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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余聞 雪蘭

第三章 余聞

雪蘭

「你聞聞,這屋子怎麼老有一股怪味?怎麼像是死耗子的味道?」
就在起身去灶下盛飯的時候,雪蘭突然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一九七一年九月,隨著新式霍夫曼輪窯和隧道窯相繼研製成功,二十四小時晝夜不息的新式磚窯取代了傳統土窯,「前進磚瓦廠」被正式更名為「邗橋磚瓦廠」。與此同時,在基本完成對戰犯的改造任務之後,這座磚瓦廠也由地方政府接管,成了一個每年向國家上交百萬利稅的大型地方企業。
在9327鋼鐵廠與我們工廠之間,有一條不長的隧道在山間彼此通連。一到星期六的中午,那些從上海來的男男女女,就會穿著鮮艷時髦的衣服,成群結隊地從隧道里擁出來,穿過我們工廠的廠區,前往102路公共汽車站,去南京和上海過周末。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磚瓦廠那些衣衫襤褸、自慚形穢的工人們就會謙卑地閃向路邊,自動給他們讓道。
我正想著如何去安慰她,忽聽雪蘭又道: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首先想到的這個人,當然是同彬。
聽她這麼說,我心頭一熱,差一點落下淚來。
她在澡堂工作的那段時間里,養成了時不時地往家裡「捎」浴巾的惡習。我們家的床上、飯桌上、椅子上,到處都鋪著藍白條紋的浴巾。我委婉地提醒她,把公家的東西拿回自己家來,不好。再說,我們家也不需要這麼多的浴巾。雪蘭的回答是:
「我不管你什麼薛工不薛工的,這一回,你無論如何得把雪蘭帶走!我就不信,你把老婆帶去,你們廠長會攔著不讓她進屋。你可不知道你丈母娘那張嘴!這世上難聽的話都被她一個人說盡了。別說是住在別人的房子里,你在南京就是露宿街頭,也得把雪蘭帶走。誰叫你當初急吼吼地要跟人家成親,現在知道懊惱,遲了!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更懊惱的事,還在後頭呢。」
沈祖英沒有隨我進屋。她告訴我,廚房的灶台上有一個塑料袋,裡邊裝著挂面、雞蛋和西紅柿。隨後,她又囑咐我,明天用不著去圖書館上班,不妨先休息幾天,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有空的話,也可以去邗橋鎮上轉一轉,買一些生活用品。交代完了這些事,祖英將鑰匙交給我,就晃動著手裡的電筒,沿著斜斜的山坡,高高低低地走了。
廠區的道路雖說鋪著方磚,可你不知道踩到哪塊磚上,就會突然冒出一股濃稠的泥漿來。我們經過一個挑著電燈挖土的工棚,繞過一塊水泥籃球場,穿過一片地勢低洼、長滿齊人高茅草的荒地,就看見了工廠宿舍區那片微暗的燈火。

在開往廠區的102路公交車上,她不像其他乘客那樣,東倒西歪地張著嘴酣睡,而是端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地直視前方。你要說她一門心思在看什麼,倒也不見得;可你要說她什麼也不看,那也不對——因為你能感覺到,她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兜著你,同時鼻子里吭吭有聲。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城裡人的派頭吧。我記得,在車上,她也曾問過我是哪裡人,怎麼會想到來這個廠工作,我及時地想起了父親去世前的忠告,用「一言難盡」四個字來敷衍她。她也沒再多問。
德正的遺體火化后,骨灰被埋在了村東的那片桑樹地里,離我父親的墳不遠。在桑樹的濃蔭下,春琴蹲在地上,一邊為德正燒紙,一邊啞著嗓子對我說:
「挺好!」
第二天上午,在全廠職工大會結束后,我在工會禮堂的側門口截住了正想匆匆離開的孫耀庭。我跟他說了妻子放火燒蚊帳的事,問他那個姓薛的工程師到底是怎麼回事。孫耀庭一臉茫然地打量了我半天,滿臉堆下笑來:
大概是實在找不到什麼話說,雪蘭盯九*九*藏*書著對面牆上的那一溜電影海報,笑著問我,從小到大看了那麼多的電影,「有沒有在心裏偷偷地喜歡過哪一位女演員?」
雪蘭搖了搖頭。
「要是那個該死的薛工半夜裡突然回家,我們該怎麼辦?」
「回來好啊!」春琴揶揄道,「你要是回來了,我們就並家過日子。家裡有了個男人,也省得我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
如果我現在就提前告訴你,在將來的某一天,雪蘭也會身穿顏色鮮艷的連衣裙,混雜在這伙花花綠綠的上海人中,從黑黢黢的隧道一端擁出,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你會不會感到有些吃驚?
「什麼意思?」
應當說,除了亂、臟和荒僻之外,這個地方與我曾經生活過的鄉村沒有什麼不同。你知道,我在村裡人艷羡的目光中,隻身一人離鄉背井,來到繁華的都市,可不是為了欣賞什麼山野風光!在這個荒涼的山坳中,唯一顯示出現代氣息的設施,大概就是那條橫貫整個廠區的鐵路了——為了便於磚瓦外運,工廠鋪設了專用的鐵軌,它一直延伸到了東山的山腳下。沒過多久,我就看見一輛小火車突突地冒著濃煙,從雜草叢生的鐵軌上緩緩駛過。
我知道雪蘭心裏在想什麼。如果說她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顯然不是因為眼前的「城市風貌」給她帶來了應接不暇的喜悅,而是源於心中「媽的,我倒要看看,究竟還能糟糕到哪裡去」一類的疑問、驚異和難以置信的憤怒。
「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歡過電影里的什麼人?」我把這個問題還給了她,就好像我真的對她的回答充滿了好奇。
這年的九月,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巧趕上了德正的葬禮。
是啊,這的確是個問題。
第二天早上,聽著屋頂上闢辟撲撲的雨聲,我憋著一泡尿,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了過來。起先,有好長一陣子,我都誤以為自己躺在故鄉安靜的閣樓上,心裏還在惦記著去給牛圈裡的兩頭牯牛換草,帶它們去風渠岸邊喝水。被子上那股淡淡的煙味以及對面牆上貼著的幾張電影海報,把我拽回到了全新的現實中。
邗橋磚瓦廠的前身是國民政府時期的一座監獄。一九四九年八月,南京軍管會接收了這個監獄之後,將附近的六合、義寧、大丙和龍潭四個磚窯廠合併,在這片歷朝歷代燒制城磚的地區,興建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勞改營(原名前進磚瓦廠),作為臨時審查和關押國民黨政府官員及戰犯的集散地。實際上,只有極少數的犯人會被正式編入前進磚瓦廠的勞改序列。為了給那些源源不斷押解來此的新犯人騰出地方,大部分經過甄別和初步審查的勞改犯則會被押上一輛輛軍用卡車,定期送往南京的和平門,由火車轉運至最終的目的地——甘肅的西固。
雪蘭從我手中拿過煙頭,抽了一口,輕輕吐了一口氣,道:
在廠區大門到我宿舍的路上,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雪蘭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當她走進了我的小屋,在桌邊坐定(我端給她的一杯涼水,她視而不見),她那漂亮的大眼睛終於變得黯淡無光了。
雪蘭明顯地愣了一下,笑嘻嘻地在我頭上摸了摸,道:「我說你是裝傻呢,還是真傻?這時候離什麼婚?你們廠邗橋新村的房子已經封頂,眼看就要分房了。我在這個節骨眼上跟你離婚,你一個單身職工,分什麼狗屁房子?難道說,你願意一直在這個死人的屋裡呆下去?房子分下來,全歸你。我一片瓦也不要。我早就想好了,你什麼時候拿到了新房的鑰匙,我們就什麼時候去民政局辦手續。我們之間的事,好商量,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當然,這個地方也並非一無是處。

我應當老實承認,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空https://read.99csw•com調」這個詞,還不能確定它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物件,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所謂的空調,大概是一種遠比電風扇還要高級的東西吧。我知道,雪蘭之所以會這麼問,多半是緣於我在信中對「小上海」的過度吹噓,讓她對未來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天晚上,我和雪蘭躺在岳父岳母的大床上,在樟腦球的清香中,久久難以入眠。帳外蚊聲如雷,帳內汗出如漿。我在心裏琢磨著,如何將邗橋那邊的糟糕境況向妻子透個底,雪蘭忽然翻過身來,把濕漉漉的頭埋在我胸前,低聲道:
大批上海人的到達,一夜之間,為邗橋這個荒僻的山村增添了許多時髦的亮色——他們不僅使得邗橋有了「小上海」的名號,也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這裏的風俗、生活方式乃至語言習慣。比如說,我所遇見的任何一個邗橋人,都會自然地把「茄子」稱為「落蘇」,把「洗澡」稱為「打浴」,把他們不喜歡的人通通稱為「垃圾癟三」。在寫給雪蘭的第一封信中,我已經將「小上海」這個地名的由來,向她詳細地做了介紹。
「不拿白不拿。等將來有了孩子,用它來做尿布,正好。」
平心而論,雪蘭剛到邗橋的那陣子,還是打算跟我好好過日子的。孫耀庭也還算幫忙。雪蘭來后不久,就被他安排到了工廠的醫院,做了一名垃圾清運工。她從醫院弄回了一捆漿得硬硬的紗布,拆開來,縫縫剪剪,糊在窗戶上做窗紗。她受不了醫療垃圾的血漬和污穢,隨後又去找孫耀庭調換工作,去公共澡堂賣起了澡票。
「不跟你說這些沒邊沒沿的話了。有一句話我要先說在前頭。龍冬今年十二了,等他年滿十六歲,我就讓他去南京找你,好不好?到時候你托託人,替他在廠子里謀個差使。」

小武松給了我一支煙。我們都沒有說話。沒抽幾口,銀娣他們已經在公共汽車站向他招手了。小武松潘乾貴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碾了碾,在我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黑著臉,一聲沒吭,走了。
「噢,他出差去了。你看,我這裏忙得七手八腳的。你來了這麼些日子,我還沒請你吃過飯。噢,對了,你妻子好像跟我說過,要把工作從醫院換到澡堂去,換了嗎?」
關於她與「小鬍子」在上海的婚禮,雪蘭一句都沒提。
廚房門前的空地上,零星地長著幾株旅生的玉米和向日葵。院牆邊堆放著幾捆劈柴和樹枝,樹枝的縫隙中,長出了大片的牽牛花——它們順著石頭壘成的牆面,一直爬到了廚房的屋頂上。我所在的這個小院,建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高壓電線從房頂上越過,在山坡下的一大片草灘里盪出了一個巨大圓弧。順著這個圓弧往下看,我發現整個廠區蜷縮在三面環山的一個亮汪汪的沼澤地里:星星點點的廠房、工棚和磚窯依山而建,被挖開的山包露出了大片的石塊和黃土。挖土機在雨中靜伏。一道山間溪流,裹挾著泥漿和沙石,從茂密的樹林里奔沖而下,最後匯聚成了一條寬寬的洪流,沿著山腳蜿蜒西去,將昨晚經過的那處籃球場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
這裏似乎應當順便提一下,在東邊那片起伏的山巒背後(那裡矗立著霍夫曼窯高聳入雲的兩根大煙囪,一刻不停地噴著白煙),還趴著另外一個規模更大的工廠。這座名為「9327」的鋼鐵廠,與它建廠時的神秘傳說一樣充滿傳奇色彩。我後來聽說,空軍的兩架戰機在例行訓練時,每次飛越這片山巒,儀錶盤的指針都會發生奇怪的偏轉。不久之後,從北京派來的一個地質勘探隊,很快就探明了巨大的磁性鐵礦的準確方位。1959年3月27日,隨著大批上海鋼鐵九-九-藏-書工人和技術人員陸續抵達,9327鋼鐵廠破土動工。
我家的那個閣樓空關了幾個月,一時無法住人,這次回鄉,我只得寄居在雪蘭的家裡。在我終於答應帶雪蘭去南京之後,銀娣和小武松對我的態度驟然改觀。在雪蘭不斷的暗示、央求和攛掇下,我把心一橫,生平第一次改口叫銀娣媽媽。當時,銀娣嘴裏正含著一口飯,被我冷不防這麼一叫,明顯地嚇了一哆嗦,被飯糰噎得直翻白眼。等到她拚命地把那口飯咽了下去,淚水奪眶而出。老兩口一激動,當天晚上就把家中唯一的一張大床讓給了我們,他們和小斜眼三個人,擠在了灶屋裡的兩張竹床上。
最終,102路公共汽車停在了漆黑一片的山野里。
有一天傍晚,我從工會圖書館下班回家,剛走到門前的那片草灘里,突然發現我們家的院子里冒出了滾滾濃煙。起先,我還以為是家裡的房子失了火,兀自嚇了一跳。可等我跑到近處一看,原來是雪蘭把牆角的那個柴禾堆點燃了。她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正把被褥、床單、蚊帳一股腦地扔到火堆里去燒。鄰居家的孩子遠遠地站著,朝這邊張望,被濃煙嗆得直咳嗽。我問雪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鐵青著臉,不答話,也不正眼看我。她很快又回到家中,把床上的一張竹席拿了出來。她的動作過於莽撞,竹席讓門框掛了一下,差一點把她帶倒。等到這塊竹席在烈焰中化為了灰燼,雪蘭嘭的一聲甩上門,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此刻,站在濛濛細雨中正在打探、掂量這座工廠的人,其實並不是我,而是雪蘭。或者說,自從我跨上102路公共汽車的那一刻起(我剛上車,一個趔趄,就把一個年輕姑娘脫在地上的涼鞋踢得找不見了。她不停地罵我鄉巴佬,直到沈祖英幫她找到了那隻鞋,並代我向她一再道歉),我就在用雪蘭的目光,偷偷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必須將自己變成雪蘭,並在心裏暗暗推測,在將來的某一天,雪蘭來到「南京」之後,可能會有的種種心理反應。
坦率地說,經過一連幾天的冷靜觀察,我沒有找到一絲一毫可以讓我妻子感到舒心和高興的理由。這無疑加重了我的憂慮。到了夜深人靜的晚上,一陣陣向我襲來的思鄉之情,也讓我的心急速墜入黑暗的深淵。
「薛工的確是出差去了。我沒騙你。不過呢,他這趟差,出得有點遠就是了。」
越過腳下那片長滿蘆柴和茅草的灘地,可以看見一排居民樓正在雨中施工。而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是大片縱橫交錯的河道、收割后的麥田以及隱隱約約的一帶遠村。
我永遠都忘不了雪蘭第一次來到廠區時的眼神。我的目光疊入她的瞳孔,用不著看她的臉,我就能準確地感覺到,觸目所見的荒涼和髒亂,在她心底里激起了怎樣驚恐、畏懼和失望的漣漪。
雪蘭說,她可不像我那麼花心,從小到大,她只迷戀龐學勤。龐學勤這個名字有點耳熟,至於他到底演過哪些電影,我一時倒也想不起來了。說到這裏,雪蘭忽然停下筷子,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說,在她的少女時代,在鄉下,她的心裏一直珍藏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想不想知道它是怎麼回事?換句話說,如果她曾長年累月默默地思慕著一個人,連做夢都想跟他在一起,想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我還記得,雪蘭跟我離婚差不多兩個月之後的一天傍晚,她曾經到我的住處來過一次,取走她寄放在這裏的一包衣物。那時已經是深秋了。她穿著一件薄薄的藏青色毛料短大衣(這使她的皮膚顯得更為白皙),耳朵上弔著一對翠綠色的耳環(這使她看上去既放蕩又羞怯,笑容變得稍稍有些陌生),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九-九-藏-書有點像山野里隨風飄來的晚桂的芬芳(這使她身上鄉下姑娘的氣質消退殆盡)。她在屋裡四處嗅了嗅,問我晚上做了什麼好吃的,怎麼這麼香?我說了一句客氣話,留她一塊吃晚飯,沒想到雪蘭爽快地答應了。我趕緊去廚房,將一盤肉絲韭黃回鍋熱了熱,又炒了一盤水芹,還燒了一大碗西紅柿雞蛋湯。
我知道她在沒話找話,可還是認真地想了想,對她說,我起先喜歡過扮演金環和銀環的王曉棠,後來是《柳堡的故事》里的陶玉玲,最後是《杜鵑山》里的楊春霞。
「死啦。回不來啦!」孫耀庭朝我詭秘地眨了眨眼睛,「這不挺好?那房子也沒人跟你搶,你們夫妻倆,可以一直住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這件事的發生,導致了我和雪蘭夫妻關係的急轉直下。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婚姻,一旦越過某個危險的臨界點,就只能朝著它既定的最後目標撒足狂奔了。差不多一年以後,雪蘭突然辭去了澡堂里的工作,去隔壁的9327鋼鐵廠當了一名質檢員。起先,一個星期中,她總有一兩天不在家住。到了後來,有時一連兩三個月,你也看不見她的蹤影。再後來,我就聽說,雪蘭跟9327的一個上海技術員已經公開同居。有時候,她回家來取東西,那個技術員就在院子外面站著,抽煙,等她。奇怪的是,對於生活中的這個重大變故,雪蘭從不解釋,至於離婚一事,雪蘭也隻字不提。我心裏暗暗琢磨,或許,她是在等著我把離婚這件事提出來。於是,趁著她有一天回來翻箱倒櫃地找耳環,我就主動地挑起話頭,與她商量起了離婚的事,就像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那天晚上,雪蘭一夜未歸。
「城裡總不會像鄉下這般熱吧?你住的房子里,有沒有裝空調?」
薛工的家,在一個簡陋低矮的小院里。兩間正屋。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塊菜地。西側還搭著一個灶披間,緊挨著山腳下的一座變電站。如果你凝神屏息,就可以聽見變壓器嗡嗡的電磁蜂鳴聲。
沈祖英對我說,按照孫廠長的安排,我得暫時在一位姓薛的高工家住一段,「不過,你可別擔心,薛工去外地出差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我今天下午去他家看過一次,屋子收拾得挺乾淨的。你就湊合著住兩天,等廠里為你安排了宿舍,再搬出來住。」
烈日下的熱浪,攜帶著令人窒息的煤煙味撲面而來。道路兩旁的石棉瓦小屋,低矮,醜陋,一座接著一座。樹木和植物的葉面上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土。幾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蹲在破爛不堪的工棚外打牌。一個肥胖的女人在麵館門口一邊轟著蒼蠅,一邊用鑷子給豬頭拔毛。雪蘭拎著箱子從汽車上下來,沒走幾步,一隻腳就陷在了路上的爛泥里,怎麼也拔不出來了。隨後,一輛手扶拖拉機從我們身旁急駛而過,濺起沉重的泥漿,劈頭蓋臉地打在我們身上。
來中央門車站接我的那個婦女,名叫沈祖英。她穿著一件珠灰色的短袖襯衣,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略瘦,皮膚白皙,窄窄的臉龐,牙齒細而密。我猜她頂多不過三十來歲,可她說她今年已經四十六了。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震驚之餘,又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兩眼。
我知道她剛帶著爹媽去了一趟上海,吃飯時,就隨口問了問她去上海的情形。雪蘭說,別的都還好,就是他爹小武松與公公「搞不到一塊去」。她公公是上海益民糖果廠的副廠長,骨子裡有點瞧不起鄉下的這個親家翁。不過,這也怨不得人家。小武松公然在他們家客廳里吐痰不說,吐完了,還要習慣性地用鞋底擦一擦,煙灰更是彈得到處都是。
我接下來提到了臉上微有麻點卻不乏英武之氣的複員軍人高定邦,提到了那個戴著眼九-九-藏-書鏡、文靜秀氣、彷彿每時每刻都在偷偷打量別人的小白臉高定國,提到了耳朵上成天夾著一支短鉛筆、說話幽默刻薄的趙寶明。
「你想歪了。」
這天下午,沈祖英在工會圖書館的水房裡洗衣服,笑著告訴我,就在我來廠前不久,薛工好端端的,不知得了什麼急病,半夜死在了床上。等到他的屍體被人發現,早就爛得不成樣子。「孫廠長怕你們鄉下人忌諱,不讓我跟你說。要我說,你可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你想啊,要不是薛工出了這檔子事,廠里專門給高工、專家準備的房子,獨門獨院,你一個剛進廠的小青年,怎能住得上?」
雪蘭很快就和左鄰右舍混熟了。她來后還不到兩星期,鄰居們已經開始讓孩子往我們家送餃子了。就這樣,瑣碎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平淡無奇,波瀾不驚。雪蘭成天樂呵呵的,從未在我跟前流露過一絲一毫的抱怨和不滿。可我總覺得她哪兒不對勁。尤其是每當夜深人靜,她咬著被角無聲地哭泣(第一次,我還以為她在被窩中咯咯地笑呢)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在雪蘭不讓人觸碰的內心深處,那片不祥的雲翳始終還在。正因為她不願意讓我知道她在半夜裡偷偷地哭泣,我也只能裝出熟睡的樣子,不聞不問。直到有一天,她哭了半天,在黑暗中突然對我說(這表明她知道我是醒著的):
大概是覺察到在德正的墓前說這樣的話有些不太合適,春琴靜默了一會兒,丟下手裡的樹枝,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紙灰,接著道:
我壓住心頭的火,把昨晚雪蘭在院子里放火燒被褥的事,再次從頭到尾跟他說了一遍。孫廠長撓了撓頭皮,表情就有些凝重。隨後,他略一思索,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
五年後的一個秋末,我在南京新街口百貨商場門口,最後一次遇見雪蘭。
那是在她搬家去上海的前夕。我正往百貨商店裡邊走,看見一個熟識的身影,正拎著一大包東西往外走。當我認出他就是我以前的岳父小武松時,想躲已經來不及了。隨後走出門來的,是我的前岳母銀娣,她手裡抱著一個小孩,一看見我,忽然就僵立不動,上嘴唇黏在牙齦上下不來了。雪蘭倒是反應快,她把手裡舉著的一隻黃色的氣球交給丈夫—— 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人,走過來用手指挑了挑孩子的嘴,讓他叫我「娘舅」。
我挑著被褥行李,手裡拎著一個裝有臉盆的尼龍網兜,走在了前面。沈祖英在我身後打著電筒。青蛙一聲接著一聲地叫著,就像是彼此之間正在打電話,「喂喂」的應答聲,在曠野里響成了一片。熱風從腐漚的池塘里吹過來,在令人窒息的煤渣味中,你還可以聞到收割后清新的麥秸稈的香氣。我們沿著一條布滿車轍的黃泥大道往南走了一段,就看見了邗橋磚瓦廠那簡陋而荒涼的大門。
我趿拉著鞋子,拉開門,走到了細雨濛濛的院子里。
我立刻從床上坐起來,使勁地嗅了嗅。還別說,在陳年的煙味中,確實能聞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怪味。
我對春琴說,我倒也不後悔跟雪蘭成親,而是根本就不該去南京,「早知道去那個地方燒窯做磚瓦,去窯頭趙豈不是更省事?我現在連做夢都想回到村子里來放牛。」
說完,他就在一夥幹部的簇擁下,繞過一排夾竹桃樹林,急匆匆地走了。
孫耀庭也是從那時轉業,由原先軍管會的一名副主任,變成了邗橋磚瓦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
她有點不苟言笑,說起話來言簡意賅。她告訴我,她是工會圖書館的管理員,在我正式去那裡上班之前,目前整座圖書館只有她一個人。

她默默地打量著這個房子,眼裡閃動著淚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朝我凄然一笑,像是在安慰我似的,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