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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德正 一時瑜亮

第二章 德正

一時瑜亮

德正跟春琴結婚後,性情大變,里裡外外都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前,他總是蓬頭垢面,衣服邋裡邋遢,幾個月也不洗一回澡。村裡人要去向他彙報工作,因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酸味,同他打個照面都要後退三步。如今呢,他那筆挺的中山裝口袋裡,總是插著一支鋼筆,皮鞋鋥亮,走到哪一陣風過,空氣里都是一股好聞的胰子味。在過去,他自己走路撞了人,都要罵人家「婊子養的,瞎了你狗眼」。可現在呢,他給社員作報告,被嬰兒的哭鬧聲打斷,抓破了頭皮也想不起「最後一點」到底該怎麼說時,也只是憨厚地一笑,提前宣布會議結束。
龍英笑得直不起腰來,「你一句話裏面,有那麼多主義,誰能聽得懂?不過,要我說,你這告狀等於白費勁。你想想看,人家趙德正是嚴政委一手提拔起來的。嚴政委又在地區行署當著大官,你這裏要把德正拿下,不是給郝鄉長出難題嗎?俗話說嘛,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
自從德正當上大隊書記之後,梅芳一直將反對德正的一切命令、計劃和決策看成是自己唯一的使命。德正成親后,諸事不管,由著她丈夫高定國和大伯子高定邦發號施令,她又罵德正:「太陽高高陞樹梢,從此君王不早朝。」(梅芳有引用古典詩詞的習慣。可說實話,就我所知,沒有一次用對過。)她與春琴差不多同時懷孕,龍冬如今一天天長大,她卻因流產傷了胎氣,再也沒能懷上。看著又白又胖的龍冬滿地亂跑,她也只能用「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到河裡」一類的狠話來撒氣了。
春琴那會兒正為家裡的諸事不順壓著滿腹的無名火,一聽銀娣的話,那張白皙的臉,慢慢就紫了。她愣愣地望著銀娣,呆了半天,忽然就把手裡的孩子往銀娣的懷裡一塞,從她手裡搶過鋤頭,「咚咚」地徑直往龍英家跑。銀娣一看要出事,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後悔莫及。可是她手裡抱著龍冬,又不好去追,一個人急得直跺腳。
「不行不行不行。郝鄉長那麼大的人物,我一個不識字的人,怎好去見他?你摸摸我的心,嘣咚嘣咚,都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新珍道:「這籌碼在我手裡,我就是法官。法官都能弄虛作假,這世上恐怕再沒天理了。你舔誰屁|眼,我管不著,我眼裡卻揉不得沙子。你現在從我這裏走開,我就當沒這回事,大家都留點面子。你要再敢啰嗦一句,我就喊出來,到時候不光是你,就連你那幕後的主使,臉上也不好看。窯子有窯子的規矩,我們也有我們的章法。由不得你胡鬧。」
而梅芳當晚就發起了高燒,第二天又開始尿血了。
定邦說:「這件事當初是我做的主,我認。但集體的事,還得請示趙德正。你去找趙書記吧,只要他點頭,我馬上就找人去伐樹。」
見她這麼說,龍英差一點沒笑暈過去,「在背上摸幾下,有什麼呀?我看他未必存了什麼壞心。領導嘛,摸你兩下,那是關心你!隔著棉襖呢,又不是貼皮貼肉,橫豎讓他摸兩下就是了,你也沒少什麼。」
龍英要是成心耍起賴來,你也拿她毫無辦法。她往門口的紅牆九*九*藏*書上一靠,哧溜一下,就蹲在牆根下不動了。任憑梅芳怎樣去拉拽,就是不起身。梅芳沒轍,只得撇下她,一個人進去了。
小武松見這麼鬧下去也不是事,就勸德正趕緊出來說句話。誰知趙德正把碗一丟,打了個嗝,誰都不理,跑到屋外抽煙去了。
那年冬天,梅芳約了龍英去朱方鎮洗澡。兩人從澡堂出來,梅芳問龍英,敢不敢跟她去一趟公社?她要去郝鄉長跟前,告德正一狀。龍英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可當兩人來到公社大院的門口,龍英忽然就變了卦:
銀娣倒是多了個心眼,她悄悄地把趙德正拽到一邊,「梅芳那人,有一把蠻力氣!不要說在我們村,就是在全公社,也是數數的。你們家那口子,身子骨那麼單薄,傷風還沒好利落,哪是人家的對手?明擺著讓人看笑話。你趕緊勸勸,不要由著他們去胡鬧。」
一年冬天,公社在魏家墩開挖崑山河,馬老大見春琴傷風未愈,嗓子里咳個不停,料想她肩上是壓不得擔子的,也沒向大隊幹部請示,就拉春琴在工地的窩棚里幫著做飯。中午收工開飯,梅芳一見春琴不去工地挑土方,卻跟著幾個老太太圍著鍋台轉,就窩了一肚子火。這倒也罷了,梅芳到伙房討水喝,春琴按住鍋蓋,冷冷地說了句「水還沒開」,竟然立刻轉過身去,跟正在燒火的妓|女王曼卿有說有笑。
在春琴為丈夫的怪異舉動憂心如焚的同時,大隊會計高定國已經在幹部大會上公開指責德正「佔著茅坑不拉屎」了。
本來是一句打圓場的俏皮話,沒想到兩個人都當了真。
「自古以來,願賭服輸。這事雙方自願,那天在場的人,包括你們家定國都可以作證。人家本來就沒錯,能給你個什麼說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嘛,輸贏並不要緊。」
那天傍晚,春琴收工回到村裡,似乎還覺得意猶未盡,趁著天還沒全黑,又一口氣往自留地里挑了好幾擔糞。

「斷不了啊。那騷|貨的大白屁股遠近聞名。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子弟。文寬倒是眼睜眼閉,不知他們兩口子演的什麼戲!要說收心,也沒什麼好法子。只有熬,熬到他鬍子白,熬到他走不動道,熬到他連尿都撒不出一滴的那一天,不用你管,他自己就收心了。」
趙孟舒葬禮后的當天晚上,銀娣因見趙德正一整天神思恍惚,面露悲戚,就和丈夫小武松商量,置辦了幾樣小菜,請趙德正來家喝酒。除了他們夫婦之外,小木匠趙寶明、朱虎平、更生和我父親都在場。德正不說話,其他人也都不敢言語。都說是趙德正與趙孟舒情同父子,一點不假。不料,趙德正喝了幾杯急酒之後,抹了一下嘴,忽然對我父親感慨說,假如天假以壽,他要做完三件大事,了卻平生心愿。小武松問他是哪三件大事,德正說:「事情辦成了,你們就知道了。」
「那兩口子,一個韓世忠,一個梁紅玉,那是什麼身手?別說你們兩個,就是再來十個八個,打上門去,也不見得能討到什麼便宜。」
王曼卿果然晃動著她那柔軟的肥臀,搖搖擺擺地來到新珍身邊。先是嫂子長、嫂子短的,套了半天近乎,這才蹲下身子,把銀娣的話九九藏書對她說了一遍。
趙德正笑而不答,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吃你的死人飯!大人的事你少管!」
王曼卿被新珍結結實實地搶白了一頓,臉臊得緋紅,一賭氣,也沒去銀娣那裡回話,一個人抹著眼淚徑自往伙房去了。銀娣看見王曼卿斜著身子往伙房跑,一路上不停地抬袖拭淚,就知道她出師不利。一想到事情沒弄成,反倒送了一個把柄在人手裡捏著,心裏又氣又恨。正在心煩意亂之中,忽聽得嘴裏鑲著一枚金牙的老鴨子突然咕噥了一句:
他與寶明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之後,這才正色道:「你說的這些都不算。我要辦的那三件事,一件都還沒影呢!」
若要論起梅芳與春琴之間的過節,那話說來可就長了。
後來,梅芳的母親遠遠地站在巷子口的一棵大楊樹下,跳著腳罵了半宿,見無人出來搭腔,只得悻悻離去。
鴨子道:「依我看,梅芳一準要輸。別看她多挑了兩擔土,搶了風頭,你們要看她那雙腳。挑著空擔子下河床,腳底下已經在開始扭麻花了,這不行。你們再看看那一個,起頭是多大的步子,這會兒還是多大的步子,穩穩噹噹,不急不慌,一看就是個翻過筋斗的人。梅芳這丫頭,打小就凶蠻,從沒服過誰。可這一回,她算是遇上對頭了!」
事後,膽小的龍英跑到了趙先生家,跟馮師娘哭訴說:「我當時要是伸手攔她一下,這婊子保准一鋤頭把我腦袋給鋤下來,你信不信?這是從哪冒出這麼一個蠻子來,你不讓她點燈,她立馬就要放火燒房子,是個見狗殺狗、見佛殺佛的貨!」
老鴨子的話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當梅芳挑完第四擔土,一路小跑回到河床下,春琴的第三擔土才剛剛開始裝筐。銀娣不動聲色,悄悄地走到了正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的王曼卿身邊,拽了拽她的袖子,指了指正在發籌子的新珍,壓低了聲音囑咐她道:
銀娣道:「一樣。也是一隻豬蹄子,一言為定。」
可春琴也有她的煩惱。有一年冬天,她來我家幫我拆洗被褥,坐在腳盆前洗著洗著,一雙手就停在了搓衣板上,獃獃地出了神,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拋拋滾滾。我見她哭得傷心,就趕緊放下碗筷,蹲在她跟前,問她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春琴猛地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臉教訓我說:
梅芳把臉一板,眼一瞪,說了句:「有我呢,怕什麼!」
當時,趙錫光也在場。他用「一時瑜亮」這個典故,對兒媳婦的話做了一番補充,可並未起到什麼實質性的效果。眼看著這兩個娘家人不依不饒地大呼小叫,師娘馮金寶一句話就把他們鎮住了:
德正當著大隊書記,還兼革委會主任一職,可大小事務,一概不管不問。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他往往也避而不見。就連兩次去省城南京參加農業學大寨經驗交流會的機會,他都讓給了梅芳和高定邦。當梅芳拿著在南京拍攝的幾張照片在村裡四處炫耀,跟人說這是「朱鵲橋」,那是「烏衣巷」的時候,春琴的牙根恨得直痒痒。
村裡人不得不對那個半塘嫁過來的小丫頭刮目相看。
漁佬柏生對著河床的淤泥撒尿,瞥見一段舊河道中的水潭裡,突然露出了 「大草笨」黑https://read.99csw.com黑的脊背,尾巴一甩,倏然不見了蹤影。巨大的魚信漩渦,在渾濁的水面上一圈圈地漾開。憑著多年捕魚的經驗,柏生對聞訊趕來的德正和高家兄弟十分肯定地說:「這條草笨,怕是成了精,往少里說,也有七八斤。若是把它逮上來,比賽的獎品就有了,怎麼樣,干不幹?」幾個人似乎都沒有心思搭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片水潭,不約而同地脫起了衣服。等到公社的袁副書記找到這裏,這夥人已經滿頭滿眼全是污泥了。
春琴的怨氣,有時候也會劈頭蓋臉地發泄到我的頭上:
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梅芳心思重重地出來了。她走到門口,對龍英怒氣沖沖地喊了聲「家去」,一個人頭也不回地先走了。
其實她不說我也明白,她的煩惱多半與王曼卿有關。德正和春琴成親后,仍與王曼卿暗中往來。有一次,社員們輪流在長江大堤上值夜巡邏,德正和曼卿在老鴉窩渡口的一個草棚里苟且,被春琴逮了個正著。她去找老福訴苦。老福納著鞋底,不說話,只顧笑。春琴又向她討教讓男人收心斷根之法。老福道:
大隊幹部們那會兒也都正忙著呢!
「我把趙德正的革命意志薄弱、享樂主義、取消主義和虛無主義傾向,向他作了彙報。可郝建文竟然為他百般開脫,我跟他分辯了幾句,嗬!郝大炮反倒批評起我來了!口口聲聲,讓我要警惕小資產階級山頭主義和宗派主義。」
龍英一聽,定邦的話句句在理,就回過頭來,在磨笄山上找到了正在閑逛的趙德正。德正說:「棺材的事別慌,你幫我先拉一下皮尺。」龍英就和德正拽著皮尺,在磨笄山上量起地來。龍英跟著他,在山上的荒草亂石間走了半天,累得腰酸背疼。眼看天就要黑下來,她問起棺材的事,德正笑道:「放心,你們家牛皋一時還死不了。別的話我不敢說,他肯定比我要活得長。你先回去吧。」
梅芳的病經久不愈,她媽媽和娘家的一個表哥從窯頭趙村趕了過來,要去春琴家「討個說法」。他們走到巷子口,硬是被新珍和長生攔了下來。新珍道:
春琴一口氣跑到龍英家,揮舞著鋤頭,把他們家灶台上的兩口大鐵鍋,連同碗碟,一股腦搗了個稀爛。她覺得還不解氣,順手一鋤頭,把水缸也砸了個粉碎。滿滿一缸水,嘩的一聲瀉得滿地都是。龍英手裡端著一碗湯藥,臉嚇得煞白,僵在房門口,渾身上下抖個不停。
曼卿吃她這一番數落,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強作笑臉,又道:「怕什麼?不就是賭個東道嘛,本來就是個玩笑,嫂子也別太當真。」
最近一段時間,龍英忽然與梅芳走得很近,是因為她們都對春琴懷有刻骨的仇恨。龍英與春琴結怨,起因還是為了老牛皋的那口棺材。
那尾作為獎品的大草魚,重達九斤四兩,春琴並未一人獨吞。她將草魚切下一半,又勻出一塊豆腐和一把香蔥,讓我送給梅芳去熬湯喝。還沒等我說明來意,梅芳就劈手從我手裡搶過竹籃,直接扔在了門前的灰堆里。
德正笑道:「要說我們家那口子,簡直就是個野人,連閻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我怎好攔她?讓她去吧。吃點虧,有個教訓,也好九-九-藏-書。」
新珍平常對王曼卿就十分厭煩。就算是在路上碰到,也從不跟她搭話。她耐著性子,與曼卿嘮著不搭調的閑話,心裏已經火苗亂躥了。一聽說她要讓自己賣人情,做手腳,立刻就陰沉下臉來,怒道:
龍英果真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
公社派來督工的袁副書記,手裡提著一隻鉛皮喇叭,「注意了!注意了」地喊個不停,挨個催促他們起身幹活,可惜無人理睬。最後,袁副書記一把拽住了小武松,再一次問他:「見了鬼了!你們大隊的幹部們,怎麼一個都不見?」正為春琴捏著把汗,恨不得自己上去替她教訓一下宿敵的小武松,兇狠地瞪了袁副書記一眼,吼道:
一直到了供銷社的門口,龍英這才追上了她。她問梅芳狀告成了沒有,郝鄉長怎麼說。梅芳道:
銀娣他們幾個「呼啦」一下,就把老鴨子給圍住了,「怎見得?你老人家別是看錯了眼,認錯了人吧?」
「既然是賭東道,那就要公平合理。青天白日在上,哪能做這般營私舞弊的勾當?我也是有兒子的人,怎能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這時,平常在村裡一貫老實巴交的更生,開了句玩笑:「打嘴仗有個屌意思。你們兩個不就是誰也不服誰嗎?不如省省勁,兩個人下午都去工地上挑土方,分出個高低勝負。」
「梅芳怕是要輸!」
後來,德正掏錢,讓小武松去公社供銷社,給龍英家買回了兩口鐵鍋,又讓窯頭趙的駱金良給他們家專門燒制了一口新缸。龍英也央求紅頭聾子,把桌子、板凳和五斗櫥都還了回來,這事總算平息。隨著老牛皋的病漸漸好轉,棺材的事,龍英再也沒敢提過。不久之後,牛皋能下地了,又在村裡四處走動。他走到更生家門首,對正在竹匾里曬芝麻的老鴨子苦笑說:「真是晦氣!那口棺材再要不回來了。據說要搞什麼日屄的殯葬改革,人死了,不讓睡棺材,往火葬場一送,挫骨揚灰……」
「我他媽怎麼知道?!」
除了王曼卿這塊心病之外,春琴也對德正另一件「邪門事」擔著不少心。德正有事沒事總愛背著手,去磨笄山轉悠,成天在荒草亂石間「遊魂撞屍」,就像是前世的魂丟在了那座鬼山頭上一樣。有一天晚上,外面下著大雨,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事,一骨碌爬起來,提著馬燈就上了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春琴抱著龍冬,找遍了每一個山包,最後才在便通庵的一間破屋裡找到了他。
龍英在紅頭聾子朱金順的慫恿下,一怒之下就跑到了趙德正家,把他們家的板凳桌子,連同一個五斗櫥都搬回家去了。
「都是你那短命的爹干出來的好事!他裝神弄鬼給我算命,害得我嫁給這麼一個糟老頭子,簡直是跟鬼過日子!他這個大隊書記,我看也當不長,遲早要給人擼下來。」
「你人不知,鬼不覺,走到新珍那兒,咬著耳朵告訴她,今年過年,我許她一隻大豬蹄熬湯喝,讓她賣個人情,悄悄地多給春琴幾隻籌子。」
梅芳想了想,又說,她最生氣的還不是挨了郝鄉長的一頓罵,「他在跟我說話時,把嘴裏的假牙一會摳出來,一會又塞進去,噁心死了!臨了,還用他那髒兮兮的手,在我背上好一頓摸…九九藏書…」
幾天後,龍英又在大隊部門口截住了趙德正,「這人眼看就要出屍斑啦,你就行行好,趕緊把棺材還給我。」德正還是那句話:「廢話少說。他什麼時候咽氣,我什麼時候給他做壽材,誤不了事。」
關於趙德正要辦三件大事的說法,我兒時也有所耳聞。本來是酒後閑話,沒人認真地當回事。時隔多年,在龍冬的滿月酒宴上,小木匠趙寶明多喝了幾杯,卻又舊話重提。他一隻手攬著德正的肩膀,老哥、老哥地叫了半天,還親熱地用腦袋去蹭他的臉,把耳朵上的半支鉛筆都蹭得掉在了地上,「老哥,我記得你說過,這輩子要辦完三件大事。可如今,不要說三件,五件事也都辦完了。你蓋了三間新房子,這要算一件吧?你和春琴成了家,可不是第二件?這第三件,就在眼前。龍冬過了滿月,你們老趙家,革命事業後繼有人。我勸你趕緊下台,把大隊書記的位置讓出來,我來過過癮如何?」
寶亮和寶明兄弟兩個,存心起鬨看熱鬧,也在一旁煽風點火。比賽規則很快就定出來了:兩人每從河床下挑上一擔土,就從新珍手裡拿一隻竹籌,以兩個小時為限,竹籌多者為勝。
春琴從娘家回來,還沒進村,就被正在除草的銀娣攔在了風渠岸邊。銀娣先是把龍英去他們家搬東西的事說了一遍,最後又補了一句:「那騷|貨好不曉事理!若不是我罵了她兩句,只怕連你們家的房門都要被她拆了扛走。」
她這一喊,正在吃飯的趙德正不由得停住了筷子,呆了呆,終於沒說話。春琴手裡拿著一把燒得通紅的灶鐵,早從伙房裡竄了出來,「看我不把她那張屄嘴搗爛!」被馬老大和鴨子死死抱住了,還發了瘋似的吱哇亂叫。
春琴最後所獲得的籌碼,比梅芳多出了寶貴的兩枚。
梅芳一個人吃著飯,越想越氣,就用筷子敲了敲碗邊(那意思,是讓大夥都安靜下來,聽她說話。高定國已經提前知道他老婆要發作了,一個勁地朝她遞眼色,梅芳視若無睹),揚聲道:「哎,這正宮娘娘和皇妃,都知道躲在伙房裡圖輕省,難道我們這些做丫鬟的黃臉婆,天生是累死累活的命?」
春琴和梅芳都是心高氣傲的人。她們惟恐土裝少了,讓對方瞧不起,都拼了命地往柳條筐里裝土,實在裝不下了,還要在筐上拍個塔尖,彷彿一心跟自己過不去。當她們兩個挑著第一擔土,順著河床的長階往上攀爬時,河岸上早已坐滿了人——他們可算是找著了一個不幹活的借口,一溜煙地坐在扁擔上,用草帽扇著風涼,談天說地,胡亂地喊著號子。在伙房裡做飯的幾個老人,也都丟下了滿桌的碗筷不洗,聚到河邊一探究竟。就連隔壁大隊的幾個小年輕,也乾脆歇了工,聚攏過來看熱鬧。
春琴很快就落了后。
諸位也許還記得,我父親死後,因一時尋不到合適的棺材,定邦就做主,讓牛皋把那口現成的棺材讓了出來。那年秋天,老牛皋的哮喘病再度發作,龍英就找到了高定邦,讓他兌現當初的諾言,新做一口棺材還他,「要快,我看他怎麼也挨不到十月底了。」

王曼卿笑了笑,對銀娣翻了翻白眼,道:「那我呢,你拿什麼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