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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余聞 朱虎平

第三章 余聞

朱虎平

於是,同彬想了想,就靠在弄堂口的牆上,和我們講起了下面這個故事。
「說下去。」
老婆道:「愜意的。愜意的。」
村長道:「什麼感覺我倒有點說不上來。反正是一驚一驚的。」

雪蘭說,她還從未見過這麼一張恐怖的臉。那不是朱虎平的臉。那不是她平常所熟悉的龐學勤的臉。彷彿是正在經歷什麼難以忍受的痛楚,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堆在他的額頭上,匯成了一道水流,從兩鬢滑落。他的眉毛全都擰到了一塊,喉結一伸一縮,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這張臉,貪婪,醜陋,甚至有幾分猥瑣,看那架勢,就像要一口把人吞到肚子里似的。
她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同彬。他二話沒說,就把身上的白背心脫了下來,一貓腰,翻過長廊,鑽進了東邊院牆下的樹叢里。他光裸著脊背,在荊棘叢中一點一點地向涼亭靠近。大風中被颳得東倒西歪的樹木,給他提供了很好的保護。
我曾聽老福說過,朱虎平的娘還活著的時候,與窯頭趙的梅家就結了娃娃親。每年春節,梅芳都會跟著母親到虎平家來走親戚。到了春夏之交的農忙時節,虎平也時常被他娘趕去窯頭趙村,幫著梅家耕田、插秧、收麥子。自打虎平的母親去世后,兩家的來往就慢慢地疏淡了。後來,梅芳因為當了幹部,與高定邦兄弟的來往多了起來,一來二去,就與高定國成了親。
朱虎平的身影,在翠綠的秧田裡轉悠。他一會兒挖開田埂,讓溝里的清水流進稻田;一會兒又在水溝里攔起一道水壩,讓不斷升高的水流漫過田隴。雪蘭其實並不想靠近他。在割羊草的間歇,她偶爾抬起頭來朝他望一眼,知道那個人還在,她心裏就會湧出一陣陣秘密的喜悅:
虎平的身影,在河道的另一端,已經走得遠了。
雪蘭忽然說:「要是能夠聽見他們在說什麼話就好了。」
虎平剛上床,老福奶奶就用腳去踹他:
我們幾個趴在一叢芭蕉的後面,忍受著蚊蟲的叮咬,連大氣都不敢出。
「怎麼樣,害怕了吧?你難道還要我把這故事跟你再說一遍嗎?」
「孩子啊,你要是一直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下輩子也追不上。你要想在這世上找一個和梅芳一模一樣的人,下輩子也找不見。這女人好不好,過起日子來才知道,圍著鍋灶轉起來才知道。好孩子,聽我一句勸,趕緊回家,摟著你自個兒的老婆去睡吧。」
紅頭道:「好倒是好,只是不曉得人家女方肯不肯依。」
當然,雪蘭內心十分清楚,鑒於兩人的輩分和年齡,她對虎平的渴慕只能爛在肚子里。因此,在她虛構的與虎平生死相戀的種種情節中,天下大亂和世界的突然毀滅就成了必要的前提。換句話說,假如地球上的人全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年齡和輩分自然就不是什麼問題。
我聽見雪蘭的奶奶在村中焦急地呼喊她孫女的名字,可雪蘭沒法應答。據說,同彬那時候正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因為,幾乎在同一時刻,一道閃電過後,他們倆被眼前出現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在蕉雨山房西南角的那個涼亭里,突然多出了兩個人影。
「嗯。」
從父母的這番喁喁低語中,雪蘭不難得出以下兩個結論:第一,即便在母親的眼中,朱虎平也稱得上是一個響噹噹的美男子;第二,在父親看來,也許只有自己的美貌,才能配得上虎平的俊朗英秀。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想著,不知不覺中天就亮了。在她腦子裡,縈繞不去的,始九九藏書終是這樣一個大胆的假設——假如自己變成了那些求親者中的任何一位,情況究竟會有多大不同?虎平會不會有完全不同的反應?
朱虎平略微愣了一下,扭過頭來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說道:「什麼把柄?說說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期待中激動人心的一幕並沒有發生。

可是,當朱虎平走到十八畝的一個樹林邊,人影一晃,忽然就不見了。惟有光溜溜的一截地平線,還有在天上堆得厚厚的白雲。
雪蘭道:「下流就下流,怕什麼?」
老福笑著問他,那姑娘人怎麼樣,虎平道,就見床上汪著一堆白肉,別的沒看清。老福問他願不願意與這個姑娘成親,虎平道,成親不行,拿她來熬油還差不多。老福笑了半天,只得搖頭嘆氣。

老福想了想,說,她娘家村倒是有一個現成的姑娘,人品、面相和脾氣都好,就是胖一點。「這事包在我身上,不由得她不依。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老婆又問:「什麼感覺?」
雪蘭道:「那我該叫你什麼呀?」
村長又問:「你什麼感覺?」
雪蘭道:「那天夜裡你和梅芳躲在蕉雨山房的涼亭里,鬼鬼祟祟,搗什麼鬼?我要是把這事捅給高定國,保管你吃不了兜著走。」
「跟你睡啊。天氣這麼冷,我正好給你老人家焐焐腳。」虎平笑道。
父親道:「要我說呢,這屎盆子也不能扣到梅芳一人頭上。紅頭聾子不知從哪裡弄來那麼些個丫頭,歪瓜裂棗的,一個比一個長得丑。虎平如何能看得上眼?這小子,心氣高,凡事就愛掐個尖。若是遇上個把像我們家雪蘭這個模樣的,保管一箭就穿心!」
雪蘭心滿意足地離開后,同彬看了我一眼,道:「你說雪蘭這丫頭,在那方面,是不是有點缺心眼啊?」
雪蘭道:「什麼故事?說來聽聽!」
雪蘭的故事還在持續。

「一定是在搞腐化!」同彬一臉嚴肅地叮囑我們說,「千萬不能讓他們發覺我們躲在這裏。否則,他們的奸|情一旦敗露,狗急跳牆,是要殺人滅口的。」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鬼丫頭,攪我一夢。」

朱虎平是個痴心孩子,他因心裏惦記著梅芳,倒也沒覺得單身過一輩子有什麼不好。只是苦了他爹朱金順。
老福倒是給朱金順出了個主意:讓姑娘預先脫得一|絲|不|掛,鑽到虎平的被子里等著,虎平一進屋,「你就把房門從外面鎖住。到不了天亮,我保險你生米做成熟米飯。」
在回家的路上,雪蘭再次遇見了朱虎平。當時,他正在一塊秧田裡查找漏水的暗洞。他假裝沒有看見雪蘭。雪蘭走過他身邊,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對他道:「朱虎平,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跟旁人說的。」
一天深夜,雪蘭從灶間的竹床上一覺醒來,聽見母親銀娣正用很小的聲音與父親在隔壁說話。銀娣說:
「雪蘭。」
雪蘭小聲嘀咕說:「照我看,他們倒也不像是在搞腐化。兩人隔得八丈遠,好像誰也不願搭理誰。」
「雪蘭。」
朱虎平抓過桌上的手電筒,一個人走在了前面,梅芳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當他們翻過蕉雨山房院牆的豁口時,虎平伸手扶了梅芳一把。僅此而已。
而在更多的時候,故事總是以虎平對她粗暴的蹂躪作為結局。
雪蘭丟下草籃和鐮刀,下到溝里,慢慢走到虎平的身邊,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的樹蔭下,伸手就去推了推read.99csw.com他的胳膊。虎平還在夢中。他睡眼惺忪地睜開眼,掃了雪蘭一眼,皺了皺眉,又接著睡,很快就打起鼾來。雪蘭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實在無聊,又去捏他的鼻子。這一次,虎平倒是醒了,鼻子里吭了一聲,一骨碌翻身坐起:
雪蘭咬著嘴唇,想了想,又道:「朱虎平,你狗日的也別神氣!我手裡拿著你一個天大的把柄,你知道嗎?」
她這一嚷,虎平反倒笑了,露出一口龐學勤般雪白的牙齒:
虎平叫一聲,雪蘭就應一聲。同時,她在心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只要他豁得出去,我是無所謂的。
那是一張徹底變了形的扭曲的臉。
與此同時,她忽然感到自己半個肩膀變得麻酥酥的,因為虎平的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搭在了她的肩上,然後順著她的胳膊一直往下滑。她知道虎平的指尖不經意間輕輕地觸碰到了她襯衣下的乳|頭(她渾身像過電似的打了個激靈),但她拿不準虎平是不是知道。她能聽見虎平變得越來越急促的鼻息聲。她在心裏默念,惟願時間停止在這一刻。淫|盪、甜蜜、羞恥、憂傷和恐懼,彼此緊緊糾纏在一起。
現在,我們不妨讓時間倒流,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暴風雨之夜。
蟋蟀和青蛙早已停止了鳴叫,滿院的螢火蟲此刻也已經看不見了。雨點打在荊棘叢中,打在芭蕉寬寬的葉面上,打在屋頂的碎瓦上,打在庭院的石階上,滿耳都是沙沙的雨聲。當閃電從厚厚的雲層中鑽出來,在天空綻放火樹般的裂紋時,我們才能看見梅芳的那張臉,看見她那光裸的手臂。
我們三個人走到同彬家附近的弄堂口,正想各自回家睡覺,雪蘭再次攔住同彬,問他剛才虎平到底說了什麼話,讓梅芳笑得差一點昏死過去?
「雪蘭」
那時的朱虎平,早已恢復了原先的理智、寬厚和溫柔。他的那張臉,也重新變得磊落而俊美。他朝雪蘭凄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

可就在這個時候,虎平忽然怪笑了一下,朝她臉上噴出一口熱氣,鬆開了她的胳膊。他像是跟誰賭氣似的,陰沉著臉,從斜坡上爬起來,彎腰撿起那頂破草帽,按在頭上,扛起鐵杴,一句話沒說,走了。當他走到溪溝的坡頂上,忽然站住了,又回過頭來望了雪蘭一眼,隨後,就加快了步子。
村長問老婆:「你呢?愜意不愜意?」
故事講到一半,當那些令人難堪而羞恥的詞語像水流一樣從她嘴裏汩汩而出,雪蘭生平第一次準確地領悟到了那些語彙的真正含義。她的語速明顯放慢,語調變得猶疑,支支吾吾,臉上一陣陣發燙。她低頭弄著襯衣的衣角,根本不敢看虎平的臉。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再講下去的時候,她清晰地聽到虎平在她耳邊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語調對她喃喃低語:

另一個問題接著又來了:在這漆黑一團的暴風雨之夜,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十二點,這兩人神不知,鬼不覺,跑到蕉雨山房的涼亭里來做什麼?
虎平和梅芳剛離開,雪蘭就仰著臉問同彬,剛才朱虎平跟梅芳都說了些什麼。同彬從她手裡接過汗背心,把滿身的樹葉和草莖胡亂地捋了捋,低低地罵了句「晦氣」,沒有接話,眼神略微有些落寞。
老福只得依了他。
雪蘭一字不落地把這個故事講完,偷偷地抬起頭來,打量了對方一眼。這一看,雪蘭不由得嚇了一跳。
當然,為朱虎平的單身而成天憂心如焚的,還不光是朱金順。https://read.99csw.com梅芳也漸漸感到了一絲難言的苦澀。每當她看見紅頭聾子滿含怨恨地從身邊走過,心中的委屈可想而知。兩人平常在村子里見面,也總有些不自在。她有心要好好勸勸朱虎平,想來想去,就在燈下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最高指示,懇求虎平忘掉自己,開始嶄新的人生。
「走。」梅芳答道。

那天晚上,我和雪蘭、永勝、同彬還有禮平兄妹在村裡躲貓貓。快到半夜時,一陣悶雷滾過,大風驟起,天氣陡然變得清涼。雪蘭說,要下雨了,不如散夥回家,她第二天一早還要跟奶奶去皮村賣韭菜呢。可禮平不同意。他說,時候還早。雖說永勝被他爹拽走了,還有他和金花。如果他們在兩個小時之內找不到我們,就輸給我們一人一根赤豆冰棍。雪蘭讓他發誓,禮平就發了毒誓。我、雪蘭和同彬躲到一邊商量了一下,就決定去村西趙孟舒先生吃砒霜的那個蕉雨山房裡去藏身。雪蘭和同彬躲在樓上,我一個人坐在樓下的台階前。
「嗯。」
銀娣怒道:「放你娘的屁!姓潘的,好好說話行不行?」
同彬和雪蘭躡手躡腳,弓著腰,從樓上下來,一左一右地蹲在我邊上。兩個人都確信看見了趙孟舒的鬼魂。我心裏也有點害怕,可還是沒忘了問他們:如果兩個人中的一個是趙孟舒的鬼魂,那另一個又是誰呢?

同彬鄙夷地看了雪蘭一眼,道:「著什麼急啊?我敢打賭,用不了五六分鐘,他們倆人就會抱在一起,親嘴,摸|奶,脫褲子。」
「別那麼沒大沒小,以後見面記得要叫我叔叔。」
正這樣想著,電閃雷鳴中,我們總算看清了。他媽的!在涼亭裏面坐著的,根本不是什麼趙孟舒的鬼魂,而是朱虎平和梅芳!
雪蘭聽他這麼說,心裏就嚇了一跳。原來自己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虎平嘴上不說,心裏全知道。
虎平在被窩裡偷偷地撓老人的腳板底,呵呵地傻笑,就是不說話。
朱虎平和蔣維貞育有一子一女。無論是他們的愛情傳奇,還是後來的婚姻生活,在我們那個民風放逸的山村裡,一時間都堪稱純潔的堡壘。不過,若照同彬的話來說,所謂堡壘,本來就是被用來攻破的。到了一九九二年前後,自從三十七歲的蔣維貞被我堂哥趙禮平帶到深圳和珠海去「開拓業務」之後,夫妻倆過起了聚少離多的日子。朱虎平慢慢地就變成了一個酒鬼。
同彬道:「你真想聽?我可告訴你,挺下流的。」
一天中午,雪蘭正在磨笄山上尋羊草,遠遠看見朱虎平頭戴一頂發黑的破草帽,肩上扛著一把鐵杴,高挽著褲腿,懶洋洋地出了村,徑直往西去了。那是六月的一個大熱天,田野的秧苗剛剛返青,烈日烤得人昏昏欲睡,四下里靜謐無聲,望不到一個人影。伴隨著心房的狂跳,雪蘭甚至能聽見流水在乾涸的稻田裡流過時發出的「滋滋」的響聲。雪蘭後來告訴我,不是她存心要在後面跟著,而是心裏有一個「鬼」,在不斷地催促她邁開雙腿,懵懵懂懂地攆上他。
虎平和梅芳兩個人,隔著涼亭里的石桌,東西對坐。石桌上除了一隻白鐵手電筒之外,別無他物。朱虎平兩手放在膝蓋上,腰板挺得筆直,正在滔滔不絕地跟梅芳說著什麼。當梅芳跟他說話時,虎平的身體會微微前傾。有時,他偶爾也會抬頭看一看天色。梅芳呢?她正在把披在肩頭的長發重新盤在腦後,並不時騰出手來,拍打著腿上的蚊九*九*藏*書子。看得出,她不怎麼在意虎平跟她說什麼,可她一直在笑。
雪蘭一個人在榆樹下呆坐了半天。清澈的溪水漫過倒伏的水草,淙淙有聲。在不遠處的一個水潭裡,一隻剛剛長出新羽毛的野鴨子不時扎著猛子,游得飛快,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波紋。彎彎曲曲的溪溝逶迤遠去,草色曠遠芊綿,流水凝碧。
老婆道:「什麼感覺我倒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一張一張的……」
地球雖然還沒有毀滅,可是在這片空曠悠遠的蒼穹之下,只有他們兩個人!
虎平給梅芳回了信。不過,第一個拆閱此信的人並不是梅芳,卻是會計高定國。高定國在對朱虎平恨得咬牙切齒的同時,也對妻子寫給虎平的那封信,產生了很不健康的遐想。想象乃至虛構信件的內容,成了他夜不能寐、妒火中燒時的唯一消遣。一九七〇年夏天,高定國突然帶人抄了虎平的家。他沒能找到妻子寫給虎平的那封信,卻意外地起獲了兩床古琴和一張金絲楠木的琴案。他一時惱羞成怒,不顧朱金順的拚命阻攔,不顧聞訊趕來的趙錫光如喪考妣的苦苦哀求,將那些「封資修」澆上柴油,付之一炬。
閃電讓梅芳的臉在黑暗中閃閃爍爍。每一張被定格的臉,都在笑。沒過多久,雨就漸漸小了。朱虎平和梅芳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
「先別說這事,我倒要問你,你是怎麼知道我和梅芳在涼亭里躲雨的?」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朱虎平會不會想起自己家那台早已被廢棄的水龍,想起自己身為救火會會長的那段光輝燦爛的日子。
「嗯。」
兩人在院牆外道了別,一個往西,一個往南,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之外。
雪蘭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被自己的驕傲和虛榮折磨得像打擺子一樣。
雪蘭道:「朱虎平,你睡覺還張著嘴,就不怕樹上的楊瘌子掉你嘴裏啊?」
雪蘭在心裏偷偷地喜歡朱虎平,據說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那就是朱虎平長得有點像電影演員龐學勤。在我們的少年時代,要說起心中第一號的美男子,當然非王心剛莫屬。可奇怪的是,雪蘭橫豎都看不上王心剛。她說王心剛的牙齒太大且不整齊(不如龐學勤那般細膩雪白),王心剛的臉盤太肉(不像龐學勤那般精緻、堅毅,簡直像刀刻似的),說話的嗓門水嘰嘰的(不像龐學勤那般瓷實、爽利、乾淨,就像被砂紙打磨過的)。聽她這麼一比較,你還別說,朱虎平與龐學勤兩個人,不論是外貌還是嗓音,真還有點像。在雪蘭看來,區別僅僅在於:「虎平的腿比龐學勤還要長一些,笑起來的時候,比龐學勤還要好看一些。」
「那你晚上在哪裡睡啊?」老福問他。
村長說:「愜意的。愜意的。」
「叔叔可以叫,舅舅也可以叫。哎,我說你不好好去尋草,一路悄沒留聲地跟著我幹什麼?」
一個村莊。
很快就下起雨來。
雪蘭見他死不認賬,一賭氣,就「一個村莊,一戶人家」地講了起來。
「走?」虎平問了一句。
看著這張臉,雪蘭忽然感到有些害怕。這時,她聽見虎平在叫她。
那天晚上,虎平從鄰村看戲回來,紅頭聾子見他哼著戲文進了屋,就依照老福的囑咐,把房門從外面給反鎖上了。不一會兒,紅頭聾子就聽見兒子發了瘋似的哇哇亂叫起來,還沒等朱金順打開房門,虎平穿著一條三角短褲,早已從窗戶里跳了出去,躥到了隔壁的老福家,逼著老福奶奶給他做個見證,在他床上躺著的那個姑娘,他連碰都沒碰。
我在二〇〇六年的夏末https://read.99csw.com遇見他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為朱方集團旗下的一個成衣公司看守廠門。酒精中毒所導致的手顫,已讓他拿不穩一根香煙了。凌亂的白髮在頭上飄動,眼神空洞而茫然。只有當馬路上的消防車發出刺耳的鳴叫呼嘯而過時,他那木訥渾濁的眼球才會突然放出一絲亮光。
父親笑著說:「你要看他可憐,不如自己送上門去讓他解解饞。我度量大。」
「你,說說看。」虎平的喉結猛地一伸縮,咽下了一大口唾沫。
一對夫妻。

「說得倒輕巧!」雪蘭冷笑道,「既然是去避雨,那你幹嗎跟她講什麼下流故事?」

雪蘭把虎平的那頂破草帽搶了過來,看了看,按到了自己的頭上,道:「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打我記事的時候起,紅頭聾子朱金順就一直在忙著給兒子朱虎平介紹對象,彷彿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排著隊,從四面八方來到我們村,任由虎平挑選。看來看去,朱虎平沒有一個稍稍中意的。起先,媒婆要是領過來一個姑娘,虎平還耐著性子與人家周旋一番,到了後來,他從外面收工回家,一見家中來了陌生女子,連照面都不打,扭頭就往外躲。眼看三十齣頭,還沒有說上個媳婦,紅頭聾子急火攻心,三天兩頭往隔壁的老福家跑,央求她趕緊給想個法子。
「怎麼樣?愜意不愜意?」

有一天傍晚,老婆囑咐丈夫去鄰村的代銷店買東西。買什麼東西呢?一斤火油,一刀草紙。丈夫出了門,但並沒有走遠,他躲在門前的一棵棗樹下,查看動靜。很快,他看見住在隔壁的村長從門裡探出腦袋,四下里望了望,偷偷地溜進了他們家。丈夫不聲不響地繞到了西窗下,踮著腳,聽壁根。他聽見自己的老婆和村長在床上翻雲覆雨,還聽見老婆斷斷續續地問村長:
虎平還在喃喃地慫恿她:「說下去。」
接下來的內容,因實在難以啟齒,這裏只能略過不提。不過,在我們家鄉一帶,這個故事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每個成年男性都會倒背如流。雖說存在著不同的版本和變體,但基本內容大同小異。雪蘭是女孩,沒聽過這個故事並不奇怪。同彬剛開了個頭,我就感到膩煩透了。應當說,這個故事雖然有些淫穢,但並不好笑。因此,當同彬剛剛講完,雪蘭發出一連串誇張的縱聲大笑時,我和同彬面面相覷,彼此都有些疑心,這個故事,雪蘭或許根本就沒聽懂。
虎平笑道:「你這丫頭,沒大沒小的。『朱虎平』這三個字是你該叫的嗎?」
「下流故事?」虎平吃了一驚,像是被蒙在鼓裡似的,完全摸不著頭腦,「等等,什麼下流故事?」
在這個闃寂的午後,田野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雪蘭繞著那片樹林,來來回回地走了兩遍,也沒瞅見虎平的人影,心裏就有點惘然若失。她正準備往家走的時候,卻在溪溝邊的一棵大榆樹下再次看見了他。
虎平道:「那天晚上,我們幾個人在祠堂里開會。散會後,我和梅芳一路回家。沒想到走到半路上,忽然就下起大暴雨來。瞅見那處院子里有個涼亭,就在那躲了一陣雨。噢,對了,那晚開會,你爹也參加了,你回去問問他就清楚了。」
同彬笑道:「虎平跟梅芳說了一個故事。」
「要說虎平這輩子,可算是被梅芳那貨害慘了。那麼俊朗的一個小夥子,這麼熬下去,真要打上一輩子光棍,就太可惜了。」
噢,原來,他正躺在溪溝的草坡上睡覺呢!
一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