空無一物,我可以從裏面看到海浪,其他的洞里則有什麼東西在上下翻滾。我下降到其中一個洞里,從大約40米的高度上,我看到海面下很淺的地方有一堵牆,就像是一座巨大建築物的牆壁,透過海浪清晰可見,上面還有一排排整齊的長方形開口,就好像是窗戶,我甚至覺得有些窗戶里有什麼東西在動。對這一點我已經不能完全肯定。這堵牆開始慢慢升起,從海洋中浮現出來。黏液像瀑布似的從上面滴落下來,上面還有某種由黏液形成的東西,某種筋脈狀的凝聚物。突然間那堵牆折成了兩段,迅速沉沒,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又重新將飛機拉起,徑直從濃霧上方飛過,離得非常近,濃霧幾乎碰到了起落架。我又看到了一個空蕩蕩漏斗形的地方—感覺比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個要大好幾倍。
問:你這樣認為嗎?嬰兒的動作不一定非得有什麼意義。
「那把自己關起來呢?」
問:這個時候你有沒有試圖返回基地?
「是的。」
「怎樣算是走投無路?」

「就像我們對他們的印象,我們腦子裡的記憶,被用來……」
「那也支撐不了多久。當然,還有其他辦法,你也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貝爾東:不是,因為它們看上去都像是用石膏做的。我還看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問:你能更詳細地解釋一下嗎?
貝爾東:恐怕不能。這隻是我的印象。一種直覺。我當時並沒有細想。那些動作很不自然。
「這個惡魔可一點都不愚蠢。」他咬著牙咕噥道。我驚訝地看著他。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可能終於精神崩潰了,儘管在觀測站里發生的這些事情無法用發瘋來解釋。反應性神經病……?正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他輕聲笑了起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且慢,我還是不明白,」我說道,「想必你們一定聽到了什麼。你自己也說了,你們曾經在門口偷聽過。你們一定聽見了兩個人的聲音,那麼……」
問:你後來才意識到?而不是在你看到的時候?
貝爾東的報告在書中佔據了顯要的地位。它分為幾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貝爾東飛行日誌的抄錄本,內容非常簡潔。
「咱們聊聊怎麼樣?」我剛一坐下,他便開口道。
「她會回來,但就像剛開始……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她什麼都不知道,或者更確切地說,她的一舉一動就好像你為了把她打發掉而做的一切壓根就沒有發生過一樣。她不會有任何攻擊性的舉動,除非是你逼得她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是的。但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卑鄙小人?」
「我是認真的。有一次,我和他一起遇上了險情,具體細節就不講了,簡單地說,我們一共八個人,只剩下了五百公斤的氧氣。大家一個接一個全都放棄了平時的日常活動,最後每個人都鬍子拉碴的,只有他一個人堅持每天刮鬍子、擦皮鞋。當然,他現在所做的全都是在演戲,不管是喜劇還是犯罪。」
主席:從實際上來講,不會有任何影響。也就是說,不會有任何針對這方面的調查研究。
「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接著,在16點40分:紅色薄霧正在升起。能見度700米。海面上空無一物。
問:這些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嗎?你知道癲癇病人發作時臉上是什麼表情嗎?
「你還在保守秘密,我們可承受不起這種奢侈!」
問:什麼樣的孩子?你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嗎?
「那麼你認為是……這片海洋?是它乾的?但是為什麼呢?暫且不提它是怎麼做到的,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難道你覺得它是想玩弄我們?或是想懲罰我們?!這可真是再原始不過的魔鬼學說了!一個巨大的惡魔佔據了整整一個星球,向科學考察隊成員派遣女妖,好以這種方式來滿足其邪惡的幽默感!你不可能真的相信這種十足的無稽之談吧?!」
「斯諾特!」
他這一席話完全是認真的,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出神地望著房間的角落。紅色的太陽早已落在了地平線以下,捲曲的海浪融化成一片墨黑的荒野。天空中好像燃燒著熊熊烈火,帶著淡紫色邊緣的雲彩飄浮在這片難以言表的凄涼雙色景觀之上。
「我建議你不要去嘗試。那種景象真是太可怕了!」
主席:是的。
「不,我是認真的,你現在知道的和我相差無幾。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這不是奢侈,」他冷冷地將我打斷,「凱爾文,我覺得你還是不明白……不過等一下!」
貝爾東:那不是幻覺。幻覺是由我自己的大腦產生的,對吧?
貝爾東:對不起,「很少或者完全沒有」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很少」?究竟是多少?
斯諾特雙https://read•99csw.com手交叉,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蓋上,一邊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我的一舉一動。
「怎麼了?」
「那些計算結果,」我說道,「在無線電台室的抽屜里。那是他乾的?」
「聽著,斯諾特,我有幾個問題。你對這種事……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她……它會不會……她將會怎麼樣?」
貝爾東:我知道,我見過癲癇病人發作。我明白。不,這可完全不同。癲癇病發作時,病人會抽搐痙攣,但這些動作則是完全流暢和連續的,很優雅,甚至可以說像音樂一般優美。我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還有那張臉,那張臉也是一樣。一張臉不可能有一半看上去很高興,而另一半卻充滿了悲傷,或者有一半看上去很嚇人或是很害怕,而另一半卻興高采烈或是別的什麼類似的表情。但在這個孩子身上卻正是這樣。不僅是這樣,這些動作和表情變化的速度也快得驚人。我在那兒只待了片刻,大概就十秒鐘吧,我甚至不敢肯定有那麼久。
聽到這話我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但當我朝他望去的時候,我意識到他並不是在嘲笑我。我覺得自己就好像是頭一回見到他。他面色灰白,臉頰上一道道深深的皺紋里包含著難以言表的疲憊。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
「你真會開玩笑!我就連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該怎麼辦都不知道。她肯定會再次出現,對吧?」
我猛地抬起頭。他並沒有在看著我。
「可你那算是什麼警告!」
這本書里還有一封信其中一頁的複印件,這封信是梅辛傑死後在他的文件里找到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拉文策爾沒有能夠確定這封信最後是否寄出去了,也不知道其結果如何。信紙上的內容是這樣開始的:
「真的嗎?一封信?上面都說了些什麼?」
「你這個無畏的征服者……你還沒有真正嘗到滋味,要不然你是不會這樣一再堅持的。問題並不是我想要怎麼樣,而是什麼是有可能的。」
「是一個女人,她……」
他看了看手錶。
「我不明白……」我輕聲說道。我真的不明白。他點了點頭。
我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是一件老古董,可能和這一切有些關係,給。」
「你可真是風趣極了。」我說道。
「他們究竟是怎麼進來的?我的意思是說,觀測站應該是完全密封的,也許防護層……」
「你寧願我哭哭啼啼?那你來提個建議。」
「那個……黑人女子……」
「什麼機會?」
問:為什麼說噁心?他在做什麼?
「沒錯。那麼……這又作何解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薄薄的皮革封面的書,遞給了我,書的邊角已經破破爛爛。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很輕,與其說是我親耳聽到,不如說是我猜到的。
問:你能完全肯定你所看到的像是一座花園,而不是任何其他東西嗎?
「我很高興你不相信我的話,真的。發生過的事情可能的確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沒發生的事情,從沒發生過的。」
貝爾東:我們所講的話將會被記錄在案嗎?
「薩特里厄斯又怎麼了?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會盡自己的所能想辦法去應付。他的辦法是盡量表現得一切正常,對他來講這就意味著一本正經。」
問: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問:你所看到的就是這些嗎?
「哦,你這個無辜的小可憐啊……」
「用什麼都不行?」
我認為貝爾東目睹的是這個黏性怪物所進行的某個「人類行動」的一部分。貝爾東所看到的所有那些造型實際上都是來自費希納,來自他的大腦,而他當時正在經歷著某種我們無法想象的「精神解剖」過程。這是一種實驗性的再創造過程,其目的是對他記憶中的某些痕迹進行重建,很可能是其中最持久的部分。
「我不知道。總之,毒藥、刀子、繩子等都不管用……」
「有客人來了,是不是?」
我還想跟你講講我個人對這整件事情的看法。如你所知,在費希納和卡魯奇出發后不久,紅色太陽的中心就出現了一個太陽黑子,而它所造成的粒子輻射流切斷了無線電通信。根據來自衛星體的觀測數據,這種影響主要集中在南半球,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們基地所處的位置。在所有救援小組當中,費希納和卡魯奇走得最遠。
「我不知道。對此我有我的推測,但我並不急於分享,尤其是因為即便它能對某些事情作出解釋,但總的來說還是沒有多大用處。沒錯。但你昨天一定親眼看到了什麼東西,還是說你把我們倆都當成了瘋子?」
「好吧。」我舔了舔嘴唇,「我們倆吵了一架。實際上也算不上是吵架。是我對她說了些氣話,你知道的,就像一個人在氣頭上的那種德行。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向我做了某種暗示,並沒有明說,但是當你和一個人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之後,你根本就不需要……當時我認定她只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我認定她並沒有膽量真的下手,而且……我也把這話對她直說了。第二天我才想起,我把……帶有藥物的注射器留在了抽屜里。她知道抽屜里有這種東西—那是我從實驗室帶回家,是我準備要用的。當時我還把藥效告訴了她。我有些害怕,本來要回去取,但我馬上又意識到,如果這樣做的話,那就好像是我把她的話當了真,於是……我就乾脆隨它去了。到了第三天,我還是回去了,因為這件事總讓我放心不下。結果等我到那兒的時候……她就已經斷了氣。」
「你怎麼知道,他告訴你了嗎?」
問:什麼東西?
問:你想說的是不是,比如說,他胳膊的某些動作是人類手臂無法做到的,因為人體關節的活動範圍有一定的限制?
「只有他的聲音?可是……為什麼呢?」
「不,只有他的聲音。而且即使裏面有其他無法辨認的聲音,我們也都會認為是出自他之口,你明白……」
「那我們就待著不走?你覺得我們能找到什麼辦法……」
貝爾東:是的。但我還想跟梅辛傑博士談談。這可以嗎?
「是的。」
「這樣的話我們應該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也許三個小時。」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不快的微笑。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
「我拿不準。如果你能肯定他們的確不是人的話。」
高度1000米,或1200米,或800米。沒有觀測到任何情況,海面上空無一物。這樣的記錄重複了好幾次。
我的臉上和手上都有燒傷。我記得在給哈麗找安眠藥的時候(如果我現在還能笑出來的話,我會為我當時的天真而發笑),我注意到葯櫃里有一瓶治燒傷的藥膏,於是我回到了自己的艙室。我打開門,在黎明的紅光中,我看到在哈麗先前跪在旁邊的那把扶手椅上坐著一個人。我驚恐萬分,幾乎被嚇癱了,本能地向後猛縮,想要逃走。但這個念頭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間。椅子上的人抬起了頭。原來是斯諾特。他背對著我,蹺著二郎腿(他還穿著那條帶有化學試劑燒灼痕迹的亞麻布褲子),正在看一些文件。他身邊的小桌上放著整整一堆這樣的文件。他看見我,把文件放到一邊,愁眉不展地從架在鼻尖上的眼鏡上方盯著我看了一眼。
「有時候一個人不得不裝瘋賣傻。」他說,一邊抬起頭眯縫著眼看著我。
貝爾東:這樣的話,我想說的是,我認為委員會的這一決定並不是對我個人的一種冒犯—在這裏我個人並不重要—而是對本次科學考察之精神的一種侮辱。正如我之前已經表明的那樣,我將不再回答任何其他問題。read.99csw.com
你的A.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警告過你。」
「是嗎?那你沒看見任何人?」
「防護層沒有問題。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來的。通常你醒來一睜眼,這些客人就已經在那兒了,而到頭來人總得睡覺。」
「正常人,」他說道,「什麼樣的人才算是正常人呢?從來沒做過醜事的人?對,可是難道他就連想都沒有想過?也許他的確從來都沒想過,但他內心裡的某個東西曾經想過,十年或者三十年之前,這個念頭曾經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也許他努力打消了這個念頭,把它忘掉了,他心裏並不害怕,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將它付諸實施。好,可是現在,你想象一下,突然間,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間,他遇到了這個東西的化身,緊緊地拴在了他身上,既甩不掉,也無法將其消滅,那會怎麼樣?它的結果又將是什麼呢?」
他笑了。
「對。」我冷冰冰地回道,絲毫不想迎合他的腔調。
貝爾東:我首先必須知道,對於到目前為止我所講過的話,委員會將如何看待。
17點20分:在霧中。高度200米。能見度20—40米。沒有聲音。爬升至400米。
「沒幾句話。其實就是一張便條,算不上一封信。上面只有兩條參考書目,一條是《索拉里斯學年刊》第一卷的附錄,另一條就是這本《小偽經》。它究竟是什麼東西?」
「哦,這麼說這個惡魔還對我起了憐憫之心。」我回敬道。我對這番談話開始感到厭煩。
「我們飛向太空,做好了一切準備,也就是說,準備好承受孤獨,準備好艱苦工作,準備好自我犧牲,準備好面對死亡。出於謙虛,我們不會大聲宣揚,但有時我們的確會想,我們自己很了不起。而與此同時,我們並不想征服宇宙,我們只想儘可能地拓展地球的邊界。對我們來說,有的星球就像撒哈拉大沙漠一樣炎熱乾燥,還有的星球就像南北極一樣冰雪覆蓋,或是像巴西的叢林,一幅熱帶景象。我們奉行人道主義,有著崇高的理想。我們沒有徵服其他種族的打算,而是只想向他們傳授我們的價值觀,並吸取他們的文明傳統作為回報。我們把自己看作『神聖接觸的騎士』。而這又是一個謊言。我們尋找的是人,而不是任何其他東西。我們不需要其他世界。我們需要的是鏡子。我們不知道該拿其他世界來做什麼。一個世界對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它已經足以讓我們感到窒息。我們渴望找到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它們必須是比我們的地球更完美的地球,比我們的文明更完美的文明。我們期望在其他世界身上找到我們自己原始過去的影子。與此同時,有些另一面的東西我們卻拒絕承認,拚命辯駁。歸根結底,我們從地球上帶來的並不僅僅是美德的精華,並不僅僅是人類的英雄典範!我們來到這裏,帶來的是我們真正的自我,而當對方向我們展示出事實真相時,也就是我們閉口不談的那部分,我們便無法接受這一現實!」
貝爾東:是一個孩子。
問:這是什麼意思?
第二份報告就到此為止。該頁底部有一條小號字體的註腳,說第二天梅辛傑博士和貝爾東見了一面,並和他單獨交談了將近三個小時。之後梅辛傑博士向考察隊理事會提出申請,要求對這位飛行員的證詞重新展開調查。他表示之所以有必要這樣做,是因為貝爾東向他提供了額外的全新資料,而這些資料只有在理事會同意進行調查之後他才能予以透露。由尚納漢、蒂莫利斯和特拉耶組成的理事會拒絕了這一請求,於是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問:沒錯。
「不,不,」他咕噥道,「沒有這種事就已經夠我們受的了……這些客人和我們之間可能還有其他區別,但我只知道一點,你和我都能被殺死。」
貝爾東:對我來說,這一點至關重要。我已經說過,我所看到的東西令我終生難忘。如果委員會認為我所說的哪怕有1%能夠令人信服,因此有必要開始對這片海洋進行相應的研究,那麼我就會把一切全都講出來。但是如果委員會準備把我所講的一切全都當成因幻覺而說出的胡話,那麼我就一句話都不會再多講。
「因為這個故事很有悲劇色彩。不,不,」他見我有些激動,又急忙補充道,「你還是不明白。當然,這件事對你的打擊一定很大,你甚至會把自己看作殺人兇手,然而……這並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這幅景象讓我心驚膽戰。我不再相信這是海市蜃樓,我已經看得過於真切。他在隨著波浪一起一伏,但同時他自己也在動彈,真是噁心極了!
「這要取決於具體情況。」

這開始引起了我的興趣。
「你一定是在裝糊塗吧。」他咕噥道,一邊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著我,「我剛才一直都在講索拉里斯,只有索拉里斯,沒有別的。如果這跟你的期望有很大出入的話,那可不能怪我。再說了,你自己也經歷了不少事情,所以至少可以聽我把話講完。
「真的嗎?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了你,你會相信我嗎?你會相信哪怕是一個字嗎?」
「《小偽經》?!」我一聲驚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任何計劃?」我驚訝地問道。斯諾特的臉上仍帶著微笑。
「我只能那樣做。你必須明白,我不知道你看到的將會是誰!這誰都不知道,而且誰都不可能知道……」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確是人。從主觀上講,他們是人。他們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來歷。這你一定已經注意到了吧?」
我沒有作聲。
「她自殺了?」他見我沒了聲音,於是問道。「是的。」
「而他們就不能?」
「別緊張,」我說道,「你也看到了,我被燒傷了,但一點都沒有再生,對吧?他的房間里有一封給我的信。」
「可是……這究竟怎麼可能呢?」我遲疑地問道,「畢竟你和薩特里厄斯兩個人都不是罪犯……」
「幾乎可以肯定。」
問: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面還在脫皮,一塊塊粉紅色的新皮露了出來。我盯著這些新皮,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大傻瓜。為什麼在此之前我就沒有仔細想過斯諾特和薩特里厄斯所謂的「晒傷」是從哪兒來的呢?我一直以為那是太陽曬的,可是在索拉里斯星上根本就不會有人去曬太陽……
「是的,他也拿了,但不是給他自己用的。他在做實驗。事情就是這樣。」
貝爾東:也許吧,我不知道。但我第三次看到的那些東西,並不是我瞎編的,而且也不是中毒造成的。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想辦法對它進行分類,設法解決這個問題,把事情弄明白。他夜以繼日地不停工作。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嗎?我想你一定知道!」
「真的嗎!」我嘲諷地說。
17點45分:高度500米。地平線上有一團團濃霧。霧裡可以看到若干漏斗狀開口,從裏面可以看到海面。裏面有動靜。試圖進入其中一個開口。
「她會,也不會……」
問:貝爾東,這是一種中毒癥狀。
我一言不發,走到洗臉池跟前,從葯櫃里取出半流體的藥膏,把它塗在額頭和臉上燒得最厲害的地方。幸運的是我的臉腫得並不是很厲害,而且因為當時我把眼睛緊緊閉住,我的眼睛也沒事。我用一根消了毒的針頭把鬢角和臉上一些比較大的水皰一一戳破,擠出裏面的漿液,然後把兩塊濕紗布貼在臉上。斯諾特從頭到尾一直都在仔細地注視著我,我沒有理會他。當我終於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我臉上火辣辣read•99csw•com的疼痛越來越厲害),我在另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坐下之前我先得把哈麗的連衣裙從椅子上拿開。除了沒有紐扣拉鏈之類的東西,這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
他輕聲笑了起來,就好像我不知所措的樣子讓他得到了天知道什麼樣的滿足,但他很快就收斂起了笑容。
「你剛開始使用的手段還是比較適度的,對吧?」他說道,沒有理會我眼睛里閃過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各種各樣的麻醉劑、毒藥、自由式摔跤,是不是?」
他轉過身,拿起他的那堆文件走了。我本想叫住他,但我張開了嘴,卻沒有出聲。沒有別的事可做;我只能等著。我走到窗前,望著血黑色的大海出了神。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自己關在起落場的一枚火箭里,但我並沒有把這個主意太當回事,因為它太愚蠢—我遲早得從裏面出來。我在窗邊坐下,拿出斯諾特給我的那本書。窗外還有足夠的天光,將書頁映成了粉紅色,整個房間里散發著一片紅光。該書的編纂者是一位名叫奧托·拉文策爾的哲學碩士,書中收集了數篇文章和作品,其學術價值大多很值得懷疑。每一門科學都有其相應的偽科學,由某種特殊類型的頭腦所產生的怪誕扭曲形式,天文學有占星術這一滑稽模仿的伴侶,而化學則曾經有過鍊金術。因此,伴隨著索拉里斯學的誕生,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觀念也的確層出不窮,這絲毫不足為怪。拉文策爾的書里就滿是這種精神食糧—但說句公道話,編者在書開頭的前言里就讓自己和這些奇談怪論拉開了距離。他只是相信這樣的一本集子,作為對當時那個時代的記錄,可能對科學歷史學家和科學心理學家都會有一定的價值,而他的這種想法也的確不無道理。
「她殺了自己。她給自己……注射了……」
直到事故發生的那一天,我們在這顆星球上待了那麼久,卻從沒見過這麼濃密、這麼持久不散的大霧,同時還伴隨著一片死寂。
問:如果他個頭那麼大的話,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孩子?
「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我們當然可以隨時撤離,哪怕只是逃到衛星體上,然後從那兒發個求救信號。但顯然他們會把我們當作瘋子對待,我們將被送到地球上的某個療養院,直到我們乖乖地把對這整件事情說過的話全部收回。畢竟在這種偏遠的前哨基地里,也的確曾經發生過集體性神經病的案例……其實也不算是太糟糕,有漂亮的花園、安逸寧靜的環境、白色的房間,還有護士陪著散步……」
我咽了一下口水,低下了頭。我不想正視他。我希望我面對的是別的某個人,而不是他。但我別無選擇。一塊紗布脫落下來,掉在了我的胳膊上。那種濕漉漉的感覺不禁讓我顫抖了一下。
從考察隊約定時間14點整到16點40分之間,日誌的記錄內容很簡短,沒有任何情況發生。
貝爾東:我說不上,因為我沒能夠看仔細。我覺得有幾處灌木叢下好像放著一些工具。它們形狀細長,帶著突出的尖齒,就像是小型園藝工具的石膏模型。但這一點我不能完全肯定。那些蜂箱我敢肯定。
「那麼你究竟是想逃走,還是不想,還是說暫時不想?」
「卑鄙之至。」我斷然表示肯定。
「一點不錯,親愛的夥計。一點不錯。他不知道在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客人來訪。我們顧不上照顧他的事情了。他不知道。現在嘛……我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貝爾東:當我下降到30米時,已經很難保持飛行高度,因為這片沒有霧的圓形空間里刮著很強的陣風。我必須緊緊握住方向舵,因此有那麼一段時間—大概10或15分鐘—我沒有朝駕駛艙外看。結果,我無意中被一陣強風吹進了霧裡。這不是普通的霧,而像是一種膠質懸浮物,因為它把飛機窗戶全都弄得模模糊糊,清理起來非常困難。這種懸浮物非常有黏性。與此同時,由於濃霧或是這種懸浮物所造成的阻力,飛機螺旋槳的轉速降低了30%,因此我開始失去高度。當時我的高度已經很低,我擔心飛機會一頭栽進海浪里,於是便開足了馬力。這下飛機保持住了高度,但仍然無力爬升。我當時有四枚火箭助推器,但我決定暫且不用,因為我覺得情況有可能惡化,到時候它們會派上用場。在發動機達到最大轉速時,飛機震動得很厲害,我猜螺旋槳上一定沾滿了這種奇怪的懸浮物。可是負載指示器上的顯示仍然是零,因此我毫無辦法。飛進了這片濃霧之後,我就一直看不見太陽,不過在太陽的方向上有一種紅色的磷光。我仍在不停地盤旋,希望最終能碰上那些沒有霧的區域,而大約半小時后還真的讓我碰上了。我飛入了一片開闊區域,幾乎是正圓形,直徑大約有幾百米。周圍的濃霧正在急劇地翻騰旋轉,就好像正在被強大的對流氣流捲起。出於這個原因,我試著盡量停留在這個「空洞」的中心,這裡是空氣最平靜的地方。這個時候,我注意到海洋表面發生了變化。海浪幾乎完全消失了,而那種流體,也就是海洋的構成物,它的最上層變成了半透明狀,帶著一些煙霧狀的渾濁斑塊,而這些斑塊也漸漸散去。過了不一會兒,這片海水變得清澈透明,我可以看到下面好幾米深的地方。那裡有某種黃色的泥漿正在聚集,並向上伸出一縷縷細細的豎直帶狀物。當這些帶狀物露出海面時,它們變得像玻璃一樣閃閃發光,並且開始翻騰、冒泡、凝固,看上去就像很濃稠的焦糖糖漿。這種泥漿或黏液聚集成了粗大的疙瘩,從海里浮出,形成菜花狀的隆起物,並慢慢構成了各種各樣的形狀。這時,我開始被拉向那堵霧牆,因此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我必須用引擎和方向舵來抵消這種漂移。當我又有機會向窗外望去的時候,在下面,就在我的下方,我看到了像是一座花園的東西。沒錯,是個花園。我看見了矮樹和樹籬,還有小徑,都不是真的—它們全都是用同一種材料做成,這時已經完全硬化了,就像是發黃的石膏,看上去就是這樣。海面上閃著很強的光。我儘可能降低高度,好看得更仔細一些。
「你到底想怎麼樣?現在我們可以平起平坐地講話。如果你一心想要裝瘋賣傻的話,你最好還是離開。」
「那薩特里厄斯呢?」我問道,一邊把書收好。
貝爾東:是的,因為我注意到了各種細節。比如說,我記得有個地方有一排東西,看上去像是四四方方的箱子。我後來意識到它們可能是蜂箱。
貝爾東:首先,我想知道梅辛傑博士提交的少數派報告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他的鬼臉已不再是一副假笑。我盯著他看了好久,然後答道:
主席:當然可以。
「原子爆能槍呢?」
貝爾東:沒有,我沒有看表,但我有16年的飛行經驗。在我們這一行,你必須能夠把時間估計得準確到秒,我指的是很短的時間,這完全是一種本能。降落時就需要這種能力。不管周圍環境如何,如果一個飛行員不能準確判斷出某個特定現象的持續時間是五秒還是十秒,那麼這個飛行員就不合格。對觀察能力的要求也是一樣。這種能力需要多年的磨鍊,以便在最短的時間里捕捉到周圍的一切。
問:他是誰?
他搖搖頭。
他顫抖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
貝爾東:不,但是其他東西我記得沒有這麼詳盡。我猜想這裏的信息量對我來說可能太大,我的大腦就像是被塞住了一樣。濃霧開始降臨,而我一定是向上爬升了。一定是這樣,但我記不得自己是怎麼爬升的,也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這是我一生中頭一回差點發生墜機事故。我的雙手不停地顫抖,以至於連方向舵都把握不好。我記得自己好像是在向基地大聲呼叫,儘管我知道無線電通信中斷了。九_九_藏_書
「你的意思是說他知不知道我們知道的這些?」
問:貝爾東,你難道不覺得這個回答很不符合邏輯嗎?
「聽著,斯諾特……你指的是不是觀測站應該關門走人,但你想讓我來提出這個主意?」
貝爾東:正是如此。但是我的大腦是不可能產生出這些東西的。絕無可能,我的大腦不可能具有這種能力。
「你把那種東西給了他?!」
他什麼都沒說。他本來很緊張,向前俯著身子,但這時他整個身子稍稍放鬆了一些。
問: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你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就看到了所有這一切?再說,你怎麼知道這段時間有多長呢,你看表了嗎?
他站起身,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貝爾東:我重複我剛才的問題。
……他們無與倫比的愚鈍。出於對其自身權威的考慮,理事會,或者更明確地說,尚納漢和蒂莫利斯(特拉耶的話沒有分量)拒絕了我的要求。我現在正在直接向研究所提出申訴,但你也知道這樣的抗議是沒有多大作用的。我必須遵守我的承諾,因此很遺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貝爾東跟我講了些什麼。當然,理事會的決定受到了這樣一個事實的影響,那就是這些意外發現來自於一個沒有學術地位的人,儘管許多研究人員都會羡慕這位飛行員沉著冷靜的頭腦和善於觀察的天賦。請在回信中附上以下材料:
「就這些,沒別的了?」
「沒關係,」我說道,「別害怕。到這兒來。」
「克里斯?」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幾乎像是耳語,「你在嗎,克里斯?這裏真黑啊。」
17點52分:可以看見某種旋渦狀的東西,翻起黃色泡沫。我被濃霧四面包圍。高度100米。下降至20米。

貝爾東:我離得最近的時候也就是十幾米,也許二十米要更準確一些。我已經提到過他的個頭有多大,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看得非常清楚。他的雙眼炯炯有神,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可是那些動作,就好像是有人在試著……就好像是有人在初次嘗試一樣……
「而且已經打發掉了?你的動作可真夠麻利的。」
「你願意冒這個險試一試嗎?」
問: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主席:請讓我把話說完。一位物理學家,阿奇博爾德·梅辛傑博士,另外提交了一份少數派報告。他聲明,依照他的看法,貝爾東描述的事件有可能在現實中真的發生了,並值得進行認真仔細的調查研究。就這些。
「啊!」我叫了一聲,「我第一天晚上剛到的時候把你嚇壞了,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啊!」
「包囊?」
我沒有作聲。
「第一個遇到這種情況的是吉巴里安。」他繼續說道,臉上仍帶著那種假笑。「他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只願隔著門和我們講話。你能猜到我們當時的想法嗎?」
「沒有,但我在他房間里找到了一本書……」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異想天開,我也知道有可能是我搞錯了。因此我向你求助。我眼下正在阿拉里剋星上,並將在這裏等候你的回復。
主席:就這些嗎?
「很顯然,我們都以為他瘋了。他隔著門告訴了我們一些情況,但沒有全講出來。你也許能猜到他為什麼不願說出究竟是誰和他在一起吧?你其實很清楚,各有所好嘛。但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學家。他請求我們給他一個機會。」
「那你們倆呢?」
「吉巴里安知道嗎?」我突然問道。他仔細地注視著我。
「你是說客人來訪?大概一個星期吧。他隔著門和我們講話。裏面有各種各樣奇怪的動靜。我們還以為他產生了幻覺,受到了某種運動神經刺|激的影響。我給了他一些東莨菪鹼。」
問:你沒有想過這可能是一種幻覺嗎?
貝爾東:請聽我解釋。一開始我還一下子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的個頭非常之大,用巨大這個詞可能都不足以形容。他幾乎有四米高。我記得很清楚,當飛機起落架碰到海浪時,他的臉比我的臉要稍高一些,而儘管當時我是坐在駕駛艙里,我一定也比海面要高出足足三米。
「沒錯,真是這樣。」我表示同意。燒傷藥膏從我被灼傷的臉上滴下來,落在我的胳膊上,但我沒有去理會。
貝爾東:他看上去就像是博物館里的玩偶,但是個活的玩偶。他正在張嘴閉嘴,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非常噁心。沒錯,因為這些動作並不是他自己的。
「是的。不過,」他又補充道,「它也許已經這樣做了。你怎麼知道我還是兩年前來到這裏的那隻『老鼠』?」
他望著我,看上去骨瘦如柴,滿是皺紋的臉上還在脫皮。
「你能告訴我來找你的是誰嗎?!」
「就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和另一種文明的接觸。這種接觸我們現在已經有了!那就是我們自己怪物般的醜陋,我們自己滑稽的醜態和深深的恥辱,就像在顯微鏡下一樣一覽無餘!」
貝爾東的飛行日誌就到此為止。這份所謂報告的下一部分是他病歷中的一段節選;更準確地說,這是貝爾東的一份口授報告書,中間穿插著委員會成員提的問題。
「你本應警告我一聲……」我開口道,但口氣已不是那麼肯定。
「別開玩笑了!」
我知道,但我寧願保持沉默。
「那是什麼?」
問:你看到他的臉了嗎?
他等著我繼續往下說。
第一份報告就到此為止。另外還有11天後記錄下來的第二份報告中的一段節選。
貝爾東:沒錯。
「你該不是要跟我講你沒用過繩子也沒用過鎚子吧?也沒有像馬丁·路德那樣扔過墨水瓶?沒有?真了不起。」他邊說邊做了個鬼臉。「你可真能幹。就連洗臉池都沒弄壞,沒有試著在上面把頭砸破,壓根就沒有。也沒有把房間砸個稀巴爛。你倒是乾淨利索,三下五除二,塞到火箭里,發射上天,這就完事了?!」
「別跟我來這套。」
貝爾東:因為他是一個很小的小孩子。
「你是在給我做診斷嗎?先等等吧。其實你所體驗到的這點根本算不上什麼,你還沒有真正嘗到苦頭呢!」
主席:……經過對上述一切的慎重考慮,本委員會,其中包括三名醫生、三名生物學家、一名物理學家、一名機械工程師,以及本考察隊的副隊長,就此作出決定。本委員會認為,貝爾東所描述的種種事件是由行星大氣中毒而造成的一種幻覺綜合征,該病症會導致精神錯亂的種種癥狀,同時伴有大腦皮層中聯想區域的興奮狀態。本委員會的結論是,這些事件在現實中有著很少或者完全沒有相對應的現象。
「犯罪?」
「對,就是與頭腦中其他部分分離開來的那些心理過程,記憶中某些被封閉、抑制、包圍起來的火種。而這片海洋把它當成了一種配方,一種建築藍圖……你也知道,腦苷脂的核酸化合物是大腦記憶活動的物質基礎,而它和染色體的非對稱晶體在結構上極為相似……歸根到底,具有遺傳性的原生質便是『擁有記憶』的原生質。它把這些包囊從我們身上拿去,將其記錄下來,然後,嗯,你也知道接下來發生的是什麼事情。可它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哈!不管怎樣,它這樣做的原因並不是為了消滅我們。對它來講,消滅我們要容易得多。憑藉它的技術能力,它想幹什麼都行,比如說,用和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的替身來對付我們。」
「像什麼?」
貝爾東: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