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三十年，我一銀卡會員，我受不了這個委屈。

黑頭套：「啥？」

顧不上茫然了。

據事後知情人士講，警察能這麼快來純屬意外，這兩位對自己有職業要求的劫匪十分鐘前出於謹慎在車裡試戴了黑頭套，被有心人看到，報了警。有心人接受採訪說，我從小就愛看福爾摩斯，不過這個沒用到福爾摩斯，這個是《落水狗》，昆汀你知道吧？那《盜火線》看過沒有？反正就是不對勁嘛，開個麵包車在那裡互相調整頭套，不能是為了時尚嘛。那怎麼確定的？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感覺，sense，聞到危險的味道了。為啥有感覺？為啥有味道？我從小就看福爾摩斯嘛，柯南我都不看的。

「您好，這附近哪兒有廁所啊？」

我站在馬路上茫然四顧……

就在這位四十歲的大堂經理表情鬆動眼鏡片泛出人性光輝的時候槍響了。

我：「我能不能坐好？」

門開。皮夾克衝進去裝錢。

我被推了一把，銀行里一陣尖叫，很快又停下，事情變化比我的思緒還快，黑頭套的同伴，皮夾克（也有黑頭套）一把拉過一個職員，槍指著頭，沖防彈玻璃後面喊：「開門！」

狙擊手開槍了，沒打九_九_藏_書中，也沒打中人質，只打中了皮夾克的自尊心。

從第一聲槍響到現在過去了大約五分鐘，我因為受到驚嚇保持尊嚴的時間大概有兩分鐘，從皮夾克進去裝錢開始生理壓過了一切，人的困境，細胞的本能，我們都是基因的奴隸，我要拉屎。

我的耳語和疲憊一同伏在母親肩頭：「媽，我要拉屎。」

我：「我能不能坐好？我不能蹲。」

她還推了推眼鏡，都市，冷硬現代人，推眼鏡是一種自我形象的塑造，一種身份的認可。這人等下就會發條微博（再轉發到朋友圈），說：「今天在街上碰到個傻×，滿臉汗問我麥當勞在哪兒，怎麼那麼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呢？穿得跟人似的，智能手機買不起嗎？移動互聯網不會用嗎？滿街都是這種人，還討論什麼民主？中國啊，就是個農業國家。」

警察很執著，警察受過訓練，警察喊：「你不要再走了！」

警察喊：「都不要動！」

黑頭套：「你媽，是不是想死？」

槍響了。

她鏡片里前景是我複雜的臉，遠景是一個黑頭套朝我們走來，我回頭看。

黑頭套：「……啥？」

忍了一下，沒用，肚子猛抽，冷汗一下就下來了，沒九_九_藏_書有緩衝，生物法則不講仁慈。肯定是昨天的火鍋，我就說我不吃，你們非讓我，我……

「麥當勞呢？」

「這個我們不對外公開的。」

皮夾克：「×！」

黑頭套：「幹嗎？」

皮夾克：「閉著眼作什麼法？蹲好！」

黑頭套：「看你媽，蹲下！」

發令槍響，蹲著的人都往外跑。

有人喊：「英雄啊，他是英雄啊。」

警察衝進來了，警察喊：「都不要動！」

堅持住，活到三十歲，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能找著，這次也一定能，三十年，人生有幾個三十年。排除法，餐館、飯店、酒店大堂、機關單位、大樹……銀行！我推門進去。

「實在不好意思，你們這兒有廁所嗎？」

警察在靠近了，皮夾克抓起了大堂經理，槍頂上去，喊：「不許進來！我要直升機！」

顧不上反思了。

我舉手。

好，不難看出，我本身不喜歡這套，但此刻必須融入社會。我翻錢包。

有人站起來了：「×，正事沒你們，現在比畫什麼！」

三十年了，這次憋屎躍升為全新的生命體驗。以前也難受，腳指頭摳地板，攥著拳頭用指甲扎手心。這次不行了，有幻覺了，背景淡出人聲漸稀，我覺得九_九_藏_書我比漂流在海上的人慘，比困在沙漠的人慘，他們只需對抗自然之偉力，而我，此刻，在這個被劫持的銀行里，還要面對人間的守則。

我腦子裡兩個警察趴在天台上，一個是狙擊手，一個無所事事，兩人低語：「這倆傻×真把自己當人了啊？」「打吧。」「打著人質怎麼辦？」「反正怎麼都會死，坐飛機會死，吃水果會死，跟老婆談人生會死，去銀行取錢死掉了，應該有心理準備吧。」

其實現在是不是就是我的幻覺啊：黑頭套是喝醉酒總打我的父親，四十歲的大堂經理是童年缺位、從不保護我的母親，皮夾克是從小欺負我的那個誰和那個誰，掉耳朵的人是我內心深處脆弱的一面……

麥當勞、肯德基都沒有。不是發達了嗎？不是趕超歐美一線城市了嗎？

黑頭套：「這麼快。」

皮夾克：「你幹嗎？」

警察大喇叭喊：「裏面的人聽著……」

再憋下去要出事了，「嚇得要拉褲子」就要變成「嚇得拉了褲子」了，那就全完了，之前五分鐘的努力，之前三十年的努力，全完了。

黑頭套：「聽你媽！」

裏面的人愣住。

我不能說，我現在說我要拉屎，性質就變了，歷史因素全被忽略了九*九*藏*書，這倆人、被打掉耳朵的那個人、這些地上蹲著的人，除了四十歲的大堂經理懂我，沒人會懂我。等到他們被解救出去，等他們與家人相擁之後，等世界的規則重新運轉，等屬於他們的十五分鐘到來，他們會加V認證「XXX劫案倖存者」，他們會雲淡風輕地說：「那天的事，我不願意再多談，我只記得有一個蹲在我旁邊的傻×，嚇得要拉褲子。」

警察沖我喊：「你不要動！」

四十歲的大堂經理變回原形，指著一個方向，我點點頭，繼續走。

「自己不會查嗎？」

警車聲。

我又舉手。

我×！太突然了！

我沒有回頭，我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我的母親摘了眼鏡，淚水漫過一生榮辱，母親擁抱我：「牛×！」

又轉頭放槍。

「那附近哪裡有？」

皮夾克踹我一腳，踹到了路過的崔健，崔健唱：「像童年的委屈。」

黑頭套：「都出來蹲好！別你媽喊，配合點兒，很快的。」

「先生您好，辦什麼業務？」

「你看，我是你們行的銀卡會員。」

「啊……」

大喇叭響：「裏面的人保持冷靜，繳槍投降，從寬處理！」

黑頭套：「都給我蹲好！」

「不知道。」

殺氣瀰漫開，我感到了神在九-九-藏-書召喚我，我抬頭，大堂經理的鏡片看著我，啊，不是神，是我的母親。母親鏡片穩定、堅毅，我懂了，母親也動了，我躥起來，腹部臀部內部各處肌肉蓄積的能量爆發了。第一個動作，抓住皮夾克的手，他的手很軟，第二個動作，槍上頂，扣扳機，皮夾克的腦漿飛出去。第三個動作，瞄準黑頭套正在轉過來的臉，開槍，沒打中，第二槍，黑頭套的腦漿飛出去。皮夾克此刻完全倒下，我鬆手，槍和皮夾克一起落在地上。

我把手放下。

黑頭套也轉過去拿槍指著外面：「車也行！」

皮夾克走到人質這邊，觀察外面的情況。

又指我們。

「我還有信用卡，Hello Kitty紀念版的，今天忘帶了，幫幫忙行不行？我真是……」

我步履不停。從腹部到臀部到內部全體緊繃，一瞬間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兒、本來要去哪兒。廁所，此刻你問我為何飽受輪迴之苦再次來到人世，我會說，為了上廁所。

槍又響，半個耳朵飛到我面前，職員大叫。

「這我真不太清楚，我們不用外面的。」

我說：「我必須走。」

皮夾克：「開門！下槍打頭了！不是你們的錢！」

黑頭套朝外放槍，關好門，縮到牆後面，槍指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