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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親 履霜堅冰至

第一章 父親

履霜堅冰至

父親從青龍山回來的時候,已是滿天的星光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輕手輕腳地走路(惟恐把我吵醒),而是一進門就興奮地喊我起床。我在睡夢中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我穿好衣裳,睡眼惺忪地從閣樓上下來。父親已經把帶回家的一大碗白米飯,隔水蒸熱了,端到了我面前。
「她不是我媽。她從泰州來,給我父親捎口信來的。」話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輕率嚇得魂飛魄散。那個好心腸的女人再三叮囑我,不要把她到訪的枝節告訴任何人,可她人還沒走遠,我就已經將這個秘密泄露給了第一個遇見的人。好在唐文寬對這些不感興趣,他繼續一本正經地朝我眨眼睛,笑道:
一直等到地上有了一層積雪之後,我和禮平才轉身往家走。我的腦子裡一直在想著上午來家的那個女人。這個來無蹤去無影、頭戴綠色方巾的婦人居然如此神通,明顯不是一般人。她大清早急匆匆地趕來送信,想必有什麼大事正在發生。如果她的家果然在泰州,如果她走得足夠快,這會兒應該已經在過江的船上了吧。
我那小堂妹趙金花,那時才五六歲,竟然也跟著他們拚命地點頭。我後來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堂妹,甚至於有點厭惡,大概跟記憶中這個銘心刻骨的場景有點關聯吧。我瞅見嬸嬸家的灶台上還冒著縷縷熱氣,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用說,那是青蒜末和臘腸丁混合著焦米飯的特殊香氣。我只好自認倒霉。
我剛給羊喂完草,就看見同彬踩著高蹺,一顛一顛地走到我們家門口,來了一個漂亮的轉身,得意地望著我笑。我問他,村裡的大人們去青龍山幹嗎去了?同彬再次讓高蹺離地,反向騰空,轉了半圈,向前打了好幾個趔趄,這才算把高蹺穩住,「屌毛!差一點摔我一跟頭。聽說青龍山那邊發現了鐵礦,要搞什麼大會戰。我媽和趙會計也去開礦了,我一個人樂得自在。」

趙先生穿著一件褐色的綢面印花棉襖,頭戴絨線暖帽,端坐在書房的寫字桌前,像是正在給什麼人寫信。他背後的牆上,有一幅《溪山狩獵圖》。旁邊還掛著一副字,據說是周蓉曾的手筆:
師娘馮金寶正在門首照壁前曬被褥。我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馮先生」,師娘笑呵呵地應了一聲,告訴我趙先生正在榪子上出恭,讓我等一會兒再進去。平常,趙錫光不讓我們叫她師娘,而要叫她馮先生。稱呼女人為先生,聽上去多少有點彆扭。可趙先生說,師娘原本也讀過書,按老規矩,應該叫她先生。我們只能照辦。據說,老兩口坐在家裡吃頓飯,也要「先生請」、「娘子請」地謙讓半天,互相爭著往對方碗里夾菜。可是,據同彬說,兩人一旦鬧起彆扭來,發了急,與村裡的愚夫愚婦 「一個屌樣」。趙先生拍胸打肚,婊子長、婊子短地罵不絕口,而師娘罵起趙先生來,也是一口一個「爛屌芯子」。
聽父親這麼說,我就知道他沒有吃飯。很有可能,這碗飯本是他一天的伙食。他走了十多里地,給我捎回來,就是為了讓我聞聞肉味。我只吃了小半碗飯,用筷子將那兩塊肉埋在碗底,裝出吃飽的樣子,對父親打了個飽嗝,就上閣樓睡覺去了。父親央求我再多吃一點,我沒搭理他。
第三句,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們走到半山腰的樹叢里,看見雪蘭拎著滿滿一籃豬草,後邊跟著她弟弟小斜眼,正從山坡上下來。禮平就叫住了她,要和她鬥草。雪蘭看了看禮平,又扭頭看了看我,也不說斗,也不說不鬥,而是怯怯地笑了一下,對我們說:「你們兩個都有糖吃,哪來的?能不能也給我一顆?」禮平就笑嘻嘻地朝她走過去,將臉湊向她耳邊。雪蘭傻呵呵地笑著,主動把耳朵側向他。小斜眼拽著姐姐的褲子,仰頭看著他們。禮平說:「你嘴巴張開,我把糖吐在你的舌頭上。」
「要飯吃」三個字錐心刺骨。我拚命地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跟嬸嬸告了別,我邁開大步往家裡走,就好像家裡真有油餅等著我似的。我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見叔叔披著一件漏著棉花的灰襖,手裡拿著一根剝了皮的楊樹枝,趕著他那頭白花花的大豬郎,正朝我走過來。叔read.99csw.com叔張口就問我吃過飯沒有。我只能據實以告。叔叔愣了半天,用楊樹枝在公豬的屁股上抽了一把,像是賭氣似的對我說了一句:「你跟我來。」
「說吧,臘月二十九這一天,你和你爸到什麼地方去了?」趙錫光用嘴唇抿了抿毛筆尖,皺著眉,繼續寫信,頭也不抬地對我說。
我走到他們家天井裡,還聽見書房裡飄出一句話來,是先生說的:「都說瓦注者巧,金注者昏,獃子這個本錢下得可真大呀!」
我知道,倘若一味死扛硬頂,先生接下來就要走過來揪我耳朵了。他過來揪我耳朵也不要緊,只是我受不了他嘴裏那股難聞的大煙味。說實話,趙先生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跟我說話。應當說,與禮平相比,先生平時很少罵我。就算我背不出書,他也只是打個哈欠,擺擺手,讓我離開。這倒不是他有意對我另眼相待,而是我這樣一個人,也許根本就不值得他較真吧。因此,你可以理解,當我懷著對父親深深的愧疚,將半塘走差的全部過程向他和盤托出之時,心裏多少也有一點自己終於受到了認真對待的受寵若驚。

那天的後半夜,我矇矓中聽見父親躡手躡腳地爬上樓來,在我的床邊坐了很久。就在黑暗中那麼呆坐著,不說話。我背過身去裝睡,也不搭理他。後來,在不知不覺中,真的睡過去了。
父親在灶堂里流淚,我也在閣樓上哭。
嬸子道:「我們自己也是有上頓沒下頓的。喝了早上剩下來的一點粥湯,這會兒肚子還在咕咕叫呢,哪來吃的呀?」
父親天不亮就被人叫走了。
我坐在門口的路檻上啃玉米,看著被風吹皺的塘水。隔壁的老福奶奶帶著一個四十齣頭的女人,來到了院子里。老福手裡捏著一把濕淋淋的芫荽,對那個陌生女人道:「這就是他家。」隨後又轉身囑咐我說,爸爸讓我尋點草來餵羊,中午就去德正家吃飯。說完,她就顛著小腳搖搖擺擺地走了。
「還去嗎?」禮平縮著脖子,抖抖嗦嗦地朝便通庵的方向指了指,語調中有一絲為難和擔憂。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為何要這樣問。剛才還是好好的晴天,轉眼間已變得一片昏黃。風向稍稍偏向東北,大片的烏雲緩緩地朝我們頭頂壓過來,細鹽似的雪粒,撲撲簌簌地打在我們身上,在山上的亂石中跳躍著。緊接著,雪珠變成了雪霰。很快,雪霰又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飛絮,天空轉而變得陰暗沉黑。
同彬所說的趙會計正是他爹趙長生。他以前是大隊的會計,去年秋收時偷了一袋小麥回家,被趙德正給免了。會計一職,改由高定國擔任。
她摸了我半天,忽然問我,家裡有沒有石鹼?我在水缸邊的灶台上找到一塊石鹼遞給她,她就起身燒了半鍋水,把我按在木盆里,給我洗頭。洗完了頭,又幫我洗了臉,洗了脖子。滿盆的清水不一會就變得烏黑。她在給我洗頭的時候,告訴我三句話。她讓我牢牢記住這三句話,一字不落地轉告父親,而且只能在我和父親兩個人的時候,也就是說,在絕對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情況下,才能把這些話告訴父親。要是別人問起,「打死了也不能說」。
「其實,你一點都不呆。村裡人才是獃子。別跟我翻白眼好不好?你腦子裡的鬼點子一點都不比你那沒出息的爹少!」先生怒威漸盛,口氣也變得峻厲起來。

她在跟我說話的時候,毫無必要地把我拉到身邊,用兩腿緊緊地箍住我。摸我的手。摸我的胳膊。摸我的頭。最後,她又讓我坐在了她的腿上。她的眼睛里亮汪汪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我還是第一次與一個女人挨得這麼近,有點不太習慣,下腹部有一陣既舒服又難受的抽搐。
麋鹿早上姑蘇台
德正家的新房就建在磨笄山下。除了幾座墳包和一叢叢的雜樹,附近沒有一戶人家。因為新房還沒有建起來,沒有生火做飯的地方,趙德正就借了離那兒最近的小武松家,給木匠和泥瓦匠供飯。我和禮平一口氣跑到小武松家,工匠們早已吃完了飯,歪在桌邊剔牙了。雖說飯桌上只剩下了些冷盤殘羹,但沒有大人的管束,我和禮平都吃得十九-九-藏-書分盡興。等到小武松的老婆銀娣把一碗剩湯熱好了重新端上桌來,我們因吃得太多,已經感到微微有些頭暈了。
我走到紅頭聾子家的小院邊上,迎面遇見唐文寬挑著糞桶站在了路當中。他朝我不懷好意地傻笑。我要從籬笆這邊穿過去,他就用右邊髒兮兮的糞桶擋我的路;我要從挨近池塘的一邊繞過去,他又用左邊的糞桶來攔我;我要從他扁擔下鑽過去,唐文寬就蹲下身來。沒辦法,我只得停下來與他搭話。他見我站住了,索性歇下擔子,把扁擔往糞桶上一擱,坐在擔子上與我說話。他的笑有點不太正經。
事到如今,我已經忘了那天中午我是如何離開嬸子家的。只記得,當我經過嬸子隔壁的更生家時,更生的老婆突然從門裡出來,讓她兒子永勝給我送來一個染有紅點的饅頭。
那個婦人身穿黑棉襖,頭戴綠方巾,顴骨高聳,臉頰被北風吹得紅紅的。大腳,大手,大臉盤。說的是江北話,滿臉帶著笑。
他想了一想,說:「要不你給我剩一口?你要是餓,全吃光了也沒事。」
奇怪啊!剛才,我明明瞅見嬸嬸坐在門前的碌碡上,蹺著二郎腿正在吃飯,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沒影了呢?這才多大工夫,嬸嬸家的大門忽然關得嚴嚴實實。我敲了半天的門,堂哥趙禮平這才把門打開。嬸子和堂妹趙金花坐在一張矮桌邊,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嬸嬸問我有什麼事。我那時已經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太對勁,還只得硬著頭皮對她說,我是來吃飯的。
「村裡人(這時師娘推門進來,先生招呼她:你也過來坐坐),村裡人都叫你獃子,對不對?我也差一點被你騙了。你呆嗎?」
「吃飯?」嬸嬸笑了笑,「這時候哪還有飯?我們早就吃過了。一粒米都不剩。真是不巧,你要是早來一步就好啦。」
「你媽媽來看你啦?」
她已經沿著風渠岸邊的大路往前走了一段,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又轉身走了回來。她來到我身邊,也不說話,抓過我的一隻手,塞給我兩塊包著玻璃紙的水果糖。我看見她的身影在風渠岸的大坡上一點點地變小,一會就看不見了。過不多久,她頭上的綠方巾,又在對面的土坡上一點點地變大,一直升到坡頂,然後向西,很快就消失在一道灰濛濛的山樑背後。

最後,師娘怒氣沖沖地說:「如今不是新社會嗎?不是有婚姻法嗎?春琴那孩子,才多大年紀?頂多也就十五六歲,怎麼能說嫁人就嫁人呢?我原本想再等上幾年,把她說給定邦。她娘也是應承過的,風都放出去了,這大獃子冷不防插上一腳,什麼意思嘛!四兒也真糊塗,紅口白牙許了我,怎好說變卦就變卦?再說了,他趙德正,轎夫出身,家裡窮得連根針都找不見,日子怎麼過得出來?要不,今天下午我就到半塘跑一趟?」
被嬸嬸這一罵,叔叔也沒了主意。他抄起一張葫蘆瓢,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把瓢一扔,推開門,到裡屋「挺屍」去了。他這一走倒不要緊,落下我一個人,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在那個時刻,我忽然對廣播里天天在說的「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這句話,有了更為深切的體會。
我揪住褲腰,從閣樓上的梯子上下來,發現那根腰帶在父親的床鋪上被擺成了一個圓圈。父親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拿開腰帶,掀開被褥,發現裏面有一個用麻布襯衫包裹的圓鼓鼓的東西。打開襯衫,裡邊是一個大號搪瓷缸。揭開瓷蓋,裡邊有一個烤白薯,還有半截玉米。手一摸,還是熱的。
這句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無論我表示肯定或否認,都是極不合適的。
趙先生再次沖我擺擺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第二句,南通的徐新民被抓,事情不太好;
便通庵雖說近在眼前,彷彿伸手可觸(我甚至能夠看見池塘里鳧游的野鴨),但要走到那裡,卻並非易事。因為它與磨笄山之間還隔著一條長滿荒草和荊棘的深壑。在鬧飢荒的那些日子里,父親成天躺在床上,眨巴著眼睛算命。他最終算出的結果是:既然便通庵的池塘夏天開滿了荷花,到了深秋時節必有蓮藕可挖九_九_藏_書。可是,當父親叫上瘸腿的叔叔,扛著鐵杴,提著馬燈,連夜趕到那裡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那座池塘早已被人掘地三尺,翻了個底朝天。
我知道他在愚弄我,可也拿他沒辦法。他就喜歡與村裡的孩子嬉鬧,一旦編起故事來,出口成章,用不著打底稿。這就好比在他家聽說書,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哪些故事是書上寫著的,哪些故事是他隨時編出來的。關於我母親的這篇故事還沒有說完,他老婆王曼卿已經在水碼頭邊叫他了。唐文寬笑嘻嘻地站起身,挑起糞擔,似乎意猶未盡,又對我說了一大串古里古怪的話,我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每當他說出那些誰也聽不懂的鬼話時,總是一動不動地觀察我們的反應。他大概很喜歡欣賞我們臉上疑惑不解的神情吧。說怪話,是唐文寬與孩子們惡作劇的最後一幕,好比餐后的點心,而最後,照例是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來收場。
我對於父親讓我去德正家吃飯感到困惑不解,也可以說有點惱火。好像他嫌我昨天在嬸嬸家所受的折辱還不夠似的。德正家正在起房造屋,家裡木匠、泥瓦匠、幫工一大堆,飯菜自然不會差,但在我眼中,德正要比嬸嬸可怕一千倍。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不過,父親既然這麼吩咐了,恐怕自有他的道理吧。我是抱著父親交代給我的某種使命(而非單純的口腹之慾)前往德正家的。我還帶上了竹籃和鐮刀,打算吃完飯就去他們家後面的磨笄山尋草。有了竹籃和鐮刀打掩護,我心裏踏實了一些——一旦在德正家碰了壁,沒人招呼我吃飯,我就可以裝作是出來尋草的,悄悄走開就是了,面子上也不至於太難看。
野田裡再往北,就是滾滾長江了。

好不容易擺脫了唐文寬的糾纏,我剛走到祠堂邊,就看見堂哥趙禮平也拎著籃子,從柏生家的草垛邊閃了出來。我有點不想搭理他,就裝出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並暗自加快了步子。
「剛才從你們家出來的那個大屁股女的,不是你媽媽?」
「我媽?在哪裡?」
叔叔把褲子往上提了提,對嬸子說:「我哥一大早就被隊上派去青龍山開礦了。他在姚家橋遇見我,叮囑我給孩子管頓飯。你給他隨便弄點吃的吧。」
不過既然來了,時間也到了中午,那我就進去吃口飯吧。
父親不是會算命嗎?他或許已算出我去嬸嬸家討碗粥喝,大概沒有多大問題,卻沒有算出他們家煮了珍貴的蒜末臘腸焦米飯。為了不至於讓自己的處境顯得過於可憐,我假裝沒事人似的衝著嬸嬸笑了笑,說:「沒關係,爸爸早上出門,在鍋里給我烙了張大油餅。我回家去吃油餅好啦。」
禮平很快就攆上了我。
同彬還說,「老傢伙」讓我去一趟,馬上就去。「誰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同彬傳了話,就踩著高蹺,沿著池塘邊的小路往西去了。他說要去祠堂前的大曬場練練後空翻,可剛走到紅頭聾子家的山牆邊,就摔倒在他們家的茅坑上,濺了一臉的糞。
父親並不在乎我知道他在哭。
站在磨笄山的山頂,矗立在對面山樑上的便通庵便可盡收眼底。這座古廟不知何時所建,我們只是聽說,村裡的媒婆馬老大在還俗之前,曾在這座寺廟裡修行多年。這座荒寺是我們大隊最北的邊界。寺廟的北坡下,有一道清澈的溪流,人稱「金鞭灣」。金鞭灣月牙形的河道圍住了一個蓊蓊鬱郁的小村莊,名叫「野田裡」。
我忽然記起,父親曾私下囑咐我,不要將去半塘走差的事告訴別人,只得胡編了一通瞎話來對付他,「山腳下的駝背老舅三十晚上生人,今年八十歲,也是個烈屬。我們去給他做壽。」
「傻孩子!她就是你媽媽。我認得她。如果我是你的話,現在就去追。別愣著呀,放下籃子趕緊去追。她這會最多走到十八畝,你要去追,完全來得及。快跑,咚咚地跑!抄近路,追上她,什麼都別說,纏著她,跟她回家。她們家就住在城裡的糕餅街。右邊有一個油條鋪子,左邊有一個麻花鋪子。她家裡養著兩隻雀子。一隻金雀子,一隻銀雀子。每天早上,金雀子從油條鋪子叼回一根油條,銀雀子從麻花鋪子銜來一根麻花……」
說真的,剛才,師娘與先生的九九藏書那幾句話,我有一大半都聽不明白。可從他們的口風判斷,春琴要嫁給的那個人正是大隊書記趙德正。不要說趙先生和師娘,就連我聽了,也覺得兩人不般配。不知為什麼,一想到春琴就要落到又老又丑的趙德正手裡,我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我本來是要去池塘前的打穀場上找同彬的,卻沒頭沒腦地穿過弄堂,來到了后村嬸嬸家的大門前。
她說完了這三句話,又讓我重複了兩遍,這才放心。我問她,「徐新民」是哪三個字,婦人說,她也不懂是什麼字,只曉得是這個音。據此,我馬上就可以判斷出,這個女人不識字。她從門背後找來一塊圍腰,替我把頭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她又端詳了我半天,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臉,說了一句讓我終身受用的話:「我還從沒見過眉眼生得這麼俊秀的孩子。」通過這句話,我對自己的相貌第一次有了一個基本概念。她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讓我到院子里去呆一會兒,順便把頭髮晒乾。正因為多了「順便」這兩個字,我立刻意識到,她是在把我支開,以便用一下我們家的馬桶。

有兩個婦女在打好的地基上往牆縫裡灌漿。德正和更生兩個,拉著尼龍繩,正在地上撒石灰線。我到了近前,故意在德正身前身後晃悠,以便讓他看見我,好招呼我去吃飯。可德正畫完了石灰線,又幫著馬老大拌麥秸泥去了。直到馬老大問我,那個戴綠方巾的女人打哪兒來、是我們家什麼親戚時,德正總算是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他轉過身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禮平,「吭」的一下擤出一把鼻涕來,搓了搓手,慷慨地對我們命令道:「你們兩個小鬼,這時候才來?趕緊去吃飯!」
沒想到,嬸嬸一聽我這麼說,立刻就把臉沉了下來,「你說你這孩子,怨不得人家叫你獃子呢!你們家明明有油餅,還到我家來要飯吃!」

說實話,雖說她囑咐我的那三句話,已經在我們之間建立了牢固的信任感,對她的離開,我多少有那麼點依戀不舍,但她說下午會下雪時不容置疑的口吻,使她的形象再度變得陌生起來。我不得不再次抬頭打量她。我覺得她是在說夢話。太陽還好端端地在天上掛著呢!一朵朵雪白的雲絮,堆在蘑菇房的屋頂上,瓦藍瓦藍的天空下,沒有一絲風。更何況,眼下早已開了春,池塘邊的柳枝上已經垂下縷縷鵝黃色的絲絛,這時節怎麼會下雪呢?
我們每天上課時,都看著這副字,卻始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倒是先生書桌上的那對烏木鎮尺,寫有對聯一副,讀上去通俗易懂:
那碗白米飯上還蓋著一層蘿蔔燒肉。我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肉只有兩塊,也不像父親吹噓的那樣又大又肥。父親將落在藍布包袱上的飯粒撿起來,塞到嘴裏,一邊得意地問我,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聞到肉味了?他坐在桌邊,抽著煙,一動不動地看我吃飯。我每吃一口,父親的喉結就縮一下。我不由得停下筷子,問父親有沒有吃過飯。
她說她從泰州來,早上坐頭一班船到大港,然後一路打聽,來到了我們村。她沒說有什麼事,只是問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隨後,又反覆追問我,到了天黑,父親會不會一準回來。聽她的口氣,她本來是準備呆到天黑的,只是到後來臨時又變了卦。
師娘見狀,趕緊打圓場說:「你好好說話,可別嚇著人家孩子。」
先生聽完了我的話,與師娘對望一眼,半晌不說話。
從武松家出來,禮平建議我們去山上的便通庵尋草。他臘月里曾去過一次,便通庵前的池塘邊長滿了肥嫩的青草。去便通庵要翻過一座山包,路途雖然遠一些,但我們撐得滿滿當當的肚子,正需要一段山路來消食。
我也一樣。
隔壁的接生婆老福去水碼頭洗菜,順便告訴我,父親和村裡的壯勞力都被派到青龍山去了,不知去做什麼。他說恐怕要很晚才回來,讓我有空給圈裡的羊喂點草,中午就去嬸嬸家吃飯。
他問我到哪裡去。想到昨天中午他對我的無情無義,我故意大聲對他說:「趙德正請我去家裡吃飯。」禮平明顯地愣了一下,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並沒有就此放過我,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後緊緊地跟著。我read•99csw•com走他走,我停,他也停。每往趙德正家走近一步,我對他的厭惡就增加一分。
書房的北牆,有一扇木格子窗,露出後院的一角。檐下掛了十幾張紗布蝦網,還在不住地往下滴水,空氣中隱隱有一股腥味。東北角的一棵海棠花樹上棲息著兩隻白鷺,深黑的枝條上,纏著去年的絲瓜藤,襯出一派藍色的晴空。院子里的大片空地暫時還荒著。每年的七八月間,當火紅的罌粟花開滿了院子時,我在閣樓上遠遠就能望見。趙錫光偷偷地在院里種罌粟,已經很多年了。到了秋末,趙錫光摘下棉桃似的果實,用小刀劃開桃殼,擠出白白的汁液,用來熬制鴉片膏。
不大一會工夫,在漫天的雪幕中,便通庵已經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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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叔叔這一說,嬸子突然就暴怒起來。她隨手將抹布往灶台上使勁一丟,指著叔叔的鼻子罵道:「狗日的,這麼不明事理!成天牽著你那豬郎,日完東家日西家,我看你是日昏了頭!你哥哥放個屁,聞著也是香的,他的話就是聖旨啊?吃了黃狗屎,不識好歹。我們家哪來的面啊?過年包餛飩的面,還不是到更生家借出來的?」
我跟在叔叔身後,一步也不落下。他去豬圈,我就跟著他去豬圈。叔叔把豬郎牽到豬圈裡,往公豬的食槽里扔了一把青草,在豬欄外的木桶里抄水洗了洗手,這才進了屋。這一回,嬸嬸打量我的眼神里,嫌惡和憤怒已經懶得掩飾了,似乎在問:你又來幹什麼?
履霜堅冰所由漸
他說的是「兩個小鬼」。明明白白。我和禮平同時扔掉了手裡的草籃和鐮刀。在奔向飯桌的過程中,禮平跑得飛快,把我扔下了一大截。
我又想起了「徐新民」這個名字,想起了她讓我轉告父親的那三句話。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有些害怕起來,周身掠過一陣冰冷的顫慄,心裏像是壓了塊石頭。
第一句,泰州那邊來人送信;
「沒用的。」趙先生說,「你那老表妹吃了獃子的魔法,五迷三道的,早就失了心性。你去了,這話怎麼說?依我看,這事不簡單!一年不到,家裡先後死了三個人,怎麼說都有點邪門。這事不簡單!」
婦人來到院中,抬頭看了看天色,對我說,她得趕緊走了,一會就要變天了。下午會有一場大雪。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發現自己的褲腰帶不見了。哪兒都找不到。開始,我有點疑心,會不會是父親把我的腰帶自己拿去用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父親凡事心細如髮,不會如此行事。
我在路上吃了一顆糖。我把漂亮的玻璃糖紙剝開,將糖撿入口中,再將紅色的糖紙在手心裏撫平,湊在陽光下,兩面看了看,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它疊好,放入褲兜中。整個過程,多少有點炫耀的意味。我原以為禮平會立刻跟我要糖吃。如果他要,我當然會給。可禮平一聲不吭,假裝沒看見。那顆糖反而成了負擔。等到我們開始爬山的時候,禮平一隻手箍住我的肩膀,假惺惺地對我笑道:「你嘴裏什麼味?怎麼這麼好聞?」我馬上就把兜里的那顆糖掏了出來,給了他。
我站在閣樓的小木窗前,看著父親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吃飯。當他吃到我藏在碗底的那兩塊肉時,我看見他的肩膀劇烈地抖動,開始抹眼淚了。這是我第二次看見父親流淚。第一次是在去年夏天,我因為吃了伴著龍糠的油泥,拉不出屎,肚子脹得像鼓一樣,父親往我嘴裏灌韭菜汁時,哭過一回。
友多聞開拓心胸
我的堂哥禮平飛快地摸了一下他的小油嘴,也在一旁幫腔道:「早上剩了點紅薯粥,我們早就喝了個精光,沒啦!」
趙錫光沒吱聲。直到他終於寫完了信,把筆一扔,兩隻鷹隼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角逼出一絲冷笑來,對我說:
雪蘭的臉陡然陰沉下來,兇狠地瞪了我們一眼,對著禮平罵了句「我日殺你家媽媽」,一把拽過她弟弟,頭也不回地走了。
嬸子公然地給叔叔遞眼色,毫無防備之心,大概是打心眼裡認為我就是個獃子吧。叔叔是個實誠人,聽見她這麼說,就吩咐道:「那你趕緊舀點面來,好歹替他攤一張麵餅,點點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