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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

怪物

「你相信這一點嗎?」
我又把紙接了過來。「這個嗎?這是場嬗變張量。」
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的確,它意味著什麼呢……
「寶貝兒!」
我跪倒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雙腿。
「我對他也不是很熟。你為什麼問這個?」
「隨你便。」我答道,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你可以拿去。但問題在於,沒有人用實驗驗證過這些理論,我們對這種系統仍然一無所知。他相信弗雷澤,而我則是按照西奧納的理論進行計算的。他會跟你講我不是物理學家,而且西奧納也不是,至少在他眼裡是這樣。但是這個問題還需要討論。我可不想在一場爭論當中被薩特里厄斯駁得體無完膚,同時還給他的臉上增光。你我可以說服,但他我說服不了,而且我也不會去費那個勁。」
「我發誓,」我鄭重地說道,「哈麗……」
「我離婚了。」他同樣輕聲答道,不過他的低語裡帶著一點噝噝聲。在過去,如果有人把這個故事和這段對話的開場白講給我聽,也許會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但是在觀測站里,我的幽默感已經失去了大半。「從昨天開始我就度日如年,凱爾文,」他補充道,「就像是過了好幾年。你怎麼樣?」
我摟住了她。
我的這句話就像是在呻|吟。
「沒錯。薩特里厄斯已經進行了初步計算,這個方案是可行的,甚至不需要很多能量。機器可以晝夜運行,或者無限期地運行下去,產生一個反作用場。」
他吃了一驚,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寫著公式的皺巴巴的紙。
我從床上坐起,還沒有完全清醒,正在從剛才令我窒息的噩夢中慢慢解脫出來。這個姑娘正在渾身發抖。我伸出胳膊去摟她。她用胳膊肘把我推開,不讓我看到她的臉。
「當然可以。」我用一種社交名流的派頭故作輕鬆地答道。這一切聽上去就像是蹩腳的滑稽戲,但是沒辦法。「哈麗,親愛的,不用管我們。我和斯諾特博士必須談一些我們無聊的工作。」
當然,最簡單的想法就是將其看作這片活海洋的一台「數學機器」,一個以它自己的尺度創造的計算模型,其目的則不為人知,但如今這個所謂的費爾蒙假說已不再有人認同。這種想法無疑很誘人,然而,若是說這些巨大無比的噴發現象,其中每一顆微小粒子都隨時受著整體分析中複雜公式的制約,是這片活海洋用來研究有關物質、宇宙及存在之根本問題的工具……這種觀點最終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在這個龐然大物內部,可以找到太多與這種簡單的(有人稱之為天真幼稚的)描述無法調和的現象。
我還沒明白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從他的表情上我意識到自己徹底中了他的圈套。我沒有開口,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哦,是你,」我說道,把門開大了一些,「進來吧。」
「等……等一下!這怎麼可能?!」
「凱爾文,我來找你是為了……」他沒有把話說完。「你打算怎麼辦?」
「你說什麼!可是……可是薩特里厄斯肯定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
我看見她沾滿淚水的臉在不停地戰慄。一大滴一大滴孩子般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在她下巴上方的酒窩裡閃著光,然後落在床單上。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把紙遞給他。他側著頭,試圖辨認我潦草的筆跡。「這是什麼?」他指著一個地方問道。
我快步走到門口,把門開了一條縫,同時用身體擋住。斯諾特的面孔出現了,滿臉的汗水閃著微光。他身後的走廊空蕩蕩的。
她等待著。
「什麼……?」
吉斯並非一個富於靈感的人,但對於索拉里斯學家來說,靈感過剩只會是一種障礙。沒有任何地方像索拉里斯星一樣,在這裏,豐富的想象力和能夠快速提出假設的能力完全是有害無益。說到底,在這個星球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關於原生質所形成的各種構造物,有著各種各樣令人難以置信的描述,而這些描述多半都是真的,儘管通常無法證實,因為這片海洋很少重複其演變過程。對於初次見到這些構造物的觀察者來說,最令人震驚的是它們稀奇古怪的形狀和巨大無比的尺度。如果它們發生在較小的尺度上,比如在某個小水塘里,人們可能會認為它們不過又是一種「大自然的怪胎」,是隨機性和自然界中各種力量盲目作用的一種表現。面對索拉里斯星上無窮無盡的各種形態,無論是天才還是平庸之輩,都同樣摸不著頭腦,這一事實使得研究這片活海洋上這些奇異現象的工作難上加難。吉斯既不是天才,也非平庸之輩,而只是一個學究氣十足的分類學家。他這種人外表上平靜自若,內心裡卻隱藏著一種對工作不知疲倦的激|情,而這種激|情將耗盡他的一生。只要有可能,他都會盡量使用描述性的語言,當他找不到合適的詞彙時,他就會設法造出新詞,但這些新詞往往不甚貼切,與其描述的現象不完全相符。然而說到底,無論是什麼樣的詞語,都無法確切表達索拉里斯星上所發生的事情。他所謂的「樹形山」,所謂的「伸展體」、「巨型蘑菇」、「模仿體」、「對稱體」和「非對稱體」,所謂的「脊椎體」和「快速體」,這些名稱聽上去很不自然,但同時的確給人勾畫出索拉里斯星的粗略輪廓,即使這些人只看過一些模模糊糊的照片和畫質很差的影片。當然,就連這個一絲不苟的分類學家也難免有欠考慮的時候。一個人即便是慎之又慎,也還是會不斷提出種種假設,有時候甚至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吉斯認為伸展體是所有索拉里斯構造物的基本形態,並將其和地球海洋里的潮汐相比,把它比作是放大了許多倍的海浪。此外,用心讀過該書第一版的讀者都知道,他最初給它起的名字正是「潮汐」。如果不是因為這反映了他當時搜腸刮肚的困境,這種地球中心主義的語言會讓人覺得好笑。如果真要和地球上的物體相比的話,這些伸展體比科羅拉多大峽谷還要大,它由一種奇特的材料構成,其表面是一層黏稠的膠質泡沫(不過這些泡沫會變硬,形成巨大而易碎的花彩裝飾,或是帶有巨大孔洞的網眼織物,有些科學家將其稱作「骨骼狀贅生物」)—而在它的內部,越往裡它就越結實,就像緊繃的肌肉,但很快,在大約十幾米的深度,它就變得比石頭還要堅硬,不過仍保持有一定的彈性。聳立在這個怪物背部上方的是兩堵像薄膜一樣緊繃著的高牆,那些「骨骼狀贅生物」就附著在上面,而伸展體本身則躺在這兩堵牆中間,綿延數千米,彷彿是一個獨立結構,就像一條剛剛吞下了整座山脈的巨蟒,正在一聲不響地消化著,它的身體時不時會像魚一樣緩緩地顫抖抽搐。但這隻是伸展體從上方高處、從飛機機艙里看上去的樣子。當你向它靠近,直到兩側的「峽谷岩壁」高出飛機足有幾百米的時候,你可以看到這條巨蟒的軀幹原來非常寬闊,一直延伸到地平線,而且還在不停地動彈,令人頭暈目眩,就像是一個懶洋洋、脹鼓鼓的圓柱體。第一眼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層層灰綠色的光滑黏液正打著旋,同時一閃一閃地反射著強烈的陽光。但當飛機緊貼著它的表面懸停的時候(這時,伸展體藉以藏身的「峽谷」的邊緣彷彿是地質坳陷兩側的高地),你可以看到這種運動實際上要複雜得多。它裏面有同心旋轉運動,深色的暗流縱橫相交,而且外面的覆蓋層有時會變成鏡面,反射出天空和雲朵,同時它中心的半液體物質會混合著氣體從表面噴發出來,伴隨著響亮的爆炸聲。這時你會漸漸意識到,那高聳在天空中、由正在緩緩結晶的膠質構成的峽谷兩壁,一定是由某種巨大的力量支撐著,而這種力量的中心就在你的腳下。然而,在肉眼看來顯而易見的事實,卻未必能被科學輕易接受。有關伸展體內部機制的激烈爭論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年,而索拉里斯星上有數百萬這樣的伸展體,像犁溝一般遍布這片浩瀚的活海洋。人們曾經認為它們是這個怪物的某種器官,用來進行物質代謝,或是起著呼吸或營養傳輸的作用,此外還有其他各種只有在落滿灰塵的圖書館書架上才能找到的奇談怪論。最終,每一個假設都被上千次艱苦費力而又往往充滿危險的實驗所推翻。而這一切還只是涉及到伸展體,即所有構造物當中最簡單,也是最持久的一種,因為它可以持續存在好幾個星期—這一點在這裡是非常特別的。
凱爾文,我們陷入了僵局。薩特里厄斯主張採取積極行動。他認為他有希望成功破壞中微子結構的穩定性。為了進行他的實驗,他需要一定量的海洋原生質作為F形體的初始原料。他建議你出去勘察一下,用容器收集一些原生質。你看怎麼做最好,你自己拿主意,但務必請將你的決定告訴我。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我覺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我寧願你來做這件事,但只是為了我們能夠有所進展,或者說至少表面上有進展。否則的話,我們就只有羡慕吉巴里安的份了。read.99csw.com
「我不明白……」
「不。不。你說我其實並不是哈麗。你說我應該離開。我願意離開。天哪!我真的願意,可是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我想離開,可就是做不到。我真是太、太可惡了!」
「不,」他打斷了我的話,「我指的不是那個……」
一支支考察隊在對稱體內部深處跋涉了數百千米,一路設置了許多記錄裝置和自動相機;人造衛星上的攝像頭捕捉到了模仿體和伸展體發芽、成熟與死亡的過程;圖書館越塞越滿,檔案資料越積越多,而為此付出的代價有時很高昂。先後共有718人在各種災難事故中喪生,其原因均為在這些龐然大物臨終之際未能及時撤出。在這些人當中,有106人死於一場著名的大災難,而它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遇難者當中包括當時已是70高齡的吉斯本人。事發時,一個很明顯是對稱體的構造物突然以通常屬於非對稱體的方式告終。79名身穿重型防護宇航服的遇難者,與他們的儀器和機械一起,在幾秒鐘內就被一場污泥狀黏液的爆炸完全吞噬。同時,駕駛著飛行器和直升機在這個物體上空盤旋的另外27人也被拖了下去。這個地方位於42度緯線和89度經線的交點上,在地圖上被標為「106噴發地」。但這個點只存在於地圖上,因為那個地方的海面和這片海洋上的其他區域並沒有任何區別。
一個人只能同時留意很少的幾樣東西,我們只能看到此時此刻發生在我們眼前的事情。如果要想象多個同時進行的過程,不管它們如何密切相關,如何相輔相成,都是我們力所不及的。即使是在相對簡單的現象面前,我們也有這樣的體驗。一個人的命運可能含義豐富,幾百個人的命運則難以領會,而成千上萬,甚至幾百萬人的經歷基本上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一個對稱體是幾百萬,不,是幾十億的N次方,它根本就讓人無法想象。我們站在它的某個中殿深處,這個中殿是一個十重克羅內克空間,我們像螞蟻般緊緊攀附在會呼吸的洞窟的褶皺上,望著四周巨大的平面高高陞起,在照明彈的光線下呈發灰的乳白色,它們互相交融,形成的結構輕柔和緩,無懈可擊,完美無缺,但同時又稍縱即逝,因為這裏的一切都在不停地變化—這個建築的中心內容便是有著明確目標和意圖的運動。我們看到了這一切,但這又能如何呢?我們所觀察到的只是整個過程當中的一個片段,就好比是超級巨人交響樂團里一根琴弦的顫動,而且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只是知道,但並不理解—與此同時,在我們頭頂上和腳底下,在它無底的深處,在我們的視線和想象力都無法觸及的地方,有千百萬個這樣的變換正在同時進行,它們就像用對位法譜寫的數學旋律中的音符一般緊密相連。因此,有人將其稱為幾何交響曲,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聽眾就是聾子。
「衷心感謝。」
某天,在這片海洋的深處,一個巨大的扁平圓盤開始漸漸變黑,它的邊緣參差不齊,表面上好像塗著一層焦油。十幾個小時后,它變成了一種層狀結構,越來越明顯地開始分裂,同時朝上沖向海面。觀察者會發誓說,在他眼皮底下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生死搏鬥,因為一系列無窮無盡的圓形波浪正同時從四周湧來,就像正在縮緊的嘴唇,又好似有生命、有肌肉、正在閉合的火山口。它們最後全都堆積在那個在大海深處搖曳的黑乎乎的幽靈上方,先是垂直上升,接著又驟然急降。每當這數十萬噸的重量突然暴跌時,都伴隨著一陣黏糊糊、咂嘴似的聲音,甚至可以說像是隆隆的雷聲,因為這裏發生的一切規模都大得驚人。那個黑色結構被迫下沉,每一次衝擊都好像把它砸得更扁,使它不斷分裂。每一塊裂片都像濕透了的翅膀一樣下垂著,一串串拉長了的部分從上面分離出來,逐漸變細,形成長長的項鏈狀,融合在一起,開始向上浮起,同時還拉扯著它們的母體,也就是那個正在四分五裂的圓盤,就好像它們仍然和它連在一起。與此同時,在海面上,一圈圈環形波浪仍然前赴後繼,不斷落入一個越來越明顯的圓形凹陷。這種遊戲有時會持續一整天,有時會持續整整一個月,還有的時候它就到此為止。一向認真謹慎的吉斯將這種變體稱為「夭折的模仿體」,就好像他不知從哪兒確定無疑地得知,每一場這樣的大動蕩,其最終目標都是所謂的「成熟模仿體」,也就是說,一群形似息肉、顏色很淺的贅生物(通常比地球上的城市還要大),而它天生的使命就是模仿外界的形體……當然,也有另一位名叫烏伊文斯的索拉里斯學家認為,這最後一個階段是一個「退化性」的階段,是一種衰退,一種壞死,而它所產生的猶如森林般的各種形狀則顯然是分支構造物脫離母體控制的表現。
「那很好。」他說道,同時露出了微笑,就好像我滿足了他的心愿。「這麼說你是反對薩特里厄斯的這個主意了?」
「不,」他馬上答道,「但是……又能有什麼壞處呢?」
「真的嗎?」
我拉著他的胳膊,把他領到了房間另一頭的幾張小扶手椅旁。哈麗在我先前坐著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但她把椅子推了推,好在看書時一抬頭就能看見我們。
我將她一把摟住,用盡全力抱著不放,就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在崩潰瓦解。我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濕漉漉、帶著鹹味的手指。我再三懇求,賭咒發誓,賠禮道歉,說那是一場愚蠢而討厭的夢。她漸漸平靜下來,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夢遊一般,眼裡的淚水幹了。她把頭轉開。
她將身體蜷縮得更緊了。
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只有帶隊的女教師用嚴厲的眼神衝著這位不守規矩的學生瞪了一眼,但陪同參觀的索拉里斯學家當中(我也是其中一員)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因為每一個對稱體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它內部發生的現象通常也是如此。有時候它裏面的空氣會不再傳導聲音,有時折射率會增大或減小,局部地方的引力還會出現有節奏的脈動變化,就好像這個對稱體有一顆跳動著的萬有引力心臟。有時研究人員的陀螺儀會變得像發了瘋一樣,或者是一層層強化電離層突然出現,接著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例子舉不勝舉。再說了,如果哪一天對稱體的奧秘終於被揭開,那還有非對稱體需要研究呢……
「你有沒有睡覺?」我站在她跟前,雙臂下垂。
「是薩特里厄斯,」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咕噥道,「他認為他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你知道的。」
「不,」她說,「別說這些,沒有必要。你對我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那個人是誰?」
「很簡單。它產生的將是一個中微子反作用場,普通物質不會受到影響。唯一將被摧毀的是……中微子系統。你明白嗎?」
她一下子又泣不成聲,面朝下倒在了床上。我站起身。涼風從通風口吹來,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我覺得有點冷。我披上浴衣,坐在床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
「哦,」我說,「這裏的某個人指的就是我,對吧?」
我覺得我整個臉一下子僵住了。
「你是說那封信?」我慢吞吞地答道,「我可以照辦,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實際上,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想搞清楚—」
「一個人面臨生命威脅的時候會怎麼辦,我就會怎麼辦。」我輕聲答道。
「我會考慮一下。」我說道。
「我不想你這樣叫我。我不想,你聽見了嗎?我不是什麼寶貝兒。我是……」
「你不想要我。」
她用雙手支撐著身體,慢慢坐了起來。我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細嫩的皮膚下一跳一跳的脈搏。我的臉再次變得麻木,我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要命。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模仿體,特別是較老的模仿體,非常適於現場考察,因為不管是淹沒在大海中的底部圓盤,還是在它上面建起的各種結構,都極為穩固,可供人們在上面安全行走。
不難理解,在研究工作的早期,科學家們一下子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模仿體身上,把它們當成了索拉里斯海洋的完美核心,以為人們渴望已久的星際文明接觸將會在這裏發生。但人們很快就發現,根本就沒有實現接觸的可能,因為這裏發生的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對形狀的模仿,沒有任何其他結果。
「親愛的。」
這些龐然大物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外表,儘管它們的外表也足以給人帶來噩夢。它們之所以令人恐懼,是因為在它們的內部,一切都變幻無常,就連物理定律都會暫時失去效力。正是那些研究對稱體的人總是聲音最為響亮地一再宣稱這片活海洋是有理性的。
「怎麼樣?」他說。
「你誤會了。」我答道,一邊搖著頭,臉上帶著微笑,希望自己的笑容足夠自然。「這並不是出於什麼道德上的顧忌,而是read.99csw.com一種生存本能。我可不想死,斯諾特。」
又及:請不要到無線電台室來。這點忙你還能幫得上我。最好還是打電話。
我一邊讀,心裏不由得一陣緊縮。我又仔細地把信看了一遍,然後將它撕碎,把碎片扔進水槽里。接著我開始給哈麗找防護服。光是這件事就夠糟糕的了。這和上次一模一樣,但她對此一無所知,不然的話,當我告訴她我必須到觀測站外進行一次短暫的勘察活動,並希望她陪我一起去的時候,她是不會那麼高興的。我們在小廚房裡吃了早餐(哈麗只咽了幾口),然後去了圖書室。
「我愛你。」
「那可不一定。」我反駁道,臉上帶著惡意的微笑。「你瞧,問題在於,薩特里厄斯屬於弗雷澤和卡約利的學派。按照他們的觀點,在中微子系統解體的瞬間,它的結合能將全部以光輻射的形式釋放出來。只會有強光一閃,可能不是絕對安全,但並不具有很強的破壞性。可是此外還有其他假說,還有其他有關中微子場的理論。根據卡亞特、阿瓦洛夫還有西奧納的理論,發射光譜則要寬得多,而且最大值位於高能伽馬射線的頻段。薩特里厄斯對他心目中的大師和他們的理論深信不疑,這很不錯,但還有其他不同的理論,斯諾特。你知道還有什麼嗎?」我繼續說道,因為我看得出,我的話已經在他身上起了作用。「我們還需要將這片海洋也考慮在內。既然它這樣做了,那麼它採用的一定是最佳方法。換句話說,在我看來,它的行為似乎支持這第二個學派的觀點,而對薩特里厄斯的觀點不利。」「把那張紙給我,凱爾文……」
「真的。」
我簡直想大聲尖叫。
模仿體基本上可以仿造出八九英里範圍之內的任何東西。一般情況下它產生的是經過放大的複製品,有時還會將其扭曲變形,造出滑稽的模仿物或是怪誕的簡化形式,尤其是針對機器。顯然,所用的材料全都一樣,是一種會很快脫色的物質。當這種物質被拋向空中時,它不會下落,而是懸在那裡,通過容易斷裂的臍帶狀結構和地面連在一起,並且可以在上面爬行,同時還可以收縮、變窄或膨脹,流暢地呈現出各種極其複雜的形態。不論是飛機、格柵還是天線桿,它都可以同樣快速地將其複製出來。模仿體只對人類沒有任何反應,或者更確切地說,對任何生物都沒有反應,包括植物在內——為了科學研究,不知疲倦的科學家們把植物也帶到了索拉里斯星上。然而,對於人體模型、人形玩偶、狗或樹木的小塑像,不管是用什麼材料製成,它都會馬上將其複製。
我沒有作聲。他什麼都沒說,不緊不慢地看了一眼正在專心讀書的哈麗,然後又將目光轉向我。我感到自己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我無法控制自己。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他正在搞這個東西。」他聲音沉悶地說道。他坐在那裡,彎腰駝背,身上的活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我,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會盡量和他取得聯繫。也許他正在計劃一些安全措施。」斯諾特喃喃道。他抬起頭望著我。「聽著,也許你……還是應該考慮一下第一個計劃……怎麼樣?薩特里厄斯會同意的。毫無疑問。那……至少是……一個機會……」
「我寧願把它稱作『屠殺計劃』……」我緩緩地說。
「沒錯。你不想要我了。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只是假裝沒看出來。我以為這也許只是我的想象或是什麼,但其實並不是。你的舉止……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根本不把我當回事。沒錯,這的確是個夢,但做夢的是你,是你夢到了我。你嘴上叫著我的名字,但心裏卻很厭惡。為什麼?為什麼?!」
「哈麗,這位是斯諾特博士。斯諾特,這是……我妻子。」
不過,像那樣的大型考察隊來這個星球訪問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個觀測站本身是通過來自衛星的監督建造而成的,如果不是這片海洋在僅僅幾秒鐘之內就能夠造出比觀測站大百萬倍的結構,它也可以算是一項令地球人自豪的工程。它的形狀是一個圓盤,直徑200米,中間有四層樓,邊緣是兩層。它懸浮在海面上空500到1500米之間,依靠的是由湮滅能量驅動的引力發生器。除了其他星球上的普通觀測站和大型衛星體普遍擁有的各種設備之外,它還裝備有特殊的雷達感測器。在平坦的海洋表面剛剛開始發生變化,顯示出一個新的有生命的構造體即將誕生的跡象時,感測器就會啟動額外動力裝置,使這個鋼鐵圓盤升入平流層中。
「不。你沒有變。是我,」她在我耳邊低語,「我身上出了什麼毛病。也許是因為這個?」
「第一個計劃,就是所謂的『思想計劃』,我們已經否決了,對吧?這第二個呢,薩特里厄斯已經在著手進行了。我們打算把它稱為『自由計劃』。」
「凱爾文……別裝傻了。現在這些已經全都無關緊要了。吉巴里安人已經死了。」
「你覺得怎麼樣?」
「對。他想到的就是你。」
當然,在模仿體「忙碌」的日子里,你也可以在它內部停留,但這時的能見度幾乎為零,因為從進行複製工作的腔囊上伸出的鼓脹枝杈中,不斷有白色的膠體懸浮物噴洒出來,像蓬鬆的粉狀積雪般不停地飄落。實際上,這些形體在近處根本無法辨認,因為它們個個都巨大如山。此外,當模仿體在「工作」時,它的底部會因濃密的降雨而變得黏滑,而這種泥濘在十幾個小時后便會硬化成一層比浮石輕許多倍的硬殼。最後,如果沒有適當的裝備,人們很容易就會迷失在這座迷宮裡,四周全都是脹鼓鼓的桿狀物,看上去有點像可伸縮的柱子,又有點像半液體的間歇噴泉,甚至在陽光普照下也是如此,因為太陽的光線也無法穿透這層不斷拋向大氣中的「模仿爆炸物」。
就這樣,人們的思維仍在地球和人類的觀念里繞圈子,而首次接觸則依然遙遙無期……
「那好吧,我告辭了。」他咕噥道,一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渾身的骨頭咔咔作響。「你願意做個腦電圖嗎?」他問道,用手指抹著圍裙,就好像是在擦一塊看不見的污跡。
「你要它做什麼?」我問道。我已經知道他將如何回答。
「可是哈麗,到底怎麼了?」
她伸手按下電燈開關,黑暗籠罩了一切。我在冷冰冰的床鋪上躺下,感到她溫暖的呼吸向我靠近。
她不寒而慄,抬起眼睛望著我,又馬上雙眼低垂。
「什麼事?」
「沒錯,但那些人用的都是軟輻射。這回可都是硬傢伙,他們對海洋使出了渾身解數,用的是最大功率。」
「你自己也曾經是屠夫。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但現在的情況將會完全不同。不論是『客人』,還是F形體,都將不復存在。那種物質結構一出現,就會馬上解體。」
在藍色太陽的白天里或恰好在日落前出現的對稱體會產生出尤為鮮艷奪目的光彩效果。這時它給人的印象就像是另一顆星球正在從這顆行星的體內誕生,每過一瞬間,它的體積就增大一倍。這個閃耀著火焰般光芒的球體剛剛從大海深處迸發而出,便馬上從頂端分裂成幾個垂直部分,但它並不是在解體。這個階段被不甚恰當地命名為「花萼期」,其持續時間僅有數秒。接著,這些伸向天空的薄膜狀拱門調轉方向,和看不見的內部連成一體,立即開始形成某種類似於矮胖軀幹的東西,裏面有數百種不同的現象正在同時發生。首次對其中心部分進行考察研究的是由哈馬雷率領的一支70人的考察隊。在它的正中心,通過某種大尺度多重結晶過程,會產生出一條軸向支撐樞紐,有時被稱作「脊柱」,儘管我個人對這種叫法不敢苟同。在這根陡峭的中央支柱剛開始形成的萌芽階段,支撐著它的是一束束垂直的柱狀膠質結構,從幾千米深的凹陷處不斷噴射出來。這種膠質極為稀薄,幾乎像水一樣。在這個過程中,這個龐然大物會發出一種沉悶迴響、經久不息的轟鳴聲,同時它的四周還包圍著一層粗糙的雪白泡沫,這些泡沫正在猛烈地顫抖不停。接下來,從中心到外圍,那些已經硬化的平面開始了一系列極為複雜的旋轉運動,上面積累著一層層從海底冒上來的可塑性物質。與此同時,前面提到過的那些深海噴泉開始凝結成柱體,就好像靈活的觸手一般,一群群地伸向由整體動力相互作用所嚴格確定的結構要點,讓人聯想到一個以千倍正常速度生長的胚胎身上某種巨大的鰓,上面流淌著粉紅色的血液和綠色的水流,那水的顏色很暗,幾乎像黑色。從這一刻起,對稱體便開始顯現出它最為異乎尋常的特點:它不僅能夠對物理定律產生影響,甚至還能使物理定律失去效力。首先,我們必須指出,沒有哪兩個對稱體是完全一樣的,每個對稱體的幾何結構都可以說是這片活海洋的「發明創造」。其次,對稱體會在其內部產生出通常被稱為「即時機器」的東西,儘管它們和人類製造的機read•99csw•com器毫無相似之處,這個名詞指的僅僅是它的操作有著某種「機械」的目的性。
「咱們到別處去吧……」
我沒有馬上回答,因為我喉嚨一陣發緊,不得不克制住自己。那是我們之間一句古老的咒語。這句話一出口,我們倆誰都不敢說謊,甚至也不敢有任何隱瞞。有一段時間,我們曾經以過分的誠實互相折磨對方,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拯救我們的關係。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好好想想,親愛的。」
午夜時分,燈光將我喚醒。我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另一隻手遮著眼睛。哈麗身上裹著一張床單,坐在床尾,她弓著身子,頭髮披散在臉上。她的肩膀顫抖著—她正在無聲地哭泣。
另一種更為複雜、更變化無常的構造物是所謂的「模仿體」,它在觀察者內心裡激起的反感可能最為強烈—這種反感當然是本能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吉斯對它一見鍾情,並將自己的畢生精力致力於對它的描述和研究,試圖弄清它的本質。他將其命名為「模仿體」,以表達對人類而言它最為奇特的一點:它喜歡模仿自身周圍的各種物體,不管距離遠近。
現在這個觀測站里幾乎已經空無一人。機器人全都被鎖在了底層的貯藏室里—我仍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你在走廊里遊盪時一個人都碰不到,就像是在一艘失事後隨波漂流的船上,船員已全部喪生,船上的機械卻完好無損。
「沒什麼?」他用和我一樣的口氣重複道,「我說,真是這樣嗎?」
「他一定是覺得你很漂亮。」
「真相?」她說道,「你發誓?」
「我告訴過你。那是斯諾特博士。」
在描述索拉里斯星上其他的構造物時,吉斯就像一隻在凍結成冰的瀑布上行走的螞蟻,用他乾巴巴的語言穩步前進,不容任何事情打亂他的腳步。然而在這個問題上,他卻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以至於他將模仿體的各個形成階段劃分成了一系列逐漸趨向完善的過程。
我聳了聳肩。
「好的。」我說道。他根本沒有理睬哈麗(哈麗正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書攤在膝蓋上),便走向門外。當門在他身後關上時,我站了起來。我展開手裡拿著的那張紙。紙上的那些公式沒有問題,我並沒有做手腳。不過我拿不準西奧納是否會認同我對他的理論所做的擴展——多半不會。我突然嚇了一跳。原來是哈麗走到了我身後,碰了碰我的胳膊。
她盯著那個黑乎乎、空蕩蕩的長方形,就是那扇破門原來的所在之處,昨晚我已經把它的殘骸搬到了貯藏室。需要裝扇新門,我心裏想。我把她放在了床上。
「他們只是把一束射線射進海洋里,同時根據各種不同的模式調節它的強度。」
我把眼睛閉了一會兒,突然間拿定了主意。斯諾特不是物理學家。薩特里厄斯把可視電話關掉了,或者是弄壞了。那正好。
「我得把它給薩特里厄斯看看。」
遺憾的是,在這裏必須插上一句,模仿體在實驗者面前這種俯首聽命的「順從」表現,在索拉里斯這顆星球上不僅極其異乎尋常,而且有時還會暫時中止。最成熟的模仿體有時會給自己過「休息日」,在此期間,除了非常緩慢地搏動之外,它什麼都不做。順便提一句,這種搏動用肉眼是看不見的,其節奏是每兩小時跳一下,必須藉助特殊的攝像記錄才能發現。
就在我把吉斯專著的第九卷放回到書架上時,我感覺到腳下覆蓋著一層泡沫塑料的鋼鐵地板突然顫動了一下。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但地板沒有再顫動。圖書室和觀測站的其他部分是完全隔離的,因此造成震顫的原因只有一個:觀測站上發射了一枚火箭。這個想法讓我回到了現實當中。我仍沒有完全拿定主意是否要按照薩特里厄斯的想法出去勘察。如果我假裝完全同意他的計劃,頂多也只能推遲這場危機;我幾乎可以肯定將會發生衝突,因為我已經下決心要盡全力保住哈麗。這裏面最關鍵的問題是薩特里厄斯是否有可能成功。和我相比,他有著極大的優勢—作為一名物理學家,他對這個問題的理解要比我透徹十倍,而荒謬的是,我卻只能指望這片海洋賜予我們的解決方案要更為高明。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仔細鑽研著縮微膠捲,力爭能夠從有關中微子過程的物理學所使用的極其高深的數學語言里理出哪怕是一絲頭緒。一開始,這件事似乎毫無希望,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有關中微子場的理論居然有五個,而且每一個都難上加難。這隻能清楚地表明一件事:它們當中沒有一個是十全十美的。然而,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些似乎有價值的東西。我正在把那幾個公式抄下來,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為了找到一個既直觀又容易讓人理解的對稱體模型,人們曾經做了不少的嘗試。其中頗為流行的一種解釋是由阿韋里安提出的,他對這一問題的表述如下:想象一座地球上巴比倫鼎盛時期的古老建築,假設它是用一種有生命、有反應和演變能力的物質建造而成。它的建築風格流暢地經過一系列不同的階段,首先在我們面前呈現出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建築形式,接著它的柱子開始變得細如秸稈,穹頂漸漸失去了重量。它高高陞起,越來越尖,拱門變成了陡峭的拋物線,最終摺疊在一起,向上飛升。哥特式建築就這樣出現了,並開始成熟、老化,漸漸化為其後期形式,先前的陡峭嚴峻被生機勃勃的狂亂爆發所替代,於是巴洛克風格的修飾過度在我們眼前愈演愈烈。如果我們將這個過程繼續下去,而且一直將這個不斷變化的結構看作是一個生物的不同成長階段,那麼我們最終將會看到航天時代的建築風格,同時也許離理解對稱體本質這一目標也更近了一步。
她茫然無助地搖了搖頭。
「我腦子裡的想法很奇怪。我不知道它們都是從哪兒來的。」
「哦,這麼說薩特里厄斯打算把一切責任全都推到他頭上?」
他的眼睛盯著我不放。我冷靜地坐在那裡,盡量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老鼠」
眾所周知,任何方程都可以用高等幾何的形象語言來表達,並可以構造出一個與其等價的立體圖形。從這個意義上講,對稱體是羅巴切夫斯基錐體和黎曼負曲率面的親戚,但由於它的複雜程度令人無法想象,因此只能算是很遠的遠親。它佔據著好幾立方英里的空間,代表的是一個完整數學系統的展開形式,而且這種展開還是四維的,因為方程中的某些關鍵係數是以時間來表達的,也就是說,是通過時間流逝所帶來的變化來表達的。
據統計,在大海上較為經常出現的構造物大約有三百種,它們產生的機會相當頻繁,每一種類型平均每天在海面上可以找到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其中和人類最不搭界的,也就是說和人類在地球上所經歷過的任何事物都毫無相似之處的,是吉斯學派所稱的對稱體。當時人們早已熟知,這片海洋並不會攻擊人類,而一個人除非是真的想要找死,不管是由於自己的輕率魯莽還是粗心大意,否則,葬身於原生質海洋深處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當然,在這裏我並沒有包括由於設備故障而造成的事故,例如供氧系統或空調裝置遭到損壞的情況),甚至就連伸展體的圓柱形河流和脊椎體高聳入雲、顫顫巍巍的巨大柱體都可以乘飛機或其他飛行器安全穿過,沒有絲毫危險。原生質會允許外來物體自由通過,以相當於索拉里斯星大氣中聲速的速度自動閃開,而且在迫不得已的時候,甚至還會在大海深處造出一條隧道(它在這一瞬間所動用的能量非常之巨大,據斯克里亞賓計算,在極端情況下可達109爾格!)。儘管如此,在研究對稱體時,人們非常小心謹慎,不停地進進退退,採取了多重安全措施,雖然這些措施往往是沒有事實依據的,而那些頭一批涉足對稱體深處的探險者,如今他們的名字在地球上已是婦孺皆知。
「它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這次事故發生后,在索拉里斯研究史上,首次有人呼籲要使用熱核炸彈對這片海洋進行打擊。事實上,這種想法的動機比復讎還要殘酷,因為這將意味著毀滅我們無法理解的東西。吉斯考察隊後備隊的副隊長名叫燦肯,只因為陰差陽錯,他才在這場事故中幸免於難—自動中繼站將大家正在研究的那個對稱體的位置指示錯誤,因此燦肯駕著飛機在大海上轉悠了半天,在爆炸發生幾分鐘后才終於到達,看到了爆炸留下的黑色蘑菇雲。事後,當大家正在權衡是否要進行熱核攻擊的時候,他威脅說要把觀測站,連同他自己和觀測站里剩下的另外18名工作人員一起炸掉。儘管誰都沒有正式承認過這個自殺性的最後通牒影響了大家的表決結果,但估計事實上應該如此。
「什麼事,親愛的?」
「這一定是做夢。」我故作隨意地說道,接著長出了一口氣。「咱們這就把燈關了,忘記一切煩惱,有什麼事情明早再說。明早如果心情好,我們再找九-九-藏-書些新煩惱,好嗎?」
當那些從大海深處噴涌而出的噴泉膨脹凝固,形成了厚厚的牆壁和四通八達的走廊過道,而那些「薄膜」也構成了一系列縱橫交錯的平面、突出物和天花板時,對稱體就變得名副其實,因為這時,它每一端內部所有蜿蜒曲折、錯綜複雜的走廊、通道和斜坡,在另一端都有著一模一樣、絲毫不差的複製品。
「再摟緊點兒。」她低聲耳語。然後過了好一陣,「克里斯!」
「我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在睡覺。也許是我生病了。我就這麼躺著,腦子裡想著事情,然後就……」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還有另外一組構造物能夠和這片活海洋完全脫離開來,脫離的時間有長有短。和前面提到的那些現象相比,它們出現的機會遠沒有那麼頻繁,因此觀察起來要困難得多。當它們的殘骸被首次發現時,人們將其誤認為是生活在海洋深處的某種生物的屍體,過了很久之後才發現並非如此。有時候它們看上去就像是長著好幾對翅膀的奇怪鳥類,正在漏斗形快速體的追逐下倉皇逃命,然而這個從地球上借來的概念,又一次成為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有時,儘管這種機會很少,在島嶼布滿了岩石的岸邊,你可以看到一群群不會飛的生物,像成群結隊的海豹,靜靜地躺著曬太陽,或是懶洋洋地爬向大海,好融化在裏面。
「不是。他那頭有個地方短路了,看上去像是他故意弄的,也許……」他用拳頭做了個動作,就好像是在砸什麼東西。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彎起左邊的嘴角,露出令人不快的微笑。
「什麼事?」我輕聲問道。
他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我坐在那裡,目瞪口呆。他慢慢收起了笑容,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皺著眉頭等待著。
「你的笑話還是自己留著吧。他想用我們當中某個人的腦電波來對這束射線進行調製。」
「比如說?」
「對不起,」這時他對哈麗說,「凱爾文,我想跟你談談……」
「沒錯,是我。」他答道。他的聲音很嘶啞,發紅的雙眼下有浮腫的眼袋。他身上穿著閃亮的橡膠防輻射圍裙,用鬆緊弔帶吊著,圍裙下面露出髒兮兮的褲腿,還是他一直穿著的那條褲子。他環顧著這個光照均勻的圓形大廳,看到哈麗站在靠里的一把扶手椅旁,不由得一愣。我們倆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垂下眼皮,他輕輕鞠了一躬,我用隨意的口氣說道:
「用X射線來傳經佈道,宣揚人類的高尚偉大,我認為這種做法愚蠢至極。你一定也這麼想。難道我說錯了嗎?」
「是的,這我知道。尼林也做過這個,還有其他一大幫人。」
「你也變了。我們大家都在變。但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現在看起來就好像……你一刻也離不開我……其中的原因你和我都不太清楚。但其實這樣也挺好,因為我也同樣離不開你……」
「怎麼了?」我低聲問道,知道自己可能會失聲。
「把這個給我……」
在一個模仿體「高興」的日子里觀察它(確切地講,真正高興的應該是碰巧在它上面的研究者),對一個人來講可能是一種終生難忘的經歷。這時它往往會經歷一種「創作爆發期」,並開始製造一件非凡的超級作品。在此期間,它會以外部形體為基礎,造出它自創的各種變體,各種比原物更為複雜的形式,甚至會造出其「形式化延續體」,用這種方式自娛自樂,一弄就是好幾個小時,令抽象派畫家欣喜不已,同時又讓那些試圖理解這些過程的科學家深感絕望,因為他們的努力往往徒勞無功。有時模仿體的活動中會顯露出孩童般的簡單質樸,而有時它又會陷入「巴洛克式的反常行為」,在這種時候,它所造出的一切全都鼓鼓囊囊,像是得了象皮腫一般。尤其是較老的模仿體,它們造出的形狀往往會讓人捧腹大笑。不過,我自己從來沒有被逗笑過,因為這種奇觀中所包含的奧秘總是讓我無比震撼。
在科學家們近乎絕望的探索過程中,擬人化和擬獸化的傾向一再抬頭。有些人將這片活海洋中不斷出現的新現象當成了「感覺器官」,或者甚至是「肢體」。某些學者(如馬爾滕斯和埃克奈)就曾一度把吉斯所稱的「脊椎體」和「快速體」視為後者。這片活海洋上的這兩種突起物噴入大氣層中,有時足有兩英里之高,然而將它們視為肢體,就像是把地震當成地殼的體操運動一般荒謬。
非對稱體產生的方式和對稱體相似,但其結局卻不盡相同,而且除了震顫、發光和閃爍之外,在它身上什麼都觀察不到。我們只知道它內部發生的過程快得讓人頭暈目眩,其速度接近物理運動速度的極限,而且這些過程也被稱作「經放大的量子現象」。它和某些原子模型在數學上有所相似,但這種相似性很不穩定,稍縱即逝,因此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偶然或意外事件。它存在的時間比對稱體要短得多,只有十幾分鐘,而且其結局可能更令人恐怖。先是一陣呼嘯的狂風把它吹得脹鼓鼓的,幾乎就要破裂;緊接著,在一層骯髒的泡沫下打著旋的液體將它飛速充滿,冒著可怕的氣泡,將一切淹沒;然後是一場爆炸,就像一座爛泥火山突然爆發,拋起一柱散亂的殘餘物,在隨後很長一段時間里,像一場稀稀拉拉的雨一樣落在不平靜的海面上。其中有些碎片像木屑一樣乾燥發黃,形狀扁平,看上去好像膜質的骨頭或軟骨,它們會被風吹到距爆炸中心幾十千米遠的地方,在那裡隨波漂流。
「這樣做的後果恐怕不太好,」我說道,「這違反了四國公約,也違反了聯合國的規定。」
對稱體出現時總是突如其來。它的生成可謂是一種爆發。在它出現大約一個小時之前,大海開始閃閃發光,就好像幾十平方千米之內的海面全都變成了玻璃。除此之外,海水的流動性和波浪的節奏都毫無變化。有時,對稱體會出現在一個快速體被吸收之後留下的漏斗狀旋渦附近,但並不總是如此。大約一小時后,這層玻璃狀的物質向上升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氣泡,反射出整個天空、太陽、雲彩和地平線,閃耀著色彩斑斕的光芒。各種顏色之間那種閃電般交相輝映的景色,一部分是由於衍射作用,一部分是由於光線的折射,真可謂無與倫比。
「克里斯!」
「他把可視電話關掉了?」我問道。
「克里斯!」
「我不知道,我沒跟他談過這件事,這並不重要。薩特里厄斯認為,既然這些『客人』總是在我們剛醒來的時候才出現,那麼顯然這片海洋是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從我們腦子裡提取出了製造它們的處方。它認為我們最重要的狀態是睡眠,所以才會這麼做。因此,薩特里厄斯想向它發送我們清醒時的狀態—我們有意識的思想。你明白嗎?」
我心想,不管她怎樣回答,我都必須保持冷靜。我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著她開口,就好像準備好要承受重重的一擊。
「我聽見了。」
「寶貝兒……」
「別這麼叫我。」
「你聽到了什麼?你誤會了,那隻不過是……」
「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你難道沒想到?畢竟是我第一個提出了中微子假說,難道不是嗎?你瞧,反作用場是可以生成的,它對普通物質沒有損害,這些都沒錯。但是當中微子系統開始解體的時候,在它失去穩定性的那一剎那,它所包含的結合能將作為過剩能量釋放出來。如果我們假定每千克靜止質量相當於108爾格的話,那麼,每個F形體釋放的能量就是5×108~7×108爾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就相當於觀測站里爆炸了一顆小型鈾彈。」
「沒什麼……」我猶豫了片刻之後答道,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對他有好感,但我覺得眼下需要對他保持警惕,或者更確切地說,對他來找我的意圖保持警惕。
從高處俯視,模仿體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城市,然而這隻是一種由於人們習慣於用熟悉的事物進行類比而造成的錯覺。天空晴朗時,所有這些幾層樓高的贅生物和它們頂上的柵欄狀結構都被一層熱空氣包圍著,使得那些本來就難以辨清的形狀看上去好像在不停地彎曲搖擺。只要有一朵白雲從藍天上飄過(我用「藍天」這個詞純粹是出於習慣,因為這裏的「藍天」在紅色太陽下是一種鐵鏽紅色,而在藍色太陽下則是一種恐怖的白色),它馬上就會做出反應。模仿體上突然開始發芽,一層可以延展變形的表皮向上伸展而出,幾乎和地面完全分離,像菜花一樣向外膨脹,同時顏色變淺,幾分鐘后就變得和那朵雲彩一模一樣,幾乎可以亂真。這個巨大的物體投下一片發紅的陰影,而模仿體頂端的某些突出部分似乎正在將它依次傳遞,其運動方向總是和那朵真正雲彩的運動方向相反。我覺得,光是為了了解這一現象背後的原因,吉斯都可能會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地球來客給模仿體上方帶來了很多物體和形狀,受此「刺|激」,模仿體會表現出異常活躍的行為,與此相比,像雲彩這樣的「孤立」作品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是……?」我說道,九_九_藏_書故作驚訝,「那你說說看。」
「好極了。」他說,「因為還有另一項計劃:改造一台羅赫機。」
二三十分鐘之後,這個龐然大物開始慢慢下沉,有時會先在它的豎軸上傾斜八到十二度。對稱體有大有小,但即便是它們當中的小個子,在開始沉沒時也高出地平線足有八百米,十幾英裡外都能看見。在它達到平衡狀態后立刻進入其內部是最安全的,因為這時它整體已不再下沉,同時又重新回到了豎直方向。最佳入口位於它最頂端稍下面一點。在這裏,相對比較光滑的極地「冰冠」周圍是一圈千瘡百孔的區域,滿是漏斗狀的開口,通向內部的腔室和通道。作為一個整體,這個結構可被看作是一個高階方程的三維展開形式。
我把她抱起來,她的身子還裹在床單里。床單的一角被淚水浸濕了,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搖晃著她。她撫摸著我的臉。
她打了個寒戰。
「你怎麼了?哈麗……」
「湮滅器……」
這時,如果真想看清這裏面的東西,你就必須趕緊離開,撤到很遠的地方,然而對稱體中發生的一切全都在它內部,到處都是增生繁衍,是如雪崩一般蜂擁而至的誕生,是無窮無盡的塑造過程。與此同時,每一樣被塑造的東西本身也在塑造著別的東西,而對我們所在之處發生的變化最為敏感的,是遠在數英里之外、相隔好幾百層的對稱體另一端,可以說比含羞草對觸摸還要敏感。在這裏,每一個暫時結構都有其自身之美,這種美不須依賴視力而得以實現,對所有其他同時出現的結構而言,每一個暫時結構既是共同創造者,又是樂隊指揮,而反過來它們也在對它進行塑造。這的確像是一首交響曲—不錯,但這是一首自我譜寫同時又自我扼殺的交響曲。對稱體的最終下場令人慘不忍睹。每一個見到過此過程的人都會禁不住覺得自己正在目睹著一場悲劇,甚至可能是謀殺。大約兩個小時,最多三個小時之後—這種爆髮式的增長,這種自我複製、自我繁衍的過程從來都不會持續更久—那片活海洋便會發起進攻。它看上去是這樣的:光滑的海面上出現了皺紋,本已平靜下來、覆蓋著干泡沫的海浪開始翻騰,一排排同心圓狀的波浪從地平線上奔涌而來,和那些幫助模仿體誕生的肌肉火山口同出一轍,但這回個頭要大得多,簡直無法相比。對稱體淹沒在水下的部分開始受到擠壓,於是這個龐然大物緩緩上升,就好像要被從這顆星球上拋出去。海洋膠體物質的最上層開始活躍起來,沿著對稱體的側壁越爬越高,將其完全覆蓋,同時還在硬化,將所有出口堵得嚴嚴實實。但和與此同時正在它內部深處發生的事情相比,這一切根本不算什麼。首先,各種形成過程,也就是建造各種結構的過程,會暫停片刻,然後突然加速。那些到目前為止一直都很流暢的動作,無論是不同結構之間的滲透摺疊,還是地基和天花板的添加,所有這些迄今為止一直有條不紊的過程,本來好像會延續好幾個世紀,此刻卻變得匆忙起來。就好像是由於危險迫在眉睫,這個龐然大物正在竭盡全力試圖完成某項重要工作,它給人的這種印象變得非常強烈。然而隨著變化速度越來越快,構造材料本身及其動態的那種可怕而令人作嘔的變形就越明顯。所有那些極其柔韌的平面都在軟化、鬆弛、下垂,各種失誤和未完成的結構開始出現,一個個奇形怪狀,殘缺不全。從目不能及的大海深處傳來一陣越來越響的轟鳴;好似垂死之人臨終氣息般的氣體,從狹窄的通道里摩擦而過,發出猶如打鼾和雷鳴般的響聲,使正在塌陷的天花板呼嘯不已,那聲音就好像出自沒有生命的聲帶或是長滿了黏糊糊鐘乳石的巨大喉嚨。儘管周圍正在發生著一場兇猛異常的運動—這畢竟是一場毀滅性的運動—觀察者的心中卻馬上充滿了一種死寂。這時,只剩下帶著怒號從海底深處吹來的狂風,穿過上千個豎井,支撐著這座高聳入雲的建築,同時整個結構開始下滑,像火焰中的蜂窩一般崩潰瓦解,儘管有些地方還能看到最後一絲抽搐,一些和其他部分失去了聯繫的雜亂動作,漫無目的,越來越弱,直到在來自外部的不斷攻擊下,這個已逐漸遭到損害的龐然大物像一座山一樣緩緩倒塌,消失在一片泡沫之中,這些泡沫就像伴隨著它如巨人般崛起的那些泡沫一樣。
「哈麗!」
「我們陷入了僵局,凱爾文。我聯繫不上薩特里厄斯了,我知道的只有我寫給你的那些東西,就是我們那次可愛的小研討會之後他跟我講的那些情況……」
「首先是X射線的事。吉巴里安和他做過的實驗,你還記得吧。有可能把這個實驗修改一下……」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我是……這裏同事當中不怎麼拋頭露面的一員,因此……」這段停頓越拉越長,越來越危險。「我還沒有機會認識您……」哈麗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他也趕緊伸出手握了握,我覺得他似乎有些詫異。他眨了幾下眼睛,站在那裡直盯著哈麗,最後我只好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假裝不明白他的話。他眯縫起充滿血絲的雙眼,俯身靠上前來,我的臉上可以感覺到他溫暖的氣息,他低聲道:
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但我不想馬上就輕易地表示同意。他現在成了我拖延戰術中的盟友。
我記得當我還是吉巴里安助手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學校旅遊團到亞丁的索拉里斯研究所參觀。那伙年輕人穿過圖書館的側廳,然後被領到了主廳,那裡存放著的主要是一箱箱的縮微膠捲。膠捲上記錄有對稱體內部一小部分的圖像,當然,那些對稱體本身早已不復存在。這些記錄一共有九萬多件—九萬卷膠捲,不是九萬張照片。一個大約十五歲的女孩,胖乎乎的,戴著眼鏡,臉上帶著一副堅定而聰慧的表情,突然開口問道:
「沒那回事!」
黎明是一片紅色。碩大的日輪低垂在地平線上。門檻上放著一封信。我撕開信封。哈麗在浴室里,我可以聽見她正在低聲哼唱。她還時不時把頭伸到門外,頭髮全都濕透了。我走到窗前,讀著那封信:
「就好像不僅僅是在我身體內部,而是還有更遠的地方,有點兒像……我也解釋不清楚,沒辦法用語言表達……」
然而,不管我們將這個比喻如何擴展,如何完善(事實上,的確有人試圖用特製的模型和電影來使它變得更為直觀),它也頂多不過是一種軟弱無力的嘗試,往壞處說則是一種逃避,甚至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因為對稱體和地球上的任何東西都毫無相似之處……
「哈麗,聽我講。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不是,」她搖了搖頭,「不是那種眼神。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到處都是……」
「他剛才看著我的眼神很奇怪……」
「怎麼發送?通過郵局嗎?」
在做薩特里厄斯想要我做的差事之前,我想先瀏覽一下有關力場問題和中微子系統的文獻。儘管我還不知道具體應該如何著手,但我已經拿定主意要監督他的工作。我的想法是,這個尚不存在的中微子湮滅器可以讓斯諾特和薩特里厄斯得到解脫,而我可以和哈麗一起在站外的某個地方等著,比如在一架飛機里,直到他們的「行動」結束。我在圖書室的電子目錄跟前搗鼓了一陣,向它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而它要麼是吐出一張卡片,上面只有短短几個字:「無相關文獻」,要麼就是邀請我進入物理學專業研究的茫茫叢林之中,讓我不知該從何下手。不知為什麼,我不想離開這個巨大的圓形房間,它光滑的牆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抽屜,裏面裝著無數縮微膠捲和電子記錄。圖書室位於觀測站的正中央,沒有窗戶,是觀測站鋼鐵外殼裡最與世隔絕的地方。誰知道呢,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裏感覺這麼好的緣故,儘管我的搜索一無所獲。我在這個寬敞的大廳里四處徘徊,最後在一個巨大的書架前停下了腳步。這個書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這與其說是一種奢侈(其實這種說法很難令人信服),不如說是一件飽含敬意的紀念物,它紀念的是索拉里斯星探險的各位先驅:書架上大約有六百冊書,包括了這個領域所有的經典著作,首先就是吉斯不朽的九卷本專著,儘管其中的內容大多已經過時。我將這幾本書拿下來,半坐在一張椅子的扶手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書沉甸甸的,把我的手都壓彎了。哈麗也給自己找了一本書,我從她背後探過頭去看了幾行。那是第一支考察隊帶來的為數不多的幾本書之一,而且書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吉斯本人,書名叫《星際廚師》。看到哈麗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為了適應太空旅行的艱苦條件而改編的食譜,我什麼都沒說,又回到了放在自己膝頭的這本珍貴書籍上。這套《索拉里斯研究十年記》是「索拉里斯叢書」的第四至第十三卷,而該系列最新出版的卷數已經到了四位數。
「怎麼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