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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新譯唐傳奇 紅線

附錄 新譯唐傳奇

紅線

冷朝陽吟唱完畢之後,薛嵩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紅線託辭醉酒,率先告罪離開了宴席。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紅線。
紅線彎下腰俯視田承嗣,看到他的枕頭底下壓著一把七星寶劍,劍身出鞘半指。囂張跋扈如田承嗣者,生死也就在半指之間。他應該也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吧,即使養了三千鐵衛,寶劍還片刻不離身,說不定一直想要效仿曹操,演一出夢中殺人的鬧劇。劍旁是一個金盒,主人似乎是把玩著,睡眠突至,未及蓋上便已進入夢鄉。盒內寫著田承嗣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一些名貴的香料和奇珍異寶散覆其上。紅線便將香料、珍寶都倒在一旁,取了金盒,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出魏城,直奔淦陽而去。正是來時順風,返時如意。往返七百里,一更從淦陽出發,未至三更,淦陽城樓上的銅台已隱約可見。月掛柳梢如鏡,晨雞鳴和四起,新的一天已經來臨。
安祿山和史思明長達八年的叛亂平定后,開元之治的成果幾乎化為烏有,唐帝國不得已只能收編重用一些及時表態效忠的叛軍將領,如薛嵩、田承嗣等。薛嵩是薛仁貴之孫,歸降朝廷之後受領潞州節度使,一來確實不敢有負皇恩浩蕩,二來不願讓家族再度蒙羞,盡心儘力輔佐朝政,安撫軍民,境內的凋敝景象逐漸好轉。
紅線說:「我是大帥身邊的婢女不假,可也真心希望能為您分憂解愁。」
紅線說:「還請大帥先行準備一個使者隨時待命出發,其他事情等我回來再行安排。」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隊精兵自然是攻打山東的先鋒精銳。
薛嵩很驚愕,說:「你生在薛府,長在薛府,這裏就是你的家。現在你突然說要離開,這是想到哪裡去?我現在比以前更離不開你,你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薛嵩吃了一驚,說:「若你果真有這般神速,那我就不休息了,索性邊飲酒邊等你回來。」
紅線是薛府家奴,自幼在府中長大,因為擅彈琵琶,格外引人注目。薛嵩發現紅線還精通四書五經之後,便提拔她做了內記室,負責掌管往來的各類文書。紅線心細如髮,有一次軍中舉行宴會,她突然提醒薛嵩說:「宴樂中獨有鼓聲很悲涼,擊鼓的人肯定遭遇到了什麼不幸。」薛嵩也頗通音律,仔細聽了一會,覺得紅線言之有理,便將鼓師喊過來詢問。鼓師告罪說:「昨夜賤內因病去世了,我沒敢向軍中長官請假,隱瞞了家中變故。今天擊鼓時,卻還是禁不住悲從中來。」薛嵩嘆息道:「我雖然是一省的封疆大吏,也不敢剝奪一個人悲傷或喜悅的天性。」便讓鼓師回家治理妻子的喪事。

因此read•99csw•com,薛嵩對紅線格外看重,名為婢女,實與左膀右臂的幕僚無疑。現在既然紅線這般關切,薛嵩便說:「這件事委實太過棘手,我自己都束手無策,你是處理不了的。」

突然聽到紅線說起前世之事,薛嵩也難辨真假,即使生命都有輪迴轉世之說,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記得這般清晰的,更何況神農的醫書早在春秋時就已失傳,紅線口中的前世到底是多少年前,薛嵩難免一陣恍惚。然而,對於薛嵩來說,紅線不僅是一個奇人,也是一個家人,畢竟她在薛府生活了近二十年,那可是真實到可以扳著手指計算的。想到這裏,薛嵩難免悲哀,說:「可是你一個女兒家,怎麼能一直在外面滿世界漂泊呢?」他似乎忘了紅線一夜之間往返千里的神奇表現。
一更過去多久了?如此漫長。二更過去多久了?也如此漫長。怎麼!三更已過,這也太快了吧。紅線說三更就能返回,怎麼還沒有見到她的身影?薛嵩望眼欲穿,起身來到窗前,猛地推開窗子。東方一片新鮮的魚肚白,雞鳴聲不絕於耳。新的一天,會掀起腥風血雨嗎?正在惶恐不安中,薛嵩忽然覺得有一抹晨風拂過,好似有片樹葉輕輕飄落下來。多麼難以察覺的風絲,多麼安靜默然的落葉,簡直就像他的命運一般。
薛嵩說:「雖然如此,你要是什麼也不說就走,我也不會釋懷的。」
薛嵩說:「田承嗣是一代梟雄,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他怎麼會沒有防範呢?此前我也派了幾批使者和幾路細作,或明或暗地去偵探情況,他們帶回來的消息只會讓我更糊塗。你是女兒身,魏城在幾百里之外,如何前往?一來一去又將要花費多少時間?」
之後的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的信使來往更加頻繁。即使普通的老百姓,也認為田承嗣和薛嵩兩個軍閥之間的關係,比親家翁還要親。
田承嗣雖惱于寶物失竊,也料定此番淦陽的特使來得蹊蹺,不敢怠慢,令守城將士開門迎接。看到使者捧出金盒,田承嗣驚懼得幾乎暈過去。他不自覺地伸手摸自己的後頸,感到一陣陣的后怕:好險,好險,自己的腦袋差點要搬家。吃飯的傢伙都快被人收走了,那還玩個屁啊!
太乙是北辰之神。太乙神術是久已失傳的古代秘術,據說裏面便包含有穿越、逃遁、飛行等奇能異術。紅線步出房門,遙向薛嵩所在處拜了兩拜,倏忽不見。足不點地,身自飄移,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翅膀在舉翼高飛。速度之快,翩若驚鴻,耳畔只聽破空之聲如疾風大作。潞州到魏城,距離超過三百里,即使騎上軍中良駒也需馬九_九_藏_書不停蹄奔波一夜,途中更是要勤換馬匹,以保持馬力。在紅線看來,這兩座城池卻好比是高空俯瞰到的兩個點,只要在視域之內,便可一蹴而就,毫不費時費力。這正是太乙神術中的縮地之術。
薛嵩知道留不住紅線了,便安排盛大的宴席,為她踐行。高朋滿座,夜宴中堂。賓客們都以為是因為田承嗣的突然示好,讓薛嵩高興異常,大肆慶祝。當時詩人冷朝陽正在薛嵩府中擔任幕僚。為了助酒興,薛嵩又請冷朝陽賦詩一首:
只見她:巍峨烏蠻髻,見者心膽寒;斜挑金雀釵,舉翼忽搖顫;身著紫綉袍,腰間青絲纏;足登輕便靴,移步若雲端;胸佩龍文匕,劍氣森森然;前額書太乙,神通不外傳。
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
紅線說:「我去魏城,不帶人,不騎馬,不坐轎。現在還未到一更,我便一更出發,三更當可返回。」
等到風聲漸止,速度變緩,紅線已悄立於魏城之外。此時二更剛過,月明星稀,烏鵲忘啼,門犬不吠。烏蠻髻紋絲不亂,額前覆發矇上一層露霧,須臾自干,也不聞胸口喘息之聲。千里之遙,彷彿不過是自家花園中散個步,從東廂房移身到西廂房而已。魏城的城牆高達數丈,巡邏更是密集無間,不時能聽到盔甲的摩擦聲,也能看到軍械刃尖反射的點點寒光。
紅線說:「我很幸運,這次行動不辱使命。」
紅線說:「不敢隱瞞大帥,我的前世是名男子,到處求學,周遊四方,因為研讀過神農的醫書,每到一地,便給世人問診治病。有一次遇到一位病重患者,是一個孕婦,我診斷出她的肚內生了寄生蟲,便給她服用芫花酒,以達到驅蟲的效果,沒想到婦人和腹中的雙胞胎都因此斃命。因為這次醫療事故,我一次殺了三個人,上天為了懲罰我,就讓我投胎女子,貶為奴婢。幸虧托生在您的府邸中,今年已經十九歲,從來沒有從事過低賤的工作,也沒有受過苦,反而穿羅著緞,享盡美味。您對我寵愛有加,還給了我很多榮譽,這是我永世難忘的。現在您管轄的疆土太平,百姓們安居樂業,我如果繼續留在這裏,便是違背了天意。昨夜前往魏城,也算是多少報答了您的一點恩德。現在兩地百姓的性命無虞,讓田承嗣這樣的亂臣賊子有所畏懼,又保全了像您這樣憫恤百姓的大臣,對我來說,功勞不小,說不定能抵消前世犯下的罪孽。」
毫不知情的使者,稀里糊塗得到田承嗣高規格的接待,又領取了很多賞賜,還以為這是田親家翁格外高看自己的大帥所致。九九藏書
紅線安慰薛嵩,說:「大帥請放寬心,我保證不會惹出亂子。」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田承嗣惦記山東這塊肥肉,必須取道河南,薛嵩便坐卧不寧。一旦田承嗣佔領了山東,唇亡齒寒不說,河北、山東把河南夾在中間,潞州更沒有好日子過。薛嵩平日里擔驚受怕之餘,還經常自言自語,「這可如何是好?」「那可怎麼辦呢?」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好辦法。
就在盜取金盒的第二天,紅線突然向薛嵩辭別。
不過,這些都是假象。官道上三家的信使雖然往來不絕,田承嗣卻時刻不忘拓展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尤其是對山東一帶垂涎已久、志在必得。因為他患有肺部疾病,屬於熱症,一到夏天就變得嚴重,於是放出口風,說:「如果朝廷派我駐守山東,那裡天氣涼爽,說不定我還可以多活幾年。」朝廷當然不會如他所願,田承嗣就從軍中挑選出三千勇士,個個孔武有力,身手不凡,皆能以一敵百,稱為「外宅男」,給予重賞激勵,讓他們勤練武功,輪流擔任警戒,做自己的貼身護衛。這些外宅男,不僅外形,連生活習性也一律向山東大漢看齊,說著齊魯官話,吃著麵餅卷大蔥。田承嗣被外宅男環伺警衛,就好像生活在泰山腳下一樣。
這一晚,軍營已經吹響了熄燈號,薛嵩卻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拄著拐杖在庭院台階上慢慢地散步,身旁只跟著紅線。無盡的憂愁和煩惱掛在薛嵩的臉上,紅線在一旁瞧得真切,便問他:「我看大帥近期愁眉不展,肯定是心裏裝著事。您是在憂慮鄰境的形勢嗎?」
不表薛嵩安排專使,吩咐廚下準備酒食,單說紅線退回自己的房間,一番更換裝扮,再出來時,儼然換了一個人,不復是嬌弱掌印文書,而是颯爽綠林好漢。
唐初實行府兵制,以超出舉國三分之一的兵力層層拱衛京師,可以說固若金湯。待到開元年間,唐玄宗設置了節度使,本意是安排猛士守四方,沒承想各鎮軍力不斷增強,造成了唐帝國外重內輕的失衡局面,不可避免地引發反噬。大風起兮雲飛揚,墨雲翻滾,竟然團團聚攏到長安城的上空。
紅線隱匿於暗處,默數規律,覷準時機,兔起鶻落,便飛躍高牆,進入了城內。自忖田承嗣大帥府邸,必然是防範最為森嚴的所在,只往甲胄多處尋摸。飛檐走壁,如勁風過耳,如月影墜地,重重疊疊的護衛,全都渾然不覺。突然聽得鼾聲大作,真箇是聚蚊聲賽滾雷,疊細浪成海嘯,紅線大喜,料得已至目的地。
看到紅線,薛嵩很高興,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此行一切還順利嗎?」
薛嵩驚醒過來,原來是紅線赫然站在read.99csw.com自己身邊,頭髮有點凌亂,衣服顯出汗濕的痕迹,甚至呼吸也紊亂了。
薛嵩平日不善飲酒,但是這一晚上一直在不停地喝,還是一點醉意也沒有。腦子裡倒滿是幻覺,一會看見紅線殺了田承嗣,正暗自慶幸,突然田承嗣就復活了,嘲笑自己想得美;一會卻是紅線事敗被擒,田承嗣氣急敗壞,親自嚴刑拷打,逼迫紅線供出主謀,千萬鐵騎頓時傾巢而出,馬蹄聲就像箭雨一樣攢射過來。面臨如此煎熬,薛嵩哪裡嘗得出酒滋味,臉上更是陰晴不定。僕從過來熱菜添酒,他要麼渾然不覺,要麼被嚇了一跳,搞得僕從莫名其妙,以為薛大帥中了邪。
紅線說:「為了來世,我怎麼能在一個地方滯留過久呢?」
紅線說:「如果大帥還在擔心田承嗣,儘管放心好了,他不會再成為您的隱患了。」
使者趕到魏城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夜。為了找到金盒,搜捕大盜,所有軍士衙役們都還在挖地三尺,整個城裡雞犬不寧。使者用馬鞭敲叩城門,言明自己是潞州節度使的特使,有要事需要面見田承嗣大帥。
薛嵩還是有點擔心,說:「如果驚動了田承嗣,只怕會讓戰禍提前降臨,那可怎麼辦呢?」
薛嵩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又問:「沒傷害他們的人吧?」
為了安穩局勢,唐肅宗連下兩道諭旨,先命薛嵩將女兒嫁給田承嗣的兒子,又讓薛嵩的兒子迎娶滑州節度使令狐彰的女兒。以為如此一來,淦陽、魏博、滑亳三鎮聯姻,薛嵩、田承嗣和令狐彰結成兒女親家,守望相助,自能消弭鐵騎刀兵。
第二天,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又派出專使,向潞州節度使薛嵩致謝。使者帶了三萬匹上等布,二百匹駿馬,還有一些珍貴的禮物,敬獻給薛嵩。田承嗣又修書一封,親自向薛嵩請罪。信中說:「我的身家性命,全賴薛帥得以保存。多虧薛帥大人不記小人過,這番恩德,沒齒難忘。我一定悔過自新,不再做出連累親戚的愚蠢行為。以後薛帥但有所命,鞍前馬後,我都不敢不從。至於結成兒女親家,雖有帝命,我也不敢高攀。此前招募的外宅男兒,本來是為了防盜,並沒有別的用途。既然力不能防盜,現在我就讓他們除名軍籍,脫掉軍裝,回各自的老家種地去。」
〔唐〕袁郊 著
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則是一位投機客與野心家,一直懷有不臣之心,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如此反覆,不斷培植羽翼,強化武裝力量,魏博很快成為河北三鎮之魁,儼然是一個獨立王國。田承嗣擁兵自重,行事越發飛揚跋扈,河南、河北一帶動蕩不安,眼看唐王朝就要重蹈https://read.99csw.com安史之亂的覆轍,再次跌入水深火熱的戰爭深淵。
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
薛嵩說:「此計大妙。接下來我們只需把金盒送回去便可以了。兩地百姓能夠免受刀兵戕害,都是你一人的功德。」於是,薛嵩便給田承嗣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昨晚有客人從魏城來到淦陽,說是從您的床頭櫃中取走了一個金盒。我不敢留下您的寶物,特派軍士連夜送還給您。」
薛嵩說:「我早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也罷,就向你倒一下我心中的苦水。」於是一五一十地把對田承嗣的擔憂都講給紅線聽。末了嘆息說:「從我祖父到我,我們薛家三代都蒙受朝廷的恩惠。如果在我擔任潞州節度使的時候,卻讓他人染指山東,真是太丟人了。田承嗣兵力遠勝於我,他若發兵攻打潞州,守是肯定守不住的。現在的情況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就不知這把刀什麼時候砍下來剁在我的脖子上。還有什麼情況比這更悲慘的嗎?」
但見廊中院里,橫七豎八地或躺或坐著數十個八尺大漢,都沉入酣眠。又有一些值夜警衛,交叉往來巡視,互報口令。不說瞞過流動如網的崗哨,就是穿過這一地的熟睡肢體,也很難不碰觸驚醒他們。有道是會家不難,難家不會,好個紅線,不慌不忙,如壁虎牆上漫步,如錦貓騰挪躥跳,如涉禽優雅踱步,透過門縫向內室張望,便見一人高卧金帳之內,頭裹黃巾,鬚髮虯張。正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紅線閃身進去,直撲床前。銀台上的蠟燭快要淚斷,金鼎里的沉香也將燃盡。很難想象這裏便是田承嗣的寢室,放眼四望,貼身保鏢和夜間僕從都睡得洋相百出,兵器扔得到處都是,有的頭抵靠在屏風上,有的手裡還抓著拂塵和汗巾。紅線把他們的頭簪和耳環取走,又扯開他們的外衣,眾人毫無反應。銅盆里的冰化了大半,映照出暗弱的燭影。此刻就算是把田承嗣的首級割下取走,估計也沒人會發覺。殺一個人是多麼容易啊,哪怕有三千人嚴加防範,總也有可乘之機。
紅線說:「沒有發生打鬥,他們甚至都沒有發現我。我只是把田承嗣大帥置於床頭的金盒拿回來了。金盒裡面寫著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天亮之後,田承嗣大帥必然會發覺,屆時整座魏城肯定會亂成一鍋粥,忙著搜捕盜取金盒的大盜。」
紅線說:「大帥如果是在為這件事擔憂,那我還真有解決之道。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田承嗣大人是大帥您未來的親家翁,如果他真企圖對山東不利,一定會有所準備。請您允許我去趟魏城,了解那邊的真假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