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父親 德正的新房

第一章 父親

德正的新房

不過,趙錫光的話想必不會錯。因為春琴嫁到我們村后,不到一年,個子又躥高了一大截。
德正原是村裡的一名轎夫。
不過,很快,父親的回答就讓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而是嘿嘿地乾笑了兩聲,說道:
把棺材板剖開做椽子這件事,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江北他舅舅的耳朵里。聽說了外甥的這個荒唐舉動,夫婦二人就坐頭班船從高橋趕了過來。舅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會兒說「用棺材板蓋房子生下的孩子沒屁|眼」,一會兒又說「那麼多無名鬼聚在你屋裡,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過什麼安生日子?你是我們嫡親的骨肉,話不中聽,都是為你好」。舅媽這麼一嚷,舅舅彭傳才也陪著笑對外甥道:「頭頂上凈是棺材板,這人呆在屋子裡,跟躺在墳墓里有何區別?這事斷斷不行。你爹媽不在了,這事得依我。」
三天後,鄉長郝建文帶著幾個鄉幹部,來村裡正式宣布對趙德正的任命,那名婦女也同時被增補為農會副主任。他倆很快就被送到鄉里,在基層幹部學習班培訓了兩個月。在這之後,趙德正換上了一身新衣新帽回到了村裡,像模像樣地當起了農會主任。而那位婦女卻被抽調到縣裡繼續學習去了。一年後,她改任鄉里的婦女主任。鄉里就臨時安排剛剛從部隊複員回來的高定邦,與德正搭班子,當了他的副手。
「儒里趙村之所以三個月還選不出一個農會主任,是有人暗中搗鬼。有人暗中搗鬼,是因為他自己想當這個農會主任。這些人從舊社會過來,總是用老眼光來打量我們共產黨人。他們認為,只要給我們出個難題,讓我們出個洋相,給我們一點難堪,我們的事情就辦不成了!事情辦不成了,我們就會回過頭去求他。三請四邀,三顧茅廬,還要用八抬大轎去請他出山,來維持地方(嚴政委說到這裏,坐在前排的幾個小年輕,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瞅著馮金寶。馮金寶則低聲罵道:『日你媽的爛屌芯子!看什麼看?我臉上也沒寫著字。』)。好嘛,你不是要跟我們唱對台戲嗎?我們就跟你唱一唱。你不是想讓我們上門去求你當這個農會主任嗎?我們偏不讓你當!也罷,今天我們大夥聚在一起,先不選什麼農會主任。選什麼呢?就選村裡最窮的人。你們村裡誰最窮,就讓他來當這個農會主任。本來嘛,新社會就是要讓窮人當家做主,天經地義。誰最窮,誰就來當這個家,做這個主。」
後來,村子里有傳言說,梅芳實際上同時嫁給了兄弟倆。她前半夜與定國睡,後半夜則由哥哥定邦享用。這多半是村裡人閑極無聊而編出來的瞎話,根本不足為信。據說,這事首先是從小武松的老婆銀娣口中傳出來的。而銀娣之所以知情,是因為她與村中幾個膽大的婦女,有半夜潛入人家窗下聽壁根的惡習。我記得去年秋末的一天,我的堂哥禮平不識相地向銀娣求證此事的真偽,後者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巴掌在他臉上拍出了五道手印,仍覺得不九*九*藏*書解氣,又在禮平的屁股上踢了一腳。這件事也是導致我嬸嬸和銀娣多年失和的原因之一吧。
那個年代的官,說話還是算數的。嚴政委給大路林場的廠長打了個招呼,沒過多久,廠長就派人給德正拉來了七八根粗大的圓木。這些木料長年堆放在祠堂院中的閱台上,任其日晒雨淋,木色漸漸發了黑。很快,閱台上的蒿草就把它們蓋住了。
當春琴端著酒杯,走到趙錫光身邊時,趙先生拱了拱手站起身來,像是不經意地對春琴道:「新娘子今年貴庚?」春琴臉一紅,轉過身看德正。德正又回過頭去看他的岳母。春琴的母親正端著一盆豆腐來上菜,趕緊笑了笑,接話道:「虛歲二十一了。」
父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第二天早上,又開村民大會。村裡的男男女女都想看看縣裡的大官長什麼樣,也不用敲鑼,都早早地趕到祠堂里,聽他講話。嚴政委倒也沒有多餘的套話,一開口就單刀直入。他說:
一番話,說得老者面紅耳赤,閉口無言。
轉眼間就到了一九五〇年初。村裡來了土改工作隊。他們召集全村的男女老幼到祠堂開大會,推選農會主任。鄰村為爭當農會主任而打破頭的事時有所聞,但在我們村,情況恰好相反。大會一連開了三天,就是無人願意出頭擔任農會主任一職。工作隊的幹部們分頭上門,挨家挨戶地調查研究、說服動員,最終仍然一籌莫展。到了後來,就連村民大會都開不起來了,勉強到會的幾個婦女照例是蔫頭巴腦,一聲不吭。工作隊在村裡呆了三個月,連個農會主任都選不出來,他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情況逐級上報,一直報到縣裡的主要負責人嚴政委那裡。嚴政委也不敢怠慢,二話不說,乘坐一輛吉普車,親自來到我們村一探究竟。
嚴政委的這番講話,是由父親後來繪聲繪色地告訴我的。他說他記得一字不差,恐怕有點吹牛。但村裡其他人的轉述,也大致差不多。嚴政委剛講完話,紅頭聾子朱金順就第一個站了起來,嚷嚷說:「若要論我們村裡最窮的人,那就是趙德正了。根本不用選,這個人,窮得叮噹響,打小沒爹沒娘,可以說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這一嚷,祠堂里傳來了一陣鬨笑。
叫舅舅、舅媽這一鬧,原本鐵了心的趙德正此時也有點忐忑。一天晚上,我和父親都已睡熟了,忽聽見德正在院外叫門。我看見閣樓下亮了燈,隨後是開門聲。德正進了屋,先是罵了一大堆髒話,然後把舅舅、舅媽出面阻攔一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後他對父親道:「不如這樣吧,你是算命先生,懂得命理陰陽。你給說句話,用棺材板做椽子,行,還是他娘的不行?」
可德正也有一樣不好:他習慣把自己的副手高定邦當家奴一般使喚。開始,定邦還能隱忍,再往後,就有點面和心不和。特別是當農會的另一名骨幹梅芳嫁給了他弟弟高定國之後,三個人「連起黨來」,開始公然與趙德正https://read.99csw.com作對。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高定邦撇開趙德正,成立了一個軍事化的組織,名為「青年突擊營」,高定邦自任營長。他們有一句響亮的口號,成天掛在嘴邊,村裡人人皆知,叫做:「背起包,跟我跑!」
五十多年後,我在蚊聲如雷的炎炎夏日寫下上述這段文字時,內心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痛楚。唉,世事變幻,鬼神不測,不說也罷。我相信,聰明的讀者讀到這裏,多半已經猜到了其中的原由了吧。關於這件事的種種曲折,我們不久以後就會談到。
德正的新房快要完工時,忽然停了下來。停工的原因,說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是屋頂的椽子沒有著落。按照銀娣的意見,不如趕到鄉里,給縣上的嚴政委打個電話,讓他再給大路林場的姚廠長批個條子,「弄它百十來根椽子回來」。可德正說,嚴政委早已不在縣裡了,他調到地區行署當專員去了。小武松覺得老婆的想法有點太過費事,「大隊的樹多的是,我連夜帶人去砍,要多少有多少,這樣最省事。你居著官,誰敢放個屁?」他們夫婦的主張,趙德正最終都沒有採納。他想出來的辦法,在日後的幾十年中,始終是村裡人閑言碎語的話題之一。
「我不同意!」
小木匠趙寶明對德正說,正月里天寒地凍,不宜大興土木。可既然春琴已答應嫁過來,德正根本就不管這一套。元宵節一過,他的新房就在剛勁的北風中開了工。
據說,嚴政委是從徐蚌戰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腦子裡還有一枚彈片沒有取出來,什麼世面沒見過?他在村裡東轉轉,西逛逛,見到人就拉住他們聊家常,不到半天的工夫,心裏就有了底。
嚴政委倒是不笑,他和工作隊的幾個人嚴肅地商量了一陣,果真就招呼德正站起來「亮亮相」。可惜,德正那天不在現場。他送一個會彈琴的和尚回鎮江的金山寺去了。據說,那天傍晚,趙德正從鎮江回來,聽說自己被選為農會主任,嚇得腿都軟了,半天不敢進村。
我靜靜地躺在閣樓上,心裏暗暗替父親著急,出了一身汗。我在心裏說,這事若是讓我來回答,應當怎麼說呢?如果說行,那房子將來真是鬧了鬼,責任就將由我父親一個人來承擔;若說不行,那麼多的木匠泥瓦匠等在那兒,你讓德正一時半會到哪去找那麼多椽子呢?所以說,這確實是一個難題。想來想去,沒有什麼好辦法。
窯頭趙村有一個名叫駱金良的窯工,原先與趙德正一起給人抬過轎子,兩人私交甚密。駱金良是個有心人。每當磚瓦出窯,駱金良就把那些缺邊少角的斷磚殘瓦,悄悄地撿出來,堆放在窯廠邊的一個草棚里。到了去年年底,他估摸著這些磚瓦足以建造三間大瓦房了,就讓他女兒來到我們村給德正送信:磚瓦有了,新房可以隨時開工。
聽見趙先生在河邊大發感慨,正在院子里晒衣裳的老福實在聽不下去,就冷笑著回了一句:「都說趙先生好記性,你們家金寶當年read.99csw.com嫁過來的時候多大?」趙錫光一聽有人跟他較真,提著蝦網,趿拉著木拖,一貓腰,消失在燕塘對岸的樹叢里。
在隨後的那些日子里,同彬已經在焦急地計算德正家上樑的日期了。他讓我一旦打聽到上樑的準確日子,就「馬不停蹄」,立刻向他通報,「他媽的,上樑的前一晚,老子豁出去了!不睡覺等天亮,你呢?」同彬還說,要是等聽到鞭炮聲響起,再從床上爬起來衝過去,饅頭和糖早就被人搶光了。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一過正月十五,德正家上樑的日子,已經成了我們唯一的指望。上樑時的情景,我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領頭的木匠師傅趙寶明,嘴裏叼著煙,耳朵上夾著短鉛筆,牛逼哄哄,跨在大樑上,一邊放著鞭炮,一邊滿天滿地地撒下糖果、糕點和饅頭,別提有多神氣了!他把糖果撒向東邊,人群山崩海嘯般湧向東邊;他撒向西邊,人群又潮水般地湧向西邊。這樣的機會,誰願意錯過呢?
「你們共產黨人都是唯物主義者,連鬼神都會怕你們的。」
這麼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連褲子都沒有,成天在村子里晃蕩,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幾個好心人又來找趙錫光,讓他出面拿個主意。那時,趙錫光因小老婆馮金寶剛生了一個死胎,心緒正惡,就對來人蹙眉道:「俗話說,救急不救窮。他們家的事,我已替他料理停當。他嫡親的娘舅不要他上門,我有什麼辦法?隨他去吧!」村裡人只得轉過身來去找趙孟舒。孟舒略一思索,就對來人建議說,不妨把這孩子安頓在祠堂里。看守祠堂的三老倌,八十多歲了,也正缺個幫手。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老人們因記掛著這個沒爹沒媽的小可憐,家裡有了好吃的,總要勻出一點往祠堂里送。到了颳風下雪的冬天,村裡窮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個個都有棉褲穿,趙德正倒是一樣都不缺,雖然是舊的,卻也足以禦寒。
最後,這個婦女看上去有點惱火,她扯著嗓子對嚴政委喊道:「照你這麼說,這個農會主任,我也能當!」
趙錫光當時沒說什麼,可一下酒桌,就在村裡四處放風說,春琴這孩子,最多不過十五六歲,還在長身體呢,「真是作孽,也不怕天打雷劈!」
嚴政委也笑了起來,「我看也沒什麼不可以。」
「老夥計,艱苦樸素是必要的,但我們共產黨人也不是苦行僧。你琢磨琢磨,選個地方,給自己造個房子吧。磚瓦你自己想辦法,木料我替你解決。」
他讓小武松帶幾個人把磨笄山上那些無主的墳包挖開,屍骨拾掇拾掇集中掩埋,棺材板剖開刨光,刷上桐油,就是現成的椽子。小武松一聽有理,連夜就找人平墳去了。木匠們嘴上不好說,心裏都擔心沾上晦氣,傷了陰騭,背地裡把趙德正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
嚴政委仔細地打量了她半天,隨後就笑了。他問她為什麼不同意,語調突然變得十分和藹。那位婦女高揚著脖子,大大方方地說了趙德正不能當農會主任的幾條理由,而嚴政委則耐心地逐https://read.99csw.com條加以解釋。她說,趙德正不識字。嚴政委就說,不識字沒關係,可以慢慢學嘛!沒有人生來就是識字的;她說,趙德正是個悶屁蟲,要是上台作報告,保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嚴政委說,我小時候也不會說話,見了人就躲,沒關係嘛,只要他不是啞巴,鍛煉鍛煉就好了;她說,趙德正出身微賤,靠村裡人的施捨長大,現在反過來了,讓他在全村人面前吆五喝六,發號施令,有點不太合適。這抬轎子的管著坐轎子的,自古以來沒這規矩!嚴政委說,那好,我們今天就來破一破這規矩!她還說了些別的,嚴政委笑呵呵地都給她逐條駁了回去。
他在祠堂里住慣了,覺得這樣挺好。可那些由新珍或銀娣介紹過來的對象卻不這麼看。她們抱怨說,人長得丑一點倒也無所謂,若在破敗、潮濕、散發著霉味的祠堂里成親,不說別的,一想到旮旮旯旯里的那些老鼠、蜈蚣(說不定還有赤練蛇),就讓人受不了。據說,三老倌當年就是晚上睡覺時被老鼠咬破了鼻子,得破傷風死的。父親後來告訴我,當他第一次去半塘為德正提親時,春琴的母親一聽說德正還住在祠堂里,就拉下臉來,皺眉道:「要是沒有新房,所有的事都免談!」
大概是因為吃百家飯長大的緣故,德正成年後反而比一般孩子長得敦實健壯。他是村裡僅有的兩個能把碌碡舉過頭頂的人之一(另一個就是赫赫有名的小武松)。他平常除了給人抬轎之外,偶爾也會在鄰近各村給人打短工。有時,也會幫人抬棺材。趙德正平常不愛說話,但性情剛烈。不論哪家有事請他幫忙,他總是隨叫隨到,分文不取,村裡人倒也心安理得。每個人心裏的盤算都是一樣的:既然眾人合力將這個孤兒撫養成人,如今已經到了他回報村人的時候了,讓他賣點力氣,理所應當。
正在一旁抽煙的小木匠趙寶明一直鐵青著臉,聽見老舅不停地絮絮叨叨,最後也失去了耐心,「你老人家現在知道做主了。當初,五歲大光屁股的孩子投到你門首,你怎麼就不替他做主呢?你老不讓他用棺材板做椽子,那就別廢話,趕緊回家運一船木料來是正經!」
趙德正當上農會主任后,村裡人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來打量這個孤兒。他們說,趙德正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你看他一米八的身板,臉色陰沉地往台上一站,確實有一點不怒自威的氣派。他平時不愛說話,反而成了他最大的優點——因為只要他金口一開,往往就是命令,容不得你去跟他討價還價。念報紙和讀文件一類的事,他是不屑於乾的,全由高定邦代勞。他做起報告來雖說髒話連篇(據他自己說,若不帶髒字,他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居然也能條分縷析,把事情說得頭頭是道,一二三四五,點點不漏。連郝鄉長都誇他「這狗日的,話糙理不糙」。後來,德正入了黨,他的官職由農會主任變成了指導員和教導員,再後來人民公社成立,他就成了我們大隊第一任支部書記。
德正一直沒想為自己蓋房。當他纏https://read.99csw.com著郝鄉長,要在村裡辦一所學校時,這批木料被他作為重要的籌碼,與郝建文軟磨硬套,「你看,建校舍的木料,我們都已準備齊了,只要上面批下來,我們可以立刻開工。」
在一場綿綿春雨中,德正家的新房悄無聲息地封了頂。不論是我,還是同彬,都沒能聽見上樑的鞭炮聲。到了這一年的國慶節,春琴就從半塘村嫁了過來,與德正成了親。家家戶戶都隨了禮,可因為人太多,酒席上坐不下那麼多人,德正就讓每家派一個代表來喝喜酒(當然,我們家和小武松家是例外,都是全家出動)。定邦和定國兩兄弟沒在婚禮上露面,由梅芳一人做了代表。她帶來了一床被面、一對枕巾,也帶來了一大堆陰陽怪氣的刻薄話。
在婚禮的前一天深夜,父親讓我把家裡那頭又肥又壯的母羊獻寶似的牽到了德正家。到了第二天,這隻羊作為宴席上僅有的肉類,很快被賓客們分食一空。按理說,大人在一起喝酒,我們小孩子照例是不許上桌的,但德正卻一定要讓我和父親並排坐在一起,對於什麼「父子不同席」一類的規矩,完全不予理會。按風俗,在宴席的末尾,新娘子春琴,得由德正領著,挨個給賓客們敬酒。當她來到我們桌前敬酒時,卻板著臉,在眾目睽睽之下,故意跳過我們父子倆,就當沒看見我們。德正抱歉似的朝父親笑了笑,也只得隨她去了。
德正一聽,哈哈大笑,拍拍屁股,走了。
一年春天,嚴政委來鄉里檢查工作,專門來到儒里趙村,看望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這位部下。他沒有回到鄉里去住宿,而是在趙德正居住的祠堂里過了一夜。那天晚上,春雷一夜未停,瓦縫中的漏雨打濕了半邊床,兩人索性披衣坐起,在昏暗的油燈下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嚴政委臨走前,特地交代趙德正說:
確定了農會主任的人選之後,接下來就是民主評議。嚴政委讓大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隨心所欲地發表意見。村裡人大概一時半會還沒從巨大的疑惑和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個個都低著頭,沒人吭氣。嚴政委見無人反對,正要宣布散會,一個年輕婦女突然紅著臉站了起來(我嬸子拉了她好幾把,愣是沒把她拉住),大喇喇地說:
他出生后不久,母親就過世了。他的父親趙永貴是個酒鬼,每天靠挖樹根得來的一點錢,差不多都被他換成了酒,喝到了肚子里。趙德正五歲那一年,父親在吐了滿滿一缽頭鮮血之後,趴在桌上死了。村裡那些有見識的人湊在祠堂里一合計,就由趙錫光做主,把他們家兩間破磚房變賣了。大部分錢用來還債,剩下幾文銅板,連棺材都置辦不起。最後,他們好說歹說,從更生的父親手裡買下了一箇舊衣櫥,把中間的槅板去掉后,將趙永貴的屍體斜塞了進去,草草安葬了。村裡人覺得幫人應該幫到底。過了頭七,他們就派人把趙德正送到了江北的高橋,讓他去投靠開豆腐店的舅舅。沒想到,不到一個月,趙德正又從江北回來了。多半是他娘舅嫌他累贅,不肯收留他。
祠堂里又是一陣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