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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余聞 孫耀庭

第三章 余聞

孫耀庭

按照廠里的規定,圖書館在周末照常開放,只是在每周三的下午,有半天的閉館休息時間。祖英負責樓上兩萬多冊圖書的借閱和編目,而我則在樓下照看報紙和期刊閱覽室。除了一些退休職工時常來閱覽室翻看報紙和電影畫報外,很少有工人來這裏借書。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打發難熬的清閑,祖英每天都會把家裡的衣服拿到單位來洗。等到她把那些衣服洗了又洗,一件件抖開撫平,掛在晾衣繩上,差不多就要花去大半個上午。到了下午,照例是收衣服、燙衣服、疊衣服,沈祖英總有辦法讓自己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媽媽,媽媽。
我到達邗橋已經一個多月了。母親那邊沒有任何消息。
我最後一次見到孫耀庭,是在二〇〇二年的冬天。那時,我已經在公司里辦理了退休手續,買了一輛舊紅旗,在邗橋開計程車。有一天,在中華門附近的一個酒樓門口,一個身穿白色西服的年輕女孩攔下了我的車。她手裡扶著的那個喝醉酒的老頭,正是孫耀庭。在我認出他的同時,我相信孫耀庭也認出了我。他橫下心來,裝出不認識我的樣子,對我們雙方都好。說實話,其實我也很擔心,我的這位老熟人會在車上突然跟我寒暄起來,真擔心他嘴裏突然冒出一句這樣的口頭禪:
我被人從圖書館掃地出門之後,又過了一個月,才在公司的園林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負責照料廠區的花木和草皮。有一天,孫耀庭陪著董事長夫人來園林科挑選花木。在跟他握手的時候,我暗暗地加了把勁,心裏很希望他能「猛然想起」當初讓我去南京當秘書的承諾。不過,孫耀庭僅僅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笑道:
經他這一問,我才反應過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即便是在南京的地面上,堂哥趙禮平都已經是一個響噹噹的人物了。
我問他母親死後葬在哪裡,能不能帶我去她的墳前看看。孫耀庭想了想,嘆道:「沒有墳。你母親去世后留下遺囑,讓人把她的骨灰撒入揚子江中。至於他們撒沒撒,我就不清楚了。」
我朝東邊看
「你看這樣好不好,等我傷好了,你,你堂哥,一塊坐下來吃頓飯,好不好?只要他答應來,我就派專車去接他。」
我朝西邊看
「我聽說,你在鄉下有一個老婆?」孫耀庭點了一支煙,問我道,「去年,部隊的人回來說,你是單身啊,哪裡來的老婆?」


孫耀庭給我泡了一杯茶,剛剛在對面的椅子上坐定,就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我,我母親已經走了。就在五一勞動節的第二天。她被人推入手術室之後一直昏迷。事實上,她的喉管被切開后,又在監護室挺了兩個多月。
在邗橋的二十多年裡,我與孫耀庭見面的機會其實並不多。他把家眷安頓在南京https://read.99csw•com市區,待在廠子里的時間本來就很少。我剛進廠那陣子,孫耀庭不管到哪裡,都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後來,自行車就換成了 「波羅乃茲」,再後來,「波羅乃茲」換成了桑塔納。等到他終於坐上了奧迪之後,連開關車門都由司機代勞。
媽媽,媽媽。
那時,我已經預感到,孫耀庭終於要跟我談母親的事了。
「還好吧?什麼時候有空?我們一起聚聚。我還欠你一頓飯呢!」


兩棵高大的棗樹篩下一地的濃蔭。
「那時還沒有,後來就有了。」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兩個月之後。
「人死如燈滅。你媽媽的事,我們就先不說了。」孫廠長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提高嗓門對我道,「這樣吧,我給你放一個禮拜的假,你回一趟老家,休息兩天,把老婆接來。你媽不在了,你的事我來管。老婆的事也管。她什麼時候來廠,我什麼時候給她安排工作。一直想請你吃個飯,總抽不出時間,忙啊!你看這樣好不好,等你把愛人接過來,我就在南京為你們接風。」
差不多三個月後的一天,圖書館突然來了幾個穿西裝的中年人。他們把樓上樓下轉了個遍,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再後來,我就接到了厂部「圖書館全部騰空,改作他用」的通知。當幾個身穿工裝服的人來到圖書館,將樓上那兩萬冊圖書成捆打包,運往紙漿廠回爐的時候,我才聽說,原來,這座用舊城磚蓋起來的建築,被新上任的董事長看中了,他要把一家老小都安頓在這裏。
不管朝那個方向眺望,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親人。
沈祖英告訴我,這座圖書館建成的時間頂多也就十年。當年,廠里要修建一條通往江邊碼頭的專用鐵路,被一座巍峨的團城擋住了去路,主事的人說了聲「挖」,築路工人就在城牆上扒開了一個大豁口。厂部的領導覺得舊牆磚幾乎完好無損,丟掉了有些可惜,就用這些城磚蓋了這座圖書館。雖然經過了數百年的風吹日晒,這些城磚敲上去仍然噹噹作響,儼然金鐵之鳴,「這樣的磚頭,我們廠連一塊也造不出來。」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廠辦宣傳科的小於來圖書館找我。他笑嘻嘻地通知我,下班後去一趟廠長辦公室,孫耀庭有要緊的事要跟我談。
有一天,閱覽室來了一個人。這人看上去五十來歲,梳著齊耳短髮,穿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她一邊翻閱著雜誌,一邊偷偷地透過鼻樑上方的眼鏡,不時地覷我一眼。可她一旦發現我也在打量她,臉色就突然變得很嚴肅,迅速把目光移向別處,裝出沒有看我的樣子。
孫耀庭說,我母親去世時,留給我一堆遺物,read.99csw•com被裝在一個大紙箱里,擱在她南京的家中,已經很久了,「過幾天我讓小於給你送過去。」

那老頭把手裡的報紙一抖,抬頭看了那個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立刻朗聲道:
宣傳科的小於將母親的遺物送到家中時,我正在圖書館上班。箱子是雪蘭接的。她事後曾告訴我,是有這麼個箱子。裡邊「除了賬本似的黑本子之外,沒什麼稀奇東西」。她記不得將它塞在哪兒了。當然,房子就這麼大,如果我真的想找,一定能找得到。為了不讓雪蘭對我們未來的生活感到完全絕望,從一開始,我就決定向她隱瞞母親已離世的真相。直到她在隔壁的鋼鐵廠找到新的工作並時常夜不歸宿,我才重新想起了母親留給我的那箱遺物。我在牆邊堆放蜂窩煤的一堆雜物中找到了那個箱子。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荒唐的念頭:這人會不會就是我的母親?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讀者的樣子,悄悄地溜進閱覽室,會不會是為了在暗中觀察我,留意我的一舉一動?
「蒙特利爾是個什麼鬼地方?」
我剛去圖書館上班的那陣子,正值盛夏,幾乎每天午後都會下暴雨。當狂風從屋頂上呼呼地刮過,空曠的房子里的確回蕩著一陣陣尖利的囂鳴。不過,那聲音聽上去,倒不像刀劍相叩的廝殺和叫喊,更像是一聲聲滿含幽怨的嘆息。
我應當坦率地承認,儘管多年來我對母親的離開一直抱有怨恨,但我在閱讀她寫給我的這些信件時,眼淚從未斷過。有時我端著一盆飯,一邊吃,一邊看信,看著看著,天就亮了。母親所寫的每一個字都在燃燒。正是那些正在燃燒的字跡,照亮了她那張縹緲不真的臉。她那憂鬱、痛苦的形象,終於穿過時間的鐵幕,具體而真切地呈現在我面前。我知道哪裡是她的臉,哪裡是她的身,哪裡是她的手,哪裡是她的呼吸,哪裡是她默默看著我的慈祥而哀矜的目光。
傷痛依舊新鮮銳利。

祖英說,幾百年來,南京城頭旗幟變幻,屢攻屢陷。每一塊城磚,都吸飽了兵士們的鮮血,那些瘋長的綠苔,正是兵士們的魂魄,「沒人的時候,你稍稍凝神屏息,就會聽到房子里刀劍相叩,喊打喊殺的嗡嗡聲。」沈祖英在向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已經發現這個人有一個天生的弱點:膽小,且聯想豐富。
「是的,不在了。」
「這麼說,我母親已經不在了?」我眼巴巴地望著孫廠長。
一九九六年,邗橋鎮四周的山巒被附近幾家磚瓦廠夷為平地之後,因燒磚的原料難以為繼,我們廠開始了第一次轉型,成了一家生產鋼門鋼窗的股份制企業。孫耀庭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工廠改制的消息。那天,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皮夾克,帶著小於,來圖書館找我,問我願不願意九_九_藏_書跟他去南京的公司總部做秘書。那時,沈祖英已在一年前退休,我一時找不到個人商量,就對孫耀庭說,能否容我考慮兩天。說實話,我還真的有些捨不得離開圖書館這個安靜的地方。
二〇〇一年的秋天,我抽空專門去了一趟母親的老家興隆。茅屋早就不見了,曾經長滿菱角的河道也被填平。上面蓋了一座電鍍廠。污水四溢,蒿草遍地。
隨後,老頭起身走開了。他獨自走到窗邊一個靜僻的角落裡,背轉身坐了下來,蹺起二郎腿,繼續看報。
沈祖英洗衣服的水房就在走廊的盡頭。嚴格來說,那個水房只是一個天井——地上鋪著青磚,水池的上方裝有防雨的塑料頂棚,西南兩邊的磚牆上各有一扇人字形瓦片搭成的花窗。水房裡還有一隻燒開水用的煤球爐。
「哪天有空,我請你吃個飯。」
媽媽,媽媽。

我沿著廠區的那條鐵軌往西走,抱著一種「看看到底能夠走到哪裡去」的麻木,終於在天亮之前來到了江邊的貨運碼頭。我找了個靜僻的地方坐了下來,獃獃地看著滾滾東流的揚子江,看著晨風中吐著白絮的蘆葦,看著初升的太陽將江水染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金紅。
惟有小姨媽留下來的那雙被穿壞了的繡花鞋,恰如其分地說明了母親悲劇性的一生。
在祖英不洗衣服的中午,我也會搬一張摺疊椅,躺在滿眼翠綠的天井裡,嗅著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隨便找一本書來看。看累了,就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野地。透過那些鼠耳狀的棗樹葉,我注意到,在遠處的一片收割后的麥田裡,矗立著一座古老的磚塔。一座磚塔孤零零地聳立在麥地里,的確有些奇怪。磚塔後面,是一個月牙形的荷花塘(雪蘭剛來的那些天,我曾帶她去磚塔下轉了轉。可雪蘭當時心緒不佳,對滿塘的荷花和四周幽深古樸的景緻無動於衷)。再往前,就是邗橋鎮了。祖英的家也在那裡。
孫耀庭說,廠里經營困難,幾千張嘴都衝著他張著要飯吃。如今他連跳揚子江的心都有了。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我的堂哥趙禮平。他在省委黨校的一個禮堂里見過禮平。孫耀庭遞上名片,態度謙恭,堂哥連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轉身就走了。孫耀庭讓我看在死去的母親的分上,無論如何要幫他這個忙。
孫耀庭說,他之所以拖那麼久,才將這個事情告訴我,也是為我好。他擔心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猛然得知這個消息,人會受不了。他還說,母親過世之後,他也曾考慮過,要不要派人去鄉下報個信,但後來還是決定放棄。一來是路遠,二來,自從首長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後,部隊的那戶人家一下子擁來了很多陌生的親戚,都不太好打交道。他們自己弄了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殯儀館,沒有通知任何人。
幾年後,九*九*藏*書改制后的公司因經營不善、連年虧損,再次陷入困頓之中。在年末的職工大會上,孫耀庭在與職工代表對話時,被人打傷,住進了醫院。他讓小於傳話給我,希望見我一面。我買了一兜子紅富士蘋果和一箱獼猴桃去醫院看他。他頭上纏著繃帶,把正在給他喂湯的護工趕到門外的樓道里,這才神神秘秘地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名叫趙禮平的人。
我朝南邊看
那是一個初冬的午夜,我讀完了母親的全部信件,拉開門,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東方未晞,殘月在天。滿地的梧桐樹葉上覆蓋著雪白的寒霜。瞻望四方,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是孤身一人。
我的車開出去沒多久,孫耀庭就很不客氣地喝令我停車。他和那個女孩下了車,很快又攔下了另一輛計程車,從我車旁嗖地一下,過去了。
我一連試了幾次,每次都是這樣。

媽媽,媽媽。
我正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沈祖英雙手蘸滿肥皂沫,從水房裡悄悄來到我身邊,朝我遞了個眼色,小聲地叮囑我,讓我給那個女人倒一杯涼開水,送過去。除了這個女人之外,當時的閱覽室里還有另外的七八個人。沈祖英為什麼單單讓我給她一個人送涼白開呢?我心裏犯起了嘀咕,但還是決定照她的話去做。當我把水杯端到她跟前,她連頭也沒抬,不冷不熱地說了句「謝謝」,仍舊在翻看雜誌。我正要走開,忽然聽見她向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悄聲道:
除了十四本清一色的硬面抄之外,母親留給我的遺物,還包括一隻墨綠色的絨面眼鏡盒,一柄放大鏡,一枚刻有「章珠之印」的塑料圖章,一雙穿壞了的鞋子,還有一個用泥土燒制而成的哨子。哨子的形狀是一頭小豬,從上面「皮村李」的字樣來判斷,這枚哨子是從皮村的集市上買的,至於她為何將這枚哨子帶在身邊,我不得而知。
工會圖書館是一個兩層樓的灰磚建築,隱沒在一片翠綠的杉樹林中,緊挨著職工食堂和工會俱樂部。牆磚寬厚、陳舊且結實,長著毛絨絨的碧綠苔蘚。在炎炎烈日之中,只要你一走進這座建築,就會立刻感到一縷迎面撲來的陰涼,令人郁燥頓除,神清氣爽。

一個小孩在廠門口拉屎。
我朝北邊看
經過整整一個下午的反覆思量,我在心裏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假如母親提出來要和我見面,我不應該立刻答應。到了這個時候,怎麼也得端一端架子。她晾了我足足二十一年。二十一年音信全無。我也應該晾她一晾。假如她一招手,我就像只哈巴狗似的,搖著尾巴沖她跑過去,也許反而會被她瞧不起。當然,如果她再三哀求,我最後還是會讓步的。因此,你大概可以想見,當孫耀庭在辦公室里跟我一見面,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我當https://read.99csw.com時首先感到的並不是晴天霹靂的悲傷,而是一種痛徹肺腑的羞慚和難以置信。
說起來,人的意念有時候十分可笑。你要是對某個事情動了念頭,即便你明明知道這個念頭是錯的、荒唐的,但要消除它在心裏留下的印記卻絕非易事。你大概還記得,在我小時候,是以王曼卿的樣子來想象母親的。自從我在圖書館見到那個瘋子之後,就開始以這個瘋子的形象,來想象母親年老后的樣子。毫無辦法。後來,我知道她就是孫耀庭的前妻,知道這人姓秦,知道她在文革時期,作為南京戲劇界的一代名伶,曾一度頭角崢嶸,風光無限,但這個瘋子,仍然會盤踞在我的記憶里繼續扮演母親的形象——夜半時分,當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在黑暗中試圖要挽留住母親那正在消退的虛幻面容時,每次拼合出來的,總是那個瘋子的形象。
如果他們真的把母親的骨灰撒到了揚子江中,它一定會順流東下。它一定會繞過西塞山的古炮台,飄過燕子磯,流經焦山的古塔,穿過甘露寺和瓜洲古渡外的汀洲,一路來到我的家鄉。隨著江水在圌山一帶分流,母親的骨灰將經由數不清的河湖港汊,最終抵達她的出生之地興隆鎮,停在她家茅屋西側的河道中。
「村裡的青壯年都被敵人抓走了……」
我記得,那會兒天已經差不多黑了,可孫耀庭並沒有開燈。他大概覺得,談論這種事,待在黑暗中,我們彼此都會更自在一些。頭頂上方吊著的一個搖搖欲墜的電風扇,晃晃悠悠地轉動著,發出「吱吱」的刮捎聲。熱風吹在我臉上。屋子外面起了一層薄霧。
坦率地說,我當時被他們之間的對話弄糊塗了,心裏想,像唐文寬那樣喜歡說怪話的人,原來哪兒都有啊。我悄悄地來到水房,把這件怪事和祖英說了說。她在搓衣板上使勁地搓著一條燈芯絨褲子,不吭聲,只是笑。等到她把那條褲子在臉盆里投乾淨,讓我幫她擰乾,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小聲對我說:「那人是個瘋子。你要留點神,千萬別去招惹她。要是她發作起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最後一封長信中,母親仍把她兒時的故鄉視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她詳細地記錄下了多年前的一個午後。母親說,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天,我外公帶著她們姐妹四人去河裡采菱角。外公為了逗她們笑,故意把小船踩得左右搖晃。小船在劇烈地晃動,天空中的雲朵和水面中的倒影也跟著晃動。外公搖啊搖啊,她們笑啊笑啊。沒人知道幾年後她們姐妹四人就將天各一方。
從醫院出來,我就給堂妹金花打了個電話,問她能不能請堂哥來南京見個面。金花說:「見什麼見,他人還在蒙特利爾呢!」我給孫耀庭回了話,他在電話中「噢噢」了兩聲,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
「崔大嫂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