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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親 媽媽

第一章 父親

媽媽

「你爸爸這個人,心術不正。」嬸子打了個呃逆,順手往我嘴裏塞了一顆桑葚,對我說,「他頭上戴著一頂富農的帽子,又是個算命的,誰能跟他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他出去算命是假,與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軋姘頭是真。換成我是你媽,也不會跟他在一塊過日子。人都有個命,其實根本就用不著算。運氣這東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是捏在手裡攥出水來,它還是要從你指縫裡溜走的。你媽算是交上好運了。那年村裡選農會主任,嚴政委多大的官?人家在台上講話,她不過是一個童養媳,卻偏要插嘴插舌,與人家沒大沒小,直上直下。那天她要站起來發言,我一下沒拉住她,這下可好,跌跤撿了個金元寶,被送到縣裡學習去了,後來就入了黨,回鄉當起了婦女主任。有一次,你父親在給人算命的時候,老不正經地摸人家黃花閨女的奶|子,那戶人家倒不含糊,找來三四十個親眷,黑壓壓一片打上門來,你說這事怎麼弄?你媽就狠了狠心,與他離了婚。再後來,她就傍上了一個大官,從此遠走高飛,音信全無。別再惦記她了。媽不在,還有嬸子呢。往後凡事不論大小,都由嬸子給你做主,替你出頭。村上要是有人敢欺負我們家寶寶,你只要跟嬸子說一句,我一巴掌把他腦袋打得縮到屁|眼裡去!」
「你媽呀,跑了,沒了,飛了,上天了,沒影了!」
當然,人人都會有一個母親。我自然也不例外。
「她就是你媽媽。你看她穿得破破爛爛,對不對?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旁人啊。她其實一點都不窮,家裡有的是錢。她是在裝。每到春天,她就會化裝成一個拾垃圾的,悄悄地到村子里來,為的是看你一眼。她的家住在江對過的高橋。他們家隔壁有一個油條鋪子,有一個麻花鋪子。他們住的那條街就叫糕餅街。他們家養著兩隻雀子,一隻金雀子,一隻銀雀子。金雀子飛到油條鋪子里叼油條,銀雀子專門去叼麻花。他們家的油條麻花從來吃不完。她就是你媽媽。你走到她跟前,叫她一聲媽媽,你看她答應不答應?就是不答應也不要緊。你一步不落地攆著她就行。她到東,你到東。她到西,你到西。一直跟著她,回高橋。將來你們家的麻花油條要是吃不完,別忘了捎兩根回來給我……」
「有些人天生就是機會主義者。幹革命是假,愛慕虛榮、投機取巧、貪圖榮華富貴是真。這些人吶,不讓出頭強出頭,臨了虛晃一槍,這不,進了城,搖身一變,喝!當九九藏書起了官太太。黃鶴一去不回頭,白雲千朵空悠悠。」
但實際上,整個事情的真相,遠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得多。這涉及到一個鮮為人知的重大隱秘。
唐文寬的老婆王曼卿見我獨自抽泣,一個人呆坐在桌邊不走,就去灶下熱了一碗紅棗湯,端過來,放在我面前。一開始,她沒有搭理我,也坐在桌邊,皺眉,嘆氣,掉眼淚。後來,她悄悄地移身到我坐著的板凳上,摸了摸我的頭,然後輕輕地將我摟在懷裡,用一種我聽到過的人世間最令人心醉的聲音輕輕對我說:
我從小矮桌邊上醒過來,身上汗津津的。我能夠記住的,就是母親那甜美、虛幻而又破碎的幻影。當時,村子里的小孩都走光了。天井的地上落滿了花瓣,春風吹拂著池塘邊的青草,午後的村莊安靜極了。一個外村來的拾荒老嫗,背著一個破竹簍,手拿一根竹鉗,沿著風渠岸邊的大路,正朝村子里走來。
在所有那些對母親的議論中,也許同彬的說法更接近事實。他的「情報」直接來自於師娘馮金寶。有一天中午,同彬一路小跑來到了我們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了句「有情況,十萬火急」,就拉著我往閣樓上爬。我們坐在閣樓的窗前,放下竹簾,他這才喘息未定地對我說:
仔細琢磨一下寶明的話,似乎母親後來嫁給的這個人,官不是一般的大。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一個仲春的午後,我和村裡的小夥伴們來到村東的唐文寬家聽他說書。那天他所講的故事是《水滸傳》,還是《聊齋志異》,抑或是《小五義》,我現在已經完全記不清了。故事聽到一半的時候,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打起了瞌睡,伏在天井的一張小矮桌上睡了過去。不用說,我很快就做起夢來。
在老菩薩唐文寬一再慫恿下,我遲疑不決地走到了屋外,來到了村頭的樹林里。當時,那個老嫗正在垃圾堆里翻揀她認為有用的東西:像什麼碎紙片啦,生了銹的鐵釘子啦,玻璃瓶子啦,牙膏殼啦,諸如此類。我就蹲在草坑邊望著她。
「你看見那個在樹林中撿破爛的女人了嗎?」
「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有什麼不好呢?你看,麗娟偷了生產隊的香瓜,被她媽媽打成什麼樣子?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禮平把洋釘釘在了牛屁股里,被嬸子吊在豬圈裡打得嗷嗷叫?小英不肯去尋豬草,被她媽媽一腳踢在心門口,一口氣差點沒倒過來。可我打過你嗎?一次也沒有,對不對?所以說,有媽媽在,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就我們兩個人,https://read.99csw.com不是挺好嘛?自由自在,什麼都不缺。」
這時候,我看見村頭的池塘邊已經聚集起了很多看熱鬧的人。雖然隔著很遠,可我還是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和鬨笑聲。我們回到燕塘邊,那伙人就像過節一樣,嘻嘻哈哈地議論著,與父親打趣。說什麼的都有。我看見老菩薩唐文寬也在其中。不過,他倒是沒有說笑,只是一個勁地沖我眨眼睛,做鬼臉。父親嘿嘿地跟著他們笑了幾聲,這才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平常怎麼跟你說的?別人的話可以聽,老菩薩的話是絕對不能相信的。這個人老沒正經。」
「是不是夢見了媽媽?」
我父親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祖父送到了上海,在虹口區的一家南貨店裡當夥計。眼看學徒滿師,就要另立門戶了,父親卻迷上了算命這個行當,拜在曹家渡的戴天逵門下。再後來,祖父大概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於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間,假託病危,一紙書信,把父親給喚了回來。祖父為了拴住父親的心,託人從南徐巷給他介紹了一門親事,小兩口匆匆忙忙地結了婚。
有一年,我記得也是春天,我和嬸子在桑樹林里採桑葉。嬸子的嘴唇紫黑紫黑的,全是桑葚汁。她撥開茂密的桑葉,摘下又大又肥的黑桑葚往嘴裏送。
那天中午,王曼卿把碗收走之後,被更生的老婆叫去打牌了。獨臂的老菩薩笑嘻嘻地來到跟前,在我的鼻子上颳了一下,做了個鬼臉,對我說了一堆誰也聽不懂的鬼話。見我不搭理他,唐文寬就指了指門外的樹林,對我說:
聽老福奶奶這麼說,我心裏就有了底。不管怎麼說,我母親還活著,心裏總算還有點安慰。
梅芳提到我母親,話里話外總有一種不加掩飾的嗔怒與輕蔑。她甚至不屑於提我母親的名字,總是稱她為「有些人」。比如說,有一次,村裡開社員大會,梅芳在台上作報告,曾公開這樣說:
我點點頭。
接下來,不用說,就是土改。祖父剛死,腿腳有殘疾的叔叔便在嬸子的攛掇下,以倒插門做女婿的名目,來到了嬸子家。這一來,算是離門離戶,與祖父撇清了關係,最後如願以償,被評了一個貧農。而祖父留下的幾十畝田地,外加一處油坊,還有朱方鎮的一家藥店,只能算在我父親的名下。那頂富農的帽子,結結實實地戴到了他頭上。據說,剛開始定的是地主。趙德正上台以後,與工作隊的人拍桌子打板凳,並以辭職相威脅,這才在第二次土改時,勉強把成分改為了富農。父親放著好好的城裡人九-九-藏-書不當,偏偏在歷史的轉折關頭回到了村裡,彷彿就是為了給自己安上一頂富農的帽子。到了後來,連老婆也跟人跑了,一時間,在村裡被視為笑柄。他那趙獃子的名號,就是從那時落下的。
第二天,龍英把我叫到他們家中,讓我對著一隻陶缽撒尿。我在撒尿的時候,她兒子小滿褪下褲子,也湊過來撒尿,被他母親一把推開了。龍英的丈夫牛皋病得快要死了。她要用童子尿做藥引。趁著她心情好,我就向她打聽我媽媽的事。龍英先是一愣,然後就縱聲大笑起來。她一定是想起昨天的事來了,立刻撇下我,走到她丈夫的躺椅前,把昨天我跟啞巴去高橋的事說了一遍。牛皋身上蓋著一條毯子,病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可還是一隻眼睜著,朝我啞啞地笑。等到他們笑夠了,龍英就對我說:
我之所以一直小心地避免談論她,絕不是故意賣關子。我知道,作為一個作家,他能擁有的最好的品質就是誠實。我應當坦率地承認,我不願意提及我的母親。個人的痛苦乃至於多年來一直壓在我心頭的羞恥感,只能算是一個很小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在於,我確實不知道應當如何去談論她。母親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而村子里所有的人(當然也包括我的父親),在說起我母親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閃爍其詞。各種戲謔、推諉甚至相互矛盾的說法,不僅無助於揭示事實背後的真相,相反,這些說法將那個真相層層包裹起來,越包越緊。不過,我意識到,不管事實究竟如何,我在這裏都應該盡量忠實地把我所知道的情況記錄下來,呈現在各位讀者面前。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心裏藏著一個小秘密:在我漫長而紛亂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以王曼卿的形象來記憶母親的。每當我半夜醒來,置身於閣樓的黑暗中,我就會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對母親說:媽媽,媽媽呀,你究竟去了哪裡?你會不會像老福奶奶說的那樣,到了春天,當河邊的野薔薇全都開了的時候,你就會「一下子」出現在風渠岸的春風裡?每當這個時候,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王曼卿那俏麗而嫻靜的面容。有時候,當我無緣無故地走到唐文寬家中,他們夫婦倆茫然不解地望著我,問我有什麼事的時候,我才猛然驚醒:我頻繁造訪他們家,其實就是為了多看王曼卿一眼。
如果我們把村裡有關我母親的各種傳聞拼合在一起,再適當地加以補綴,我想對於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讀者想必也能看出一些大致的輪廓:
祖父的身體一向硬朗,自打read.99csw.com父親回來以後,忽然就真的生起病來,不到半年,就歸了道山。
我能感覺到她的淚珠掉在我脖子里——開始是熱的,很快就涼了。我喝完了那碗棗湯,抬起頭,看著妓|女王曼卿那張好看的臉——它被濃密的烏髮遮住了一半,心裏偷偷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要是這個人就是我的媽媽,那該多好啊!
我父親臉一紅,偷偷地打量了我一眼,趕緊把頭低下了。坐在他旁邊的小木匠趙寶明有些不忿,悄悄地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對我小聲嘀咕道:「你媽媽要是知道梅芳在背後這樣編排她,只要勾一勾小指頭,就夠她喝一壺的啦!」
她看上去五十齣頭,頭上包著一塊髒兮兮的毛巾,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汗酸味。見我在不住地打量她,老嫗就朝我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稀疏的大黃牙。面對這樣一個老人,你大概可以想見,「媽媽」這兩個字,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的吧。不過,我還是按照唐文寬的吩咐,一步不離地跟著她。當她走到燕塘與菱塘之間的石橋邊時,她見我仍然跟著她,就突然沖我吱哇亂叫起來,一邊叫,一邊胡亂比劃。到這時我才發現,這個老嫗原來是個啞巴。她的話我雖然聽不懂,但從她揮舞手中竹鉗的動作來判斷,她明顯是希望我不要再跟著她,趕緊回家。
親愛的讀者朋友,我相信諸位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隨著情節的逐步展開,心裏也許會出現這樣一個疑團:你已經給我們講了不少的故事,各類人物也都紛紛登場,可是為什麼我們一次也沒有見你正面提到過自己的母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細細琢磨著龍英的話,有些擔心我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心裏沒著沒落的,別提有多難受了。我在村裡胡亂逛了一通,就去了老福奶奶家。我一提起母親,老福就撩起圍腰來擦眼淚。她摟住我的肩膀對我說:「小天主,你知道你這條小命是誰給撿回來的嗎?你那個媽呀,簡直不算個人!孩子還沒斷奶,她怎能下這個狠心。那一年,你還不滿周歲,不吃不喝,小眼睛閉得緊緊的,眼看就沒氣啦!你爸爸已經去桑樹林里替你挖了一個小坑。要不是我把你搶過來,當晚就給埋啦!我把你抱在手上,撬開牙齒,一點點地往你嘴裏灌米湯,灌菜汁。折騰了一個多月,算是白撿一條命。快別提你媽啦,就是做了官太太又怎麼樣?狗屎啊!我一點都不稀罕。」
至於說到我母親的離婚或改嫁,倒不應該受到太多的指責。在這裏,我也不是一定要替她辯護。你想想,在那個年頭,對一心要求上九_九_藏_書進的母親來說,一個富農出身的算命先生,會給她未來的人生道路帶來多大的政治壓力,是可以想見的。更何況,據我嬸子說,母親在當上鄉婦女主任之後,她與父親的婚姻已經出現了不可挽回的裂痕。她認為,父親生活作風的不檢點,是父母反目的根本原因。
說完,她把我粗魯地往門外一推,順手就把門關上了。
我夢見自己走入了一個山中小院。山間蒼翠闃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潔。門前桃杏繁麗,雜以細柳和天竺。野鳥格磔其中。我的母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說著話,始終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論是笑,還是說話,我怎麼也無法聽見她的聲音。彷彿她說的每句話,剛一出口,就讓四月的熏風給吹得沒影了。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很不真切,影影綽綽的。打個比方說,就好像在井中和池塘里所看見的倒影——每當我就要看清她的面容時,一陣風來,吹起一片漣漪,她的形象就在無聲無息中變得扭曲、破碎,最終消跡于無形。
雖說那天在全村人跟前出了丑,可這件事,我倒沒怎麼往心裏去。當天晚上在吃飯時,我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關於我母親的事,我也許應該認真地與父親談一談了。可他對我提出的所有問題,一概不予解答。一個人板著臉,悶悶地吃飯。最後他這樣對我說:
「你媽媽姓章,立早章,叫章珠。平時在村裡,大家都管她叫珠子。她老家在江北的興隆鎮。家裡窮,很小就被賣到江南,給南徐巷的一戶人家當養女。跟你爸爸成親后,忽然就時來運轉,被調去了縣裡。七弄八弄,就入了黨。後來跟一個什麼部隊副司令認識了,兩人攪在了一塊。先是去了南京,後來又到了合肥,現在據說在湖北的襄樊。上街買菜都由警衛員幫著拎籃子。坐在馬桶上拉屎,也有警衛員拿著一疊草紙在一旁蹲著。這都是老太婆親口對我說的,錯不了。你也別巴望著你娘能回來了,回不來啦!」
最後,我們走到了窯頭趙村前堆放磚瓦的場院邊,我聽見了身後遠遠傳來的父親的叫喊聲。父親沒有沿著小路走,而是從麥地和棉花地里斜插過來。他跑到我身邊,什麼話也沒說,就把我抱起來,放在他肩頭,慢慢往回走。
我又跟著她走了一段。老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她不由分說,舉起了手中的竹鉗,朝我猛跑過來,裝出要打我的樣子,想把我嚇回去。我只得返身往回跑。等到她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我又不遠不近地跟上了她。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就像老菩薩所預料的一樣。她拿我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