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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余聞 章珠

第三章 余聞

章珠

事實上,在母親離開我的二十多年裡,她一直在給我寫信。它們被記錄在了十四本清一色的硬面筆記簿上。這些信本來就沒打算髮出,嚴格地說,它們或許不能被稱作真正意義上的信件吧。但若稱它為日記,也不合適。因為這些在不同時間里寫出來的文字,都有一個想象中的讀者,不用說,這個人就是我。母親有時候稱我為兒子,或者老兒子。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叫我小寶、寶貝、小屁屁、香咕隆咚寶、心頭肉、小混球,諸如此類。這些被我編了號的文字多達七百六十余封。有的信只有短短几行字,有的則長達十多頁——由於使用了不同顏色的墨水,我能判斷出這些長信不是一天寫成的。我還注意到,在她由南京輾轉合肥並最終調往湖北的那一年中,差不多有四個月的時間沒有寫信。
因此,母親覺得,她的一生既不是活在白天,也不是活在晚上,而是生活在白天與夜晚「一刻不停的撕裂與搏鬥中」。
花須連夜發
章珠在彭家待了不到半年,就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逃亡。當她頂著六月的大太陽,憑著自己離家時的模糊記憶,終於抵達江北老家時,母親正在村頭的秧田裡拔草。她見到章珠,先是驚愕,繼之以笑,然後是哭,最後則是一整宿輾轉反側的慍怒與哀嘆。
順便說一句,她從南京去湖北,並不是什麼正常的工作調動,而是勞動改造。先是在武漢,隨後到襄樊,最後則是咸寧。

當我乘坐的長途汽車停靠在南京中央門車站時,孫耀庭親自到車站來接我。
我在離開家鄉前夕,去朱方鎮公社衛生院探望過趙德正。當時,他實際上已經向我暗示了父親的死與母親的關聯。大概是考慮到我正要去南京投奔她,德正不能把話說得更為明了。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話,那麼我們不難做出如下推斷:父親在接到母親的那封信后,自忖他那羸弱的身體抵擋不住想象中的刑訊逼供,為了保全他分散在各地的八位兄弟以及可能會有的一大堆家小,他冷靜地選擇了自殺。
「你不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命里註定我們兩人要同舟共濟。南京我已經呆膩了,換個地方,不也很好嗎?」
在編號為506至517的十二封信(前後時間跨度長達九個月)中,母親記述了她生命中那個最黑暗的時刻。
好在那時天已經黑了,除了空氣中那股刺鼻的煤灰味,什麼也看不見。
章珠第二次從南徐巷出逃,是在一年後的春末。這一日,她沒敢貿然回家,而是躲在家門口外的一片竹林里。她在那裡一直躲到天亮,終於等到了早晨來河邊挑水的妹妹。妹妹告訴她,母親已在浙江富陽鎮上給她找了一戶人家,讓她跟那裡的一個茶葉商人做小。妹妹送她去渡口,兩人坐在江邊的蘆穗叢中,哭了一下午。等到最後一班過江船漸漸攏了岸,妹妹從懷裡取出一雙油皮紙包著的布鞋,交到姐姐手中。她讓章珠把腳上的那雙舊鞋子換下來。妹妹噙著眼淚,對章珠說,那是母親給她新做的一雙繡花鞋,本打算出嫁那天穿的,「如果我們姐妹今生不能相見,就讓這雙鞋子做個念想。你看到它,就如同看見了我。」
母親並未採用「拍電報」這個方式(因為她本能地意識到了這樣做的危險性,何況她也不知道朱方鎮郵電局能否接收電報)。她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由張嫂九_九_藏_書(借口回鄉探親)帶到三十多公裡外一個名叫龍潭的小鎮,在那裡的郵電所投遞。為保險起見,她寫給父親的這封信使用了隱語,只有十個字,那是父親所屬的特務組織一度使用過的接頭暗號:
正如諸位已經知道的那樣,章珠就是我母親。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襯衫,頭差不多全禿了,只是在兩邊的鬢角上還殘留著一撮硬發,猛一看,就像額頭上長出了一對犄角。我們站在出站口的鐵欄杆邊寒暄了幾句。他說,我的母親不久前住進了鼓樓醫院,目前還不能跟我見面。在住院前,母親囑咐他暫時負責照料我的一切。他現在的身份是邗橋磚瓦廠的廠長。
「你把檢舉信交給部隊,部隊把檢舉信轉去上海,那邊的公安局開個會,研究研究,做出決定,再由上海轉來江蘇,然後一級一級地布置下去抓人,少說也得個把月。你趕緊給孩子的爹拍份電報,讓他遠走高飛,逃他個無影無蹤。」
幾年之後,母親在南京與首長正式結婚之前,她給嚴政委寫過一封信。在嚴政委的回信中,除了例行的問候與祝賀之外,真正的內容只有「早該如此」四字。這四個字,讓聰慧的母親想了整整一個晚上。她把這些年的事,前前後後想了無數遍之後,對嚴御秋的為人,第一次產生了痛苦的懷疑:
她很容易想到那封檢舉信所帶來的必然後果:一旦我的父親被捕,她那在農村的可憐兒子(當時不滿十二歲)將會立刻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孤兒。
一九四八年冬,我祖父帶著媒人馬老大(還有我父親的一張小照)來到了南徐巷的彭家提親。一路上,馬老大不時地提醒我祖父,據她探知來的消息,那個瞎子的脾氣頗有些古怪。「他們從江北辛辛苦苦收養這麼個女兒,為的就是防老。萬一她提出讓男方入贅,我們如何答覆?」祖父讓她見機而作,便宜行事,但也給了她談判的底線,「倒插門的買賣我們不做。一聞此話,我們扭頭就走。」
她丈夫(當然是後來的丈夫)有位老部下,在上海的公安部門任職。一年夏天,他來南京出差,在酒桌上提到了不久前剛剛破獲的一宗絕密案件:他們在追查國棉六廠一樁貪污案的過程中,無意間發現了一個潛伏多年的國民黨特務組織。在被圍捕的過程中,為首的兩名骨幹在開槍擊傷了多名公安幹警之後,在曹家渡附近逾河逃脫。

如果老福奶奶的話是真的,我父母之間的感情糾葛,遠比我嬸子所描述的要複雜得多。我相信,假如沒有發生那個轟動鄉里的事件,他們的婚姻本來是可以挽回的。
據我嬸子說,導致他們離婚的直接原因,是父親去馬祠村給人算命時,對一個黃花閨女動手動腳,做出了「沒出息的醜事」。事後,這戶人家糾合了三四十個親眷和鄉鄰,連夜打上門來,鬧了個雞犬不寧、天翻地覆。這話也許不錯。可老福奶奶對這件事的說法,則要詳盡、具體得多。那是我即將去南京的前夕。老福說:
好吧,我現在長話短說。

「不對,你不姓章。現在你姓彭,你叫彭小三。你生是彭家的人,死是彭家的鬼,與我們這個死人的人家,再無半點瓜葛。記住,若讓我再看見你回家,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你不要怪我心狠。這揚子江,一年到頭水流不絕;那南徐巷,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口井。你若是熬不下read•99csw.com去了,可以投江,也可以跳井,這家你不能回。喝完了這半碗大麥粥,你就走你的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我和你永生永世不再相見。」
當馬老大笑眯眯地來到前廳,將正在和香煙販子喝茶的祖父拽到一邊,眉飛色舞地告訴他下午就可以把人帶走時,我祖父把眼一瞪,苦笑道:「帶什麼帶?亂彈琴。我兒子人還在上海呢!」
章珠,小名珠子、珠兒。一九三零年九月生於沙洲興隆。在章家的四個姐妹之中,章珠排行第三,所以母親又叫她「小三子」。在她六歲那一年,父親在遍嘗各類仙丹妙藥之後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個遺腹子和大筆的債務。為了確保章家的這根獨苗能夠在兵燹和飢荒中存活,母親只能從四個女兒身上打主意。
一九五二年夏天,母親在縣裡的幹部培訓班學習。嚴政委有一次去省里開會,出人意料地帶上了母親,讓她去南京長長見識。三天的會開完后,嚴政委想去看望一下自己當年在部隊的老首長,也「順便」捎上了她。首長家的院子異常闊大,「白裡透紅的水蜜桃掛滿了枝頭」,給客人端茶倒水的「僕人」,是個年輕英俊的軍官,「戴著雪白的手套」。老首長其實並不老,且十分平易近人。他話不多,可句句話都「耐人尋味、擲地有聲」。吃晚飯時,首長親自給她斟酒,讓她一時手足無措。她說她從來沒喝過酒。首長說:「哎,不會喝酒幹什麼革命嘛!」於是她就喝了酒。酒醉之後,她和嚴政委都留在那個大院里過夜。第二天早上醒來,母親四肢無力,頭痛欲裂。她披著衣服,來到院子里轉悠,看見首長那麼大的官,竟然頭戴草帽,脖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手執鐵皮花灑,親自給花草澆水,心裏「不知為何,就有些感動」。
假如她的養父從無錫來家,在一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沒有悄悄溜進她的房間;假如她當時選擇忍受,而不是大喊大叫,並在他的腿上紮上一剪刀;假如,在一九五〇年,她沒有在祠堂里因「一時衝動」站起來發言;假如,我父親沒有在新婚之夜向她吐露上海那個特務組織的所有秘密;假如她在一九六六年的初冬,沒有「心血來潮」,向組織上提交那封讓她「肝腸寸斷、後悔終生」的檢舉信,她「如今」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假如她的父親沒有過早離世,她「如今」的世界會是怎麼一個樣子?
莫待曉風吹

再比如,在編號為102、214、667的幾封信中,母親對白天和夜晚的自然更替展開了一系列令人震驚的遐想。她覺得既然一個人的一生,由許許多多個白天和夜晚組成,如果把這些日子加以簡單的壓縮,實際上我們一輩子只經歷了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因為白天和夜晚完全不同——在白天,世界是明朗的,陽光燦爛,鳥語花香,你感到躊躇滿志,精力充沛,意志堅定。而夜晚則是暗昧的,兇險的,令人生疑的。當她在燈下寫信時,她時常感到,一到晚上,自己就變成了一個「只會在牆根下喃喃低語的油蛉」,軟弱多疑,煩躁不安,周遭的世界忽然變得像人心一樣虛妄、脆弱、深不可測。
大女兒被賣到了蘇北的東台;二女兒由一艘下水船帶到了常州的夏溪,給人當童養媳;而章珠則被「過繼」給了長江對岸南徐巷的一戶人家。那一年read.99csw•com她十三歲。
母親回到住處,又偷偷把這封信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奇怪的是,這一次不一樣了。她覺得這封信寫得光明磊落,情真意切,可「怦怦亂跳的心,連一秒鐘都靜不下來」。「他那樣一個人,莫非也會看上我這樣一個人?」在令人難以置信的驚愕中,她對首長的尊敬增加了。
每一個假如,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而每一個偶然,都足以改變她日後的人生軌跡。那麼,她「如今」的生命,與這些數不清的「假如」之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呢?母親的哲學思索,恰當地停止在這裏,不再向前延展。母親或許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一個危險:她若再往前跨一步,就會陷入宿命論和虛無主義。這對於母親這樣一個立志拯救全人類的共產黨員來說,是難以想象的。
從他們家到長江的渡口,整整十二華里。她只顧著哭,沒看見母親在身後一路跟著她。在等候過江船的時候,母親將手裡的一隻鼓鼓囊囊的襪子遞到她手中。那是母親從鄰居家借來米,隔夜為她煮好的白米飯。那團裝在襪子里的白米飯,在六月的酷暑中早已變了味。瞅著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瘦弱母親,章珠默默流著淚,將它吃得一粒不剩。母親安靜地坐在女兒身邊,用手撩起她的頭髮,問她頭上的包是怎麼回事。章珠說,那是在牆上撞的。母親又問她眉角上的疤痕是怎麼落下的,章珠說那是「江南的媽媽」用熏爐砸的。最後,母親的手久久停在了她胳膊上的一大塊淤青上。章珠原以為母親會問她這塊淤青是怎麼回事,可母親只是哭,沒再吭氣。等到她哭夠了,就將女兒的頭扳過來,死死地摟在懷裡,說:
章珠見母親這麼說,就知道這家待不住了。她沒有喝那半碗大麥粥,回到房中,和躲在門后偷聽的妹妹相擁而泣。然後,她在熟睡弟弟的臉上親了一口,狠狠地吸了口氣,咬了咬牙,出了家門。
章珠一上船就開始嘔吐。當她把剛吃下去的米飯都吐乾淨以後,船已到了江心。她一抬頭,發現母親並沒有離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江邊的堤岸上,身影越來越小。她知道母親在哭,在喊,在呼天搶地。除了船側靜靜的水響,她聽不到任何聲音。
如果把母親的第一封信與最後幾封信做一個簡單的對比,你很難相信這些信件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在最初的那些信中,母親的字跡歪斜、稚拙,文法頗多舛誤,至於錯別字,更是隨處可見。可到了差不多十年後,她那筆工整娟秀、一筆不苟的楷體,已足以讓人賞心悅目。她不僅時常引用古典詩詞,甚至能用曉暢優美的文字進行一些簡單的哲學思考。比如說,她曾在一九七四年六月的一封信中,對自己的人生做出過這麼一番抽象的思索:


孫耀庭是江西于都人,原是車隊的一名司機。母親在信中,有時也會把孫耀庭稱為「小靈子」。我猜測那意思,大概是說這個人特別的機靈吧。從後來我與孫耀庭的交往來看,他的確無愧於這個稱號。五十年代末,孫耀庭作為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犯了一個大錯(具體事實母親沒有交代),首長一怒之下,就讓他返回江西原籍。在人生面臨重大轉折的緊要關頭,母親救下了他。她說服「老頭子」,讓孫耀庭去部隊所屬的前進磚瓦廠「戴罪立功」,當了一名副主任。
母親沒有想到的是,這封檢舉信不僅read.99csw.com沒有給予她想象中一勞永逸的安寧,相反,這一魯莽的舉動,給她和她的家庭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她本人被隔離審查,前後達三月之久;她的丈夫被不明不白地停了職,且立即被調往安徽的合肥。半年後,又舉家遷往湖北的武漢。在啟程前往合肥的前夜,母親一連幾次想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丈夫,請求他原諒,都遭到了老首長的阻止:
孫耀庭抬腕看了看表,抱歉似的沖我笑了一下,說他還有一些事要辦,打算在南京再呆幾天,等過兩天回到廠子里,就為我設宴接風。隨後,他把我交給了身邊的一位梳著齊耳短髮的中年婦女。
「這個嚴禿子,到底在搞什麼鬼?」
事實上,母親在信中提得最多的一個名字,既不是她的老上級嚴御秋,也不是與她情同姐妹的女傭張嫂,而是一個名叫孫耀庭的人。
南徐巷的這戶人家姓彭,養父長年在無錫與河南許昌之間往返,販賣煙草。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家中只有養母一人。養母剛過五十歲,眼睛幾乎全瞎了。章珠除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之外,還要時常陪她去廟上燒香拜佛。如果你認為,一個白白胖胖、成日在家吃齋念經的女人脾氣也一定很溫和,那就錯了。這個瞎子念及自己的雙目失明、丈夫的薄情寡義,以及世上的種種不順,滿腹的怨毒無從發泄,就會變著法子來折磨這個羸弱的「江北佬」。養母在心情比較好而又寂寞難耐的時候,也會教她認幾個字。有時在廟裡的禪堂吃茶,在外人面前,她總是親昵地稱章珠為「我的小拐杖」。
眼看著她茶飯不思、形容憔悴且舉止乖戾,首長先是帶她去了三四家醫院診病,藥石無效之後,又不斷地敦促她去青島療養。最後為母親分擔憂愁的,是在首長家幫傭多年的農村婦女張嫂。她一直在暗中觀察母親,並費盡心機,獲知了全部的事實真相。最後,張嫂給母親出了這樣一個主意:
母親從南京回到了縣裡后不久,就接到了首長本人給她寫來的一封長信。她面紅耳赤地讀完了這封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找到了嚴政委,向他報告說「有人冒充首長的名義,給我寫流氓信」,可嚴政委讀完了這封信,只是哈哈一笑,「你胡說什麼呀!正常的感情表達嘛!你看噢,人家與你見了面,又不知道你已經成了家,對你表示好感,這怎麼是流氓信呢?現在是新社會,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人家有表達感情的權利,你也有拒絕的權利嘛!」


在第二十七封信中,母親首次提到了嚴政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嚴政委名叫嚴御秋。這封信長達十一頁,母親詳細記錄了她與部隊「首長」的結識過程,從中我們不難窺探到她後來與我父親離婚的一段鮮為人知的隱情。
「有一年,你爸爸去馬祠,就是魏家墩后的那個小村,給一個睡覺老夢見蛇纏身的姑娘摸骨。不知道你父親對人家用了什麼法術,他前腳從馬祠回村,那姑娘後腳就跟了過來。她這一來,就不走了。拽著你父親的衣袖,死活不撒手。你母親那陣子在鄉里當婦女主任,晚上回到村上,見家中多出這麼一個哭哭啼啼的黃花姑娘,如何不氣惱?事情鬧開了,德正、寶亮、銀娣和新珍他們,都趕來勸解。新珍讓你媽在我家先對付一晚,第二天一早,她和銀娣負責將這個姑娘送回家。可當天夜裡,馬祠那戶人家訪到了姑九*九*藏*書娘的蹤跡,帶了一伙人,舉著松明火把打上門來了。這也不能怪人家,一個十八九歲的獨生女,憑空就不見了,怎能不急紅了眼?我聽見那伙人口口聲聲要放火燒你們家房子,就打開窗戶往外一望,好嘛,鄰近各村的人大晚上不睡覺,都趕來看熱鬧,把燕塘圍得密不透風。你媽一邊在窗前給你餵奶,一邊哭著問我,萬一將來有個山高水低,能不能幫著照顧一下這個孩子?我當時就知道事情不太好。還真別說,那姑娘對你爸爸也是鐵了心。後來,你父母辦了離婚,這戶人家聽說了,又回過頭來託人上門找我,有心要撮合這門親事。那姑娘成天在家中尋死覓活的,眼見得就要瘋了。我去探聽你父親的口風,他一臉苦笑地對我說:『我連殺她的心都有了,如何能與她成親?』」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將半碗大麥粥端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一字一頓地問她道:「告訴我,你姓什麼?」章珠一愣,忙說:「我姓章,叫章珠啊。」母親立刻神色嚴厲地糾正她:
毫無疑問,這個孫耀庭就是我母親一生中最為信賴的人。
那位婦女領著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半個小時后,到了中華門。隨後,我們在一段頹圮的城牆下,換乘102路區間車,一路往東。又過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終於抵達了一個名叫邗橋的荒僻小鎮。
「你走後這半年,娘沒有一次睡覺不夢見你。不要怪娘,要怪就怪你上輩子投錯了胎。兒啊,十個手指伸出來,有長有短,可少了哪一根,都連著筋,帶著肉,做娘的哪有不心疼?開弓沒有回頭箭,你自己去奔你的生,奔你的死。船已經靠岸了,娘看不得你上船。這就先回了。去吧,上船時不要回頭看。」
馬老大的擔憂是多餘的。瞎子除了對彩禮的數目稍微表示了一些異議之外,對這門親事倒是一口應允。據馬老大後來說,瞎子在無錫賣煙草的丈夫,葉落歸根,要回到南徐巷來養老。這老頭對養女的非分之想,讓瞎子成天憂心忡忡。她什麼也看不見,但這不妨礙她從丈夫跟養女說話時那「醜態百出」的腔調中,推斷出我母親的容貌。她巴不得我母親即刻從南徐巷消失。最後,她甚至對馬老大這樣說:「我們當初買她是多少錢,你們就付多少錢。就當我們白養了她五年。人呢,今天下午就可以帶走,何時成親,全憑你們一句話。」
這人口中的「曹家渡」三個字,如雷轟頂,驚醒了母親長年飼養在心中的那條毒蛇,讓她陷入了持續的失眠之中。經過接連四五天夜不成寐的煎熬,母親確信,如果不把那條盤踞在心中成天喝她血、吃她肉的毒蛇弄出去,她很快就會發瘋。辦法當然是有的,而且早就在心中盤算好了——她給部隊黨委寫了一封檢舉信,將我父親在新婚之夜向她透露的那個秘密和盤托出。檢舉信送出后,那種讓她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感覺,只維持了不到兩個小時。一陣更為兇猛的銳痛,頃刻間刺穿了她的心臟。
沒錯。
說實話,孫耀庭的那番話讓我有點聽不懂。當時,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他怎麼會說「在南京再呆幾天」?莫非我要去的那個地方,並不在南京?
我的父母在第二年春天結了婚。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出生不到三天就夭折了。兩年後,他們生下了我。後來的事,各位都知道了。在我出生還不滿周歲的時候,母親就撇下了我,從此離開了朱方鎮,直到她去世,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