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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模仿體

老模仿體

「也許索拉里斯正是你所說的這位聖嬰的搖籃。」斯諾特補充道。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眼睛周圍布滿了細小的笑紋。「也許依照你的看法,這就是那位絕望上帝的原型,他的種子,也許他充滿活力的稚氣遠遠超出了他的智慧,而我們圖書館里所有的索拉里斯學文獻都只不過是他嬰兒時期反射性動作的詳盡目錄而已……」
「啊,你連我在想些什麼都還不知道呢。告訴我,你……相信上帝嗎?」
「噢,」他說,「那我本應馬上……」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這個想法非常非常真實,你知道嗎?這是我唯一有可能願意相信的上帝,他的痛苦不是救贖,他既不拯救什麼,也不服務於什麼,而只是存在著。」
「我們已經注意到了,」斯諾特沒好氣地說道,「新星和超新星……照你的說法,難道這些就是他祭壇上的蠟燭?」
「但這和善惡毫無關係,」我馬上打斷了他,「這個上帝並不存在於物質之外,他無法從中擺脫,而這是他唯一想要的……」
「你好像沒什麼事好做吧?」他眨著眼問道,「我可以給你點兒活,有些計算工作需要做,倒也不是什麼急事……」
「你有什麼事嗎?」
他指向窗外。
「這個主意我不喜歡。」
我們倆凝望著薄霧籠罩的紅色地平線。
他再沒有吭聲。我關上透明的駕駛艙蓋,給他做了個手勢。他啟動了升降台,我慢慢地升到了觀測站的頂部。發動機開始啟動,發出長長的隆隆聲,三個葉片的螺旋槳開始旋轉,飛機異常輕盈地騰空而起,將銀盤似的觀測站留在下面,變得越來越小。
我現在已經爬得很高,以至於我可以感覺到它的運動:它不僅是在海洋黑色肌肉的驅使下向前漂浮,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處去,而且還在極其緩慢地來回傾斜,而每一下這樣鐘擺似的擺動都伴隨著一種持續很久的黏糊糊的聲音,那是當海岸浮出海面時黃色和棕灰色的泡沫從岸邊滴下來發出的聲音。這種搖擺動作它很久以前就有了,可能在它誕生的時候就有,並且因為它巨大的質量而保留了下來。我從這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將一切盡收眼底,然後便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奇怪的是,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對模仿體絲毫不感興趣,我來到這裏並不是為了和它相會,而是為了拜訪這片海洋。
「你在說什麼呀?如今還有誰相信……」
「這並不是那麼簡單,」我故意用輕鬆的口氣說道,「我指的不是地球上人們信奉的那種傳統意義上的上帝。我不是什麼宗教專家,也許我的這個想法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東西,可是你是否知道有沒有過一種信仰,信奉的是一個……有缺陷的上帝?」
在過去的一周里,我一直表現得非常理智,以至於斯諾特那種不信任的目光終於不再找我的麻煩。我表面上很平靜,但在內心裡,我一直在期待著什麼,儘管我並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一點。期待著什麼呢?期待著她回來?怎麼會呢?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一個物質生命,受著生理學和物理學法則的支配,而我們所有感情的力量加在一起,不管有多麼強烈,也無法與這些法則抗衡,而只會產生對它的怨恨。戀人和詩人對愛的力量懷有永恆的信念,認為它比死亡還要持久,但那句千百年來一直纏著我們不放的「生命雖盡,愛猶未盡」,實際上不過是一句謊言。這句謊言只是徒勞無益,並非荒唐可笑。那麼,難道我們應該把自己作為一隻度量時間流逝的時鐘,被反覆砸碎又重新組裝,只要鍾錶匠裝好了齒輪,時鐘開始運轉,絕望和愛情也就隨之而生?難道我們就應該接受一個人九九藏書必須一遍遍遭受同樣的痛苦,每一次重複都更為滑稽,而所受的痛苦也越來越深?重複人類的生活歷程,好吧,可是難道非得像一個酒鬼一樣,反覆重放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往自動點唱機里一枚又一枚地塞硬幣?這個液體龐然大物,它在自己體內造成了數百人的死亡,整個人類幾十年來一直在試圖和它建立哪怕是一絲的溝通,卻徒勞無功。它把我像一粒灰塵般高高揚起,卻對此渾然不覺,我壓根就不相信它會被兩個人的悲劇所打動。但是它的行為的確有著某種目的。不錯,就連這一點我也無法完全肯定。然而離開,就意味著完全放棄未來所隱藏的機會,儘管這種機會或許很渺茫,或許僅僅存在於我的想象之中。那麼,難道我就應該年復一年,生活在我們兩人都曾經觸摸過的傢具和物品當中,生活在她曾經呼吸過的空氣中嗎?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希望她會回來?我沒有希望。但我心中仍有著一絲期待,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我仍在期待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滿足,什麼樣的嘲笑,什麼樣的折磨呢?我一點都不知道,但我心中懷著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那就是,這些殘酷的奇迹並沒有到此結束。
斯諾特走進房間。他環顧四周,然後注視著我。我站起身走到桌旁。
扎科帕內,1959年6月—1960年6月
他陪我來到起落場,幫我把直升機從機庫里推到了發射台中央。我正在穿宇航服時,他突然問道:
「有缺陷?」他重複道,揚起了眉毛,「你什麼意思?在某種意義上,每一種宗教里的神都是有缺陷的,因為他們身上都有著人類的特徵,而且還被放大了。比如《舊約》里的上帝就是個急性子,渴望人們對他卑躬屈膝,向他獻祭,還對其他的神嫉妒不已……古希臘的眾神也有很多人類的缺點,他們總是爭吵不休,家庭不和……」
在那些筋脈交錯的突出物中間,緊靠著大海,我發現了一塊好似海岸的地方,有一定斜度,但很平整,有幾十平方米大小,我將直升機開了過去。降落比我預想的要困難,因為一堵牆在我面前突然升起,差點碰到了螺旋槳,但我還是成功了。我馬上關閉了發動機,掀開了駕駛艙蓋。我站在機身上,確定直升機沒有滑入大海的危險;海浪舔舐著小島鋸齒狀的邊緣,距離我著陸的地方只有十幾步遠,但是直升機在寬寬的起落橇上停得很穩。我跳到了……「陸地」上。我先前幾乎撞到的那個我本以為是牆的東西,實際上是一塊巨大的薄膜狀骨質薄片,垂直而立,上面布滿了孔洞,還到處長著欄杆似的隆起。一條幾米寬的縫隙斜穿這座幾層樓高的平面,透過這條縫隙和那些凌亂的大孔,可以看到牆後面的景象。我沿著離我最近的那段牆上的斜坡爬上去,發現宇航服靴子的防滑性能不錯,而且宇航服本身對我的行動也沒有任何阻礙。我爬到了離海面四層樓高的地方,轉身面對這片骨架般景觀的內部,這時我才有機會把它看個仔細。
「你是怎麼想到有缺陷的上帝這個想法的?」他突然問道,眼睛仍望著那片波光閃閃的空曠海面。
「如果你只想從字面上理解我的話……」
「什麼?」我轉過身,手裡拿著防護服,心裏充滿了一種好久不曾有過的興奮感。「你什麼意思?有話直說!你擔心我會……這太荒唐了!我向你保證,不會的。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不,真的沒有。」
「不,」我打斷了他,「我說的這個上帝,他之所以有缺陷,並不是由於創造九_九_藏_書他的人頭腦過於簡單,而是說他的缺陷是他最重要的內在特徵。這樣的一個上帝,他的全知全能是有限度的,他在預見自己的所作所為對未來的影響時會犯錯誤,而且他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可能會令他驚恐不已。這是一個……有殘疾的上帝,總是渴望得到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東西,而且不能很快意識到這一點。他造出了鍾錶,卻沒有造出鍾錶所測量的時間。他造出了用於某種特定用途的系統或機制,但它們卻超越並違背了其本來的目的。他創造出了無限,本來是為了衡量他所擁有的威力,到頭來衡量的卻是他無休止的失敗。」
我走到衣櫃前,開始挑選防護服。斯諾特默默地注視著我,最後終於說道:
我坐在那扇大窗戶前,凝望著大海。我無事可做。那份花了五天時間寫成的報告,現在已變成一束電波,正在飛速穿過獵戶星座以外某處的星際真空。當它到達那片黑色的塵埃星雲時,它就會遇到一系列中繼站中的第一個;這片星雲覆蓋著八百億億立方英里的空間,能夠完全吸收任何信號和光線。從那裡開始,這束電波將從一個無線電信標跳到下一個無線電信標,中間穿越數十億千米,沿著一個巨大的弧線疾馳,直至到達最後一個中繼站,也就是一個金屬盒子,裏面堆滿了各種精密儀器,並裝有長長的定向天線。這個中繼站將會把電波再次聚焦,然後將它朝著地球的方向拋向太空。幾個月過後,一束同樣的能量,身後帶著穿過銀河系引力場時產生的衝擊波變形尾跡,將會從地球上發射出來,到達宇宙星雲的邊緣,通過那一串緩緩飄浮著的信標的增強,從星雲中擠過去,然後馬不停蹄,繼續快速奔向索拉里斯星的兩顆太陽。
「以前曾經有過摩尼教。」斯諾特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他最近一直對我持有的那種疑心重重的冷淡不見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斯諾特,你還在談這個嗎?當然算數。我已經向你保證過了。備用氧氣瓶在哪裡?」
「而有那麼一陣,我們曾經是他手中的玩物。」我替他把話說完,「是的,是有這種可能。你知道我們剛剛做了什麼嗎?我們建立了一個有關索拉里斯的全新假說,這可非常不簡單啊!而這馬上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和它之間無法實現接觸,為什麼它對我們沒有反應,為什麼它對待我們的方式有些,這麼說吧,有些過火,那是因為它的心理就像是個小孩子……」
然而我卻無家可歸。地球?我也曾想過地球上那些擁擠喧鬧的大城市,在那裡我將會迷失方向,失去自我,就好像真的做了我來到索拉里斯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晚上想要做的事—跳進黑暗中波濤洶湧的大海。我將會淹沒在人海里。我會成為一位沉默寡言、殷勤體貼的夥伴,並因此而受人尊重。我將會有很多熟人,甚至是朋友,還有女朋友,也許還會找到一位愛人。有一段時間,我將不得不強迫自己微笑、問好、起床,做構成我在地球上生活的千百種瑣事,直到我不再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我將找到新的興趣愛好,新的消遣方式,但我不會全身心投入。不管是對任何人還是任何事,我都再也不會全身心投入了。而也許,我將凝望夜空,面朝那片黑色的塵埃星雲,它就像一條黑色的面紗,遮住了來自那兩顆太陽的光線。也許我將回憶起所有這一切,甚至包括我此時此刻的想法,回想起自己當年的愚蠢和希望,臉上帶著寬容的微笑,其中有一絲遺憾,但也有著一種優越感。我認為,這個將來的「我」,和那個曾經準備獻身於所謂「接觸」事業的凱爾文相比,絕對https://read.99csw•com一點都不差,而且誰都沒有資格來評判我。
在這個生命形態萌芽、成長和擴散的過程中,在它每一個單獨的行動和所有行動的整體當中,都表現出一種可以稱之為謹慎但又絲毫不膽怯的天真。當它意外地遇到一個新的形狀時,它會立刻狂熱地試圖了解它,接納它。然後,在半途中,當它即將跨越由某種神秘法則規定的界限時,它就會悄悄退縮。這種機敏的好奇心和這個伸至天際的龐大身軀真是格格不入。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真切地感受到它宏大的存在,它強大而絕對的沉默,在海浪中猶如均勻的呼吸。我目瞪口呆,驚嘆不已,逐漸陷入了一種似乎不可能達到的惰性狀態,而在這種越來越深的出神狀態之中,我和這個沒有眼睛的液體巨物融為一體,就好像不需要任何努力,不需要任何語言,不需要任何思想,我就原諒了它所做過的一切。
「你說什麼?哦,沒錯。我先前就注意到了。它已經很老了。」
「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安。
「你說什麼?」斯諾特睜大了眼睛,「你要去飛?到哪兒去?」
「一個模仿體……」斯諾特用另一種語調說道,聲音很輕。
我的轉彎動作有些不熟練,飛機畫出的弧線把我帶到了迎風面距離太遠的地方;模仿體落在了身後,像一個寬闊明亮、外形不規則的斑塊,在大海的背景上格外顯眼。它已經失去了薄霧給它染上的那種粉紅色調,而是像風乾了的骨頭一樣泛著黃色。有那麼一刻,它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而我遠遠地瞥見了觀測站,似乎懸在海洋的上空,就好像一艘巨大的老式齊柏林飛艇。我又重複了一遍轉彎動作,集中精力,全神貫注;模仿體龐大的身軀,連同上面陡峭而怪誕的雕塑,在我的視野中越變越大。我覺得飛機可能會碰到它球莖狀突起物的頂端,於是我將直升機迅速拉起,以至於飛機突然失速,機身猛烈地搖擺著。我的小心謹慎其實並沒有必要,因為那些奇異高塔的圓頂在飛機下面很遠的地方安全滑過。我調整飛機的航向,對準這個漂浮著的小島,然後一米一米緩緩下降,直到那些正在分崩瓦解的高峰升到了駕駛艙的上方。這個模仿體並不大,從一頭到另一頭大概只有四分之三英里,寬度也只有幾百米,而且有些地方已經變得很窄,預示著很快就會從那裡斷開。它一定是從某個大得不可比擬的構造物上脫落下來的一小塊;按照索拉里斯星的標準,這不過是一塊碎片,一點殘餘,天知道自從它形成起已經過了幾周還是幾個月。
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座幾乎化為廢墟的古城,就像是幾個世紀前某個充滿異國情調的摩洛哥人聚居地,被地震或其他自然災害毀於一旦,其相似程度令人震驚。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迷宮般彎彎曲曲的街道,有的地方已被瓦礫堵住;它們蜿蜒曲折,坡度陡峭,伸向被黏糊糊的泡沫沖刷著的海岸。在更高處,有依然完整的城垛和堡壘,還有它們圓形的根基;在那些鼓出或凹陷的牆壁上,有黑色的開口,就像打破了的窗戶或城堡的射箭孔。整座小島城市像一艘半沉的大船一般重重地傾向一邊,毫無知覺、毫無意義地向前漂浮,一邊緩緩地旋轉著,看上去就好像太陽正在天空中轉動,使得陰影在這片殘垣斷壁之間懶洋洋地爬動。有時一束陽光會碰巧穿過,照到我站著的地方。我繼續向上爬,冒著相當大的危險,直到一種纖細的粉末開始從我上方突出的贅生物上剝落下來;這些粉末飄落在那些彎彎曲曲的溝壑和小巷裡,掀起大團的塵埃。模仿體當然並不真是岩石,只九九藏書要你拿一塊在手裡,它和石灰岩的不同就顯而易見—它比浮石還要輕很多,具有非常細小的蜂窩結構,因此極其輕飄。
他用銳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是的。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而且……」
「你肯定嗎?」他問道,眼睛望著窗外。
這是我頭一回獨自飛翔在這片海洋上空,這種感覺和透過窗戶觀看時完全不同。這也可能是飛行高度很低的緣故——我就在海浪上方几十米的高度飛過。這時我才真正感覺到,而不僅僅是心裏知道,這片廣闊海洋上高低相間的波峰浪谷,閃著油乎乎的亮光,它的運動方式與海潮或雲彩完全不同,而更像是一隻動物。就好像一個肌肉發達的裸體軀幹正在一刻不停但又非常緩慢地收縮著—看上去就是這樣。每個浪尖在懶洋洋翻轉的時候,都會泛起紅色的泡沫,就像燃燒的火焰。我將飛機轉了個彎,徑直飛向在海上緩緩漂流著的模仿體小島。這時太陽直射我的雙眼,弧形擋風玻璃上閃過一道血紅色的閃電,大海本身則變成了墨藍色,帶著星星點點的昏暗火光。
我在海邊布滿裂紋的粗糙表面上坐下,直升機就在我身後十幾步遠的地方。一股黑色的波浪笨重地爬上岸邊,平展開來,失去了原有的顏色;當它退下去的時候,顫悠悠的細絲狀黏液從岸邊流下。我又往下挪了挪,伸出手去迎接下一股波浪。它一絲不差地重複了人類在幾乎一個世紀前首次目睹的那種現象:它先是猶豫了一下,向後退縮,然後從我手上流過,但並沒有碰到我的手,而是在我手套的表面和覆蓋在上面的那層液體之間留下了一層薄薄的空氣,而且這層液體的黏稠度馬上發生了改變,變成了一種幾乎像是肉質的東西。接著,我緩緩地舉起胳膊,那股波浪,或者更準確地說,波浪中窄窄的一條,也隨著胳膊升起,繼續包圍著我的手,就像是一層越來越透明的暗綠色包囊。我站起身,好把胳膊舉得更高一些。那股細細的膠狀物質被拉得很長,就好像一根顫動不已的琴弦,但並沒有斷開;它的根基,那股已經完全平展的波浪,就像一個奇怪的生物,耐心地等待著這場實驗的結束,在我的雙腳周圍緊緊地貼著海岸(同樣也沒有碰到我的腳)。這看上去就好像是從海中長出了一枝柔嫩的花朵,它的花萼包裹著我的手指,但又沒有和它們接觸,就好像成了和它們形狀完全相同的模子。我後退了一步。花梗顫抖了一下,彷彿不情願地縮回到地面上,富有彈性,搖搖擺擺,猶猶豫豫。波浪湧起,將它吸了回去,然後從岸邊消失了。我重複著這場遊戲,直到像一百年前一樣,有一股波浪毫不在乎地退去,就好像已經厭煩了這種新體驗,而我知道,我得等上幾個小時,才能重新喚起它的「好奇心」。我又像先前一樣坐了下來,但我整個人都好像被我所引起的這種在理論上十分熟悉的現象所改變;理論根本無法表達實際經歷給人的感受。
「我放棄我的著作權。」他站在窗口,喃喃說道。有好長一陣,我們兩人凝視著黑色的海浪。在東邊的地平線上,透過薄霧可以看到一條淡淡的細長斑痕。
「對你來說,一個人的保證還算數嗎?」
「謝謝,」我笑著說,「不過沒必要。」
「不,」我固執地答道,「我腦子裡想的並不是人。也許它在某些特徵上和這個臨時定義相吻合,但那不過是因為這個定義充滿了漏洞。一個人,不管表面看上去如何,他的目標並不是他自己設定的,而是他所出生的時代強加于他的。他可能會順從它,也可能會奮起反抗,但他順從或反抗的對象來自於外界。如果要完全自由自在地尋read.99csw.com求他自己的目標,他就必須是獨自一人,而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個人如果不是在其他人中間長大,他就不會成為一個人。而我所說的這個……他不能有複數形式存在,你明白嗎?」
在高懸的紅色太陽下,大海顯得比往常更黑,紅色的薄霧使天海相接之處變得一片模糊。這一天格外悶熱,就好像預示著將有大風暴來臨。這種風暴極為罕見,其激烈程度令人難以想象,每年在這顆星球上只發生幾次。有理由推測,是這顆星球上唯一的居民在控制著這裏的氣候,而且這些風暴也是它自己造成的。
「那兒。」我指著薄霧中那個模模糊糊的肉色斑痕。「能有什麼壞處?我開小直升機去。要知道,如果哪天回地球,讓人知道我作為一個索拉里斯學家,卻從來沒在這個星球的表面上踏足,那就太荒唐可笑了……」
「謝謝,但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去。這畢竟是件新鮮事,一種全新的體驗。」我一邊很快地說著,一邊穿上了防護服。斯諾特還在繼續講著,但我並沒有用心聽,而是在尋找我需要的東西。
「我要去飛一趟,」我出人意料地說道,「來了之後我還一直沒離開過觀測站呢,這是個好機會。我半小時后回來……」
「不,」我表示反對,「也不是那個。它頂多隻能算是在自己的發展過程中失去了成為神的機會,因為它過早地封閉了自己。它更像是一位隱修士,一位宇宙中的隱士,而不是神……它自我重複,斯諾特,而我心裏所想的那個永遠都不會那樣做。也許這會兒他就正在銀河系的某個角落裡逐漸形成,而且很快就會像一名青少年一樣突然心血來潮,開始將某些星星熄滅,再將另一些星星點亮,而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注意到……」
「我倒是寧願你不要想得太多。」
「這樣的宗教我還真沒見過,」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這樣的宗教從來都……沒有必要。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我想恐怕沒有,你所說的應該是一個正在演化中的神,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發展成熟,獲取了越來越高層次的威力,最終卻意識到了這種威力的無能?你所說的這個上帝,他成了神,卻好像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而當他明白了這一點的時候,他就會向絕望低頭。好吧,可是我的朋友,一個絕望的上帝想必就是一個人吧?你腦子裡想的其實就是人……這不僅是蹩腳的哲學,而且還是更為蹩腳的神秘主義。」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將從這些窗戶里向外眺望,從高處欣賞日出景色,或如白金般閃亮,或呈疲憊的紅色,偶爾反射在某種液體噴發之中,或是在對稱體銀光閃閃的泡泡上;或是用眼睛跟隨著細長的快速體迎風前行的路徑,或是遇到分解到一半、正在崩潰瓦解的模仿體。直到某一天,所有可視電話的屏幕都會開始閃爍,休眠已久的整個電子信號系統將會蘇醒過來,被一個來自幾十萬千米之外的電脈衝激活,宣告著一個金屬龐然大物的到來。這個龐然大物將從海洋上空降下,伴隨著引力發生器持續不斷的隆隆轟鳴。它將是「尤利西斯號」或「普羅米修斯號」,或是別的某艘巨型遠程巡航飛船。當我從觀測站的平頂爬上舷梯時,我將在船上看到一排排笨重的白色裝甲機器人,它們沒有人類的原罪,純潔無瑕,只要在它們的記憶晶體里輸入相應的程序,它們就會忠實地執行每一個命令,甚至包括自毀,或是摧毀阻擋在它們道路上的任何障礙。接著,飛船將無聲地離去,比聲速還要快,在身後留下一圈雷鳴般的低沉轟鳴,一直延伸到海面。而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會喜上眉梢,因為他們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