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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親 背起包,跟我跑

第一章 父親

背起包,跟我跑

正因為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反而有點不敢相信。昨晚的那件事到底有沒有發生,仍然是一個疑問。
「屌毛啊!什麼少林寺,特務連,坦克兵,都是瞎說八道。他姓高的,在湖北當的是炊事兵。除了燒火做飯,什麼也不會。那天要不是朱虎平出來多管閑事,擋了那麼一下,高定邦狗日的腦袋早就搬家了。到這時,他們家的頭七都該燒完了吧。天要落雨了,你們幾個小鬼頭,趕緊家去吧。」
「媽的,什麼打背包,跟我跑!狗屁!到最後,人人都他娘的跟著王曼卿跑!」
春琴嫁給德正後不久,師娘很快在水牛巷找到一位女孩,由馬老大出面說媒,介紹給定邦做媳婦。據說這個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嫵媚多姿,雖說比不上王曼卿風騷,但也差不了多少。高定邦與這個姑娘在師娘家見了一面,喜歡得合不攏嘴。兩家說好,過了年,就在正月里成親。可是到了這一年的秋末,婚事陡然生變。同彬悄悄地告訴我,這個姑娘原本就是狐狸精轉世,專門去吸男人的精血,「你等著看吧,等他們同了房,新郎官捱不到天亮,保險一命嗚呼!」
高定邦回到村裡,召集定國和梅芳他們幾個,連夜開會。快到天亮時,定國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提議說,乾脆用蘆柴卷在祠堂門口打上四個稻墩子。
現在回想起來,我心中對高定邦暗暗的好感(若說是崇拜也不過分),大概與他軍人的身份有關。不論是說話還是做事,定邦總有一種乾淨利索、雷厲風行的軍人氣派。他長得高大俊朗(星星點點的幾顆麻子,當然可以忽略不計),長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腰扎武裝帶,走起路來呼呼生風。
那時已快要入冬,路上的雜草叫寒霜一打,已經枯了。這時候發動社員們去積肥,顯然不太現實。定國說,還是老辦法,把糧墩子拆了,用蘆柴卷在村頭搭上十幾個肥堆,在外麵糊上一層塘泥,「讓他們過過眼罷了。」
「還有水桶,糞桶,有什麼裝什麼唄,我們又不會變戲法!」梅芳說。
幾天後,督導組一行五人,早早就來到村子里。定邦殺了一隻鵝,讓漁佬柏生從燕塘打上五六尾「翹嘴白」,好酒好菜,招待他們吃喝。問題是,督導組的人可不像上回糧食檢查組那麼好對付。領頭的胡組長是蘇北泗洪人,酒量大得驚人。高定邦、高定國兄弟早已醉眼矇矓,不辨東西了,胡組長還沒過癮呢!他拿起桌上的空酒瓶看了看,笑道:「酒是好酒,只是沒勁。」
沒想到,愣頭愣腦的小武松二話沒說,把手裡的秧把子往水裡一扔,就躥上了岸,回頭低聲吼了一句:
「板凳,桌九*九*藏*書子,什麼都可以。」定國說。
那時節正刮西北風。天上寒星點點,地上荒草凄凄。數不清的老鴰黑壓壓地在桑樹林里盤旋,「呀呀」地叫著,四下里一派肅殺陰森。老胡跟著梅芳,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桑樹林邊,剛剛站穩,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隻黃鼠狼來,把他嚇得倒退了好幾步。胡組長定了定神,一隻手順勢就搭在了梅芳的肩上,「鬼東西!真是怪嚇人的噢!你媽,你要不告訴我這林子里是肥堆,我還只當是來到了亂墳崗呢。要說你們村的肥堆,跟死人的墳一個屌樣!哎,我說梅主任,你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前邊那道山樑上,是不是有一個黑影在晃動?什麼東西?是人是鬼?」

高定邦睡眼惺忪地瞅著他的弟弟和弟妹,「萬一人家要打開稻墩子查驗怎麼辦?」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狐狸精一說,當然不足為信。事情的真相是,在高定邦與這位姑娘見面時,不經意中發現後者的腋下隱隱飄出難聞的狐臭,「有點像泔腳水的餿味,又有點像臭椿,他媽的!這事怎麼弄?」婚事黃了倒也不打緊,高定邦送出去的彩禮(尤其是託人從上海弄回來的一台縫紉機)卻再也收不回來了。
梅芳一看要壞事,趕緊飛奔到小木匠家,把他家最能喝酒的大哥趙寶亮拖了來。他們從中午一直喝到傍晚。最後,趙寶亮哼哼唧唧地唱著歌,腳底打著旋子,被他父親和弟弟架回去了。胡組長這才站起身來,放了一個響屁,由梅芳帶路,一伙人沿著池塘邊的小路去村東的桑樹林檢查肥堆去了。
梅芳抬頭朝遠處一看,果然有一個黑影站在磨笄山的山脊上,在微微的星光下顯得又高又遠。梅芳雖然不相信人世間有鬼,但這時候心裏也有點犯嘀咕。正在躊躇之間,那個人影倏忽一晃,便不見了蹤影。
一天傍晚,天剛擦黑,村子里突然響起了緊急集合的哨聲。
「少管閑事,睡你的覺!」
不過,那時的高定邦,暫時還沒有精力去水牛巷索要縫紉機,他的煩心事多著呢!
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一年秋天,我在朱方鎮的一個名叫「平昌花園」的小區里,與高定邦不期而遇。那時候,無官無職的高定邦已年過六旬,腰也駝了,頭髮也白了。看上去,就是一個平平常常、邋裡邋遢的糟老頭子。他因燒得一手好菜,每日帶著他那瘦弱的兒子,挑著一擔碗筷瓢盆,走東家,串西家,見人就哈腰。他仗著自己在部隊食堂練就的本領,給人燒菜做飯,艱難度日。
高營長畢竟在部隊呆過多年,他略微定了定神,使勁地晃了一下腦袋,https://read.99csw.com以便讓自己恢復清醒,同時挺直了腰板,對王曼卿說:「我是來找更生的。」
那天晚上,高定邦在王曼卿屋裡一直待到次日凌晨才出來。同彬的媽媽新珍早晨起來刮鍋底灰,偶然撞見了他,一時間,彼此都有些不太自在。
高定邦、高定國兄弟,嘴裏各銜著一枚鐵皮哨子,在村裡挨家挨戶地召集「青年突擊營」的隊員,讓他們到祠堂前的大曬場列隊待命。營長高定邦背著一個軍用挎包,脖子上搭著白毛巾,躥到了紅頭聾子家的院門口,說了句:「快,打背包,跟我跑!」朱金順的兒子朱虎平趕緊喝完了最後一口粥,扔下飯碗就往大曬場去了。高定邦又來到小木匠家,沒進門,遠遠地喊了一聲:「背起包,跟我跑!祠堂門前集合。」小木匠趙寶明肩上挎著一個帆布包裹,拿著一把雪亮的手電筒,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去曬場排隊了。高定邦來到了更生家。他隔著池塘喊了一嗓子,更生的媽媽老鴨子手裡擎著一盞油燈,從窗口露出臉來,「更生不在家,興許是被老菩薩找去砸象棋了。」於是,高定邦向村東一陣猛跑,很快就來到了唐文寬家門口,「嗶嗶嗶」地吹起了哨子。
同彬將那晚高營長與王曼卿的故事繪聲繪色地給我講了一遍(就像他親見一般),末了這樣總結道:
高營長的弟弟高定國和梅芳兩個人在祠堂門前集合齊了人馬,就是不見高定邦露面,左等右等,就到了半夜。最後,梅芳只能臨時取消原本的拉練計劃,將隊伍解散,讓他們各自回家。
小武松潘乾貴自打娘胎里出來,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他渾身透濕,從河裡爬上來,氣急敗壞,早已失去了理智。他順手抄起一把鐵杴,衝著高定邦的腦袋就掄過去了。眼看就要出大事,朱虎平眼疾手快,上前用胳膊拚死一格,算是避免了一場慘禍,但他因胳膊粉碎性骨折,在公社的衛生院躺了一個多月。
三天後,檢查組一行六人,早早來到了村裡。高定邦殺了一隻雞,宰了一隻隔夜逮到的野兔,好酒好飯招待。從中午一直吃到天快黑,檢查組這才來到了大曬場邊,遠遠地朝那幾個稻墩子瞥了一眼,組長就腆著肚子,打著飽嗝,一連說了七八個「好」字,由兩人架著,跌跌撞撞地回公社住宿去了。
當天晚上,梅芳找到了大隊書記趙德正,讓他對小武松的「冒險主義」和「資產階級盲動主義」行為進行嚴肅處理,「要不是虎平伸手攔了一下,我們這會兒就要忙著開追悼會了。」趙德正微微一笑,「也就是打個架,鬧著玩的,你也別太當回事。不是沒出人命嗎?處九九藏書理個屁呀!下一回,讓你們家定邦跟我打。我只用一隻手。」
「你們兩個大男人,快別學女人樣鬥嘴磨牙!要不你們到岸上去打一架,見個高低?」
「他們要是掘開肥堆,查查查,查驗呢?」定邦冷得直打哆嗦,笑眯眯地看著他足智多謀的弟弟。
糧食檢查組剛走,縣裡又派下來另一個督導組。他們是來檢查冬肥的囤積與堆放的。郝鄉長因在衛生院拔牙引發了感染,牙齦化膿,不得不轉去鎮江的醫院治療。臨走前,他把接待督導組的任務再次下派給儒里趙村的高定邦。
「可稻墩子里裝什麼呀?」
過不多久,只見一個黑影從天井裡出來。高定邦也沒顧上多想,衝著那人喊了一句:「走,打背包,跟我跑!」
「我只曉得,我和她絕對沒有任何瓜葛。其他人,是個男的,都不好說。」
有一年夏天,社員們在風渠岸邊的水田裡插秧。高定邦與小武松不知因為什麼事拌起嘴來。你說我老卵,我說你老卵。看著他們打了半天的嘴仗,誰也不服誰,老鴨子就從秧田裡直起身來,捶了捶腰,隨口開了一句玩笑:
高定邦這時已經舌頭僵硬,不怎麼會說話了。他說,這個。這個。這個。曼卿上前一步,不經意中指尖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頰,嗲聲嗲氣地說道:「什麼這個那個,能不能給句痛快話,你要,還是不要?」可高營長那會早已魂不附體,仍在這個那個地低聲嘟囔,最後王曼卿也急了,一伸手,捉住了定邦的袖子,把他往門裡順勢一拽,順手將門一關,就此繳了他的械。
「要是有種,你就上來!」
到了這個時候,高定邦想不應戰也已經不可能了。只見定邦一邊解開腰上的武裝帶,一邊朝岸上走去。梅芳擔心大伯子吃虧,伸手就要攔他,被定邦當胸一推,差點倒在水田裡。村裡人一看事情要鬧大,趕緊都跳上岸來阻攔,但為時已晚。兩個人早已扭打在一處,眾人都近不了身,乾瞪眼。
定國說:「現在我們只能假設他們不查驗。除此之外,屌辦法!」
說來奇怪,當這句話從他嘴裏冒出來的時候,早已變成了軟塌塌的喃喃低語,且帶著一種討好似的曖昧。王曼卿說,更生今天沒來家下棋,老唐這會兒也去了江都的二姨家。隨後,她撲閃著讓人銷魂蝕魄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對一身正氣的高營長輕聲道:
胡組長悄悄地捏了捏梅芳的手,在她耳邊問道:「梅主任,你會打升級不會?會噢?那好,走走走,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去打牌。」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高定邦在一場公開的較量中擊敗了「跤王」小武松,一時名聲大噪。堂哥禮平不知從哪read.99csw.com裡聽說,高定邦在部隊服役時乾的就是偵察兵,他學過少林拳,不要說一個武松,再有七八個魯智深,也不在話下。雪蘭一邊當著我的面蹲下來撒尿,一邊反駁說,高定邦是特務連出來的,抓起特務來一抓一大把。雪蘭的弟弟小斜眼也插話說,據他所知,高定邦在部隊是開坦克的,往往一次戰役下來,就能消滅成百上千的日本鬼子。可問題是,定邦一九四八年才參的軍,那時候哪來的什麼日本鬼 子呢?
於是,我只得重新鑽到被窩裡,面對這濃稠而靜謐的漫漫長夜,久久難以入眠。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之中,我總是一遍遍在心裏默默地盤算著,還要過多少年,自己才能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成為「青年突擊營」的一員,從而獲得在野外露營宿夜的資格。
沒想到,出來的這個人不是更生,也不是唐文寬,而是他老婆王曼卿。
見她這麼說,我們幾個都沒吭氣,可心裏都有點不服。自己家的男人,明明是敗了,卻要編造出這麼一篇鬼話來污衊人家,有點不太厚道。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銀娣的說法是有根據的。
「青年突擊營」這個組織,原先是為了應對一年一度的洪水泛濫而臨時成立的。每到初夏,暴雨大至,江水猛漲,綿亘數十里的長江大堤需要有人日夜蹲守。另外,公社每年的文藝匯演、運動會、籃球比賽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郝鄉長很快就發現,這些思想單純、行動迅捷的年輕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用起來十分得心應手。這個機構的運轉效率,遠非那些個老邁冬烘的行政班底可堪比擬。漸漸的,公社每有緊急突發事件,郝鄉長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採取軍事化管理的機動力量。再到後來,就出現了高定邦整天在公社開會,而作為大隊書記的趙德正反而無事可乾的奇怪局面。雖說村裡人對此一直議論紛紛,趙德正倒也不管不問,樂得清閑自在。
「我們現在只能假設他們不查驗。除此之外,屌辦法。」高定國說。
趙錫光夜觀星象,發現有彗星出現在村子的西北方。其光波掠過三台,漸及文昌、四輔二星,歷時四十一天。很快,他又發現熒惑侵入斗宿。按照他的推算,這些奇異天象的出現,正是儒里趙村易姓換代的徵兆。他認為,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異姓的人取代趙德正,接管整個村莊的權力。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有文化、有遠見、有擔當的複員軍人」高定邦。
這件事,是第二天上午同彬一五一十告訴我的。同彬這個人,說話愛誇張,見到風就是雨,口若懸河,打小練就了撒謊不打底稿的過硬本領。據同彬講,祖父趙九-九-藏-書錫光曾教訓他說,如果說個小謊沒有人相信的話,你撒個大謊,人家就信了。不過,我總覺得,即便趙錫光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同彬也怕是錯解了趙先生的原意。
「要不,我跟你去?」
像往年一樣,秋天的糧食收上來,顆粒歸倉,交完公糧之後,郝鄉長將平均畝產和總產量擬了一個數字,報到了縣上。滿以為可以好好休息幾天,去公社的衛生院拔掉「浮在嘴裏」的三顆門牙。怎麼也沒想到,縣裡忽然派來了一個工作組,要來各村緊急抽查過冬的存糧狀況。郝鄉長只得把高定邦叫到了公社的衛生院,托著腫得老高的腮幫子,對下屬訴苦道:「這公糧一交,餘糧分到各家各戶,還不到年關,有的人家已經斷炊了。我到哪裡去找糧食,讓他們過目?哎,我怎麼覺得嘴裏的每一顆牙齒,都是他媽的松的?」
而梅芳想出了一個更好的法子,「其實,根本就用不著那麼費事。老菩薩唐文寬他們家東邊是一片桑樹林,對不對?桑樹林里本來就有十七八個墳包,對不對?我們讓人從池塘夾上一些污泥,往那十多個墳包上一糊,就算完事。」
曼卿一邊系著腋下的扣子,一邊扭動著她那風騷柔軟的腰肢,趿拉著鞋子,人還沒到跟前,一陣濃濃的異香早已把高營長熏得筋酥骨軟了。王曼卿笑吟吟地斜靠在門框上,揚起臉,柔聲細氣地對定邦道:「跟你跑?跑哪兒去?」
高定邦見狀趕緊安慰郝鄉長說:「你就把檢查團派到我們大隊來吧。一切由我負責。你在醫院安心拔牙。」
在一般人眼裡,高定邦雖然也有把力氣,但無論如何也不是小武松的對手。在四鄉八村,小武松素有「跤王」之稱,早已聲名遠揚。眾人都為定邦捏著把汗。兩個人從風渠岸斜坡上打到了秧田裡,又從秧田裡打到了岸上,最後,在誰都沒注意的時候,不知定邦使出了一個什麼怪招,小武松突然呵呵地笑了兩聲,身子就斜斜地飛了出去,壓倒了河邊的一棵小樹后,落在了河中。
王曼卿與村裡的男人之間的各種故事,早已被傳得沸沸揚揚。我父親有一次在碼頭上與老福奶奶開玩笑,說到村子里哪些人與王曼卿有勾連,父親的一番表白很能說明問題:
我們幾個小孩正為此事爭論不休,小武松的老婆銀娣剛好挑著一擔豆莢從我們身邊經過。她歇下擔子,用一種輕佻的語調對我們說:
我知道,父親對高定邦兄弟倆都抱有很深的戒備之心。但我的看法與他有很大的不同。有時,我躺在閣樓上,在睡夢中被村裡「嗶嗶」的鐵哨聲驚醒,總要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朝東的窗戶,向外張望。每當這個時候,樓下總會傳來父親的呵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