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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

談話

「斯諾特,怎麼了?」
「為什麼沒可能?說到底,我又不是被拴在這兒了……此外,這也取決於我和斯諾特如何決定。你覺得怎麼樣,你一個人待著能堅持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嗎?」
我越說越慢,最後停了下來。斯諾特輕輕嘆了口氣。
「肯定要花一點時間,」我說,「聽著,要麼你跟我一起去,不過要在走廊里等著。」
「不用說,她沒有成功……不管怎樣,她已經知道自己是誰。」
「是的。」
「我會的。」我咕噥道。我盯著斯諾特,發現他的左手好像隨意地伸到了儲物櫃的門背後。這門什麼時候開了一條縫?多半已經有一陣了,只不過剛才那番談話讓我覺得難以應付,於是在激動之餘,沒有注意到。他的姿勢看上去很不自然……就好像……他在那兒藏著什麼東西,或者有人抓著他的手。我舔了舔嘴唇。
「斯諾特……斯諾特……」
「可以。現在嗎?」
「真的嗎?」
「那好吧,」我說道,「依你說我該怎麼辦?把她打發掉?明天又會出現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對吧?然後如此反覆?每天如此?要這樣折騰多久?為了什麼?這樣做對我有什麼用?對你,對薩特里厄斯,對觀測站又有什麼用?」
「住嘴!」我怒吼道,攥緊了拳頭。他眯起眼睛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種寬容的嘲弄。
這時,有什麼東西在沙沙作響,就好像是穿堂風吹動著鬆散的紙張。我僵在那裡,仔細聽著走廊里的動靜,但是這聲音來自更近的地方。就好像是老鼠那種尖厲的聲音……老鼠?這真是太荒唐了!這裏根本就沒有老鼠。我偷偷瞧了一眼那個坐著的傢伙。
「這也不行?那還有另一個辦法,非常簡單。我們不必讓它在觀測站著陸,可以讓它留在軌道上。我們只需要通過無線電聯絡……如果她還活著,她就會說話,那麼……」
「所有一切?包括她已經來過一次,而且你……」
然而它卻進入了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進來的。它將我的記憶全部篩選了一遍,發現了其中最令人痛苦的一點。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就在沒有任何幫助、沒有任何「輻射傳輸」的情況下,它穿透了雙重密封的保護層,穿透了觀測站堅固的外殼,在裏面找到了我的身體,並帶著它的戰利品逃走了……
「好吧。這可是你自己先提起來的。但請記住,她基本上就是一面鏡子,反映的是你大腦的一部分。如果她很美好,那是因為你的記憶很美好,是你提供了配方,周期性過程,別忘了!」
「好的。有人……陪你一起來嗎?」
「不要在我的話里挑刺。」
「記錄?你是說腦電圖?」
「那麼,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不是一個醜八怪!這是不是捆住了你的手腳?這正是其目的之所在,為了捆住你的手腳!」
「我警告過你。」
「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聽到我們在講什麼。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事情要瞞著你,只是我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斯諾特會說些什麼。」
「不對。我愛的是她。我已經告訴過你她曾經試圖做什麼。很多……真正的人都不會這樣做。」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她……是否能離開?如果她和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會有什麼不行……」
「不,當然不是。但我給你解釋過這是怎麼回事。每個『客人』剛來的時候都幾乎像個幽靈,除了從它們的……亞當那裡得到的一堆大雜燴似的記憶和圖像之外,它們基本上是一個空殼。它們在這兒和你待的時間越長,就變得越像人,而且也越獨立,當然,是在一定限度之內。這就是為什麼時間越久,就越難……」
「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九*九*藏*書
「我什麼都沒有假裝。」
「是有關實驗的事,我還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你明白,我寧願……」我沒有把話說完。
「好吧。這麼說她愛你,而你是想要愛她。這不是一回事。」
第二天,吃完午飯回來,我在窗邊的桌上發現了斯諾特留下的一張紙條。他說眼下薩特里厄斯暫時擱下了製造湮滅器的工作,好嘗試最後一次用高能射線對海洋進行照射。
「那得看情況……」她慢慢說道,一邊低下了頭,「只要我能聽見你的聲音,我想就應該沒事。」
我的心中突然充滿了恐懼,幾乎就跟昨晚一樣。我的腦電圖。我所有大腦過程的完整記錄,將被轉換成一束射線的振蕩,發射到下面的那片海洋里,發射到那個巨大無比、無邊無際的怪物深處。他是怎麼說的來著,「如果她消失了,你會痛苦不堪,對吧?」腦電圖是一部完整的記錄,包括潛意識過程在內。萬一我在潛意識裡想讓她消失,想讓她死去呢?否則的話,為什麼當她經歷了那場可怕的自殺未遂之後活了下來,我卻感到驚恐不已呢?一個人能為自己的潛意識負責嗎?如果我不能為自己的潛意識負責,那誰又能為它負責呢?我可真傻啊!為什麼我非得同意用我的腦電圖呢……當然,我可以事先將它審查一遍,但我反正也讀不懂。誰都讀不懂。專家們只能確定被測試者在想什麼,但就連在這一點上,他們也只能泛泛而談。比如說,他們可以說他正在解數學題,但具體是什麼數學題,他們就不得而知了。他們聲稱這是不可能知道的,因為腦電圖是一大堆同時發生的大腦過程經混合后的合成產物,而這些過程當中只有一部分和思想活動有關。那麼還有潛意識呢?他們對此根本就閉口不談。因此他們離破譯一個人的記憶仍然相距甚遠,不管這種記憶是否受到了抑制……那我為什麼這麼害怕呢?今早我還對哈麗講過,這個實驗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為如果我們自己的精神生理學家都讀不懂腦電圖的話,這個完全陌生的黑色液體龐然大物又怎麼可能讀得懂呢……
「親愛的,」我說道,「我得去見斯諾特。」
我覺得他並非真的對此感到驚訝。那他為什麼要假裝呢?我突然間不想再說下去,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就算是為了坦誠起見吧,我心想。
「你真是瘋了!」我咬著牙狠狠說道。
「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問道,又趕緊補了一句,「你要明白,我並不是出於好奇才問的,但如果你能搞清楚,也許就可以想辦法克服它。」
「什麼?」我冷笑著說,「是怪物,還是惡魔?嗯?」
「是的。」
「好吧。可是如果我受不了怎麼辦?」
「那麼當這種系統離開索拉里斯星的時候,它就會瓦解。」他替我把話說完,「對此我們無法預測,不過你已經做了一個實驗。要知道,你發射的那枚火箭……現在仍在繞著索拉里斯運行。我甚至在空閑時計算了一下它的運行軌跡。你可以飛上去,進入軌道,接近它,看看那個……乘客怎麼樣了……」
「她已經知道了……關於她自己的事。」我壓低了聲音,幾乎變成了耳語。他揚起了眉毛。
「我想讓你了解一下……我想讓你知道眼下的情況。」我咕噥道。
「哦,一定會的。」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們向自己的艙室走去,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那個該死的儲物櫃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說他在那裡藏了什麼……?而且我們的整番談話都被……我的臉開始感到火辣辣的,我忍不住用手蹭了蹭。天哪,這真是瘋了。而且說了半天,我們究竟決定了什麼?什麼都沒決定?噢,對九九藏書了,明天早上……
「自從那次我們在圖書室談話之後,她可能就起了猜疑。她還通過對我的觀察,做出了一些推斷,然後她又找到了吉巴里安的錄音機,聽了裏面的錄音帶……」
「克里斯?」哈麗輕聲呼喚道。我站在窗前,出神地凝視著正在降臨的黑夜。一層在這個地理緯度上依稀可見的纖細面紗遮蓋在星空上。那是一層薄薄的、均勻的雲層,高高在上,遠在地平線之下的太陽為它拂上了一絲難以察覺、帶著粉紅色的銀色光芒。
「好吧,我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收回我所說的有關假裝高尚的話,但逃避現實這一點我沒說錯。而且你的這種做法尤其危險。你不僅是在欺騙自己,而且你也在欺騙她,然後又回過頭來欺騙你自己。你知道由中微子物質構成的系統,它的穩定條件是什麼嗎?」
「當然。但有一點我們是知道的,那就是這種系統是不穩定的,只有在能量不斷輸入的條件下才能存在。這是我從薩特里厄斯那裡知道的。這些能量產生了一個變形穩定場。問題是,這個場究竟是來自外界,還是說它的來源就在『客人』體內?你懂得這二者之間的區別嗎?」
「你瞧見了嗎?」她說,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芒,「這樣挺管用,克里斯。我真高興,也許……也許情況會越來越好……」
「你不必替自己解釋,克里斯。我真希望我可以……也許時間不會很長?」
「愛誰?那是你的記憶。」
「昨晚在我睡著了的時候,她試圖自殺。用的是液氧……」
「對。」
他笑了。
「沒有。」
「你已經親口承認過……」
「對,你同意了的。有問題嗎?」他停頓了一下。
「到薩特里厄斯那兒去?」我有些驚訝,「他那兒誰都不讓進,你不是說就連電話都打不通嗎?」
「哦,我應該住嘴嗎?你知道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在這兒白費唇舌。你最好找些別的事情做。比方說,你可以把這片海洋好好揍上一頓,作為報復。你到底想怎麼樣?如果你—」他用手比畫了一個打趣的告別動作,抬頭望著天花板,就像是在目送著什麼東西遠去,「那你就成了混蛋?如果不那樣做,你就不是混蛋了?在你想號叫的時候卻面帶微笑,本來恨不得咬斷自己的手指,卻裝成一副高高興興、平平靜靜的樣子,難道這樣你就不是混蛋了?假如在這個地方,你不可能不當混蛋,那該怎麼辦?你只會在斯諾特面前大發雷霆,因為這一切全都是他的過錯,是不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親愛的朋友,你就不僅是個混蛋,而且還是個白痴……」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突然問道。一開始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錯了。」
突然間,我又聽到了先前那種尖厲的聲音,就好像有人在用指甲摳著牆壁。不知為什麼,我突然陷入了一種被動的、泥濘般的平靜狀態,就好像我正從某個很遠的地方,透過顛倒的望遠鏡看著這整件事,看著我們兩人。一切都顯得非常渺小,滑稽可笑,無關緊要。
「我們其實今天就可以開始,但是記錄會需要一些時間。」
「他不知怎麼把事情搞妥了。你要知道,我們之間是不談這種事的。至於你嘛……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咳,算了。你明天會去嗎?」
「克里斯……」哈麗的呼喚聲比剛才還要輕。我感覺到她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我的身邊,是感覺到,而不是聽到,但我卻假裝毫無察覺。眼下我想一個人待著,我必須一個人獨處一陣。我還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沒有下定任何決心。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凝視著漸黑的天空,凝視著滿天的星斗,它們就好像地球上群星九_九_藏_書的鬼影。剛才我腦中亂作一團的思緒漸漸被一種空虛所代替,接著,在這片空虛中出現了一個無言的念頭,既無動於衷,又確信無疑,那就是,在我心靈深處我自己無法觸及的地方,我已經做出了選擇,而我卻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甚至連鄙視自己的力量都沒有。
她點點頭。我穿過好似一堵牆的紅色陽光,來到走廊里。儘管走廊里有人工照明,但相比之下還是好似漆黑一片。小實驗室的門大敞著。在那排巨大液氧鋼瓶旁邊的地板上,杜瓦瓶的碎片像鏡子一樣閃著光,這是昨夜發生的那一幕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迹。我拿起話筒,撥通了無線電台室的號碼。小小的屏幕亮了起來,淺藍色的光好似一層薄膜,從裏面覆蓋在沒有光澤的玻璃屏幕上。這層薄膜突然裂開,斯諾特側著身子,從一把高椅子的扶手上方俯身過來,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在殘陽的紅色光芒中走出房門,把門帶上。哈麗在大約十步之外的地板上靠牆坐著,一見我便馬上跳了起來。
紅色的曙光在窗玻璃上閃耀著,將房間分成了兩半。我們在淡藍色的陰影里。在分界線的另一邊,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像是用銅做成。你可能會覺得,不管哪本書從書架上掉下來,都會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你很可能需要堅持自己的說法。我之所以對此發表意見,只是因為看到你越爬越高,而爬得越高,摔得就越慘,這個道理我想你也明白……明天早上九點左右到樓上薩特里厄斯那兒去一趟……好嗎?」
「我懂,」我緩緩說道,「如果它來自外界,那麼她……那麼這種……」
「繼續講。」當我們之間又陷入了一陣沉默時,斯諾特說道。
「你好。」他說。
「別說了!」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她說道,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穿過一道道紅色的光線走進艙室,在這片紅光背後,我只能隱約辨認出哈麗的剪影。「親愛的,我們可以走了。」我開口道,聲音裡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歡快口吻,但我的嗓子馬上就哽住了。只見她坐在那裡,身體緊靠在椅子上,兩隻胳膊肘鉤在扶手下面。也許是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太晚,或者是還沒來得及放鬆由於驚恐而緊縮的身體,擺出正常的坐姿—不管是什麼原因,有那麼一剎那,我看到了她正在與隱藏在她體內的那種無法理解的力量拚命抗爭,於是一股無法抑制的怒火湧上我的心頭,同時還摻雜著深深的憐憫。我們默默地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各個部分用瓷漆漆成了不同的顏色,建築師這樣做的本意是為了使得這個裝甲外殼內部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我遠遠地就看到無線電台室的門半敞著。一道長長的紅光穿過門射入走廊,因為太陽正好也照在這裏。我瞥了一眼哈麗,但她連笑都沒有沖我笑一下。我看得出,這一路上她一直都在專心致志地準備面對和她自己的那場抗爭。即將來臨的苦鬥已經使她的面孔發生了變化,她面色蒼白,臉龐似乎也變小了。在離門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她猛地停下腳步。我轉向她,她卻用指尖將我輕輕一推,讓我繼續往前走。突然間,和她即將面臨的折磨相比,我的計劃、斯諾特、這個實驗,還有整個觀測站,對我來說似乎全都變得微不足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對她實施酷刑的人。正當我要迴轉身的時候,走廊牆壁上那道寬寬的陽光里出現了一個人影。我趕緊加快步伐,走進了艙室。斯諾特就站在門口,好像正要出來迎接我。紅色太陽就在他身後,一道道紫紅色的光芒好像正在從他花白的頭髮上放射出來。我們倆互相對視了好一陣,一言不發。他似乎在仔細打量著我九-九-藏-書的臉。我被窗外的強光照得眼花,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從他身邊繞過,站在一個高高的控制台旁,檯面上伸出幾根可彎曲的麥克風支杆。他慢慢地在原地轉過身,從容地用目光跟隨著我。他的嘴習慣性地稍稍扭曲著,一會兒像是在微笑,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副疲憊不堪的鬼臉。他走到佔了整整一面牆的金屬儲物櫃前,目光仍然沒有離開我。儲物櫃前面兩側堆滿了無線電零件、熱電池和各種工具,好像全都是在匆忙中胡亂扔在了那裡。他拉過一把椅子,背靠著儲物櫃塗著瓷漆的門坐下。
「那我現在就回答你。我並沒有請你來談這個。我也沒有主動插手你的私事。我既沒有命令你也沒有禁止你做任何事情,即使我有這個能力,我也不會那樣做。是你,是你自己主動上門,把一切都攤在了我的面前,你知道為什麼嗎?不知道?是為了把心事全都講出來,把這個包袱甩給別人。我知道這種包袱有多重,我的朋友!沒錯,不要打斷我!我根本就不會阻攔你,而你,你其實想讓我站出來阻攔你。如果我擋了你的路,你也許會砸爛我的頭,因為那樣的話,至少你對付的是我,一個和你一樣有血有肉的人,而你自己也會覺得還像個人。可是現在這樣……你應付不了,這就是為什麼你要和我進行這番討論……實際上你是在跟自己討論!還有一件事你忘了提,如果她現在突然消失,你會痛不欲生。不,什麼都別說。」
他停了下來,對我懷疑地側目而視,口氣隨意地問了一句:
「是的。」
「不,你先回答我。比方說你和她一起乘飛船離開,然後你將目睹以下的變化過程。幾分鐘后,你的面前將會出現—」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你想要我……你想要我把她打發掉?我已經問過你了:我為什麼應該那樣做?你還沒有回答。」
「但那也是……一種實驗。你不這樣覺得嗎?」
到現在為止,我們倆一直保持著沉默,這多少已經有些奇怪。我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將注意力集中在寧靜的走廊上。哈麗就在那裡等著,但我卻聽不到絲毫動靜。
「你們什麼時候能準備好?」我問道。
「都不是。而是最普普通通的垂死掙扎。你難道真的以為它們永遠都不會死嗎?我向你保證,它們是會死的……如果是那樣,你會怎麼辦?你會不會再回來,好弄個……備用的?」
他沒有改變坐姿,仍然靠在儲物柜上,但這時他的雙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光芒。我站在控制台前,正對著半敞在走廊里的門板。我將聲音壓得更低了:
「火箭上的氧氣恐怕早就用完了!」我結結巴巴地說。
「凱爾文,我們大家都在逃避現實,把頭埋在沙子里,但至少我們自己知道這一點,並沒有假裝高尚。」
「你真這樣認為嗎?那麼……我們把這枚火箭收回來怎麼樣?這應該沒問題。它是可以遙控的。我們可以控制它脫離軌道,然後……」
「凱爾文……凱爾文……」他模仿著我的語調,顯得有些生氣,「好好想想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吧。你到底是想讓誰開心?你想救的到底是誰?是你自己,還是她?是哪一個她?是這個還是另外那個?難道你就沒有足夠的勇氣把她們倆都救下來?你自己應該知道這將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我再最後跟你講一遍:我們眼下的處境已經超出了道德的範疇。」
「很好,」他說,「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你以為我會阻攔你嗎?親愛的夥計,你想做什麼都隨你便。現在這裏都這樣了,如果我們還要互相脅迫,那可就真是太棒了!我根本沒有打算勸阻你,我只想向你指出一點:你這樣做,是希望在一種非人的情況下,表現得read.99csw.com像一個人。這也許很高尚,但同時也是徒勞。實際上我也不能肯定這到底算不算高尚,因為愚蠢的行為是否算得上高尚也很難說。但這和眼下的問題不相干。你是想退出任何進一步的實驗,一走了之,並帶她一起走。是這樣嗎?」
他的額頭上橫刻著一道道粗粗的皺紋,曬得棕黑的瘦削麵孔在拱形玻璃屏幕上傾斜著,就像是一條稀奇古怪的魚,正在透過魚缸玻璃向外張望。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
「繼續講。」他平靜地說。
「不用多說了,我明白。好吧,我會給自己找個只能聽見你說話聲音的地方。這樣就足夠了。」
「我看到了你的紙條,想和你談談。我可以過來嗎?」
「也許只是在這個該死的觀測站里才會這樣,」我說道,「就我而言,我會盡全力讓我們儘快離開這裏。」
「也許她不需要氧氣呢。我們是不是應該試試?」
「她什麼都知道了?」
「那我馬上就去實驗室給他打電話。我會把門開著。」
他沒有作聲,就像是在考慮如何回答,但他的沉默中還包含著某種別的東西……是什麼呢?那股無法察覺的微風又在沙沙作響,就好像是在一堵薄薄的牆後面。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
「不!」
如果實驗之後她消失了,那就意味著是我想要她消失,是我殺害了她。難道我明天應該不去嗎?他們不能強迫我。但我怎麼跟他們講呢?就這樣講—不行,我不能。不,我必須假裝,必須撒謊,無時無刻,直到永遠。這是因為,我內心中可能有一些想法,一些意圖和希望,有的殘忍,有的美好,有的則充滿殺機,而我對它們卻一無所知。人類已經著手與其他世界、其他文明相接觸,卻還沒有完全了解自己的犄角旮旯,自己的死胡同和豎井,還有自己被堵起來的黑乎乎的門戶。我究竟是出於羞恥而遺棄了她,還是說只是因為我缺乏勇氣?
「不,完全沒問題。」
「凱爾文,我很抱歉,但是你主動提起了自己的私事。你不愛她也好,愛她也罷。她願意為你付出生命。你也一樣。這一切非常感人,非常美好,非常高尚,隨你怎麼說。但是這個地方根本就容不下這些東西。容不下。明白嗎?不,你根本就不想明白。你已經被一種我們無法控制的力量捲入了一個周期性過程,而她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一個階段。一種重複的節奏。假如她是……假如有個醜八怪追著你不放,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你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打發掉,對吧?」
「好,好,」他說道,「那我等著你。」
「和她一起?」
「是一種恐懼。」她說道,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我甚至說不清自己怕的是什麼,因為我其實並不害怕,而只是迷失了自我。在最後一刻我還會感到一種……一種羞恥,我也解釋不清。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這就是為什麼我還以為這是一種病……」說到最後她聲音變得很輕,並且打了個冷戰。
「你走吧,」他輕聲說,語氣非常平靜,「走吧。」
「你的意思是說你早就知道會這樣。」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是的。」
「是的,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這隻不過又是一種假設,這種東西圖書館里已經有上百萬個了。得了吧,斯諾特,她是……不,我不想跟你談這個問題。」
「你說的是你自己,」我低著頭說道,「我……我愛她。」
「要知道,我只是覺得應該坦誠相待,所以才來告訴你我打算和她一起離開觀測站。」我試圖抵擋他的攻勢,可是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不能令人信服。斯諾特聳了聳肩。
「凱爾文,聽著,如果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你究竟打算怎麼辦?離開觀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