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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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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討論一下有關動機的問題,也就是F形體出現背後的動機。我對這個問題的分析如下:什麼是F形體?它們既不是人,也不是某些特定個人的複製品,而是我們大腦中所包含的有關某人信息的一種物質化投射產物。」
「各位同事,請大家不要分散注意力。」這位博士用鼻音很重的聲音宣佈道,「我想說的還不止這些。在通常情況下,我會認為我的研究結果尚不成熟,就連提交一份臨時報告也為時過早,但鑒於眼下這種特殊情況,我將破例處理。我的初步印象是,我再說一遍,這隻是我的印象,暫無其他,我認為凱爾文博士的猜想應該是正確的,我指的是他關於這是一種中微子結構的假設。我們對這種結構只有理論上的認識,事先並不知道它能夠穩定存在。但這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特別的機會,因為如果能將使這種結構保持穩定的力場破壞掉的話……」
我動了動額頭上的皮膚。的確,燒傷的感覺已經不明顯了。哈麗坐在床沿上,身上裹著一件橙白兩色條紋的男式浴袍,黑髮披散在衣領上。她把袖子一直卷到胳膊肘,以免礙事。我覺得肚子餓得要命,可能有將近二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哈麗給我臉上換完葯之後,我從床上起來。我突然瞥見那兩件一模一樣帶著紅色紐扣的白色連衣裙,並排放在一起。第一件是我割開領口之後幫她脫下來的,第二件是她昨天來的時候身上穿的。這次她用剪刀把線縫挑開了,說肯定是拉鏈卡住了。
「沒錯,是有這種可能,」薩特里厄斯補充道,「但有一個問題,這片海洋並不是由這些凱爾文假想的粒子構成的,它是由普通原子構成的。」
電話已經響了好一陣,但我這才聽見。
「是的。我認為這裏面並沒有任何陰險惡毒的企圖,也沒有讓我們飽受折磨的願望……這和斯諾特博士的觀點不同。」
屏幕中間有一條豎直的黑線,表示我在同時接收兩條通話線路。黑線的兩邊本應是和我談話的兩個人的面孔,但圖像一片黑暗,只有屏幕邊緣上那圈窄窄的亮光說明設備工作正常,只是對方的屏幕被遮住了。
我突然明白了。
「也許它能合成這種粒子。」我指出。我突然感到一種冷漠。這番談話一點趣味都沒有,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你睡得可真香。」她說道,然後把紗布放回到我的臉上。「疼嗎?」
「是的。你不記得了嗎?」
「好吧。一個小型學術討論會?很好!我做得並不多,但我可以講講。我只做了一個組織塗片和幾個反應試驗,微反應。我的感覺是……」
「很好,」我說道,「在我看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同意。」我答道,「聽著,如果有可能的話,到樓下或者是我的房間來一趟,好嗎?」在他掛斷之前,我急匆匆地補了一句。
「我請求發言。」薩特里厄斯開口道。他真讓我受不了,但願他能從那個自我強加的角色中走出來!
「對,原型。但是如果現實情況超出了普通……嗯……原型的正常可能性範圍,F形體中就會出現一種類似於『意識斷路』的現象,使它直接表現出另一種行為,一種非人的行為……」
「我的天啊,凱爾文!」斯諾特幾乎是在大喊,嚇得我打住了話頭。我難道說出了「客人」這兩個字?!沒錯,但是哈麗沒聽到。況且她聽到了也不會明白。此時她正注視著窗外,雙手托著下巴,她嬌小的側影映襯在深紅色的黎明背景上。話筒里一陣沉默,我只能聽到遙遠的呼吸聲。
「我們怎麼了?」
「這怎麼可能?中微子聚合物可是不穩定的啊……」
「這裏牽涉到有關個性的問題。這片海洋對此沒有任何概念。一定是這樣。各位同事,在我看來,對我們來說,這是這個實驗里最……嗯……最敏感、最令人震驚的一個方面,而這片海洋對此卻一無所知,這完全超出了它的理解範圍。」
「我們要在這兒待很久嗎?」
「原型。」斯諾特趕緊提示道。
「你拉門的時候用力過猛,傷到了自己。」我冷淡地說。我的嘴唇上有一種感覺,特別是下嘴唇,就好像上面爬滿了螞蟻。我用牙齒咬住了下嘴唇。
「我們現在幹什麼?」她問道。
「就開始找你。我以為你可能在浴室里……」
「算了吧,凱爾文。薩特里厄斯想見你。我的意思是,他想見我們倆。」
「好的。」
這句話說出口,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裝模作樣,但我在黑暗中摟住了她苗條的脊背,感覺到她在發抖,這時我突然相信了她。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突然間我覺得是我在欺騙她,而不是她在欺騙我,因為她只不過是她自己而已。
已經有好一陣,我注意到薩特里厄斯那頭遮蓋著屏幕的黑色東西正在移動,圖像的最上方出現了一道明亮的間隙,可以read.99csw.com看到一個粉紅色的東西在那裡緩緩移動。這時那塊黑色的東西突然滑掉了。
她口齒不清地咕噥了一聲,作為回答。
她的眼皮沒有抽|動。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她在眨眼嗎?我不能肯定。她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胳膊上露出了一塊小小的粉紅色三角瘢痕。
「一切都完全正常,但這隻不過是一種偽裝,一張面具。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超級複製品—一種比原物還要精確的複製品。也就是說,在我們人類遇到了顆粒性的極限,遇到了物質可分性極限的地方,它卻更進了一步,因為它使用的是亞原子材料!」
「做夢?哦,沒錯。你沒睡覺嗎?」
我剪了幾塊紗布,從柜子里拿了些治擦傷的藥粉,然後回到床邊。但我的手突然一松,拿在手裡的東西全都掉到了地上。明膠密封的玻璃瓶摔破了,但我沒有彎腰把它撿起——已經不需要了。
房間里一片藍灰色。傢具、書架和牆角彷彿全都是用粗粗的灰暗線條勾畫而成,只有輪廓,沒有自己的顏色。窗外的寂靜中是一片明亮無比的珍珠般的白色。我全身被汗水浸得透濕。我朝身旁瞥了一眼,她正注視著我。
內部電話不斷重複的蜂鳴聲打破了房間里的寧靜。我拿起話筒。
「是的。」
「沒別人。斯諾特,控制論專家。你不認識他。」
我從她的靜脈里抽了一些血樣,倒在一個量筒里,然後分成幾份,開始進行分析。我對這個過程有些生疏,因而花的時間比我預計的要長。所有反應都完全正常,無一例外。除非……
「這一點我可不敢肯定。」薩特里厄斯提出異議。我猛地意識到他身上到底是哪一點讓我這麼不舒服:他不是在正常交談,而是在發表演講,就好像他正在參加研究所的研討會。顯然這是他唯一的講話方式。
「別瞎扯了!」
「不疼。」
「你幹嗎這樣盯著我?」
「可能比你要差點兒。我可不可以……」
「別緊張。」
「那我呢?」
「干晚上該乾的事—睡覺。」
「克里斯,」她呻|吟道,「我……我……我這是怎麼了?」
「當然不是,親愛的。這隻不過是一扇門而已,要知道,他們這兒的門就是這樣……」
這種實實在在的工作使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哈麗靠在摺疊椅的靠墊上,環顧著擺滿了各種儀器設備的手術室。
「克里斯!」我聽到彷彿來自遠方的聲音,「克里斯,電話!」
我想要笑出聲。但一種模糊不清的聲音從我胸膛迸發而出,根本不像是笑聲。
「不,不是介子……介子應該看得見。樓下這台儀器的解析度是10—20埃。對吧?可是一直到了最高放大倍數,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因此不是介子,而可能是中微子。」
「沒有。哦,實際上是有點兒。」
「說得好,」我插話道,「這甚至可以解釋為什麼出現的是這些人……這些形體,而不是其他別的形體。它所選擇的是那些最持久、和其他記憶相隔最遠的記憶痕迹。當然,任何記憶都不是完全孤立的,所以在『複製』過程中,碰巧在其附近的其他記憶的殘留物也會被包括在內,或者說,也可能會被包括在內。因此,有時這個新來者會表現出比它所複製的那個真人本來應該知道的還要多的知識……」
「不,就像是你以為我有什麼不對勁,或者是有什麼事情瞞著你。」
「的確,這一點我們也觀察到了,」他答道,「至於F形體出現背後的動機……首先能想到的,同時也是最自然的想法,就是這是在我們身上進行的一種實驗。但這種實驗方式相當……粗劣。我們做實驗時,會從實驗結果中吸取經驗,特別是從錯誤中吸取教訓,以便在重複實驗時進行修正……然而在這些實驗里,這個問題根本就不存在。同樣的F形體重複出現……沒有任何改進……沒有任何額外保護措施,以避免我們……將其打發掉……」
「我們每個人都做了各種測試……」那個鼻音很重的聲音還是帶著同樣的謹慎腔調。片刻的沉默。「也許我們應該首先分享一下我們的發現,然後我可以解釋一下我自己得出的結論……凱爾文博士,也許你應該先講……」
「這倒是挺新鮮的。」我說道,有些詫異。「那咱們……」我突然打住,接著又問道:
「克里斯!」
「我想時間可能不短。你不希望這樣嗎?」
「克里斯,萬一……克里斯,我是不是得了癲癇病?」
「就好像你在尋找什麼。」
「謹致問候,凱爾文博士。」傳來薩特里厄斯帶著鼻音的尖厲嗓音。這聲音聽上去就好像它的主人即將踏上一個搖搖欲墜的講台,疑心重重,小心翼翼,同時在外表上卻佯裝鎮定。
我在一滴鮮紅的血液上滴了一滴濃酸。它開始冒煙,變成了灰色,消失在一層臟乎乎的泡沫下九*九*藏*書面。這是分解反應。變性反應。繼續!我伸手去拿下一隻試管。當我再回過頭的時候,我手中那隻薄薄的玻璃容器差點掉在了地上。
「我們暫時就談到這兒吧,怎麼樣?」
「就讓我們把它們稱作F形體吧。」斯諾特趕快建議道。
最後他稍帶遲疑地說:
然後我們倆一起去了無線電台室旁邊的小手術室。我有個計劃。我告訴她我想給她做個身體檢查,以防萬一。我讓她坐在一張摺疊椅上,從消毒器里拿出了皮下注射器和針頭。我們在地球上的觀測站複製模型里經受過非常細緻的訓練,所以我對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几乎了如指掌。我從她手指上采了一滴血,準備好塗片,在抽風機里把它晾乾,然後在高真空下噴洒上銀離子。
「那你還記得什麼?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我拿起了話筒:「我是凱爾文。」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物理學家。也許是某種力場在使它保持穩定。對這方面我一無所知。不管怎樣,如果真是如我所說,那麼這種材料是由比原子小一萬倍的粒子組成的。而且還遠遠不止這些!如果蛋白質分子和細胞是直接由這些『微原子』構成的話,那麼它們也就相應地要小得多。還有血球、酶,所有一切都應該是這樣,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這就意味著所有這些蛋白質、細胞和細胞核全都不過是一張面具!真正負責這些『客人』各項功能的實際結構還隱藏得很深。」
「墨鏡?」
我從背後摟住她的肩膀。她正在顫顫發抖。突然,她轉過身,用目光尋找著我的眼睛。
在火光耀眼的窗戶外面,一股無生命的藍色熱浪正在形成。我用手遮著眼睛,四下尋找我的墨鏡。墨鏡在桌上。我跪在床上,把墨鏡戴上,然後在鏡子里看到了她的映像。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我又重新在她身邊躺下,她對我微微一笑。
他一時無法把這句話說完。
「等一下,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薩特里厄斯問道。斯諾特沒有作聲。也許話筒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是他發出的?哈麗正在朝我這邊看著。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激動,剛才最後那句話我幾乎是喊出來的。我冷靜下來,在不舒服的凳子上弓著背,閉上了眼睛。我應該怎樣來表達呢?
如果不是被這番景象嚇得目瞪口呆,我可能會試圖跑掉。哈麗渾身抽搐地喘著氣,用腦袋猛撞我的肩膀,頭髮四下橫飛。當我把她抱住的時候,我感覺她渾身癱軟,像是要從我懷裡滑出去。我從破碎的門裡擠進去,把她抱回房間里,放在床上。她的手指甲折斷了,上面沾滿了鮮血。當她把手翻過來時,我看到她手心的皮膚全都刮破了,露出了血肉。我注視著她的面孔,她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表情地盯著前方,就好像沒看見我似的。
她微微一笑,但只是出於禮貌,對我的讚美表示感謝而已。「真的嗎?可是你看我的樣子就好像……就好像……」
「什麼?哦,是這樣,謝謝。」
「什麼事?」
「還行。你呢?」
「也許它們設置了某種可以重複運轉的裝置,就像留聲機唱片一樣。」我說道,話里隱藏著一種想要刺|激薩特里厄斯的衝動。
「然後我就跑到了門口。」
「凱爾文!」斯諾特又叫道。我有些驚訝地發現,只有他會因為我說話不小心而大驚小怪。薩特里厄斯對此似乎毫不在意。難道這意味著他的「客人」天生就不如斯諾特的「客人」聰明?有那麼一剎那,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患有呆小病的侏儒的形象,站在學識淵博的薩特里厄斯博士身旁。
「我也不知道。也許沒有吧。我不困。但你應該睡覺。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
電話那頭是斯諾特。我把聽筒貼在耳邊,等著他繼續說。「你有『客人』,是吧?」
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頭——我的手是有點麻,然後用另一隻手緩緩地把她拉向我的身邊。
這一席話說得非常確切,令我不禁心頭一震。這個薩特里厄斯,儘管令人反感,但一點也不傻。
「我是凱爾文。」我嘴裏說道,眼睛卻仍然盯著哈麗。這一陣她一直顯得無精打采,就好像被過去幾小時的經歷弄得精疲力竭。
「你這樣一口否認,那就說明被我說中了。不過隨你吧。」
「這隻能說明,作為一種實驗,它的水平……很低劣,而事實上這不大可能。這片海洋是……非常精確的。這首先體現在F形體的雙層結構上。在一定程度上,它們的行為完全就像它們真正的……它們真正的……」
「斯諾特?」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是斯諾特。我已經接好了線路,我們三個人可以同時聽到對方。」
「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斯諾特喃喃地說。
「我不記得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這兩件一模一樣九*九*藏*書的連衣裙是迄今為止我所有經歷當中最可怕的事情了。哈麗正在忙著整理葯櫃。我偷偷轉過身背對著她,狠狠咬著自己的拳頭,直到咬出了血。我開始向門的方向退去,雙眼仍然緊盯著那兩件連衣裙—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同一件連衣裙重複了兩次。水龍頭仍在嘩嘩地淌著水。我打開門,悄悄溜了出去,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我仍可以聽見輕微的流水聲和瓶子的碰撞聲。接著,這些聲音突然停止了。走廊天花板上亮著條形的頂燈,在門上投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反光,我在一旁咬緊牙關等待著。我緊緊握住門把手,儘管我並沒有指望能將它抓牢。門把手猛地一晃,幾乎從我手中掙脫,但門並沒有打開,只是顫了兩下,開始發出可怕的嘎吱聲。我驚呆了,放開了門把手,向後退了一步。門上正在發生著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它光滑的塑料表面開始向內凹陷,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將它從我這邊向房間里擠壓一般。瓷漆開始一小片一小片地剝落,暴露出綳得越來越緊的鋼鐵框架。我突然意識到,門是開向走廊的,但她並不是在試圖把門推開,而是在朝著她自己的方向使勁往裡拉。白色門板上反射出的燈光像在凹面鏡里一樣彎曲著,接著只聽咔嚓一聲巨響,整塊門板被彎到了極限,終於裂開了。與此同時,門把手被從底座上扯了下來,飛進了房間里,在門上留下一個大洞。洞里馬上出現了一雙血淋淋的手,還在用力拉扯著,在瓷漆上留下了一道道紅色的血跡。門板斷成了兩截,歪歪扭扭地掛在合頁上。一個橙白兩色、像死人般面色鐵青的怪物一下子撲進我懷裡,不停地抽泣著。
我抬起她的手。指甲周圍還有一圈淡淡的血跡,但擦傷已經消失,手掌上是一層新長出的粉紅色皮膚,顏色比周圍的皮膚要淺,但就連這點傷痕也正在我眼皮底下漸漸消失。
「介子?」薩特里厄斯建議道。他好像一點兒都不驚訝。
我不住地盯著她看,下嘴唇上又有那種有螞蟻爬行的感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到底意味著什麼?這個身體看上去如此柔軟而又脆弱—實際上卻堅不可摧—難道說它最深層的結構居然是空無一物?我用拳頭使勁捶了一下顯微鏡的圓柱形外殼。也許是顯微鏡出了問題?也許是力場聚焦不準?不,我知道這台儀器完全沒有問題。我按部就班,經過了每一個步驟,細胞、蛋白質聚合體、分子,它們看上去和我曾經見過的數千張塗片一模一樣。但接下來的最後一步卻沒有任何結果。
於是,有關這個問題的討論就此結束。
「你想來找我?」我猜道。我回頭瞥了一眼哈麗。她正把腦袋斜靠在椅墊上,雙腿交叉躺在那裡,在百無聊賴中心不在焉地把用鏈子系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個銀色小球拋來拋去。
「我想向各位同事提出一些有關那些……嗯……幽靈的問題。」我聽到了薩特里厄斯的這句話,但同時又好像沒有聽到,就好像他在試圖進入我的意識當中。我儘力抵抗著他的聲音,眼睛仍然盯著那隻裝著凝結血液的試管。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麼。突然間,我一下子豁然開朗。
「這裏沒有多少可供消遣的東西。如果你覺得有在下陪你還不夠開心的話,那日子恐怕會很難過。」我心不在焉地說道,把詞和詞之間的間隔拉得很長,同時用雙手將顯微鏡巨大的黑色觀測罩拉向我自己,把雙眼貼在閃閃發光的目鏡四周柔軟的橡膠眼孔上。哈麗說了句什麼,但我沒聽清。我像是從上方俯視著一片遼闊的荒漠,上面閃耀著銀色的光芒,整個景觀由於透視的緣故顯得縮小了。荒漠上散落著扁平的圓形石頭,看上去破碎不堪,像是受過風吹日晒,它們周圍籠罩著一層朦朧的薄霧。這些東西實際上是紅血球。我調整聚焦,使圖像變得更加清晰,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目鏡,我彷彿在視野中的銀色光芒里越鑽越深。與此同時,我用左手操縱著調整顯微鏡鏡台的曲柄。當一個好似巨大漂礫般孤零零的血球出現在十字叉絲的中央時,我增大了放大倍數。鏡頭下的物體似乎是一個畸形的紅細胞,中間下垂,看上去就像是隕石坑的邊沿,其環狀邊緣的凹陷處帶著清晰的黑色陰影。這個邊沿一直延伸到顯微鏡的視野之外,上面堆滿了銀離子的結晶,像密密麻麻的尖刺。接著,視野里出現的是扭曲的半融化狀蛋白質鏈,就像是透過乳白色的水一樣,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我將一團纏在一起的蛋白質殘骸放到十字叉絲中央,慢慢轉動旋鈕,增大放大倍數,然後再進一步放大。這段通向物質深處的微觀世界之旅應該馬上就要到了盡頭,一個單個分子的扁平陰影佔據了整個畫面。薄霧正在消散!
「你的胳膊是不是麻了?」
九*九*藏*書我們離開房間的時候,外層防護板正伴隨著拖得很長的摩擦聲從窗戶上升起,露出正在落入大海的日輪。
「這倒是可以解釋它們異乎尋常的耐久力,」斯諾特說道,仍在喃喃細語,「還有它們驚人的再生速度。也許就連它們的能量也來自那裡,來自大海深處,所以它們不需要吃東西……」
「不。這難道是……我做的?」
「我並沒有認為它具有人類的情感。」斯諾特說道,這是他頭一回發言,「但是它們一再重複出現,你對此又作何解釋呢?」
「我在,凱爾文。」這位控制論專家疲憊的聲音答道。這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挺喜歡他,我真的不想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是誰。
她把腳耷拉到地板上,站起身,走到那扇破爛的門前。
「怎麼,你覺得無聊嗎?」我問道。我將一組塗片的第一張放進中微子顯微鏡的樣本盒裡,然後依次按下五顏六色的按鈕。力場開始發出一種沉悶的嗡嗡聲。
「別動那個,你聽見了嗎?別動它!」我聽見斯諾特提高嗓音喊道。我能在屏幕上看到他的側影。我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話,因為他用手遮住了麥克風,但我可以看見他的嘴唇在動。
我被溫柔的觸摸喚醒,額頭上有一種舒適的涼意。我躺在那裡,臉上蓋著某種濕潤而柔軟的東西,正在被慢慢揭開。我看見哈麗的面孔俯在我的上方。她用雙手把多餘的液體從紗布中擠到一隻瓷碗里,碗旁邊放著一瓶治燒傷的藥水。她沖我微微一笑。
「什麼?」
癲癇病?我的天哪!我幾乎想要笑出聲來。
「克里斯,」她輕聲道,「克里斯。」
「你在手術室里?總算找到你了!」我聽到一聲嘆息,聽上去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哈麗?」
「因為你很美。」
伴隨著一陣拖得很長的摩擦聲,遮陽板開始下降。片刻之後,整個觀測站內部陷入了黑夜之中,就像一隻縮進殼裡的烏龜。我摸索著替她摘下墨鏡,和我的一起放在了床下面。
「好的,」他說,「但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已經到白天了嗎?」她問道,聲音無精打采,好像半睡半醒。
「還有呢?」
「好像什麼?」
「向您致意,博士先生。」我回敬道。我想要笑出聲,但我不能肯定我想笑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因此我忍住了。說到底,我究竟該嘲笑誰呢?我手裡還拿著東西:裝著血液的試管。我把它搖了搖,裏面的血已經凝結了。也許我剛才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種幻覺?只不過是我的想象?
她用目光指了指門。
「你過得怎麼樣?」
「不用,沒必要。沒必要……親愛的。」
「這還需要很長時間嗎?」
「不。我是說,我看見你不在了,我很害怕,於是就……」
然後我又睡著了幾次,但每次都被一陣痙攣驚醒。最後,我怦怦直跳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我緊緊擁抱著她,渾身疲憊不堪。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額頭和臉頰,看我有沒有發燒。這的確是哈麗。不可能有另一個更真實的哈麗了。
「那我們呢?」
「就怎麼了?」
「非常好。」
我這才注意到,衣櫃已經被推到一旁,露出了浴室的入口。「然後呢?」
我看了一眼哈麗。她正要張開嘴巴打哈欠,結果被她巧妙地變成了一個微笑。
「是又怎麼樣?你在找人下象棋嗎?」
「我的身體怎麼樣?」她問道。
「根本沒那回事。」
「這裏總是這樣,親愛的。」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閃過之後,我的內心馬上發生了某種變化。我不再掙扎,幾乎馬上就進入了夢鄉。
「不是。是我講得不清楚。他想跟我們談談。我們三個可以用可視電話聯繫,不過要把電話屏幕遮住。」
「什麼事?」
「可以這麼說吧,」斯諾特含含糊糊地咕噥道,「你看怎麼樣?」
「我也許應該給你換一塊紗布。」
我起身下床,開始在窗戶旁邊的桌子抽屜里翻找。我找到了兩副,都太大。我把墨鏡遞給她。她把兩副都試了一下,結果都滑到了她鼻樑的半中央。
「你不記得我是怎麼把你抱過去的嗎?」
「我坐在這兒,坐在床上。」
「是的。」
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沒有曙光,沒有柔和的晨曦,地平線上閃耀著一種電光般的藍色光芒。第一束光線像一顆槍彈似的穿過房間。突然間,鏡子、門把手和鍍鎳管道上全都閃爍著彩虹般五彩繽紛的反光。光線似乎在猛擊它遇到的每一個表面,就像是在試圖掙脫束縛,衝破這個狹小的房間。這一切已令人無法直視。我轉過身。哈麗的瞳孔已經自動收縮,灰色的虹膜衝著我的臉。
「不,我來不了。稍後再說吧。一小時后再通話。」他急忙說完,屏幕變成了空白。我放下話筒。
「沒錯,」我說,「但這樣的話,我們只不過是為這些……這些形體的行為編製了一份目錄,別無其他。這read.99csw.com樣毫無用處。」
可是什麼都沒有出現。我本應看到一團原子顫抖的朦朧影像,就像一塊顫顫巍巍的果凍,但是卻什麼都沒有。屏幕上仍然閃耀著純銀色的光芒。我把旋鈕調到最大限度。嗡嗡聲變得更響了,彷彿充滿了怒氣,但我還是什麼都沒有看見。重複不止的蜂鳴聲提醒我儀器已經處於過載狀態。我又看了一眼那銀色的虛空,然後關上了電源。
我閉上雙眼。我可以感覺到她舒緩而平穩的心跳,而我自己的心跳則更慢一些。不過是個道具,我心想。但現在任何事情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甚至包括我自己的無動於衷。我早已超越了恐懼和絕望。我已經走得更遠,我的所在之處還無人曾經涉足。我用嘴唇輕輕地吻著她的脖頸,慢慢向下移動,直到肌腱之間那個小小的凹處,那兒的皮膚就像貝殼的內側一樣光滑。在那兒也可以感覺到脈搏的跳動。
幾塊參差不齊的塑料鬆散地掛在門框上,哈麗朝它們看了片刻,然後將目光轉向了我。她的下巴顫抖著。我看得出,她正在竭力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恐懼。
她抬起頭。她的眼睛和房間是同一種顏色—灰色,在她烏黑的眼睫毛之間熠熠生輝。我感覺到了她耳語時溫暖的氣息,然後才聽懂了她的話。
「你正忙著嗎?」
我坐下來,撫摸著她的臉頰,試著對她微笑,但我必須承認我做得並不成功。
「簡而言之,用斯諾特博士的專業術語來講,這一過程里沒有糾正式反饋迴路,」我說道,「這意味著什麼呢?」
在那層浮渣的下面,試管的最底部,一層深紅色的物質正在重新形成。被濃酸分解的血液居然在複原!這真是無稽之談!完全不可能!
我仰面躺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充滿了整個房間的黑暗裡似乎一下子擠滿了人。我聽到腳步聲。四周的牆壁正在消失。有什麼東西在我上方高高聳起,越來越高,無邊無際。我的身體被徹底穿透,一種摸不著的東西將我團團圍住。我在黑暗裡僵成一團,而且我能感覺到它,清澈透明,尖利無比,正在將空氣擠走。我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心跳聲。我集中心神,用我剩下的全部力量,等待著臨終劇痛的到來。但它並沒有到來。我只是不斷縮小,而同時,那看不見的天空,那看不見的地平線,那沒有形狀、沒有雲彩、沒有星星的虛空,不斷退縮膨脹,將我化為了它的中心。我拚命想要爬進我身子底下的東西里,但我身體下面已空無一物,黑暗中也不再隱藏著任何東西。我握緊拳頭,想要捂住我的臉,但我的臉已不復存在。我的指頭一下子便穿了過去。我想要拚命呼喊、號叫……
我把手指伸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皮合上了。我走到葯櫃前,聽到床鋪咯吱響了一聲。我轉過身。她直起身子坐在那裡,驚恐地注視著自己血跡斑斑的雙手。
「你認為這一切並非是有意的?」我問道。這種說法讓我吃了一驚,但經過片刻的反思,我承認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他是一個人嗎?」
「哈麗!」
「走開!走開!」話筒里傳來薩特里厄斯凄慘的叫喊聲。在突然亮起的屏幕上,可以看到博士正在和什麼東西扭打著。他的胳膊上戴著那種實驗室里用的脹鼓鼓的套袖,兩條胳膊之間有一個很大的金色圓盤狀物體在閃著光。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那個金色圓圈原來是一頂草帽,屏幕上的一切就已經消失了……
「那是誰呀?」哈麗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嗎?那他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給我?是不好意思嗎?」
「在檢查身體,嗯?」
我走向走廊盡頭的小廚房。我和哈麗一起動手,把櫥櫃和電冰箱翻了個遍。我很快就意識到她的廚藝並不怎麼樣,除了能開幾個罐頭之外,沒有多少別的本事,也就是說,和我差不多。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兩個罐頭,喝了無數杯咖啡。哈麗也吃了一些,但就像小孩子有時候吃飯的樣子,只是為了不傷成年人的感情,雖然不算是強迫自己,但動作機械,顯得漠不關心。
「我們身體最基本的結構元素是原子。我懷疑F形體是由比普通原子還要小的基本單位構成的,要小得多。」
「你是想定個時間嗎?那就一小時后吧。好嗎?」
「我好像記得。也許是吧……我真的不清楚。」
「你剛才在做噩夢。」她說。
「克里斯。」
「我?」我說道,突然感到哈麗的眼睛正在注視著我。我把試管放在桌上,試管滾到了放玻璃器皿的支架下面。我用腳把一隻三腿高腳凳拉過來,坐在了上面。起先我想找借口拒絕,但令我自己驚訝的是,我居然說道:
我可以在屏幕上看見他的臉,只有巴掌般大小。有那麼一刻,在電流輕微的嗡嗡聲中,他用審視的目光直視著我的眼睛。
她猶豫了一下,嘴角向下彎著,臉上一副緊張專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