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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後,由於沒有任何反應,我們決定重複試驗。到目前為止,觀測站一直停留在43度緯線和116度經線的交點處,現在它開始向南移動,保持距離海面400米的高度,因為據雷達感測器和來自衛星體的射線照片顯示,南方海域的原生質活動現象有顯著的增強。
在整個這段時間里,觀測站里似乎沒有任何動靜。薩特里厄斯為實驗編好程序之後,設備就會自動重複實驗,我甚至拿不準是否有人在監控實驗的進展。而實際上,觀測站里正在發生的事情恐怕比你所希望的還要多——並不是在人與人之間。我一直在擔心薩特里厄斯會要求重新開始製造湮滅器;同時我也在等著看斯諾特將作何反應,因為他早晚會從薩特里厄斯那裡得知我在一定程度上誤導了他,誇大了破壞中微子物質可能帶來的危險。然而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起初我怎麼也想不通究竟是什麼原因。當然我心裏也在嘀咕,不知這是不是某種詭計,他們是不是正背著我做什麼準備工作,因此我每天都要去主實驗室地板下面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查看一下,湮滅器就放在那裡。我在那兒一直沒有碰到任何人,而且從外殼和電纜上的灰塵來看,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人碰過那個裝置了。
「你要趕我走?你也要這樣做?留鬍子的是你,你還要趕我走?難道你不想讓我再提醒你,向你提出忠告,就像星際夥伴之間應該做的那樣?凱爾文,咱們這就打開底下的艙口,朝它喊上幾聲,也許它能聽見我們?但它的名字是什麼?想想看,我們給所有的恆星和行星都起了名字,可也許它們已經有名字了呢?真是越俎代庖!來,咱們到下面去,去沖它喊上幾聲……告訴它,它把我們弄成了什麼樣子,直到它驚駭不已……它會給我們造出銀色的對稱體,用它的數學為我們祈禱,給我們送來血淋淋的天使,它感受到的痛苦將是我們的痛苦,它感受到的恐懼將是我們的恐懼,它將會乞求我們結束它的生命。因為它本身的一切,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對死亡的懇求。你為什麼不笑啊?我只是在開玩笑。作為一個物種,如果我們有更多的幽默感,事情也許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你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嗎?他想要懲罰它,懲罰這片海洋,他想要讓它用自己所有的山峰同時哀號……你該不會以為他有勇氣把他的計劃遞交給理事會那些老朽昏庸的元老們請求批准吧?那些老傢伙把我們送到這裏,來替別人犯下的罪過贖罪。你猜得對,他會臨陣退縮……但只是因為那頂帽子。那頂帽子他對誰都不會講,我們這位浮士德先生,他可沒那麼勇敢……」
到了第二天將近結束的時候,我們距極點已經很近,因此當藍色太陽的日輪幾乎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之下時,對面的一團團雲彩已經染上了少許紫紅,預示著紅色太陽即將升起。接著,在茫茫的黑色大海和空曠的天空之間,兩種刺目的顏色激烈交鋒,令人眼花繚亂,好似灼|熱發光的金屬,閃耀著毒物般的綠色與柔和暗淡、火焰般的紫紅色,海洋本身反射著兩個迎面相對的日輪,就好像被一分兩半,而那兩個日輪就像兩團熊熊燃燒的大火,一團猶如水銀,一團猩紅耀眼。這時,只要天頂上飄過小小的雲朵,光線照在波浪的斜坡上,伴隨著沉重的泡沫,就會泛起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彩虹般的閃光。藍色太陽剛剛在西北方的地平線上落下,指示器就發出了信號,緊接著,一個對稱體便read•99csw.com出現了。它和染著紅色的薄霧融為一體,幾乎無法分辨,只有個別地方鏡子般的反光暴露了它的存在,就像一枝巨大的玻璃花朵,從海天相交處生長出來。然而觀測站並沒有改變航向,大約十五分鐘后,那個紅色的龐然大物顫抖著,就像一盞忽明忽暗的紅寶石燈,又消失在地平線的後面。幾分鐘后,一根又高又細的柱狀物無聲地噴入大氣層中,足有幾千米高,由於行星表面曲率的緣故,它的底部隱藏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這顯然標志著我們剛才看到的那個對稱體已經壽終正寢。這根柱子一面鮮紅似火,另一面像水銀柱一般閃亮,接著它分開了無數枝杈,變成了一棵雙色大樹,樹枝末端不斷伸展,最後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朵蘑菇雲。蘑菇雲的上半部分在兩個太陽烈火般的照射下隨風飄蕩,踏上了遙遠的旅程,而它的下半部分則分散成一團團沉重的碎片,非常緩慢地下落著,足足佔據了地平線的三分之一。一小時后,這場奇觀的最後一絲痕迹也完全消失了。
「你留鬍子了?這下可好……」
我沒有作聲。斯諾特的雙腿抖得越來越厲害,淚水從他的臉頰上淌下來,滴在了他的西裝上。
這種平靜而又宏大無比的景象實在令人震驚,更是把哈麗給嚇壞了,但我卻無法向她解釋。儘管我是一個索拉里斯學家,這種現象於我於她一樣新鮮,一樣不可思議。不過在索拉里斯星上,每年都可以觀察到兩三次在任何目錄里都沒有記錄的形體和構造物,運氣好的話甚至還會更多。
每天都是一模一樣,彷彿褪了色一般,充滿了對一切的厭煩,帶著極度的冷漠,慢吞吞地一天天過去;我只是害怕黑夜,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夢的襲擾。我和不需要睡覺的哈麗一起醒著,吻著她,撫摸著她,但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而只是因為我害怕睡覺。儘管我根本沒有向她提起過這些可怕的噩夢,她一定也已經猜到了什麼,因為從她僵硬的舉止當中,我可以感覺到一種深深的羞恥感,而我對此卻無能為力。我提到過,在這段時間里,我一直沒看見斯諾特和薩特里厄斯。但斯諾特每隔幾天就會聯繫一次,有時是用紙條,更多的時候是通過電話。他會問我有沒有注意到什麼新的現象,有沒有任何變化,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被看作是這片海洋對我們多次重複的實驗所做出的反應。我會說沒有,然後問他同樣的問題。斯諾特則只是在屏幕深處搖搖頭,表示否定。
「這是誰乾的?是誰把我們弄成了這個樣子?吉巴里安?吉斯?愛因斯坦?柏拉圖?他們全都是罪犯—你知道嗎?想想看,在火箭飛船里,一個人可以像肥皂泡一樣破裂,或者完全凝固,或者被煮熟,或者來不及喊出聲就給炸得鮮血四濺,只剩下他的骨頭稀里嘩啦地碰在金屬艙壁上,在經過愛因斯坦修正的牛頓力學軌道上繞圈子,這就是我們前進道路上的撥浪鼓聲!而我們會心甘情願地上路,因為這是一個美好的旅程,直到我們來到了這裏,在這些艙室里,在這些餐具面前,在永生不死的洗碗機中間,還有一排排忠實可靠的儲物櫃,忠誠的廁所,這就是我們美好理想的實現……你瞧,凱爾文。我要是沒喝醉,是不會說這些話的,但是終歸應該有人把它說出來。終歸應該有人說的,對不對?你坐在那兒,你這個屠宰場里的孩子,你的鬍子越長越長…九*九*藏*書…這究竟是誰的錯?還是你自己來回答吧……」
這是這些夢裡最簡單的一種,其他的我無法描述,因為那些在夢中搏動不止的恐怖之源在我清醒時的意識當中沒有相對應的概念。在這些夢裡,我根本不知道哈麗的存在,也沒有發現任何白天的記憶或經歷。
這時我們將航向轉向東南,有一陣子沿著和那道山體屏障平行的方向移動,山間飄浮著紅色太陽白天里常見的雲彩,直到最後它們也消失在視野中。從第一次實驗算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天。
「住嘴!」我咬牙切齒地說道,「住嘴,給我滾出去!」
在這段時間里,斯諾特也像薩特里厄斯一樣不見蹤影,而且更讓人難找,因為就連無線電台室的可視電話也沒人接了。一定有人在控制觀測站的航向,但我說不上是誰,而且我也並不關心,儘管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由於這片海洋沒有任何反應,我也變得無動於衷,以至於兩三天後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也不再擔心,乾脆把它和實驗全都忘了個一乾二淨。我整天不是泡在圖書室里就是待在我的艙室里,哈麗總是和我形影不離。我看得出我們之間相處得並不好,而這種渾噩冷淡的拖延狀態不可能一直延續下去。我必須想辦法打破這種僵局,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可是我對任何改變都心有抵觸,就是拿不定主意。我沒有任何別的解釋,但我覺得觀測站里的每一件事情,特別是哈麗和我之間的關係,眼下都處在一種脆弱而危險的平衡狀態,任何改變都可能將其毀於一旦。為什麼?我也說不上。最為奇怪的是,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類似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種飄忽不定、懸而未決、就好像地震即將來臨的感覺,是來自某種無法用其他任何方式感覺到的存在,而這種存在充滿了整個觀測站的每一層艙面,每一個房間。也許還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來猜透它:夢。由於在此之前或是之後我都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幻象,我決定把夢的內容記錄下來,而正是因為這些記錄的存在,我現在才能夠多少對它加以描述;但這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幾乎完全失去了夢境本身那種可怕的豐富內涵。在某種幾乎無法形容的情況下,在一個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地板、沒有天花板或是牆壁的地方,我彷彿被縮在或是被囚禁在一種對我來說極為陌生的物質當中,整個身體成了一團半死不活、一動不動、沒有形狀的東西的一部分。或者更準確地說,我自己就是那團東西,失去了自己的肉體,被一些懸浮在某種介質里、起初模糊不清的淡粉色斑點包圍著;這種介質的光學性質和空氣不同,因此只有離得非常近的東西才顯得清晰,甚至是過於清晰,超自然的清晰,因為在這些夢裡,我身邊的環境比我醒著的時候所經歷的任何東西都更為客觀實在。每當我醒來時,我總是有一種反常的感覺,就好像夢裡的情景才是真實的現實世界,而我睜開眼時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它乾癟的影子。
第二天晚上,在藍色太陽預計升起之前大約一個小時,我們又目睹了另一種現象—海洋發出磷光。一開始,在黑暗籠罩的海面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亮,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發白的光芒,模模糊糊,隨著波浪的節奏緩緩移動。接著,這些光點連在了一起,並開始擴散,直到這種幽靈般的微光一直延伸到四面八方的地平線上。光的強度不斷增強,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隨九_九_藏_書後,這種現象以一種令人驚嘆的方式結束:整個海洋開始熄滅。一片前沿足有幾百英里寬的黑暗區域由西向東向前推進,當它從觀測站所在的地方一掃而過時,仍在散發著磷光的那部分海洋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延伸在陰影中的光芒,向東越走越遠。當它到達地平線時,它彷彿變成了一片巨大的極光,很快便消失了。不久后太陽升起,那片空曠死寂的廣闊海洋又重新伸向四面八方,帶著幾乎看不見的波紋,向觀測站的窗戶反射著水銀般的微光。海洋磷光現象已經有人描述過。據觀察,在一定比例的實例中,它發生在非對稱體出現之前,除此之外,它還是原生質活動局部加劇的一種典型標誌。然而,在接下來的兩周內,觀測站內外都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一次,在半夜裡,我聽到了一陣遙遠的呼喊,像是來自四面八方,但同時又像是憑空而生,音調極高,尖厲刺耳,拖得很長,更像是一種非人的高聲哀號。我從噩夢中驚醒,靜靜地躺了很久,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不能完全肯定這種尖叫是否也是夢。前一天,從我們艙室上方的實驗室里傳來了一種沉悶的響聲,就好像有人在搬動重物或是儀器設備;我覺得這種尖叫聲也來自那裡,但究竟是怎麼傳過來的並不清楚,因為兩層之間有隔音天花板。那個垂死的聲音持續了將近半小時,弄得我神經緊張,渾身是汗,幾乎半瘋,差一點就要跑到樓上去看個究竟。但最後那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移動重物的聲音還能聽到。
「懶得刮鬍子了,是不是?」他問道,兩眼盯著我不放。我沒有回答。
「什麼?誰都不是傻子!咱倆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談談?聽著,凱爾文,也許它是為我們好呢?也許它是想讓我們開心,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做?它從我們大腦里讀出了我們的願望,但只有2%的神經過程是有意識的。所以它比我們更了解我們自己。所以我們應該聽它的,應該默許。難道你不這樣覺得嗎?你不願意?為什麼——」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突然變了調,帶著哭腔,「你為什麼不刮鬍子?」
「什麼?我喝醉了?那又怎麼樣?一個人拖著這身臭皮囊,從銀河系的一端跑到另一端,好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價值,難道他就不能喝醉嗎?為什麼不能?你是不是也相信所謂的人類使命,嗯,凱爾文?吉巴里安跟我談起過你,在他留鬍子之前……你和他描述的完全一樣……千萬不要去實驗室,否則你會失去信仰……薩特里厄斯就在那兒,和浮士德正好相反,他正在尋找對付永生不死的辦法,你明白嗎?他是『神聖接觸』的最後一位騎士,我們能配得上的也就只有他了……他先前的想法也挺不錯—永久的垂死掙扎。不錯吧,嗯?永久的臨終劇痛……草……草帽……你怎麼就不喝酒呢,凱爾文?」
他的眼睛幾乎完全隱藏在腫起的眼皮底下,這時他的目光停在了哈麗身上。哈麗正站在牆邊,一動不動。
還有一些其他的夢,在裏面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實驗對象,身處在一片凝重死寂的黑暗中,實驗者正在慢慢地、十分仔細地研究我的身體,沒有使用任何感官工具;我感覺自己被穿透,被撕成碎片,被化為一片虛空,而這種無聲的、毀滅性的痛苦折磨的最底層則是一種深深的恐懼,只要我在白天想起它,就會讓我頓時心跳加速。
又過了兩天,實驗又重複了最後一次。到現在為止,X射線已經穿透了原生質海洋相當大的一片區域九_九_藏_書。在我們的南面,儘管還有300千米的距離,從我們所在的高度上,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阿雷尼德斯,即六個連成一串的岩石山峰,峰頂看上去白雪皚皚——這些白色物質實際上是沉積的有機物,表明這些地層曾經是海底的一部分。
「你把衣服弄髒了。」我說道。
在實驗停止后的第十五天,我醒得比平時早,被一場噩夢弄得疲憊不堪,覺得自己好像正在從深度麻醉中蘇醒過來。透過沒有遮掩的窗戶,可以看到紅色太陽的第一縷曙光,太陽的巨大倒影猶如一條燃燒著深紅色火焰的河流,將平坦的海面一分為二,原本死氣沉沉的海洋表面不知不覺地起了動靜。黑色的海面先是開始變淺,就好像覆蓋著一層薄霧,但這層霧本身卻有著一種非常實在的質感。有些地方出現了湍流中心,最後這種模糊的運動蔓延到了視野中的整個空間。黑色的海面消失了,隱藏在一層薄膜下面,薄膜凸起的地方呈淡淡的粉紅色,凹陷的地方呈珍珠般的棕褐色。剛開始這些顏色交替出現,在海面上這層奇怪的覆蓋物上裝點出長長的條狀圖案,在波浪搖擺時好像固定不動。接著,這些顏色混合在了一起,整個海面上覆蓋著一層由很大的氣泡構成的泡沫,大片大片地在觀測站的正下方和四周高高飛起。昆蟲膜翅般的泡沫雲在四面同時升起,直衝上空蕩蕩的深紅色天空,在水平方向上伸展,和真正的雲彩完全不同,並帶有氣球般鼓脹的邊緣。有些泡沫雲帶有水平條紋,遮住了低低的太陽光碟,在太陽的映襯下顯得像煤一樣黑;另一些更靠近太陽,取決於旭日光線的不同照射角度,呈櫻桃紅色或紫紅色。這個過程一直在繼續,就好像整個海洋正在脫皮,形成了一系列血紅色的輪廓線,暴露出隱藏在下面的黑色海面,接著又被一層新的硬化了的泡沫所覆蓋。這些泡沫雲有些飄得很近,在離窗戶只有幾米遠的地方經過,有一朵甚至用它看上去像絲綢一般柔軟的表面從玻璃上擦過,而最先升到空中的那一大群,在高高的天空中就像一群四散的鳥兒,現在幾乎已經看不見了,變成了一種透明的凝結物,在天頂消散而去。
「幾乎……一字不差……是不是,凱爾文?」他一邊咳嗽,一邊從嘴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去睡覺吧。」我嘟囔道。
「行了,」我厲聲說道,「你喝醉了。」
這是夢中的第一個景象,整個夢境就從這裏展開。周圍有什麼東西正在等候著我的許可,等著我的准許,等著我在內心裡點頭同意,而我知道,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內心中有某個東西知道,我不應該向這種無法解釋的誘惑低頭,因為我在沉默中承諾得越多,結果就越可怕。不過實際上我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應該會感到害怕,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任何恐懼。我等待著。有什麼東西從我四周粉紅色的薄霧中伸出來,觸摸著我,而我就像一塊木頭一樣無能為力,深陷在把我緊緊困住的東西裏面,無法退卻,動都不能動。那個東西用觸覺查看著我的監牢,既像是能看見,又像是在盲目摸索。它就像是一隻手,正在創造著我;在此之前我連視覺都沒有,而現在我能夠看見了—隨著那些手指在我臉上盲目地摸來摸去,我的嘴唇和臉頰依次從虛空中出現,而當這種觸摸分解成上千個無限細小的碎片,並開始擴展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一張臉和一個能夠呼吸的軀幹,被這種對稱的創造行為召喚到了世上。在我被創read.99csw.com造的同時,我自己反過來也在創造,一張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臉出現在我眼前,既陌生又熟悉,我試著和它對視,但無法做到,因為所有東西的比例都在不斷變化,因為這裏沒有方向,我們只是在出神的沉默中互相發現、互相創造了對方;我又成了活生生的自我,但是彷彿變得力量無窮,而另外那個生物—一個女人?—仍和我一起一動不動。脈搏開始在我們全身跳動,我們融為一體,彷彿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東西,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東西;接著,突然間,某種極度殘酷、難以置信、違背自然的東西滲入了這個緩慢的場景。那種創造了我們、像一張無形的金色斗篷緊緊依附在我們身上的觸摸,現在開始變成刺痛。我們赤|裸的白色身體開始流動,漸漸變黑,變成了一群群扭動著的蟲子,像空氣一樣從我們的身體里湧出,而我是—我們是—一團閃閃發光、像蟲子一般瘋狂蠕動著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又重新解開,永無休止,無窮無盡,而在那片無邊無際的空間里—不!—是我自己變得無邊無際,無聲地哀號著,祈求著自己被消滅,祈求著盡頭趕快來臨。但就在這時,我開始向四面八方同時擴散,一種比任何清醒狀態時都更為生動的痛苦向我襲來,集中在黑色和紅色的遠處,然後硬化成岩石,在另一個太陽或另一個世界的陽光下達到頂點。
我依然保持著平靜,但這種平靜正在逐漸凝聚成一種冷冰冰的憤怒。
「小心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大聲說道,「我給你一句忠告。他也是從不刮鬍子開始的。」
連續兩天,每隔幾個小時,肉眼看不見的X射線束,經過我腦電圖的調製,向幾乎平坦如鏡的海面進行著轟擊。
觀測站停了下來,原地不動,停留了大約三個小時,而這場奇觀則一直在持續。到最後,當太陽沉沒到地平線以下,我們下方的海洋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時,只見數千個金褐色的細長輪廓在天空中越升越高,飄浮著,排成無窮無盡的行列,彷彿掛在看不見的繩子上,一動不動,沒有重量。它們看上去就好像參差不齊的翅膀,一直向上升騰,這個壯觀的場面就這樣延續著,直到被黑暗完全淹沒。
「嗯?」他只是咕噥了一聲,嘴裏塞得滿滿的。他的吃相就好像是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他給自己倒了半杯葡萄酒,一飲而盡,抹了抹嘴,長舒了一口氣,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他盯著我看了片刻,然後咕噥道:
兩天後的傍晚,我和哈麗正坐在小廚房裡,斯諾特突然走了進來。他身穿一套西裝,一套真正的地球上的西裝,讓他變了樣子。他看上去更高了,也更老了一些。他幾乎連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就走到桌前,也沒坐下,就這樣彎著腰,開始直接從罐頭裡吃冷肉,一邊還大口啃著麵包。他不小心把袖子伸到了罐頭裡,上面沾上了油。
「哦,白皙的阿佛洛狄忒啊,生自海洋。肩負著神性的重擔,你的手……」他開始朗誦,接著又笑得喘不過氣來。
哈麗嘩啦一聲把盤子放進了洗碗池裡。斯諾特開始輕輕地來回搖擺,他做了個鬼臉,大聲地咂著嘴,用舌頭舔著牙齒。我覺得他這樣做是故意的。
他慢慢轉過身,離開了廚房。走到門口時,他扶在門上,好不至於跌倒。接下來還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帶著回聲從走廊里傳到我們耳中。我盡量避開哈麗的目光,但我們的眼神還是突然碰到了一起。我想走到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