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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

成功

我猛地站起身,開始踱步,越走越快。從牆邊走到牆角,然後再走回來。向前走九步。迴轉身,再走九步。
「走開。別管我。」
突然間,我看見他出現在我面前。他彎下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真相,真相!什麼真相?」
「問題在於,薩特里厄斯會試圖隱瞞某些事實。這一點我幾乎可以肯定。」
「哈麗,怎麼了?」
「羅赫機不管用。薩特里厄斯另外造了一台特殊的穩態消除器。很小,只在幾米範圍內有效。」
「禮物!我的上帝啊!」我放聲大笑。
「好吧。那咱們就遞交一份報告。」
「我知道,我知道。好的。沒事。你是個好人。它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可是為什麼呢?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它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都告訴了她些什麼?」
「別這樣!」他大喝道,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攥著他的手指,越握越緊,直到他的指關節開始咔咔作響。他眯著眼睛看著我,絲毫沒有畏縮。我放開他,走到牆角。我面對牆站在那裡,說道:
「稍後再說,凱爾文。冷靜點。」
「她在哪兒?」
「而你就不會?」
「你殺了她。」我輕聲說道。
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也許吧,」我說道,「對,有可能是我夢到的……」
「不會。現在不會了。這不僅僅關係到我們自己。你也知道這裏面都牽涉到什麼。它表現出了理性的活動。它擁有極高水平的有機合成能力,對此我們完全不了解。它還知道我們身體的整體構造、微觀結構、新陳代謝……」
「凱爾文!」

「要我結婚?真是胡扯,哈麗。除了你我誰都不需要。」
「我們發送的最後一份通報是在吉巴里安死亡之前。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我們必須確定『客人』出現的確切過程—」
他在胸前的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我從他手裡一把抓了過來。信封封著口,外面什麼都沒寫。我把它撕開,一張折成四折的紙掉了出來。上面的字很大,字體像是小孩子寫的,一行行參差不齊。我認出了這是誰的筆跡。
「不會。」
「換一種說法。」
「盲目的?」我重複道,拿不準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突然間,四面的牆壁好像都在朝著我倒下來。我閉上了眼睛。
「當然。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為什麼?」他非常平靜地問道,「凱爾文,你還是本能地把它當作人來看待了,尤其是現在。你恨它。」
晚上我們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又開始講我們的旅程,講我們回地球的計劃。read.99csw.com
「她不在了。」
「不會了。」
「真相。」
「沒有。」
「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她重複道,聲音越來越輕。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我的眼皮自動合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不,完全不是。也許它只是獲取了一個生產處方,而這個處方不是由語言構成的。作為一個牢固的記憶痕迹,它是一種蛋白質結構,就像是精|子的頭部,或是卵子。歸根到底,大腦里並沒有任何文字或情感之類的東西,一個人的記憶是用核酸語言寫在大分子非同步晶體上的圖像。因此,它取走的是我們大腦中刻得最清晰、藏得最深的印記,最完整、最深刻的印記,你明白嗎?但它根本不需要知道這個東西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具有著什麼樣的含義。就好比假設我們能造出一個對稱體,把它扔進這片海洋里,我們了解它的構造、技術和結構材料,但是完全不明白它是做什麼用的,也不知道它對這片海洋意味著什麼……」
她喝了一半,然後把杯子遞給我。我不渴。
「為什麼呢?」
「我很冷靜。告訴我。是怎麼弄的?」
「永遠都不會?」
第二天早晨和往常沒有兩樣。只有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我才用懷疑的目光瞥她一眼。午飯後我們並排坐在弧形的窗戶前,紅色的雲彩從窗外低低飄過。觀測站就像一艘船,在雲中穿行。哈麗在看書,而我則凝視著窗外,最近這已經成了我唯一能夠得以喘息的機會。我注意到,如果把頭偏到某個角度,我就能在窗玻璃上同時看到我們倆的鏡像,幾乎是透明的,但很清晰。我將一隻手從椅子扶手上拿起。在窗戶上,我看到哈麗先瞥了我一眼,看看我是不是在盯著大海,然後俯下身,吻了一下扶手上我剛才碰過的地方。我仍舊坐在那裡,姿勢僵硬,很不自然,而她又低下頭去讀她的書。
「你想怎麼樣?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他退到了桌旁。
我一下子挺身坐起。
「好吧,」我說道,「你為什麼不往下說?它還在我們身上進行了一系列……一系列的……實驗,一種精神活體解剖,依靠的是從我們頭腦中竊取的知識,全然不顧我們的意願。」
「是你乾的?!」
一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聽見哈麗悄悄從床上爬起身。我想把她拉回來。只有在寂靜中,在黑暗裡,我們才能享受到片刻的自由;只有在注意力分散的時候,我們才會暫時忘卻將我們團團圍住的絕望,從痛苦的折磨中得到暫時的緩解。她大概read•99csw.com沒注意到我醒了。我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她已經悄悄下了床。仍然半睡半醒的我聽到了她赤腳走路的聲音。我的心裏突然充滿了一種莫名的焦慮。
「那……那可能是你夢到的吧,克里斯。我哪兒也沒去。」
「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會結婚嗎?」
「那她……」
她向我俯過身來,我在嘴唇上感覺到了她的呼吸。她緊緊抱住我,非常用力,以至於我腦中難以抗拒的睡意一時煙消雲散。
「哈麗,」我輕聲說,「你昨天夜裡到哪兒去了?」
「你是說有效半徑很小?」
我放開了他。「隨你的便吧。」
「聽著,我們要提交一份報告。我們要求和理事會直接聯繫,這可以做到。他們會同意的。他們必須同意。這顆星球將被排除在四國公約的適用範圍之外。任何手段都允許使用。我們要把反物質發生器運來。你覺得有什麼東西能擋得住反物質嗎?什麼東西都擋不住!什麼都不行!什麼都不行!」我得意揚揚地喊道,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不會了,凱爾文。你還記得那些升起的泡沫嗎?從那時起它們就再沒有回來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記不清了。我一定是半裸著身子跑遍了整個觀測站。我記得自己甚至衝進了冷藏室,然後是最後一個貯藏室,用拳頭猛砸緊閉著的門。我甚至可能去了好幾次。樓梯在我腳下咚咚作響,我摔倒了,又爬起來,沖向別的地方,直到我來到那堵透明的屏障跟前,它後面就是通向外面的艙口—一扇雙層加固門。我用盡全力推著它,一邊大喊著,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有個人一直跟著我,這時他把我拽住,要把我拖到某個地方。然後我到了一個小實驗室里,襯衫被冰冷的水浸得透濕,頭髮濕漉漉地黏在一起,鼻孔和舌頭被醫用酒精刺得生疼。我嘴裏喘著粗氣,半躺在冰冷的金屬台上。斯諾特穿著他污跡斑斑的亞麻布褲子,在葯櫃旁忙作一團,他打翻了什麼東西,把各種器具和玻璃器皿弄得叮噹亂響。
「哈麗!」我大喊著,站在走廊中間,拚命地揮舞著雙臂。「哈麗……」我又聲音嘶啞地喊了一句,但我已經知道出了什麼事。
「你要打我的話就動手,」他說,「可我還是要說。」
「我愛你。」
紅色的晨曦將我喚醒。我的腦袋像灌了鉛,脖頸僵硬,就好像整條脊椎變成了一根骨頭。我的舌頭感覺很粗糙,令人噁心,在嘴巴里動彈不得。我一定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中了毒,我心想,一邊費力地抬起頭。我伸手去摸哈麗,但只摸到read.99csw.com了冰涼的床單。
再下面有一個單詞被劃掉了,但我能勉強辨認出來:她先寫下了「哈麗」,然後又塗掉了;另外還有一個字母,看上去像是H或是K,塗成了一個黑坨子。我又讀了一遍,接著又一遍。然後又是一遍。這時我已經非常清醒,不會再歇斯底里,我甚至幾乎說不出話,也無法呻|吟。
「永遠都不會。」
「再沒有回來過?」
「如果你不想談地球的事,那你想談些什麼呢?」她關燈之後我問道。
「報告里有兩件事。第一是事實。第二是我們的要求。」
「別管那些。我們要提些什麼要求?」
「是的。難道你就不會這樣做嗎?如果換成是你的話?」
「怎麼會?真是那台裝置?!」我吃驚地問道。
床上空蕩蕩的,房間里也沒有人。太陽照在窗戶上,反射出好幾個紅色的圓盤。我跳到地板上。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像個醉漢一樣跌跌撞撞。我扶著傢具,來到衣櫃前。浴室里沒有人。走廊里也空蕩蕩的。實驗室里也空無一人。
「你哪兒也沒去?」
「別撒謊,你知道我的意思。那天晚上是你在跟她說話嗎?是你讓她給我下了安眠藥,為的是……你到底把她怎麼樣了?快說!」
「哈麗?」我低聲道。我想大聲呼喚,但又不敢。我在床上坐起。通向走廊的門微敞著,一道窄窄的亮光斜穿過房間。我覺得自己能聽見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她在跟什麼人說話嗎?這個人是誰呢?
「是的。」
「你想摧毀它?」他說,「為什麼?」
「是的。我們沒有足夠的材料做更大的。」
「我不想。明白嗎?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
「我不走。」
「可是,可是哈麗……」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就好像我至少喝了一整瓶葡萄酒。
「湮滅器。」
「她還會回來的……」我低聲說,閉上了眼睛。我頭一回不再感到害怕。我不再害怕她像幽靈般再次歸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曾經對此怕得要死!
他遞給我一杯溫熱的液體。我看了一眼,然後突然將杯子里的東西全都潑在了他的臉上。他向後退了一步,擦著自己的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站在他面前,比他高出許多。他看上去可真矮小。
「別煩我。」
「我也不知道。我一個人過了十年,也沒有結婚。我們還是不談這個了,親愛的……」
「為什麼不……」
「把這個喝了。」
「不。沒什麼。」
「由你決定吧。我現在沒心情。她在……走之前說什麼了嗎?」
「你在說什麼呀?」
「等等。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該不會是https://read.99csw.com打算繼續留在觀測站吧?」
「哈麗已經不在了。」他慢慢說道,每個字都很清晰,一邊把臉湊到我跟前,就好像他剛剛打了我一巴掌,正在觀察其效果。
親愛的,是我主動提出要他這樣做的。他是個好人。我不得不騙你,這非常不好,但沒有別的辦法。我求你一件事—聽他的話,不要傷害你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時光真的很美好。
「那邊桌上有杯果汁,請幫我遞一下。」
「是怎麼弄的?」我低聲道,「怎麼弄的?」
「當然,按照我們對這個詞的理解。對它來說,我們的存在和我們彼此之間感覺到的不一樣。我們能看到彼此面部和身體的外表,因此我們互相之間把對方視為個體。對它而言,這是一層透明的玻璃。它畢竟能輕而易舉地鑽進我們的大腦。」
「不。凱爾文,它畢竟是盲目的……」
「這些不是事實,甚至連推論都不是,凱爾文。這些是假設。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的確顧及了我們頭腦中某個封閉而隱秘的部分所期望的東西。這有可能是一種……禮物……」
「沒有。一定是你夢到的。」
「我盡量不歇斯底里。」
「我想留在這裏。是的。」
「我懂。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它願意的話,它就可以和我們互相溝通。」
「是的,現在。」
「什麼?」
「我們非得現在就談這些嗎?」
「為我的健康乾杯。」她微笑著說。我把果汁喝完,感覺味道有點咸,但沒有多想。
她猛地把額頭緊緊靠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覺到她緊繃的眼皮在抖動,還有濕漉漉的淚水。
「沒有,什麼都沒說。就我而言,我認為現在出現了一個機會。」
「你就不能閉嘴嗎?」我抓住他的胳膊。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就像是同一天在不斷重複,沒有任何變化。窗外的遮陽板升起落下,晚上我一個接一個地做噩夢,早晨我們從床上起來,遊戲又重新開始,可是難道這真是一場遊戲嗎?我假裝冷靜,哈麗也是一樣,這種無聲的協議成了我們最終的逃避手段,明知彼此在互相欺騙,卻心照不宣。我們談到了許多關於我們將如何在地球上生活的事情,我們將在某個大城市的郊區安家落戶,再也不離開藍天綠樹。我們還一起夢想著將來家裡的裝潢和花園庭院將是什麼樣子,甚至還對細節爭論不休——樹籬、長凳……對於這一切,難道我相信過哪怕是一秒鐘嗎?沒有。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我很清楚。因為即使她能夠離開觀測站—並且活下來—那也只有人才能在地球上著陸,而一個人的身https://read.99csw•com份必須由身份證件來證明。第一道檢查手續就會把這條路堵死。他們會試圖辨明她的身份,首先就會把我們倆分開,這樣她馬上就會露餡。這個觀測站是我們倆唯一能夠共同生活的地方。哈麗知道這一點嗎?肯定知道。有人告訴她了嗎?根據已經發生的一切判斷,多半是這樣的。
「不。」他說道,搖了搖頭。
「好吧。但那又怎麼樣?你究竟想說什麼?如果它能創造出一個只存在於我記憶中的人,讓她死而復生,而且讓她的眼睛、她的動作、她的聲音……她的聲音……」
「不,就談這個,我們就要談這個。如果我要你那樣做呢?」
我轉過身,又開始踱步。
「夜裡?」
我們在床上躺下后,她說她想喝點東西。
「坐下。」
「往下說!繼續往下說!」
我急忙跳下床,但我心中充滿了恐懼,兩條腿不聽使喚。我站在那裡,仔細聽了片刻。四周寂靜無聲。我又慢慢把自己拖回到床上,感到自己頭上的血管突突直跳。我開始數數。數到1000時,我停了下來,門無聲地打開了,哈麗悄悄進了房間。她停住腳步,好像在聆聽我的呼吸。我盡量保持呼吸平穩。「克里斯?」她輕聲低語道。我沒有回答。她迅速溜到了床上。我可以感覺到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裡,而我躺在她身邊,無力動彈,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想開口問她,但時間過得越長,我心裏就越明白不會是我第一個打破沉默。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有一個小時,我睡著了。
「上帝啊……她……可是她還會回來,一定還會回來……」
「你知道的。咱們現在就到我房間去。我們來寫一份報告。來吧。」
「我在說……我在說……好的。那麼說……她的聲音……這就意味著它對我們的內心一目了然。你懂我的意思嗎?」
「機會?什麼機會?做什麼的機會?噢……」我放低了聲音,直視著他的眼睛,因為我忽然明白了。「接觸?我們又回到接觸上來了?難道我們還沒受夠嗎……你,你自己,還有這整座瘋人院……接觸?不,不,不,我可不幹。」
「消失了。先是一閃,接著是一股風。一股非常輕的微風。沒別的。」
「你就不恨?」我厲聲說道。
「斯諾特!」我正視著他的雙眼。
「很有可能,」我說道,「是的,是有這種可能。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它就並不是……也許它並不是有意踐踏我們的感情,打擊我們的精神。也許是這樣。它只是在無意中……」我的嘴唇開始顫抖。
「啊,我不想再聽這些了,」她說,「別說了,克里斯。其實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