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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德正 告別

第二章 德正

告別

這年春上,我和雪蘭往公社跑了七八趟之後,終於辦齊了所有的材料和手續。按照春琴的建議,我不妨「一個人先去南京探探路」,等到安頓下來之後,再回來接雪蘭不遲。雪蘭雖說也同意了,可一直哭哭啼啼,擔心我「一到南京就會撇下她,另找新歡」。到了出發前,她染上了重傷風,卧床不起。
戴天逵並未等到上海解放的那一天。兩個月之後的一天黎明,他的屍體在外白渡橋頭被發現——他撞上了一輛飛馳而過的有軌電車,當場斃命。由於戴天逵的突然死亡,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日子里,這個組織與上線的聯絡隨即中斷。也就是說,它既未向台灣提供任何一份情報,也沒有來得及做什麼破壞和暗殺活動。但那份按了手指印的潛伏人員名單,長期以來,一直是父親的一塊心病。戴天逵的九個徒弟中,有六個都在上海。剩下的三個人,大師兄徐新民住在南通,老九陳知辛在泰州。
汽車開出去沒多遠,突然就熄了火。我看見春琴搖搖晃晃地衝下了車站的陡坡,朝這邊跑了過來。可沒等她跑到汽車跟前,引擎再次打著了火,汽車又在往前開了,把春琴扔在了馬路當中。
請原諒,我這裏扯遠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在我母親決意將我「召回」之時,我對這件事情的疑慮和冷漠,與村裡人眾口一詞的艷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鬱鬱寡歡和前途未卜的不安,很快就抵消了最初的那點可憐的虛榮。甚至,在我內心,我寧願此事未曾發生。
「裝什麼裝啊!我趕早叫你幾聲獃子,你也別不高興。等到我姐過了門,我就得改口叫你姐夫了。」
那天早晨,我起床后,照例去村西的牛圈出糞。出完牛糞,還得清除尿跡,撒上干土。隨後,我照例要帶牯牛去風渠岸邊喝水,再給它們換上新鮮的草料。當我忙完這些事回到家中的時候,看見院子里的屋檐下,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女式自行車。自行車上還搭著一件紅色的棉襖。
「男兒無剛不立。你可記得,我當初上門為你提親,那兩口子是怎麼打發叫花子的?換成我,就算這個世上的女人全都死絕了,也不會跟他們家閨女成親。再說,你去了南京,以你媽那樣的地位,什麼樣的女孩找不著?人還沒走,就弄出了這麼一樁麻煩事來,將來有你的罪受。更何況——」
應當說,在那段悲慘的日子里,正是期望著母親突然從天而降的幻想,多少減輕了我的悲哀和恐懼。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得到過她任何準確的訊息。每當看見郵遞員騎著自行車沿著風渠岸邊的大道,一路顛跳著來到村子里,我也曾懷著一個收到母親來信的可笑夢想。她從來沒給我寫過一封信。可是現在,在事先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這個被人尊稱為「首長」的女人,不知怎麼就忽然想起來,她還有一個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兒子。她用軍用吉普派來了神秘的使者,要接我去南京同住。全村的人都在替我高興。老人們得到這個訊息,都無一例外地抹起了眼淚,用老福奶奶的話來說:

不提德正倒也罷了,我這一問,春琴立刻就把臉放下來,帶著一種讓人害怕的冷笑,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春琴從食堂買了飯菜回來。茶缸里是百葉結燒肉,鋁製飯盒裡裝著蠶豆炒萵筍,飯盒的蓋子上,是兩個白面饅頭。除此之外,還有一瓷碗米飯,外加一小碟紅https://read.99csw.com方腐乳。簡單幾樣東西,倒也在小方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德正只吃了半個饅頭,就放下了筷子。他說,嘴裏有一股鐵鏽味。
斜眼這個人,脾性跟他爹小武松迥然不同,成天嬉皮笑臉的,沒一句正經話。我只得問他,晚上他們家擺宴,是單請我一個,還是有別人在場?斜眼吐了下舌頭,笑道:「人倒是請了不少。高定邦、寶亮寶明兄弟倆、朱虎平、媒人馬老大,還有我姨夫和二舅,都是搭台敲鑼的,要說唱戲的,恐怕只有你一位。還磨蹭什麼呀,趙姐夫,走吧?」
「天一黑,你就來家。不許擺臭架子!臨了還得讓人家三請四邀的。」
汽車很快就拐了一個急彎。
我進了屋,只見雪蘭身穿寶藍高領毛衣、黑色的燈芯絨褲子,站在我們家的灶台上,舉著一根綁著掃帚的小扁擔,正在清除屋樑明瓦上的煙炱。雪蘭見我進屋,就把口罩往下拉了拉,沖我笑了一下,對我道:「屋裡的煙灰嗆人,你先到院子里待會兒吧。」於是,我按照她的吩咐,沒頭沒腦地退到了院子里。
一段寫有「八字憲法」標語的紅磚矮牆,遮住了她的身影。
春琴家大門上落了鎖。院子里空無一人。兩隻大公雞悠閑地踱著步子,咯咯地叫著。我轉頭又去祠堂的倉庫找德正。

趁春琴去門外水槽邊洗碗的工夫,我問了德正這樣一個問題:在他上任之初,曾經發願要做三件大事。可等到他最後下台,其實只完成了其中的兩件:建了一所學校;推平了磨笄山,開出了一片新田。我很想知道,他沒有來得及做的那件事是什麼。
我輩豈是蓬蒿人?
就像是被人劈面澆上了一盆雪水,我心裏有一種徹骨的冰涼和刺痛。我獃獃地望著春琴遠去的背影,好一陣子回不過神來。

對於我的「好運氣」唯一表示不屑的,是我嬸子。她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說我母親在嫁給那位副司令之前,司令與前妻已育有兩兒一女。「突然多了個鄉巴佬去分家財,人家嫡親的兒女怎肯善罷甘休?還不知道鬧成什麼樣子呢!都說『侯門一入深似海』,我料他去了南京,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我跟著斜眼,心事重重地往他們家走,心裏想著,待會兒見到了小武松和銀娣,該如何說話。斜眼一路上都在冷嘲熱諷地嘀嘀咕咕。比如,「你這傢伙,算是交了狗屎運」;再比如,「我姐那麼一個粉妝玉琢的人,怎麼就落到了你這麼一個獃子手裡」還有「到了南京,可不興把我姐扔下。我這個人,你曉得,最恨陳世美」。我只能裝著沒聽見。到了他們家籬笆牆外,我遠遠就看見那張早上剝下來的黃狗皮,吊在一棵棗樹上,凍得板硬,在風中飄來盪去。
不過,到了我結婚的前一天,春琴還是給我送來了一床緞子被面、一塊毛呢褲料。第二天一早,她帶著龍冬來家裡幫忙,灶上灶下忙個不停,強打精神跟銀娣說笑。

來年的農曆二月十八,我與雪蘭成了親。
我在灶下燒水時,雪蘭哼著歌,拿著一塊濕抹布,在灶上幫我洗碗。有一陣子,她湊到灶下,和我並排坐在一條矮凳上,把她那凍得通紅的手伸向灶口去烤火。隨後,她抱著我的一隻胳膊,低聲地對我說,今天一早,她爹將家裡的黃狗殺掉了https://read•99csw.com(他將麻袋套在狗的頭上,一棒子敲下去,那黃狗來不及哼一下,就斷了氣),晚上要請我去喝酒。見我不說話,她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湊向我耳邊,柔聲道:
同彬和永勝約我去朱方鎮洗了個澡。晚上由同彬做東,在澡堂附近一家新開的小酒館里,點了幾樣小菜,要了一箱啤酒,算是為我餞行。永勝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鋼筆。同彬則遞給我一個嫩綠色的塑料封皮筆記本,還在扉頁上寫下了兩句唐詩:
還沒等到天黑,雪蘭的弟弟斜眼就一臉壞笑地來到了我們家。他站在院子里,也不進屋,而是「獃子、獃子」地連聲叫喚。不知道為什麼,過去別人叫我獃子,我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可今天,讓斜眼這麼一叫,還真是覺得有點刺耳。我壓著火,故作冷漠地問他有何貴幹,斜眼咧嘴一笑,在我的腰上搗了一拳,道:
我父親排在老八。
我知道,雪蘭的突然來訪以及晚上的酒宴均非兒戲,這事我得好好和春琴商量一下。要去春琴家,就得經過雪蘭他們家門口。如果碰上他們家任何一個人,都會有些尷尬。我多了個心眼,兜了一個大圈子,從更生他們家背後斜插過去,像做賊一樣溜到了村后。
村中久不露面的老菩薩唐文寬,那會兒正拎著一籃剛挖出來的茨菰,朝這邊走來,春琴終於忍住了沒往下說。為了緩解不安的尷尬,我謹慎地轉換了話題,小聲地問起了德正的近況。我們都已知道了那個不幸的消息。德正的病,並不像長生所說的「不妨事」。他得的是白血病,根本無葯可醫。
仰天大笑出門去,
德正坐在衛生院廊下的一張竹椅上,望著我靜靜地笑。樹木的陰翳在他臉上籠罩了一層幽暗之色。由於虛胖和浮腫,他的臉有些異樣。原先那種刀鑿斧削的剛硬輪廓變得模糊了,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脾氣溫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時間,德正都在談論我的父親。
我很喜歡雪蘭戴著口罩的樣子。戴上了口罩,非但沒有減損她美麗的姿容,相反,它使我熟悉的那個臉龐帶上了一種神秘的陌生感,使得她的美變得更加銳利。可惜,當她再次來到我身邊,問我「幹嗎坐在冷風口,你不冷嗎」的時候,她的口罩已經摘了下來,吊在耳邊晃蕩著。她不由分說,把我從樹樁上拉了起來,讓我回屋去,幫她燒鍋熱水。她想幫我把床單、枕巾,還有被褥,統統洗一遍。
新珍和長生正在門口的竹席上曬麥子。新珍攔住我說,德正一連幾天高燒不退,昨天夜裡被送到了公社衛生院。長生早上才從醫院回來。「他們一家三口,都在醫院里待著。」我又問長生,德正得的是什麼病?長生說:「聽醫生說,紅血球,噢,沒準是白血球什麼的,有點不正常。是高還是低,我也搞不太明白。不妨事的,吃上一副葯,蒙上被子睡一覺,出身汗,興許就能好。」

那時,我堂哥禮平已經兼任了朱方鋼管廠的廠長。春節前,他從上海運回了村中第一台黑白電視機。電視機的出現,徹底終結了同彬作為「講故事的人」的歷史——每當黑夜降臨,全村的孩子一扔下碗筷,就會往我嬸子家跑,坐在那台十二寸的電視機前,透過飄閃著雪花、滾動著波紋的模糊畫面,張著小嘴,探測著未知世界的遼闊和浩瀚。九*九*藏*書
德正正從一次短暫的小睡中醒來,他似乎對我的問題感到有些吃驚,眼神里有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迷惘。不過很快,他就坐直了身體,朝我眨了眨眼睛,用很小的聲音對我耳語道:
可是說實話,在端午節前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我跟在春琴身後,挑著鋪蓋卷趕往朱方鎮的時候,我心裏怎麼也笑不出來。雪蘭執意要從床上爬起來,送我去朱方汽車站。她母親勸了半天,才攔住了她。
我不知道,這事是福是禍,也不知道應當為此事感到高興還是悲傷。我這個人,從未出過遠門,對於村莊以外的人和事,都感到莫名的畏懼。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了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運。打個比方說,一隻在黑暗的罐子里孵卵、長大、老死的蛐蛐,一旦跑到了熾烈的光線下,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清。另外,當我意識到自己即將告別這個村莊時,一種陌生而強烈的依戀之感,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就像一枚看不見的鐵鉤子,緊緊地鉤著你的皮肉,牽著你的心。
雪蘭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去了春琴家。
「沒準吧。」
到了一九六四年冬,隨著徐新民在南通被捕,我父親實際上已經開始做最壞的打算。我還記得在那段日子里,父親臉上隱藏不住的惶恐、悲哀和茫然失措。
「正是從陳知辛的口中,我了解到,徐新民在南通被抓,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組織被公安機關破獲。徐新民跟一位小學老師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他被捕的罪名是破壞軍婚。你父親的口風極嚴,他在上海的所有情況,從未向我吐露半句。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是我從陳知辛的嘴裏知道的。他當時是裁縫合作社的副社長。事實上,不論是陳知辛,還是徐新民,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依我看,你父親的死,或許另有原因。」
用不著我來饒舌,你大概也能想明白,德正正在做的這件事,指的大概就是「死」。
我記得當時正是六月天氣。透過公路邊的樹蔭,可以看見生產隊的社員們在一條亮汪汪的河邊,正開鐮割麥。
我父親的師傅名叫戴天逵,江西修水人。他的身份極其複雜,據說早年與日本人、青幫頭目以及南京的汪偽,都有過往來。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他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在上海受命組建了一個秘密特務組織,據點在浦東川沙。這個組織的成員,一共十個人,除了戴天逵本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他的九個弟子。
見他們這麼說,我也沒顧上多想,又按原路回到了家中。整個下午,我和衣躺在閣樓的床上,滿腦子都是雪蘭那件寶藍色的毛衣。一想到她朝我微笑時露出的潔白牙齒,想到她捋起袖子洗衣服時露出的雪白手臂,想到寶藍色的毛衣所包裹的修長、勻稱的腰身,我知道,除了晚上準時赴約之外,事實上我不可能還有別的選擇。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胃口。為了不惹春琴生氣,為了不讓她充滿哀傷、強作歡顏的臉上增添任何不悅之色,我任由她一次次地往我碗里夾菜。她夾多少,我就吃多少。
「徐新民是在一九六四年冬天被捕的,你父親出事是在一九六六年。當中相隔了整整兩年,你不覺得奇怪嗎?」德正皺著眉頭,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接著道,「我的意思是說,假如徐新民真的供出了這個組織的所有情況,你父親為什麼要拖到兩年之後才自殺九_九_藏_書?這是第一。第二,以你父親身上的那點事來說,即便被捕,也罪不至死。也許判個七八年就會放出來。你曉得,你父親是一個聰明人,行事周密,深思熟慮。他完全沒有必要慌慌張張地上吊自殺。第三,你父親剛死,從省城來抓捕他的公安就來到了村中,他又怎麼能知道自己要被捕的消息?而且時間掐得那麼准?難道是他自個算出來的?這事沒這麼簡單!
汽車票是中午十二點一刻的,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公社的衛生院,與德正告別。
「真的是難為你。你倒還記得他!」


「你父親死後,全村的人都去為他送葬。但我注意到,在送葬的人群中,有一個外地來的婦女,頭上戴著綠色的方巾,纏著老福問這問那,說個不停,顯得特別刺眼。在她離開村莊時,我在她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到了十八畝的一條小溝邊,她發現我還跟著她,就厲聲責問我到底想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互不相干。對付這樣的女人,我還有些辦法。等到我跟著她上了過江的船,這個女人也許覺察到了哪兒不對勁,她悄悄地擠到我身邊,問我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像鬼一樣,一步不落地跟著她。我說,你過你的江,我過我的江,互不相干啊。她又問我要到什麼地方去,我說,你去什麼地方,我就去什麼地方。她當時沒說什麼,可嘴唇已經開始打哆嗦了。我們過了江,走到一個名叫丁卯的小鎮上,天又開始下大雪。她終於停在了一個理髮店門口,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我判斷她的家應該就在附近不遠。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給了我,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叫我菩薩老子,哀求我行行好,別再跟著她了。我這時才告訴她,我和趙雲仙打小一塊長大,是一輩子的兄弟。如今,他不明不白地弔死在尼姑庵里,我有責任知道真相。一聽我這麼說,這個女人立刻就裝瘋賣傻,向我發誓賭咒說,她可不認識什麼趙雲仙、李雲仙的,她之所以出現在葬禮上,是因為走道迷了路,既然撞上了,就去看個熱鬧。我倒也不和她爭辯,只是說,你要這麼耗著,我們就一直耗下去,反正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最後,她猶豫了半天,大概是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就狠了狠心,將我領到了丁卯鎮的一個裁縫合作社,把我交給了一個戴眼鏡的駝背裁縫。這人正是陳知辛。
自打父親過世之後,我一直不敢去探究他自殺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個我不想知道的秘密,以免父親突然暴露出來的那些「反革命行徑」,抵消掉我對於他的全部思念。而今天,德正終於有機會把這個秘密揭開了。其實,這個被層層包裹起來的「內核」,並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樣可怕。
我現在還記得,春琴在得知我應允這門親事時的激烈反應。那天,我去河邊挑水,正撞見春琴端著一盆洗好的衣裳,從碼頭上來。春琴說:
如果說,在這麼多年的歲月中,我很少想起她來,那當然不是事實。不過,我有自己對她的記憶方式——那就是遺忘;我也有自己渴慕她的方式——那就是「只當她死了」的冷漠與憎惡。在父親下葬的前一天,我曾問過老福奶奶,假如我母親聽說父親過世了,知道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會不會突然回來?那時,老福奶奶正和老鴨子、馬老大她們幾個,在我們家門前的靈棚里張羅著做喪服https://read•99csw•com。她扭過頭來,用一種既悲憫又吃驚的眼神望著我,似乎在說:「你這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她還是擦了一下眼淚,朝我笑了笑:
「你父親自然也在其中。」德正從小桌上拿起一隻國光蘋果,先用一邊的牙齒咬,咬不動,又換到了另一邊,最後,他終於把蘋果放下了,「你父親並沒有接受那份屬於他的金條,用於暗殺的一把無聲手槍,你父親以不會打槍為由,也沒有接受。」
一輛滿是塵土的長途汽車徐徐停靠在朱方車站。春琴從一個腋下夾著紅旗的工作人員手裡,拿過一把梯子來,架在了剛剛停穩的汽車上。她爬到梯子上,從我手中接過鋪蓋和大件行李,放在汽車頂部的大網兜里。當她從梯子上下來的時候,猛然間有些頭暈,差一點沒栽下來。我趕緊上前扶住她,問她要不要緊,可司機已經在很不耐煩地按喇叭了。
我告訴她,被褥和床單,上個月春琴已經幫我洗過一次了,還是乾淨的。至於枕巾呢,我從來就沒見過。我一直用我爸爸的一件破棉襖當枕頭。雪蘭沒再搭理我。她自己爬到閣樓上,把拆開的被褥和床單一股腦地抱了下來,扔在了大木盆里,鼻子里哼了一聲,笑道:「乾淨什麼呀,一股酸餿味!」
唐文寬來到碼頭邊,嬉皮笑臉地對我說:「小哥去了南京,家裡有吃不完的油條和麻花,帶幾根回來給我嘗嘗。」沒等我接話,他又接著說,「你娘住在南京的糕餅街,街上有一家油條店,有一家麻花店。你娘家裡養著兩隻雀子,一隻金雀子,一隻銀雀子……」
雪蘭把洗好的被單晾在院中的鉛絲繩上,就推著自行車離開了。臨走前,她叮囑我說:「這天陰晴不定的,看樣子,被單今天還幹不了。你就先對付一夜,我明天抽空再來幫你縫上。」
雪蘭,這個我原本跳起來也夠不到的天鵝,這個據說讓同彬和永勝同時害了相思病的女孩,怎麼會猛不丁地出現在我們家裡?
「畢竟是母子連心。老天爺終於開眼了。」
依照本鄉自古以來的風俗,臘月二十九這一天,是家家戶戶除灰撣塵的日子。所謂的撣塵,指的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洒掃庭除,而是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綁上竹枝,撣除屋頂瓦楞上的灰塵。父親死後,十多年間,我從未撣過塵。你可以想象,我們家的屋頂、樑柱、瓦楞上積了多少蛛網,而蛛網上又有多少蚊蟲、飛蛾的屍體!除此之外,我們家的牆壁上還覆滿了一個個銅板大小的圓點——那是不知名的小蟲的分泌物形成的翳斑。如果你小心揭下它,可以用來製作笛膜。
「現在,我正在做這件事。」
只有當峭厲的北風刮在我臉上,我才能發現自己的額頭有多燙。我暈乎乎地在院子里溜達了一圈,最後坐在了門邊的一個樹墩上,望著燕塘結著冰碴的水線,望著遠處的晴空和光溜溜的樹林,開始認真地琢磨起這件事來。可任憑你想穿腦袋,也不明白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諸位或許還記得,儘管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在這個世界上並非孤身一人。我還有一個母親。她一直生活在傳說中。她的存在,對我而言,也可以說就是不存在。我一會兒聽人說她在合肥,一會兒又到了什麼襄樊。隨著那兩位負責外調的軍人的到來,我終於知道,她如今就在南京。
我只好由她。
當唐文寬旁若無人地朝我哈哈大笑時,我瞥了一眼亮豁豁的巷子口。春琴早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