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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德正 碧綺台

第二章 德正

碧綺台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黑暗中,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響亮的流水聲。水禽在河邊的草叢中唧唧地叫著。趙先生突然止住腳步,對她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等到儒里小學正式落成,已經到了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了。那時,春琴和趙德正所生的兒子龍冬,已經年滿四歲。
當天夜裡,趙孟舒就服了毒。
臨走時,羅站長從鄰居家借來了一盞馬燈,夫婦倆一直將他們送到了鎮子外的水塘邊。新珍攙扶著他,抄近路走進了夏夜的曠野里。
趙孟舒既然答應去開會,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德正考慮到趙孟舒體弱多病,讓他走著去朱方鎮多有不便,可坐轎子又太過扎眼。最後,他決定讓長生推著一輛獨輪車,把他送到朱方鎮,並囑咐新珍在後面跟著,一路上好有個照料。他還特意讓新珍帶上綠豆湯,以防趙孟舒天熱中暑。
那天,嚴政委恰好在鄰鄉的皮村視察防洪工作,聞聽趙孟舒的死訊,也吃了一驚。在郝鄉長的陪同下,他特地繞路趕了過來,正好遇上傍晚時分的大殮。
猜出了謎底的工作隊的隊員們,立刻提著槍,到蕉雨山房去綁人。紅頭聾子左攔右擋,只得一口咬定說,趙孟舒謎語中的黨,不是共產黨,而是萬惡的國民黨。「你想啊,他一個兒子,被國民黨擄去,當了炮灰,另一個兒子又被他們綁架到了台灣。他對國民黨能不恨嗎?這事我敢拿腦袋擔保!他罵的是國民黨,國民黨。沒事,你們回去吧。」
趙孟舒自幼學琴,入廣陵琴社。與揚州的孫亮祖(紹陶)、南通徐立孫、常熟吳景略、鎮江金山寺的枯竹禪師相善,時相過從。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間,趙孟舒北上徐州,在硝煙散盡的徐蚌戰場尋訪他小兒子的屍骨。返鄉時路過南京,積憂成疾,一住就是兩個月。等他從南京回到村裡,帶回了一個精通古琴的妓|女,這人就是王曼卿。
大約半個多小時后,她領著趙孟舒來到了表姐家院中的一棵棗樹下。表姐在柴屋裡放了一隻大腳盆,燒了一大鍋熱水,張羅著讓趙孟舒去柴屋洗澡。隨後,又囑咐家裡的大丫頭,去鄉糧管站把當站長的丈夫叫回來,讓他順便在集市上買點酒菜。表姐翻箱倒櫃,找出了一條丈夫穿的開司米單褲,可怎麼也找不出一條底褲來。最後,只得拿了一條她自己穿的花短褲,有些為難地望著她的表妹:
他這一吼,工作隊的人全都笑了。
後來,趙德正就來找曼卿商量,不如把那處房子讓出來,將來時機合適,他打算將它改建成一所學校。王曼卿倒也爽快,她笑道:「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要說房子,就連我這個人也是國家的,你就看著辦吧。」
趙孟舒彈了一輩子的琴,可村裡絕大部分人從未聽過碧綺台的琴聲。可如今,隨著王曼卿撲簌簌掉下的眼淚在琴弦上破碎飛濺,在場的人一致公認,這首《杜鵑血》,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了。嚴政委沒有驚動大家,他遠遠地站在蕉雨山房的院門外,默默地聽完了這首曲子,兩次掏出手絹拭淚。隨後,在郝鄉長的陪同下,嚴政委沒等遺體入棺,就悄悄地離開了蕉雨山房,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之中。
兩手叉腰。
第二天下午,當趙孟舒坐在長生的獨輪車上去朱方九-九-藏-書鎮開會時,沿途的路人無不為之側目。不時有小年輕與長生夫婦打趣:「你們這哪裡是去批鬥地主啊,分明是給勞模頒獎嘛!你們怎麼不在他胸前別一朵大紅花?」
好多年後,新珍對當時的情景仍然津津樂道:「真是見了鬼了!那天晚上,我和趙德正苦口婆心,嘴都說幹了,還抵不上周先生的一句話。這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
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朱金順的耳朵並不真聾(聾與不聾,完全取決於他聽人說話時的心情好壞),但他顯然對趙孟舒彈琴沒什麼興趣。他在私底下把趙孟舒自命清高的古琴演奏,戲稱為「打算盤」,其比喻倒也貼切傳神。
鑒於朱金順近乎赤貧的僱農身份,工作隊的人一時不便動粗,只得一遍遍地跟他宣講當時的鬥爭形勢和相關政策,可朱金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句話就把他們擋了回去:
至於說德正為何會對素無瓜葛的趙孟舒另眼相待,村裡流傳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其中之一就是所謂的「桑樹地事件」。
小字當頭,

糧管所的羅站長似乎比表姐還要熱情。他從集市上買回了一條鰱魚,蹲在棗樹下收拾乾淨了,在木桶里凈了手,又過去招呼趙孟舒吃茶。太陽快落山時,新珍這才想起自己在物資站買犁頭的丈夫。表姐聽說了,就催促老羅趕緊去物資站找尋。羅站長在街上找了半天,哪還有長生的人影?
在合作化初期,德正因見王曼卿體格風騷,弱不禁風,就將她分入老年丙組,讓她跟著馬老大、老福、老鴨子等幾個老太太,干一些諸如選種、養蠶之類的輕省活。但王曼卿的工分卻是按甲等勞動力來計算的。德正對曼卿明顯的偏袒,不免招來種種閑言碎語。其中流傳很廣的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
挖樹根的趙永貴吐血而死,五歲的趙德正去江北投奔親戚,「蛇蝎心腸」的舅媽卻容不下他,把他趕了回來。德正瘦成個皮包骨頭,像個叫花子,在村子里倚東家門,貼西家壁,最後是趙孟舒的一句話,讓他在祠堂落了腳,吃上了百家飯。祠堂的管事三老倌提醒他:日後有了出息,不可忘記趙先生的一片慈悲之心。年幼的趙德正當時就對三老倌發誓賭咒說,他要用一輩子來報答這一句話。後來,他為趙孟舒抬轎多年,從來不肯收他一文錢。
德正曾勸他:「下不下樓,都不要緊。只是你老人家說話千萬要當心!不要張口閉口就說你兒子犧牲在徐州。小武當的是國民黨的兵,人民的敵人嘛!陳老總來聽你彈琴這件事,也別成天掛在嘴上,依我看,以後乾脆就不要提。此一時,彼一時嘛!」
一天午後,村裡的社員們都在歇中覺,王曼卿拎著竹籃去村東的桑樹地里摘桑葉。她前腳進了桑園,趙德正後腳就跟了過去。這件事從老實、木訥的漁佬柏生嘴中傳出,應該不是空穴來風。柏生當時正在菱塘對岸的樹林中剝著紅麻,「警惕地」注視著桑林里的一舉一動。他沒有驚擾這對野鴛鴦的好事,卻在事後去現場細細查看,據說是撿到了王曼卿落下的一枚發卡。
最後,他只得把目光轉向旁邊坐著的周蓉曾:「周先生,你老肚裏學問大,幫我們勸勸唄。」
但趙孟舒九_九_藏_書覺得自己出口成章的捷才和滿腹的學問,也不能爛在肚子里。他把「黨」這個字拆開來,編了一則謎語,讓村裡的孩子們去猜:
要說我們村子里的人,在古樂方面的修養,實在是貧乏得可憐。他們聽不懂趙孟舒的琴聲,毫不奇怪。平常除了推牌九、打撲克之外,最大的娛樂就是聽聽錫劇和揚劇。那個時候,安徽有一個草台班子,在秋收之後,時常會到村子里來。他們在祠堂外的打穀場上,搭個簡易的戲台,演出村民們百聽不厭的淫艷古戲。從月亮初升,一直唱到第二天的日出時分,俗稱「兩頭紅」。在王曼卿來到村子里之前,僱工朱金順是趙孟舒鼓琴時唯一的聽眾。難怪村裡會有這樣的議論:
趙孟舒在自殺前,曾用漂亮的行書留下遺書半紙。他囑咐王曼卿,將「碧綺台」琴身的那枚金徽撬下來,送給朱方鎮的羅站長夫婦,以謝酒食款待、衣物相贈之情。多年後,小心眼的新珍當著同彬的面,跟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仍為趙先生的遺囑憤憤不平,「他願意把金徽送給誰,我可管不著。可憐我們夫妻倆,好心好意送他去朱方鎮,長生推著獨輪車,我在後面抱著綠豆湯,末了,他把屎拉褲子上,又帶他去表姐家洗澡吃飯,不說功勞,也有苦勞吧?他怎麼就忘得一乾二淨。你可不要誤會啊,我倒也不是要與表姐爭那個金徽……」
「要是能像你表姐那樣,守著兩個孩子,粗茶淡飯,一家人和和睦睦,過著平平安安的日子,那該多好啊!」
他手裡握著一把劈篾用的竹刀,攔在蕉雨山房的門口,死活不讓他們進屋。工作隊的侯隊長,為了測試一下他的耳朵是真聾還是假聾,用極小的聲音對他咕噥了一句:「我聽好多人反映,那個謎語,原本是你編的?」
趙孟舒平常用來彈奏的古琴有兩床:一為「枕流」,一名「停雲」。兩琴均斫于宋代,聯珠式,琴身遍布蛇腹斷紋,琴音清越圓潤,皆為琴中上品。據趙錫光先生說,孟舒所居住的蕉雨山房中,還藏有一床唐琴,乃絕世鴻寶,名為「碧綺台」。這張琴制于唐代天寶年間,為落霞式,琴身鑲有金徽,琴背龍池之上,刻有魏碑體的行楷三十六字,填以石綠,不知何人所題。除「春風望野闊,秋痕入夢遙」一句外,其餘文字已漫滅不可識讀。此琴在明末流入民間之前,一直是宮廷重器,曾是明武宗最為寶愛的三張御琴之一。趙孟舒將這張琴珍藏於蕉雨山房的板壁之中,平常秘不示人。
新珍認為不妨事,「反正穿在裡邊,也看不見,怕怎的?」
「可惜趙先生一手好琴,只能彈給聾子聽。」
「有死而已。」
當趙孟舒帶著這名十八九歲的妓|女回到儒里趙村時,村裡人都嚇了一跳。他們感到驚駭,不光是因為王曼卿妖冶多姿的美貌,還有趙孟舒衰老的速度。不到半年,他的頭髮全白了,背更駝了,門牙也沒剩下幾顆。他家唯一的傭人紅頭聾子朱金順,逢人就搖頭嘆息說:「孟舒這麼一把年紀,剛死了兒子,又弄來這麼一個寶貝,身子骨如何吃得消?」趙錫光對自己的老友也有同樣的擔憂,但他的話可比朱金順要文雅多了:「喪子之痛攻于內,狐妖之媚攻于外,血肉之軀,蕉萃殆盡,頓成土崩之勢。」
她覺得趙孟舒九九藏書太脆弱,也太矯情了。雖說心裏有些想不開,新珍還是沒忘了提醒老鴨子和馬老大,一定要將死者身上的那條花短褲換下來:
無論新珍跟她說什麼,趙孟舒總是嗯嗯啊啊,不再接話。一路上新珍都在心裏嘀咕:剛才那番話,到底哪兒說錯了?
「趙先生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一樣,僅僅因為把屎拉到褲子上,就尋了短見,這世上的人,恐怕早就死得一個不剩了!」
趙孟舒沒再吭氣。
「我與孟舒可謂管鮑之交,金蘭之誼,平生也只見過兩回。」趙錫光先生曾這樣對我們炫耀說,「一回是陳毅元帥從洲上南渡長江,來聽他彈琴。孟舒在廣元寺操琴,用《流水》《醉漁唱晚》二曲酬客。第二回呢,就是孟舒死。王曼卿悲不能已,為碧綺台新安了軫弦,彈琴與孟舒永訣。」
新珍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
開口說話,

出於對新生的人民政府的憤恨,同時也源於對蒼天不公的怨毒,戴上了地主帽子的趙孟舒,別出心裁地對全村人發了一個毒誓:他的腳決不踏上新社會的土地。要踐行自己的這個諾言,其實也不難——他只消待在蕉雨山房的二樓,與曼卿廝守終日,彈琴自娛就可以了。每天與書琴和美人為伴,日子也還過得下去。至於說他偶爾要去金山寺與枯竹禪師喝上一杯,切磋技藝,那也不要緊,反正是坐在轎子上,腳不沾地。他想學他老師孫亮祖。可是孫亮祖當年足不出戶,是因為日本人佔領了揚州。他一連數載不下樓,所表現出的是民族大義和氣節。相比之下,趙孟舒的邯鄲學步,則多少有一點不自量力、螳臂當車的嫌疑了。好在新上任的農會主任趙德正,已打定主意對他的遺老作風網開一面。
「免談。你們跟一個聾子說話,根本就是白費唾沫。」
趙先生道:「弄什麼弄,一塌糊塗!」
轉眼間就到了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按照縣裡的布置,郝鄉長決定在朱方鎮的小學操場開一個萬人群眾大會,把鄉里的十三個地主(俗稱「十三太保」)全都押去集中批鬥。在大會的前一天,趙德正就接到了會議通知。他擔心恃才傲物、又臭又硬的趙孟舒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就帶了長生和新珍,連夜上門規勸。那天晚上,觀前村的周蓉曾,恰好也在蕉雨山房喝茶談天。任憑趙德正怎麼勸,面無表情的趙孟舒始終是一聲不吭,被逼急了,就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來:
聰明的新珍臉一紅,馬上就判斷出發生了什麼事。
「趙先生是個文墨人。不能讓他穿著女人的花褲衩踏上黃泉路。」
新珍低頭一看,可不,稀屎已經把他的褲管印出了褐色的斑印,順著褲腳一直流到了鞋幫上。新珍一面用「老年人嘛,這種事很平常」一類的話來寬慰他,一面飛快地在腦子裡想著應對之策。
長生只是憨憨地笑,並不搭話。趙孟舒頭戴涼帽,坐在獨輪車上,身板筆直,顧盼自雄,只當聽不見。
這裏順便說一下,一九七〇年夏末,高定國突然帶人去抄紅頭聾子的家,其實並不是奔著這兩床名琴去的。一個讓我百思不解的說法是:高定國的真正意圖,是為了查抄梅芳寫給朱虎平的情書(當然,他最終一無所獲)。那麼,梅芳為什麼會給九九藏書朱虎平寫情書呢?為了避免這個故事的枝節過於蕪雜,我們這裏先跳過不提。
三小時的批鬥會,倒也沒出什麼事。天氣雖然燠熱,但新珍一直擔心的中暑並沒有發生。趙孟舒在台上挨斗,她就靠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下,手裡抱著裝有綠豆湯的大瓷缸,一直沒動窩。等到大會結束,台上的地主們排著隊,魚貫下台,趙孟舒卻愣愣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新珍好不容易擠到了他跟前,正要把手裡的綠豆湯遞給他,卻看見趙孟舒滿臉通紅,焦躁地指了指自己的褲腳管,那樣子,又像是笑,又像是哭。滯熱的空氣中隱隱能聞到一股惡臭。
天上沒有一絲風,四周一片岑寂。趙孟舒走不多遠,就說走不動了。兩人坐在路邊的田埂上歇息。寶石般純凈的天宇,橫貫著一條璀璨的星河。數不清的金屑,東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鋪成絢麗的緞帶。不時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樣射向銀河,拖著蝎尾似的光帶,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
就像我們此前所提到的,她有些出人意料地嫁給了獨臂的外鄉人唐文寬。自從王曼卿搬到唐文寬家之後,蕉雨山房一直空關著,養蛇長草。綠樹無人,青苔滿窗。
表姐讓小兒子把乾淨的衣褲送到柴屋。趙孟舒倒也沒有嫌棄(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柴屋裡光線太暗,趙孟舒眼神又不太好,他大概根本就沒看出那短褲上的紅色小花點),穿上衣服,神清氣爽地從柴屋裡走了出來,朝著表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神色雖有幾分古怪,但始終帶著笑。
一團漆黑。

新珍不知道他怎麼又想起表姐來了,笑著回答說:「表姐家的日子,就是我們每個人都在過的日子啊,再平常不過了。有什麼好的?我可看不出來。要我說呀,我們這樣的人,做夢都想過趙先生的日子呢。呆在小樓里,彈琴作畫,好不清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才好呢!」
死者面目焦黑,表情猙獰,屍體停在蕉雨山房那間陰暗的門廳里。在搬動屍體的過程中,他那本來就不多的幾縷白髮,早已盡皆掉落。看熱鬧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批。王曼卿坐在二樓的琴房裡,也不哭鬧,只是一聲不吭地,望著窗外的一片綠蔭發獃。新珍趕到那裡的時候,湧向她心頭的狂潮,並不是悲傷,甚至也不是驚悸,而是一種難以遏止的憤怒:
趙孟舒指著天上的星星,跟新珍說,這是哪顆星,那是哪顆星,新珍一句也沒聽進去。此刻,她的心裏盤算著這樣一個大胆的念頭:要不要乾脆背著他走一段?雖說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只要把他想象成自己的父親,那也沒什麼呀!可是,一想到王曼卿的年齡比自己還小,居然還與他同床共枕,她的羞怯最終佔了上風。
朱金順一聽,立刻勃然大怒,他那鋥亮的頭皮連帶脖子和招風耳,都在瞬間紅得像雞冠一樣,彷彿馬上就要滴出血來,「放屁!誰在外面亂嚼舌頭根子?老子大字不識一個。能編得出這麼順溜的話來嗎?」
「沒事。」她安慰趙孟舒道,「我扶你到學校的茅廁去弄一弄?」
新珍後來回憶說,那天晚上,趙孟舒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趙先生平時心高氣傲,不愛搭理人。可那晚在喝酒時,他還藉著酒興說了一個笑話,https://read.99csw.com儘管大家都沒聽懂,還是胡亂地跟著他笑了一通。羅站長給他斟酒,趙孟舒也從不推辭,最後反倒是羅站長多留了個心眼,擔心他晚上回家,走夜路跌跟頭,有意壓著點酒勁,不讓他多喝。
什麼叫「有死而已」,德正和長生他們都聽不太明白。德正說:「這次批鬥,既不掛牌子遊街,也不用五花大綁,就是走走過場。你老人家往台上一站,在心裏打打譜,一會兒就熬過去了。」新珍也插話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好漢不吃眼前虧。若是一味撐硬船,拉硬弓,也不是事。大舅你還是聽我們一句勸,好歹去點個卯,應個景。」可趙孟舒依然黑著臉,還是那句話,「有死而已」,弄得趙德正直撓頭皮。
周蓉曾微微一笑,嘆了口氣,對孟舒道:「我勸你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吧。」
後來我還聽說,鰥居多年的朱金順,在趙孟舒死後,對王曼卿的美貌產生了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在葬禮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撲通」一聲跪在曼卿面前,抱住她的雙腿,叫她「嫡親的親娘」,叫她「最招人疼的小肉肉」,叫她「勾人魂、攝人魄的前世冤家」,央求曼卿看在他多年對趙家盡心盡責的分上,「兩家並一家,從此往後,跟著我一心一計過日子。我為你夏日打蒲扇,冬天暖被窩。」王曼卿冷冷一笑,以「薰蕕不同器、主僕不相交」一語,斷然拒絕。
正在這時,趙德正帶著更生、武松和銀娣他們幾個已聞訊趕到。他們說得口乾舌燥,天昏地暗,才算把工作隊的人勸了回去。
這床名貴的「碧綺台」,在稍後的葬禮中被王曼卿付之一炬。至於趙孟舒留下的另外兩張宋琴的下落,在很長一段時間中無人知曉,當然,也無人關心。一直要等到十三年之後,「枕流」和「停雲」才會重新出世——高定國帶人去抄紅頭聾子的家,從他們家床底下偶然發現了這兩件稀世珍寶。同時被搜出來的,還有一張用金絲楠木製成的琴案。
在那段紛亂的年月里,趙孟舒除了陪王曼卿在山房裡彈琴自遣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想象中追蹤他大兒子節節潰敗、逃亡台灣的蹤跡。當然,他仍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為自己的生命籌劃一個悲劇性的尾聲——在王曼卿和紅頭聾子「合算,合算,等於是天上掉餡餅」一類的鼓雜訊中,平生不愛田產的趙孟舒,神差鬼使地從他的至交趙錫光手中,接下了百余畝田地和一處碾坊,同時接受下來的,還有儒里趙村僅有的一頂地主帽子。這也導致了他與女兒的徹底反目——她自從嫁到句容之後,幾乎與老頭子斷了來往。到了這個地步,如果說性格孤僻耿介又有點潔癖的趙孟舒,還有一步棋沒有來得及下,那大概就是死。
她終於想起來,自己在朱方鎮有一個表姐。
另外一個說法,聽上去合情合理,似乎不容辯駁。
王曼卿一身縞素,給「碧綺台」安了軫柱和新弦,在趙孟舒的棺木前,彈了一曲《杜鵑血》,算是為趙先生送行。
那天下午,長生用獨輪車將趙孟舒送到朱方小學的操場邊,就和妻子分了手。他對新珍交代說,德正讓他順便去鄉里的物資站,找一下老徐,幫他買一隻生鐵的犁頭、兩副牛鼻圈。他說等散會時再來大操場與妻子會合。
「人家是讀書人,女人的短褲,他大概是不肯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