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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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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難道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講嗎?」
「你當然可以,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到最後你總可以效仿我的做法。」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孩子般令人憐惜的笑容。
「是對她嗎?」
「什麼完全吻合?」
「出什麼事了?」我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道,「你哭了?」
「我知道。」
「也許在夢裡他還活著。」我慢慢說道。我已經無法確定剛才到底是不是一場夢。「他剛才還在說話,就在這兒。」我補充道。我困得要命。既然我這麼困,那我一定是睡著了,我傻乎乎地想到。我輕輕地吻了吻哈麗清涼的胳膊,把身體躺得更舒服一些。她答了句什麼,但我早已不省人事。
「你可真會撒謊……」她說道,聲音很輕很輕。
「哦,別管我。這並不是真的流淚。」她結結巴巴地說道。也許我不應該就此作罷,但是沒有什麼比「推心置腹」的談話更讓我害怕的了,再說我腦子裡還惦記著一些其他事情。儘管我知道斯諾特和薩特里厄斯的陰謀只不過是一場夢,但我還是開始考慮觀測站里能不能找到什麼順手的武器。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拿它來做什麼用,我只想把它弄到手。我對哈麗說我需要到貨艙和貯藏室去一趟,她默默地跟著我。我到處翻箱倒櫃,在各種容器里找了個遍。來到最底層的時候,我忍不住要到冷藏室看一眼。但我不想讓哈麗進去,於是我只把門開了一半,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黑色的裹屍布鼓鼓囊囊,遮蓋著下面長長的身軀,但從我站著的位置,我無法斷定那個黑人婦女是否還躺在原來的地方。在我看來,她那個位置好像是空著的。
「這沒關係。你不是能聽出我的聲音嗎?」
「克里斯,不管我是誰,我都絕對不是什麼寶貝兒。你保證過的,實話告訴我。」
「沒有的事!」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兩眼放光,一絲驚訝不已的微笑在她臉上舒展開來。
「我已經跟你講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但也許你知道……等等,我還沒說完。你也可能不知道。但如果你知道,而只是暫時不能告訴我,那你能不能在將來某個時候告訴我?那樣的話也還不算太糟。無論如何,你也算是給了我一個機會。」
「那你是誰?」
我半夜醒來,馬上渾身緊張,高度警覺,在床上坐起身。房間里一片昏暗,不過門開著一條縫,一道微弱的亮光穿過門縫從走廊里照進來。有什麼東西在不懷好意地嘶嘶作響,聲音越來越大,還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就好像有什麼又大又重的東西在隔壁拚命扭動敲打。是流星!這個念頭從我腦子裡閃過。流星打穿了防護層。那兒有人!這時傳來一陣長長的喘息聲。
「吉巴里安!」我大聲重複道。
「哦,你以為自己在做夢,就像你剛見到哈麗時一樣?」
「她在哪兒?」
「可你並不羡慕我……」
「什……」她說,「什麼?沒成功?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是的,是我。別開燈。」
「我為什麼要說謊呢?」
「可我希望她也在。」
我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這裡是觀測站,不是火箭飛船,而那種可怕的聲音……
「我別無選擇。你遲到了四天。如果你早些到的話,也許我就沒必要那樣做了。但你千萬不要自責,我還不錯。」
這句話連耳語都算不上,我根本就發不出聲音。我的臉似乎不屬於我自己,而是像一張硬邦邦的石膏面具。她的肋骨在白皙的皮膚下不停地上下起伏,頭髮被融化的雪花打濕了,胡亂地散落在頭枕上。她兩眼直直地望著我。
「那你又怎麼知道你是誰呢?」
「對,吉巴里安。當時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儘管說老實話,我還是什麼都不明白。當時有一點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不能……我不是……不知道結果會是這樣……沒完沒了。對此他一個字都沒提。也許他後來提到了,但當時你醒了,我就把錄音機關上了。即便是這樣,我所聽到的也足以讓我明白,我不是人,而是一個工具。」
「我懂。」
「哈麗!」我正要叫出聲,但這時卻聽到了腳步聲。是一個大個頭、腳步很沉重的人,就像是……
「或者什麼都不會發生。」
「吉巴里安。」
「克里斯。」她聲音沙啞地說。我握住她的手,她緊緊攥了一下作為回應,幾乎把我的手捏碎了。意識正在從她極度扭曲的臉上漸漸消失,她的眼白在眼皮之間閃動著,喉嚨里呼哧作響,全身開始抽搐,顫動不止。她的身子從手術台一側耷拉下來,我幾乎扶不住,她的頭撞在了一個陶瓷水池上。我把她拽起來,按在手術台上,但每當痙攣再次開始時,她都會從我手中掙脫。我立刻汗流浹背,雙腿軟得像棉花。當她的抽搐漸漸緩和下來時,我試圖再讓她躺下。她拚命喘著氣,喉嚨里嘶嘶作響。接著,在那張血跡斑斑的可怕面孔上,哈麗的雙眼突然一亮。
我沒有作聲九*九*藏*書,嚇得直往後退,將後背緊靠在一個柜子上。
「你愛我?」
我跑到走廊上。小實驗室的門大敞著,裏面亮著燈。我急忙沖了進去。
「吉巴里安?」我鎮定地說道。
「稍微有些誠意,克里斯。」
「但我不想那樣,你明白嗎?我不想讓你自殺。我想讓你留在這兒,和我在一起,別的我什麼都不需要!」
「你想怎麼樣?」我輕聲問道。我的口氣好像讓他很驚訝。他沉默了片刻。
「為什麼?」
「是的,是你。我也說不清。我覺得如果你真的是她,我恐怕就不能愛你了。」
「不是這種談法。」
「這是我嗎……?」她問道。
她搖搖頭。
我望著裝滿了手術器械和藥品的大玻璃櫃。氣管切開術?氣管插管?可是她的肺已經沒了!全都被燒壞了。藥品?有這麼多種!架子上堆滿了一排排五顏六色的小瓶和盒子。刺耳的喘息聲充滿了整個房間,霧氣仍在從她張開的嘴裏冒出。
「放開我!放開我!我讓你覺得討厭!我知道!我並不想這樣!我不想!你明白,你一定明白,那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這意味著什麼呢?你知道,後來我想,也許那個東西就隱藏在我身體里,也許它是……也許它的個頭非常小。但我不知道它在哪兒。現在我想,那實際上是我當時為了逃避而找的借口,因為我對自己準備做的事情害怕極了,我是在尋找另一條出路。可是克里斯,如果我的血和你的一樣……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那麼……不,那不可能。我的意思是說,那我現在就應該已經死了,對不對?這麼說畢竟還是有什麼東西,但是它究竟在哪兒呢?也許是在我腦子裡?但我的思想完全正常呀……而且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我是通過那個東西來思考的,那我應該馬上就知道一切,而且也不會愛你,而只是假裝,而且知道自己在假裝……克里斯,求你了,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我吧,也許這樣我們就能找到一些辦法?」
「這是我的私事。」
她來迴轉著頭,將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周圍寂靜無聲。在我身後另一個遙遠的世界里,水正在從一個沒關好的水龍頭裡不緊不慢地滴落下來。她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坐了起來。我朝後退了兩步。她注視著我。
「不!不。最好什麼都別說。」
「別害怕,我不會跟你大吵大鬧的。」
「哈麗,這裏更關鍵的問題是你的……命運,就這麼說吧。要知道,從本質上講,在這個觀測站里,你的命運就像我的命運,就像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一樣不可預知。其他人會繼續進行吉巴里安的實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而且她讓你感到厭惡……」
「克里斯,」她喃喃地說,把臉緊貼在我的肩膀上,「告訴我,我必須怎麼做才能讓自己不復存在。克里斯……」
「我發誓。」
「她在哪兒?」我問道。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床墊彈簧顫動了兩下。
「哦,是你啊,哈麗……吉巴里安呢?」
有那麼一刻,我還真以為她會把那些盤子全都扔到地上,但她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後沖我微微一笑。
「你難道沒聽見我剛才講的話嗎?我是來提醒你的!」
「沒有必要。這樣對我們倆都會更好。」
「你會離開嗎?」
「我先告訴你一些事情,然後你告訴我一些事情,好嗎?都要說實話,不管怎麼樣。」
「真有你的,吉巴里安,」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咕噥道,「跟著人家從一個夢跑到另一個夢,我說……」
「哈麗,」我又毫不放鬆地開口道,「錄音機不在架子上。」
「然後她就會回來?」
「你就會自殺。」
「你應該可憐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她。她永遠都是二十歲,不要裝作你不知道!」
「沒錯。是為了測試你們的反應,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你們每人都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東西,是根據你們內心裡某種被壓抑的記憶或想象製造出來的,大致就是這樣。反正你比我更清楚。他講的這些東西真可怕,真不可思議,如果不是這一切和事實完全吻合的話,我根本就不會相信他的話。」
她開始呼吸困難,嘴角冒出了泡沫,接著又開始渾身抽搐。我用自己剩下的最後一點力氣將她緊緊按住。她突然仰面倒在手術台上,震得牙齒咔嗒作響,一邊還在氣喘吁吁。
她走到桌子跟前,開始收拾桌上的盤子。我凝視著窗外深藍色的空曠大海。太陽正在下落,觀測站巨大的陰影在波浪上不緊不慢地移動著。一隻盤子從哈麗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板上。水在洗碗槽里嘩嘩作響。天邊的鐵鏽紅色變成了一種髒兮兮、泛著紅色的金色。要是我知道該怎麼辦就好了。哦,要是那樣該有多好。突然間一切都靜了下來。哈麗正站在我身後。
「你肯定看見了。」她回到房間時我說道。她沒有回答,只顧在鏡子前梳理九-九-藏-書著頭髮。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臉色蒼白,而且當她在鏡子里和我對視的時候,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種探究的意味。
「猜歸猜,可別隨便亂講。就當我是在這兒代替她吧。」
我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流穿過我的全身。
「你都在說什麼呀?」
「只管開口,我聽著呢。」
「不,」她說道,「你不是,因為你害怕。但聽我說,我做不到。這樣可不行。我對此一無所知。到現在我還是什麼都不明白。這怎麼可能?我……」她把緊握得失去了血色的雙拳貼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只知道哈麗!也許你以為我是在假裝?我不是在假裝,我發誓,我真的不是。」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克里斯……是我……」從我身邊傳來一聲耳語。
早晨,在灑滿紅色陽光的房間里,我記起了昨夜發生的事情。我和吉巴里安的那番對話是一場夢,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呢?我聽到了他的聲音,這一點我敢發誓,只是記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聽上去不像是在交談,更像是在做報告。做報告……
「哈麗……」
「你會對我講真話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平靜了下來。我鎮定地聽他講著。我感覺他好像站得更近了,就在床尾,但在黑暗中我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她打了個冷戰。
「不要講。」
「再好不過了。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於是我開始找熱水袋,但還沒等找到,我就改了主意,飛奔到另一個柜子跟前,在一盒盒安瓿瓶中間翻找。我終於找到了一支注射器,試圖用凍僵的雙手把它放進消毒器里,但我的手指僵硬,不聽使喚。我開始用手拚命敲打消毒器的蓋子,但我的手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唯一的反應就是一種輕微的刺痛。躺在那裡的她喘息聲更大了。我趕緊回到她身邊,只見她大睜著雙眼。
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對我來說,這一天可真算不上開心。
「我猜的。」
「我不知道。無論如何,和我相比,你死的可能性要小得多。」
「我可以相信哈麗。」我說道。我聽到一陣既輕又快的聲音:是他在笑。
「你不是吉巴里安。」
「這對你很重要嗎?她對你意味著什麼?」
「我本來想……你也看到了。不,不。放開我,我不想讓你碰我!我讓你覺得討厭。」
我放開她,站起身。她坐在了地板上。
「開始很像,」我說,「但現在我就說不上了。」
她默不作聲。
「寶貝兒,你在說什麼呀?什麼機會不機會……?」我嘟噥道。
「怎麼?你也不知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我麻木地躺在黑洞洞的房間里,盯著手腕上發光的手錶錶盤,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著自己的呼吸聲,覺得對什麼東西有些驚奇,但所有這一切—我盯著那圈淺綠色數字這一舉動,還有我心中的驚奇—全都沉浸在一種冷漠之中,我認為是由於自己疲憊不堪所致。我翻了個身,感覺床好像很寬,有些奇怪,像是少了什麼東西。我屏住呼吸。四周一片寂靜。我僵住了。仍沒有絲毫響動。哈麗呢?為什麼我聽不到她的呼吸聲?我用手摸了摸床鋪:床上只有我一個人。
她站在窗前,背對著我。窗外萬里無雲的天空下是一片空曠的深藍色大海。
哈麗正在洗澡,我聽見浴室里嘩嘩的水聲。我看了一下床底,幾天前我把錄音機塞到了那裡——錄音機不見了。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我是哈麗……可是……可是我知道,這並不是真的。你很久以前曾經愛過的……並不是我……」
「可是你不是死了嗎?」
突然間,一聲可怕的尖叫:
「你真的在這兒嗎?」
「對不起,」我咕噥道,「你說得對,這不是什麼要緊事。」
「克里斯,」她低聲道,「我們之間相處得怎麼樣?」
我別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能像一塊木頭一樣站在那裡,我的雙手既陌生又笨拙。我的雙腳、嘴唇和眼皮開始火辣辣地疼,越來越厲害,但我幾乎絲毫沒有察覺。一滴受熱融化的血從她臉頰上流了下來,畫出一道斜線。她的舌頭顫抖了幾下,又縮了回去,她仍在發出刺耳的喘息聲。
她等待著。
「你已經完全取代了她。」
「可是你怕她。」
「哈麗,」她又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可是……我……我不是哈麗。那我……是誰?哈麗?還有你,你呢?!」
「薩特里厄斯已經向斯諾特證明你騙了他。現在他們倆要合夥來騙你。他們假裝是在組裝X射線裝置,但實際上卻是在造湮滅器。」
「但是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而且我還記得你給我驗了血。我的血是什麼樣的,告訴我,說實話。你現在總可以說實話了吧。」
「什麼事,親愛的。你儘管說。」
「不錯。這跟與這片海洋的接觸有關。在我看來,這一切其實非常簡單。接觸意味著交流經驗,交流概念,或九_九_藏_書者至少是交流某些結果和狀態。但是如果壓根兒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交流呢?如果一頭大象並不是一個很大的細菌,那麼一片海洋就不可能是一個非常大的大腦。當然,雙方都可能會採取各種行動。而正是由於這種行動,我現在正面對著你,並且正在試圖向你解釋,對我來說,你比我生命中致力於索拉里斯研究的12年時間還要寶貴,而且我想繼續和你在一起。你的出現也許本來是作為對我的一種折磨,也許是一種恩惠,也許只是為了在顯微鏡下對我進行研究,也許是一種友誼的表示,也許是一種陰險的打擊,或者也許是一種嘲笑?也許全都有,或者—在我看來這是最有可能的—實際上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但是我們父母的初衷,不管它們之間有多大的不同,與我們又有何相干呢?你可以說我們的將來取決於他們的初衷,這一點我同意。我不能預測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你也同樣不能。我甚至不能向你保證我將永遠愛你。既然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那麼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說不定明天我就會變成一隻綠色的水母,這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但是在我們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當中,我們將永不分離。這難道還不夠嗎?」
「吉巴里安……?」我說道。那個聲音馬上就在一個詞的中間戛然而止。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咔嗒一響,同時我感到有一絲微弱的氣息吹在我臉上。
「你和我不完全一樣,這的確是事實。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就有什麼不好。恰恰相反。對此隨便你怎麼想,但正是多虧了這一點……你才沒有死。」
「我想是的。」
「那下面有好幾樣東西。我把它們全都放在那兒了。」她朝著葯櫃旁邊的架子指了指,接著又消失在浴室里。我跳下床,但還是找不到我要找的東西。
「哈麗!」
「你怎麼會以為我知道她在哪兒?」
我心想,我剛從一個夢裡醒來,卻還在另一個夢裡。
我揚起了眉毛。這個開場白我可不喜歡。
她站起身,睜大眼睛看著我。
「那是哪種?你瞧,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頭疼得厲害,還有一大堆令人煩惱的事……」
「哈麗。」我想開口講話,但我好像沒有了嘴,我的臉就像一張沒有生命的沉重面具。我只能獃獃地望著她。
「你在撒謊。我肯定讓你覺得討厭。我……就連我都討厭我自己。如果我能夠,要是我能夠的話……」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說道,「你愛我?我寧願你動手打我!」
「哈麗。」我說道,幾乎沒有吐氣,只是動了動嘴唇。她抬起頭。
「你能肯定你現在愛的不是她,而是我?真的是我?」
又是一陣沉默。哈麗蜷著身子坐在地上,我站在她身旁,凝視著空蕩蕩的房間,凝視著儀器設備白色的瓷漆表面,還有四處散落著的亮閃閃的工具,就好像是在尋找某個十分必要的東西,但什麼都沒找到。
熱水袋……
「怎麼了?」我心不在焉地咕噥道。我很想到樓上去看看,因為我覺得管道里好像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敲打聲,這說明薩特里厄斯正在擺弄高壓設備。但是一想到我必須和哈麗一起去,我馬上又失去了興緻。哈麗出現在圖書室還勉強說得過去,但是在樓上那些機器中間,她可能會給斯諾特提供說風涼話的機會。
「你那天夜裡開燈就是為了這個嗎?」我問道,同時突然感到喉嚨哽咽,說話很費力。
「也許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可怕。」
「我不知道。聽好了,你需要一件武器。對誰你都不能輕信。」
我向她伸出手,她卻躲到了房間的另一側,把一大摞盤子高高舉起,說道:
我這樣轉來轉去,沒有找到任何合適的東西,於是心情越來越壞,直到突然間,我意識到哈麗不見了。她隨後馬上就又出現了—她只是在走廊里落下了一大截—但是她居然會試著和我保持距離,這一點就應該給我敲響了警鐘,因為對她來講,哪怕是和我分離短短的一刻也非常困難。而我卻仍悶悶不樂,就好像有人冒犯了我,或者就像個白痴一樣。我的頭開始發疼,但我找不到治頭疼的葯,一氣之下,把葯櫃翻了個底朝天,而且又懶得再到手術室去。那天我的表現真是糟透了,這種情況實屬罕見。哈麗像影子一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時不時還會消失一陣。到了下午,我們吃完午餐之後(她基本上一口都沒吃,而且我也因為頭疼欲裂而沒有食慾,甚至也沒有主動勸她吃),她突然在我身邊坐下,開始輕輕拉扯我的襯衣袖子。
一股可怕的寒氣向我襲來。房間里充滿了一種霧氣,將人呼出的氣息頓時凝結成了雪花。一個裹著浴袍的身體倒在地板上,無力地翻滾著,一大團白色的雪花在身體上方打著旋。在這片冰雪雲霧的籠罩下,我幾乎看不見她。我撲上前去,把她攔腰抱起,浴袍灼傷了我的手,而她正在拚命喘息。我衝到走廊里,從一扇扇九九藏書門前跑過。我已經不再感覺到冷,只有她呼出的氣息凝結成一團團的雲霧,像火一樣燒灼著我的脖子。
「哦,比如說我不需要睡覺,還有我必須隨時和你寸步不離。昨天早上我還以為你憎恨我,因此我很難過。我的天哪,我可真傻。可是你說說,你自己說,這一切我能夠想象得到嗎?我是說,他一點都不憎恨他自己的那個女人,但是他說的那些有關她的話可真難聽!那時候我才明白,不管我做什麼都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我怎麼想,對你來說一定都是一種折磨。或者實際上還要更糟,因為折磨人用的刑具沒有生命,沒有惡意,就好像是一塊能掉下來砸死你的大石頭。然而一件能夠擁有好意、能夠愛的刑具,這實在是令我無法想象。我想至少告訴你當時我內心裡發生的一切,就是後來我聽了磁帶,明白了原委的時候。也許至少會對你有些幫助。我甚至試著把它寫下來……」
「是嗎?那我是誰?是你的夢?」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永遠都不會死?」
「因為我曾經做過一件很糟糕的事。」
「聽我說……」她說,「還有件事。我難道……真的……很像她?」
「也許你也是?克里斯!也許你也是?!」
「是的。可是我什麼都沒寫下來。因為當時我在自己內心裡努力搜尋,你知道……搜尋它們,搜尋那種別的東西,我跟你講,我幾乎完全瘋了!有那麼一陣,我覺得自己皮膚下面好像沒有血肉,就好像我身體裏面實際上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我只是一副外殼,是為了騙你的。你懂嗎?」
她垂下了雙臂。
「和我的一樣。」
「哈麗,親愛的!」
「做什麼的辦法?」
我旁邊有什麼東西在沙沙作響。
「哈麗!」我喊道。她從衣櫃後面探出頭來,臉上還在滴水。
「這怎麼講?」
「真可惜。如果這些盤子能打碎的話,我會把它們全都砸碎,哦,我真的會把它們全都砸得粉碎!」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呻|吟。她癱倒在地,不停地抽泣著。這聲叫喊讓我心如刀絞,我一個箭步來到她身旁,把她摟在懷裡。她拚命反抗,將我推開,一邊無淚地啜泣著,一邊喊道:
「哈麗……?」她重複道。她慢慢地從手術台上挪下來,站在地上。她搖晃了兩下,又恢復了平衡,向前走了幾步。她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好像很茫然,眼睛看著我,卻彷彿視而不見。
「你說的不可能是實話,我不是哈麗。」
然後我們去吃早餐。哈麗今天的舉止一反常態,但我又說不清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同。她不停地左顧右盼,有好幾次我跟她講話她都沒聽見,就好像突然間陷入了沉思。有一次,當她抬起頭時,我看見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
「你有沒有在床底下看見一台錄音機?小小的,袖珍型的……」
「不,我不怕。」
「沒錯,」我說道,「過去的一切都已一去不返,不復存在。但是你,此時此地的你,是我愛的。你明白嗎?」
「會的。」
「我想跟你談談。」
「不,你是他們的傀儡,但你自己並不知道。」
聽到她說「不管我是誰」,我感到喉嚨哽咽,只能獃獃地望著她,像個白痴一樣直搖頭,就好像是拚命不想讓自己再聽下去。
她沉默了好一陣。她的下巴抽|動了好幾下,最後她低下頭,輕聲道:
我沒有作聲。
「不,這真的是我。如果你非要鑽牛角尖的話,你可以說這是我的化身。但咱們就不要講廢話了。」
「她在哪兒?」
她灰色的大眼睛就像要把我吞下去一樣。
液氧。實驗室里有液氧,裝在杜瓦瓶里。當我把她抱起來的時候,我感覺腳底下踩到了碎玻璃。她究竟喝了多少?反正都一樣。她的氣管、喉嚨和肺部全都被灼傷了,液氧的腐蝕性比濃酸還要強。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發出的聲音就像撕紙一樣刺耳而乾澀。她雙眼緊閉——已是臨死前的痛苦掙扎。
「不,不,不。」她每呼出一口氣都會急忙喊一聲,每一聲都像是臨終的呼喊。但是抽搐再次襲來,她又開始在我懷裡扭動掙扎。在中間短暫的停頓里,她會拚命用力吸氣,弄得肋骨都在往外鼓。最後,她的眼皮終於半合在她無神的雙眼上,她的身體也不再動彈。我以為這就是到了盡頭。我甚至沒有將她嘴角上的粉紅色泡沫擦去。我站在那裡,身子俯在她的上方,耳朵里聽到遠處巨鐘鳴響,等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好讓我能在地上倒作一團。但她仍在呼吸,喘息聲越來越輕,幾乎已經聽不見,而她的胸脯也幾乎停止了顫抖,開始以一顆正常工作的心臟歡快的節奏上下起伏。我彎著腰站在那裡,她的臉開始恢復了血色。我仍沒有反應過來。我雙手手心裏全是汗,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變聾,彷彿耳朵里塞滿了棉花,但我仍能聽見鐘聲鳴響,只是現在變得很沉悶,就好像鍾舌有了裂縫。
「如果一個人夜裡睡不著,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他九九藏書的思緒會跑得很遠,而且想的東西也千奇百怪,你知道嗎……」
我勉強露出微笑,那樣子一定很難看。
「不會有任何結果?為什麼?這難道跟……這片海洋有關?」
「為什麼?聽我說,你也知道這實際上並不是你,而是我,對吧?」
「你是一片好心。不要以為我對你所做的一切沒有感激之情。你已經儘力了,但這無濟於事。三天前清晨時分,當我坐在你的床邊,等著你醒來的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當時就好像心智不全,就好像自己一頭霧水。我記不得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情,也記不得後來發生了什麼,而且我對一切都毫不驚奇,就好像剛從麻醉中蘇醒過來,或者是剛生完一場很長時間的重病。我甚至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病,只是你不肯告訴我。接著發生了越來越多讓我納悶的事,你也知道是哪些事。那次你在圖書室跟那個誰,他叫什麼來著,對了,斯諾特,在你跟他那次談話之後我就稍有察覺。既然你什麼都不願講,我就在夜裡起來,打開錄音機聽了一下。我就撒了這麼一次謊,因為後來的確是我把錄音機藏起來了,克里斯。錄音機里講話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別這樣!」我大聲喊道。她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好極了。」她說道,一邊站起身。我想說句什麼——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樣隨她去,但我的話全都憋在了嗓子眼裡。
「克里斯……克里斯……他不是……你不是自己說過他已經死了嗎……」
剛才我倆差點就吵起來了,就好像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場爭吵!
我握住她的手腕,上面已經摸不到脈搏。我扯開浴袍的翻領,把耳朵貼在她冰冷的身體上,就在乳|房下面一點。透過烈火燃燒般的噼啪轟鳴,我可以聽見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像駿馬奔騰,快得數不過來。我站在那裡,俯著身子,閉著眼睛。這時,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我的腦袋,是她將手指伸進了我的頭髮里。我凝視著她的雙眼。
「我已經解釋過,你不必告訴我。你只要說你不能就足夠了。」
「真的?」
「為什麼?」
「真是太可怕了。」她低聲道。
「我什麼都沒有隱瞞……」我聲音嘶啞地答道。
「告訴我,我需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說的都是心裡話,都是實話,別無其他。」
「你可能有你的理由,重要的理由。但是如果你想……你也明白……那就不要騙我。」
我在黑暗中傾聽著這個遙遠而沉穩的聲音,我馬上辨認了出來:這是吉巴里安在說話。我伸手一摸,床是空的。
「或者什麼都不會發生,而且說老實話,我寧願什麼都不發生,這甚至不是因為害怕(不過也許是有這方面的因素,我也說不準),而是因為它不會有任何結果。這一點我可以完全肯定。」
「別吵!」我喊道,一邊使勁搖晃著她。我們倆面對面跪在地上,兩個人都在沒有理智地大喊大叫。哈麗的腦袋拚命甩來甩去,撞在我的肩膀上,我用盡全力把她拉到懷裡。突然間,我們倆都停了下來,喘著粗氣。水還在從水龍頭裡不緊不慢地滴落下來。
「哈麗!」
我走到她跟前,想去擁抱她。但她推開我的手,掙脫了出去。
「是的。」
我不敢正視她的雙眼。她在尋找我的目光,但我假裝沒看見。
「哈麗……我求求你……」
「克里斯。」她聲音嘶啞地說,「還……還要多久,克里斯?」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她。」
「不。別轉身。」她說道,聲音壓得低低的,「這不是你的過錯,克里斯,我知道。別擔心。」
「哈麗,能讓我也說兩句嗎?」
這個問題把我問住了。我想從床上起來,但就是不能。吉巴里安在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懂他的話,只能聽見他的聲音。我拚命掙扎,想要克服肉體的軟弱,又一次用盡全力猛地一動……我醒了過來,拚命喘息著,就像一條半死的魚。周圍一片漆黑。原來是一場夢。一場噩夢。但我馬上聽到……「一個我們無法解決的兩難境地。我們其實是在折磨自己。多體屬生物所做的只不過是對我們的思想進行了有選擇的放大。為這種現象尋找動機是一種擬人化的做法。在沒有人類的地方,也就不存在人類可以理解的動機。為了繼續進行預定的研究計劃,我們要麼必須消滅自己的思想,要麼必須消滅它們的物質體現。前者我們力不能及,後者則過於像是謀殺。」
「是的。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是的。當時我們倆……」
我把她放在手術台上,撕開她胸前的衣服,望著她已被凍僵、仍在不停顫抖的臉龐。血已經在她張開的嘴裏凍結,嘴唇上也有黑黑的一層,微小的冰晶在她的舌頭上閃著光……
「你想死嗎?」
她抬起眼皮,我倆四目相對。
接著是一片寂靜。她端詳著自己的雙手,動了動手指。
「哈麗,如果你以為……哈麗,你知道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