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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藝術家

拖拉機越來越近了。小喇嘛看見車上坐著幾個表情怪異的人。
小喇嘛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拖拉機,也用怪異的目光看拖拉機和拖拉機上的人。
小喇嘛就有點炫耀似的念了幾句「你幾歲了」「我十三歲了」「謝謝你,歡迎你到西藏」之類的英文。
他們的背影越來越小,誦經聲也越來越模糊了。
突然,從天空中傳來了一陣持續不斷的轟轟巨響。
這時,老喇嘛停下了磕長頭,看著小喇嘛問:「他說什麼?」
小喇嘛以為那個女的生氣了,在罵他們,趕緊跟上了老喇嘛。
小喇嘛走過去對著還在磕長頭的老喇嘛說:「師父,到你聽收音機的時間了。」
長發男有點生氣地說:「怎麼,弄了半天你連藝術家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啊?」
那個短髮、臉色蒼白的女的說:「我操,說得很有哲理、很深刻啊!」
老喇嘛一邊喝茶一邊在尋思著該講點什麼。
老喇嘛想了想后問:「什麼幫助?」
老喇嘛就停下磕頭,用一塊石頭做了一個記號,坐在了路邊。
老喇嘛問:「飛機從北京飛拉薩需要多長時間啊?」
小喇嘛說:「我聽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
那女的有點興奮,對旁邊幾個夥伴說:「我聽說現在許多喇嘛都會講英文,果然不錯,你們看看他們是不是比咱們更時尚?」
那些朝聖者道過謝之後就念誦著六字真言往前走去了。
短髮女說:「你得了吧你,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真正的偉大的藝術家!」
小喇嘛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太陽正好在頭頂。陽光很刺眼,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小喇嘛也笑了說:「既然不懂我就不想了,有時候想這些問題想得我腦子都發痛。」
老喇嘛笑了起來,說:「其實晚上也不用害怕,白天和晚上沒有什麼區別,一切都只不過是鏡中的虛像。」
飛機在天空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什麼聲音。
老喇嘛想了想,把牛頭遞給小喇嘛,說:「今天就給你講一個關於牛頭的故事吧。」
小喇嘛一邊撥火一邊說:「師父,您拿過來讓我也看看吧。」
那個短頭髮、面容蒼白的女的走過來問:「那你會不會講英文?」
小喇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著什麼。
老喇嘛和小喇嘛的臉上露出喜悅之色。
收音機里《格薩爾王傳》的說唱結束時,小喇嘛的茶也燒好了九九藏書
小喇嘛也疑惑地用漢語問那長發男:「你們需要我們什麼樣的幫助?」
之後,那幾個人興奮地圍住小喇嘛說:「哇,太好了,你能聽懂我們的話太好了!」
老喇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慨道:「如果我不死在路上,兩個月後就能向釋迦牟尼佛磕頭了。」
他倆的午飯很簡單,就是往茶里加一點酥油拌一碗糌粑,之後再嚼一點干肉。
老喇嘛和小喇嘛依然站在那裡,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掛在小喇嘛脖子上的收音機里傳來報時的聲音,說已經十二點了。
拖拉機從他身邊「轟轟」地開了過去,車上的人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們。
小喇嘛半張著嘴巴,使勁想了想,說:「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小喇嘛把收音機遞給老喇嘛。
老喇嘛嘆了口氣,關了收音機,說:「我該去磕頭了,你休息一會兒再跟上來吧。」
老喇嘛繼續磕他的長頭。
老喇嘛看著小喇嘛說:「是一個牛頭。」
長發男繼續說:「你們這樣做不是無償的付出,這樣做是有報酬的,你們每拉起一條哈達就可以拿到一塊錢,我們專門有人全程跟蹤你們送哈達、拍電視,到時你們也會很出名的!想想看,這是一件多麼好的差事啊!」
小喇嘛搖了搖頭。
小喇嘛看見那些人圍住正在磕頭的老喇嘛,就把收音機掛在脖子上跑了過去。
一個長發男對小喇嘛說:「我給你講,你們——你和這位老喇嘛都是很偉大的藝術家,我們很敬佩你們。」
緊接著地平線上出現了十幾個朝聖者。他們風塵僕僕地向老喇嘛和小喇嘛走來。待走近之時,他們雙手合十,向老喇嘛和小喇嘛問候致意。
長發男頓了頓之後又說:「他們也只不過是兩個追求世俗聲名的普通朝聖者。」
長發男趕緊問小喇嘛:「他說什麼?老喇嘛在說什麼?」
長發男看著老喇嘛和小喇嘛的背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遇見了真正志同道合的偉大的藝術家,原來不是。」
老喇嘛和小喇嘛就開始吃午飯。
老喇嘛停下念經,睜開眼睛看著遠處的什麼地方自言自語似的說:「世事紛爭,何時了斷啊?」
老喇嘛莫名其妙地看看長發男,又看看小喇嘛。
老喇嘛和小喇嘛一起抬頭看向天空。天空中有一架飛機正往他們去的方向飛行著。
老喇嘛就拿著牛頭走過來坐在火堆邊說read•99csw•com:「你看著這牛頭覺得害怕嗎?」
每次吃完飯,老喇嘛就要給小喇嘛講點什麼。
老喇嘛手上的牛頭卻閃著一種奇異的光澤,有幾分神秘的味道。
小男孩想了想把老喇嘛的話大概翻譯給長發男聽。
小喇嘛很快就睡著了。他還斷斷續續地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他想從夢中醒來卻又沒法醒來。他在夢裡還想要是師父叫他一聲他就能從這奇怪的夢中醒來了。但師父始終沒有叫他,倒是一陣「突突」的馬達聲把他從夢裡驚醒了。一醒來,他的胸口還有一點堵堵的感覺。但他往回想時,卻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剛才做過的那些個奇奇怪怪的夢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老喇嘛也雙手合十地問:「請問從這裏到拉薩還要走多久?」
高地上很安靜,除了老喇嘛磕長頭和小喇嘛走路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長發男說:「那你的師父聽懂了嗎?」
老喇嘛和小喇嘛定定地看著他們走遠。
其他幾人也「嘖嘖」地驚嘆不已。
戴眼鏡的傢伙趕緊拿出一個筆記本往上面記著什麼。
老喇嘛從小喇嘛手裡拿回那個牛頭,從火堆里撿出一根木炭,在這個牛頭的額頭正中寫上了六字真言的第一個字「嗡」。
老喇嘛說:「啊?這麼快啊,不會吧。」
老喇嘛站起來開始磕他的長頭。
小喇嘛說:「會一點。」
小喇嘛坐起來,往那「突突」的馬達聲傳來的方向看時,一台老式的「58型」拖拉機正沿著那條土路向這邊駛來。
老喇嘛聽了之後不解地看著長發男。
拖拉機從老喇嘛和小喇嘛身邊轟隆隆地開走了。
長發男鬆了一口氣,看著小喇嘛說:「這下知道什麼叫藝術家了吧?」
小喇嘛的表情有點茫然,問那個長發男:「我想問一下,藝術家是什麼意思?」
小喇嘛喊了起來:「師父,看,你看,飛機,那肯定是飛往拉薩的飛機。」
小喇嘛又往火堆上添了幾塊牛糞,說:「師父,今天你給我講點什麼呢?」
長發男使勁想了想,表情很痛苦地說:「怎麼跟你說呢,所謂的藝術家就是,就是那些個搞藝術的人。」
小喇嘛說:「肯定是,每天有好幾架飛機從各地飛往拉薩呢。」
老喇嘛說:「你們是比我們幸福的人,因為你們已經到過拉薩了,祝願你們平平安安返回家裡。」
老喇嘛回到剛才做過記號的九-九-藏-書地方,繼續去磕他的頭了。
老喇嘛磕了三個頭之後停頓了一下,回頭用藏語說:「哈達是用來獻給佛的,不是用來獻給電線杆子的。」
新聞之後,收音機里播出了一曲歡快的音樂。
小喇嘛也閉上眼睛也趕緊跟著念。
長發男有點興奮地說:「我們想用一種媒介方式把聖地拉薩和首都北京緊緊地聯結在一起,這種媒介方式就是你們藏族表示最高禮節的哈達。我們的拖拉機里有很多很多的哈達,你們看見路邊那些電線杆子了吧,你們只要在每一條哈達上寫上藏文的六字真言,再把它們連接起來,順著電線杆子一直拉到你們朝聖的目的地拉薩就行了。同時,我們也會找一個從拉薩徒步返回的內地大學生在每一條哈達上寫上『我愛北京天安門』,連起來順著電線杆子從拉薩往北京的方向拉,這樣再過幾個月,我們的哈達就能把封閉的拉薩跟開放的北京緊緊地連接起來了,它的意義絕不亞於將來要通到拉薩的青藏鐵路。」
老喇嘛笑了笑看著牛頭說:「是是,這確實是沒有什麼可怕的。」
小喇嘛說:「肯定是,我聽好幾個人說了,那是飛機啊!」
小喇嘛看著自己手裡的牛頭,摸了一下,笑著說:「要是在晚上我肯定怕得睡都睡不著了,但是在白天,聽了這個故事還覺得有點好笑呢。」
小喇嘛等著長發男繼續解釋什麼是藝術家。
飛機在天空中越來越小,快要消失了。
之後,老喇嘛又閉目念了一段很長的經文。
長發男等幾個人從老喇嘛後面「咔嚓、咔嚓」地拍老喇嘛磕頭。
那男的說:「哇,太好了!」
小喇嘛在路邊用牛糞燃起火燒茶。
小喇嘛還是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老喇嘛。
長發男嘆了一口氣,也不再解釋什麼是藝術家了,乾脆對著老喇嘛說:「準確地說我們跟你們一樣是行為藝術家,我們想完成一項偉大的行為藝術活動,我們需要像你們這樣磕著長頭去拉薩的朝聖者的幫助,我們沿途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你們,現在確實很難找到像你們這樣磕著長頭去拉薩的朝聖者了!你們可以幫助我們完成這項偉大的藝術活動嗎?」
一個稍稍年輕一點的男的走過來問小喇嘛:「你會不會講漢語?」
小喇嘛悵然若失地說:「我們要是也在那架飛機裏面該多好啊!」
那是一個被風吹日晒得發白的牛頭骷髏。
過了一read.99csw.com會兒,才傳來老喇嘛的聲音:「那樣去拉薩也太快了,沒什麼意思。」
小喇嘛看了一眼老喇嘛磕頭,在火堆邊躺下來睡覺。
老喇嘛和小喇嘛漸漸地走到了一處高地。
老喇嘛便講這個故事:「有一天,有個人來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他覺得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他是一個煙鬼,一坐下來就要抽一會兒煙。正好在他坐下的地方有一個白晃晃的牛頭骷髏。他點上煙,看著那個牛頭。他看著看著覺得那個牛頭有點好笑。周圍荒涼一片,他覺得很寂寞,就和那牛頭開起玩笑來。他猛吸了幾口煙之後,將發燙的煙灰磕到了張開的牛嘴裏,拿腔怪調地問:『燙不燙啊?』沒想從那牛頭骷髏里發出了一聲很怪異的、嘶啞的聲音:『很燙啊!』他看了看那牛頭骷髏,嚇得魂都沒了,撒腿就跑,跑到很遠之後才發現把煙具都丟那兒了,但他再也不敢回去取了。」
小喇嘛往火堆上添了幾塊牛糞問老喇嘛:「師父,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呀?」
那幾個表情怪異的人從車廂里跳下來,圍住老喇嘛看。
其中一個老者回答:「這樣磕著長頭,可能還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吧。」
老喇嘛盤腿坐在路邊好奇地看著這些奇奇怪怪的人。
小喇嘛似乎來了興緻,連聲說「好,好」。
小喇嘛也好奇地看著他們。
小喇嘛問:「什麼是鏡中的虛像?」
其中一個短頭髮、面容蒼白的女的指著跑過來的小喇嘛說:「我覺得這個小喇嘛也很有意思,你們看見他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了嗎?在這麼一個蠻荒之地,他始終忘不了和現代文明世界保持高度密切的聯繫,這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情啊,我覺得他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行為藝術家,將來咱們寫書一定要把他們給寫進去。」
小喇嘛給老喇嘛倒了一碗熱茶。
小喇嘛仔細地聽,臉上帶著微笑。
老喇嘛想了想說:「意思是說這個世界就像是從鏡子中看到的物象,看起來很真,但其實那是虛的,不真實的。」
小喇嘛說:「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小喇嘛還是一臉迷茫,搖了搖頭。
老喇嘛繼續笑著說:「等你長大了,上了年紀有些事情不想也明白了。」
那女的說:「那你講兩句給我們聽聽。」
之後,又對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傢伙說:「趕緊,趕緊把這句話記下來,這句話說得太絕了!到時寫書一定要把這句話用進九*九*藏*書去!」
一陣聲浪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傳來,那是許多人念誦六字真言的聲音。
其中一人指著老喇嘛,表情很嚴肅,用有點誇張又有點刺耳的聲音對他的幾個同伴說:「這才是偉大的藝術家啊,用身體丈量土地的博大,用身體和土地做最親密的接觸,用身體接近心中的聖殿!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神聖和更偉大的行為藝術家嗎?」
老喇嘛看著那飛機,問:「是嗎?」
老喇嘛看見不遠處有個白晃晃的東西被半埋在沙土中,發出一種神秘的光澤,就走過去撿起來看。
長發男十分深沉地說:「這就是行為藝術,這下你懂了吧。」
拖拉機駛到前面老喇嘛磕頭的地方停住了,馬達聲依然很刺耳地響著。
老喇嘛一口氣把故事給講完之後,看著小喇嘛故作玄虛地問:「聽了這個故事你怕不怕?」
小喇嘛把長發男的話翻譯給老喇嘛聽,小喇嘛一邊翻譯一邊不知所措地看著老喇嘛。
說完,又開始磕長頭了。
小喇嘛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牛頭說:「這有什麼可怕的,不是我們那邊每家每戶牆上都有這麼個東西嗎?」
老喇嘛笑著說:「你就不要瞎點頭了,這些你還不懂。」
那個長發男很認真地對小喇嘛說:「你告訴老喇嘛,我們這些人也跟你們一樣是偉大的藝術家。」
小喇嘛趕緊睜開眼睛,看見師父在看著前方的什麼地方,就以為師父在看遠處的什麼東西,他順著師父看的方向看,但是遠處空曠一片,什麼也沒有。
小喇嘛看著正在磕長頭的師父的背影說:「嗡嘛呢叭咪哄,坐飛機去拉薩確實是有點快了啊。」
老者說:「祝願你們平安到達聖地拉薩。」
小喇嘛看了看那男的說:「會一點。」
老喇嘛正在念經時,收音機里播出了一段新聞:「新華社消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又發生嚴重衝突,造成至少十人傷亡,事態還在不斷擴大之中……」
小喇嘛趕緊把大意翻譯給老喇嘛聽。
另外幾人一邊點頭,一邊用崇敬的目光看著老喇嘛。
小喇嘛將長發男的話大概翻譯給老喇嘛聽。
長發男說:「哎,怎麼跟你說呢?藝術家就是——」
老喇嘛熟練地打開收音機,裏面正在播格桑智巴說唱的《格薩爾王傳》。格桑智巴凄美蒼涼的聲音在這空曠的野外顯得更加凄美、更加蒼涼。
小喇嘛想了想說:「那我就等長大后自然地明白吧。」
小喇嘛「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