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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德正 一九七六年

第二章 德正

一九七六年

那天下午,趙寶亮帶學生去學農了,操場上空蕩蕩的。學校的大柵欄鐵門被人從裏面上了栓。越過沙坑邊上的一處散發著甜香的金銀花叢,她看見小付的那扇深綠色的房門,也關得緊緊的。嬸子當然不甘心就此離開,可她也擔心一旦叫起門來,會招來左鄰右舍看熱鬧,從而影響到兒子的名聲。她決定坐在門檻上等。漁佬柏生挑著一擔黃鱔籠子,打學校門前經過。他看見嬸子一人坐在門檻上打盹,就停下擔子,對她說:「老姐啊,大熱天的,你坐在太陽心裏,就不怕中暑嗎?」嬸子睜開眼,衝著柏生說了句「走你的路,少管閑事」,又閉上了眼睛。
正是因為這句話,兩天之後,梅芳出人意料地向公社提交了報告,辭去了大隊革委會副主任一職。面對新任公社書記陳公泰的苦苦慰留,梅芳只是灰灰一笑,「算了吧。我讓他們。」從此以後,梅芳帶著她從觀前村收養的小新生,深居簡出,謹言慎行,黯然度過了她的後半生。看著她那曾經光芒四射的生命一天天委頓下去,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她辭職時的一句傷心話,曾經讓我回味了許多年:
我們要的是真正的馬列主義
電影散場之後,虎平與梅芳、寶明、更生他們幾個,抬著水龍返回村莊。那兩個女孩,一直走在虎平的前面。空氣中浮動著的一縷令人沉醉的雪花膏香氣,也一路伴隨著他。那個穿白襯衫的女孩,在岑寂、空曠的田野上,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不時回過頭來朝他望上一眼。在途經一個名叫「花溪」的小村莊時,姑娘們的身影終於離開了大路,向南走上了棉花地中間的一條田埂。在遠遠的狗叫聲中,夜幕和竹園很快就遮住了她們的身影,惟有一月在天。
早在這一年初夏(我記得是在端午節前不久),距離我們村七八裡外的觀前村發生了火災。當報警的銅鑼敲到我們村的時候,朱虎平家柴屋裡那尊建造于清代的大水龍,發出了一連串低沉的嗚鳴。水龍因火災而自動報警,是村裡人相信這頭水龍具有靈性的直接依據。實際上,在小木匠趙寶明看來,水龍在火災時發出鳴叫,不過是因為報警的銅鑼敲響時,鑼聲使水龍錫制水箱發出了共鳴。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測,寶明專門找來了一面銅鑼,進行了一番試驗。不用說,試驗的結果準確地印證了寶明的判斷。但村裡人還是願意相信,我們村的這頭水龍不僅深通人情,還能預知災信。
太陽一會就偏了西。門邊的一棵大榆樹枝葉搖動,篩下絲絲涼風。嬸子在矇矓中聽到門栓被撥開的聲音,接著,身後的那扇大鐵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不知哪裡伸出一隻手,抵住了她的脊背,以防止她仰面跌倒。嬸子扭頭一看,臉都嚇灰了。原來,從門裡出來的不是她的兒子趙禮平,而是公社武裝部長高定國。
如果我告訴你,與此前發生過的那些事相比,這件事還要離奇、詭譎得多,你一定會覺得難以置信吧?可事實就是事實。不要說你,就拿我來說,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回憶起這件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仍然一頭霧水。
朱虎平盤腿坐在高高的水龍之上,嗑著香噴噴的葵花籽,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新拍的彩色|電|影《渡江偵察記》。他並沒有注意到,在湛藍澄碧的天宇下,在燦爛的銀河中,有一顆耀眼的「長庚」星,正在向他露出微九*九*藏*書笑。伴著電影放映機的膠片「咔咔」轉動的聲音,一個皮膚白皙、臉上微有雀斑的女孩,穿著過於寬大的白襯衫,正與她的同伴一起,斜靠在曬場邊的一個圓錐形草垛上,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瞅著他。而在更遠的地方,梅芳則倚靠在一根光溜溜的電線杆上,打量著這兩個陌生的女孩。
一天中午,我趕著生產隊的兩頭水牛,到風渠岸邊的溪溝里喝水。初冬的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懶洋洋地坐在岸邊,手裡捧著一本名為《烈火金剛》的小說。我看見藍天下的雁陣,一排接著一排,越過村莊上空的枯樹和灰撲撲的瓦楞,「嘎嘎」南飛;我看見老福奶奶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爬到凳子上,正想把樹梢上已經乾癟的老絲瓜捅下來;我也看見了春琴。她站在燕塘的水碼頭邊上,一邊喊著什麼,一邊遠遠地朝我揮手。大概是見我沒什麼反應,春琴乾脆繞過池塘,沿著風渠岸朝我這邊飛跑。
見鬼去吧!
在盛夏時節,因燈燭不慎或灶灰外漏而引發大火,並不奇怪。但觀前村的火災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並在日後數年中成為人們時常談論的話題,是因為在這個多事的年份,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里,詭異的火災竟然一連發生了六次(我親歷了其中的四次,並被火苗灼傷了膝蓋,留下了一塊永久的疤痕)。用不著等到縣委、公社、大隊的聯合工作組宣布他們的調查結論,村民們心中早就有了他們自己的答案:事情明擺著,有人故意縱火。
我把牽著水牛的繩子交到春琴手中,在她焦急的催促下,往村裡的大隊部跑去。我的腦子想的事太多,反而一片空無。耿耿於心的只是這樣一個疑問:春琴口中所謂「天上掉下一個大餡餅來」,指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當虎平毫無必要地指揮大家停下來歇息,並踮起腳尖,朝那片棉花地里張望時,只有梅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當時還說了一句俏皮話:「千年的鐵樹就要開花了。」除了虎平之外,無人知道她這句話中所包含的複雜內涵。
可惜,擅觀天象的趙錫光已於去年歸了道山。沒有人向我們提前預告,到底有多少不平常的事,註定了要在這一年裡發生,也沒有人有能力對那些接踵而至的重大事件作出解釋和評述。這一年的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與世長辭。人人都說「這棵大樹不能倒」,可它還是在一個雪晴之日靜靜地倒下了。
梅芳氣得渾身發抖,臉上一陣黃,一陣白,僵在那裡,面露驚駭,雙唇緊咬,卻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擊。新珍趕緊跑過來打圓場,勸她們「也不為個事,都少說兩句」,把梅芳拽走了。銀娣見梅芳吃了個癟,卻一聲不吭地走了,心裏就有幾分得意,她回過頭來又補了一句:
我想,最穩妥的辦法,還是應該從小事說起。
嬸子沒有馬上接話,而是探出腦袋,向宿舍那邊張望——小付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盆,正要出來倒水,一見嬸子,頭一縮,又退回去了。嬸子一連說了幾個「沒事」,爬起來,撣了撣身上土,急急慌慌地走了。她一邊在心裏大罵老鴨子「瞎了狗眼」,一邊朝地上吐著唾沫,以驅散撞見「好事」的晦氣。可她沒走多遠,高定國就把她叫住了。
就在天安門事件后不久,我堂哥禮平已經從公社獸醫站自動離職,在read.99csw.com我們大隊辦起了第一家膠木廠。他自己兼任廠長、模具工和供銷員。雖說這個廠名義上是屬於集體的,可由於堂妹趙金花擔任了膠木廠的會計,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利潤悄悄地流入了私人腰包。這也是讓高定邦一直耿耿於懷、寢食難安的原因之一。堂哥的錢,已經多到可以帶上全家去杭州旅遊的地步了。而嬸子從杭州返回,居然用農用三輪車運回了一車橘子,挨家挨戶地分發,使得那些暗地裡指責禮平公私不分、賬目混亂的傳言頓時平息。
大隊部的門前停著一輛中型軍用吉普。德正和高定邦站在門口,都望著我笑。兩個身穿綠色軍服的人喝著茶,隔桌而坐。他們在大隊部已等候多時了。
當她走到大隊部門口時,看見村裡的老人們都在曬場上哭泣。嬸子愣了很久,才明白過來他們為什麼哭。她揉了揉眼睛,也跟著他們胡亂哭了幾嗓子。在感嘆了幾聲「可憐、可憐」之後,就轉身拐進了一個弄堂,回家做晚飯去了。
一天晚上,朱虎平蹲在院中的碌碡上,一邊喝著山芋粥,一邊警惕地朝觀前村的方向瞭望。他很快發現,在黑得像鍋灰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紅光」,虎平對他爹朱金順說了聲「不好」,就扔下了碗筷,通知梅芳,叫齊了村裡的七八個青壯年,未等觀前村的報警鑼聲響起,就抬起水龍,向著那片紅光一路狂奔。
這次火災,除燒掉了兩間破舊的牛棚之外,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一天下午,正在河邊洗菜的老鴨子告訴嬸子,她「親眼看見」禮平跟小付有說有笑,並排走進了學校的大門。嬸子當即決定採取行動,將兒子從那個「花錢如流水、中看不中用」的安徽知青手裡解救出來。

她當即決定收養這個孤兒,併為他取名「新生」。
她這一說,銀娣和龍英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吃吃地笑,眉眼中全是不屑。她們對梅芳的教訓未予理睬,繼續低頭摘棉花,弄得梅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遲疑間,忽聽得銀娣用很小的聲音對龍英說:「要照這麼說,那高定國與白白|嫩嫩的安徽女知青結了婚,也不睡一個被窩?」
不過,嬸子也有她的煩惱。因為有消息說,兒子似乎正和知青小付談戀愛。聽說,小付對禮平的進攻表現得左右搖擺,舉棋不定。禮平除了不斷給她送錢送物之外,暫時還沒有什麼好辦法。每當嬸子看見小付換了一身連衣裙、一雙新皮鞋,置辦了一隻新手錶、一輛新自行車時,就「心如刀絞」,這是可以理解的。在嬸子看來,兒子與小付的戀愛,免不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就像俗話說的,「狡兔滿山跑,還得歸舊窩」,人家小付是城裡人,遲早還得回合肥,可兒子扔出去的那些錢物,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以為自己沐浴著時代的光輝,其實一直生活在恥辱之中。還不如一條狗。」
就好像嫌這個世界還不夠亂似的,在一系列社會事件相繼爆發的同時,我們村莊不甘寂寞,在這一年中,也發生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怪事。這裏說它不可思議,並沒有任何誇大其詞、聳人聽聞的意思。對我來說,問題在於由於事情太多,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先說哪一件。
冷雨飄瓦,雪霰打窗。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朔風之中,歷史悄然邁入一九七六年的門檻。
在盛夏時節,暴雨和酷暑輪番而至,read.99csw.com老牛皋又「死」過一回。這一次,他「作死」的過程相當漫長。不過,在地震的恐懼中,沒人再有閑心關注他的死亡表演。當龍英發現丈夫「這回真的死透了」之後,便讓兒子給分散在臨近各村的親戚們報喪。親戚們終於可以不再抱怨跑「冤枉路」了,他們打算用拖拉機將牛皋直接送到縣火葬場。沒想到,手扶拖拉機「突突」的馬達聲再一次將他震醒。他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龍英將他「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因為,據他判斷,他們家的防震棚緊挨著柏生家房屋的山牆,一旦毀滅性地震來臨,瓦礫會像洪水一樣將他淹沒。
嬸子心事重重地往家走,腦子裡翻來覆去,想的全是她兒子的事。原來禮平並未與小付談戀愛。他頻繁地給小付買首飾、衣服和手錶,不過是變相地向高定國示好罷了。高定邦開始就反對辦這個廠,後來又對廠里的賬目和財務橫加指責。他甚至公開放話說,禮平的工廠年年虧損,不過是賬面上的假象,盈利全都進了個人的腰包。嬸子做夢都在擔心,複員軍人出身的高定邦,會不會突然下令將工廠關閉?在這樣一個背景下,來自公社方面的支持,就顯得特別重要了。兒子與高定國的突然走近,表明他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峻,並正在設法渡過難關。她把這件事前前後後想了兩遍,心中頓時雲開霧散。

奇怪的是,觀前村失火的那天,當我們村的水龍射出衝天水柱時,其他村莊抬來的水龍,卻沒有一個壓得出水來。朱虎平得意地解釋了其中的原因:因為我們村的水龍是「公龍」。只要公龍一到場,其他村中的母龍全都嚇得不敢出水。那天,我恰好也在救火現場,目睹了我們村的水龍鶴立雞群、技壓群芳的一幕。但在我看來,其他村莊的水龍壓不出水,或許是是由於我們這一帶好久沒有發生過火災了,那些老龍年久失修,一遇急用,機械難免出現故障。

村裡的老百姓無法分辨這些詩句中暗藏著的毒素和政治傾向。他們在插秧或者割麥的小憩中,為了消除疲勞,總要慫恿斜眼「再來一段」,以作娛樂之資。可隨著八月份的唐山大地震的發生,二十四萬人葬身於瓦礫之中的可怕傳聞,使村裡人再也不能讓自己置身事外。在公社和大隊的統一安排下,家家戶戶都搭起了防震棚。
兩個半月之後的一天下午,當觀前村最慘烈的一次火災(也是最後一次)發生時,朱虎平的水龍再次經過那片開闊的棉花地。他又聞到那縷熟悉的,「讓人心蕩神馳、可以為它赴湯蹈火」的異香。由於這個姑娘一步不離地跟著他,朱虎平完全感覺不到災難的氛圍。整整一個下午,他都處在一種昏昏然的甜蜜和恍惚之中。兩具被燒焦的屍體,駭人地擺放在一片瓦礫之中。渾身濕透的姑娘手裡提著一隻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臉盆,在一旁默默流淚。虎平則挨著她站著,用老實巴交的微笑向她 示好。
讓那些閹割馬列主義的秀才們
與「龔西施」一同被燒死的,還有她那年近七旬的婆婆。朱虎平帶人清理火災現場時,在死者家中的廚房裡,看到了一隻倒扣的水缸。掀開水缸,發現裏面藏著一個滿身污泥、剛過周歲的男孩。當這個孩子被挨個傳遞,送到梅芳手中時,第一次睜開了雙眼。他的一隻小手緊緊地揪住梅芳read.99csw.com的衣袖,小臉依偎在梅芳的懷裡,向她發出討好的微笑。當時,被離婚弄得心力交瘁的梅芳,再也沒能控制住撲簌簌的熱淚。
嬸子呵呵一笑,當即滿口答應。可往前走了幾步,轉念一想,心裏暗自吃了一驚:他高定國可是有老婆的人吶!他這裏三不知與小付成了親,梅芳可咋辦?她正在心裏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著,走出去很遠的高定國,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繞過一塊放滿了水的秧田,又踅了回來。他來到嬸子跟前,陰沉著臉,輕聲囑咐嬸子說:
「你他媽以後少跟我咬文嚼字,上綱上線。告訴你說,你的好日子已經到頭啦!」
儘管兩人的年齡相差十多歲,這段奇異的姻緣已經變得不可阻擋。女孩的父母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阻止這樁婚姻。她的父親(一位在公社計劃生育辦公室任職的幹部)甚至直接來到我們村,警告紅頭聾子朱金順:「你兒子若敢踏進我們花溪一步,我就把他的卵泡揪下來當球踢!」但實際上,他們改變不了什麼。那個姑娘喝下了一瓶「農藥」(實際上是用蜂蜜和紅醋混合而成的液體)且「人事不省」之後,她的父母終於開始為這樁婚事物色體面的媒人了。

落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梅芳一聽此話,心中陡生不快。由於銀娣剛剛被提拔為副大隊長兼婦女主任,梅芳不得不對她有所忌憚。她朝前走了兩步,壓住心頭的邪火,教訓銀娣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識破了江青的反動面目。他親自選定了自己的接班人——這就是英明領袖華主席,沒讓『四人幫』的陰謀得逞,就是明證。毛主席他老人家,雖說和江青結了婚,但他們一直是分開睡的,從來就沒睡過一個被窩,一次也沒有。」
要麼嫁給這個人,要麼誰也不嫁。
現在,也許應該簡單地提一下這年冬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
「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剛聽到廣播,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得趕緊回公社。你去通知一下潘乾貴,今天晚上的電影就不要放了,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到了四月份,村頭的高音喇叭里,播出了一條爆炸性新聞:一群反革命分子,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以悼念周恩來為名,散發反動傳單,舉行反動集會。被作為反面教材、在新聞中予以批判的那些詩歌作品,小斜眼竟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他的拿手絕活,就是模仿夏青的嗓音,在村中向人們一遍遍地朗誦這些詩作,而最後,總是以這樣幾句詩作為結尾:
在大家被各種謠傳和小道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的時候,他們其實並不知道,所有這些事情,其實只不過是一個更大事件的序幕而已,真正意義上「翻天覆地」的重大事變,還遠遠沒有開始。
這個姑娘有一個好聽而雅緻的名字,叫蔣維貞。那天下午,當朱虎平的水龍抵達花溪村外的那片棉花地時,正好聽到了高音喇叭里傳來的刺耳汽笛聲和汽車喇叭的持續鳴叫——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幾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默然佇立,朝著想象中天安門的方向,為一代偉人垂首致哀。看著觀前村上空漫天蔽日的滾滾濃煙,身為救火會會長的朱虎平,一連三次拒絕了梅芳要他停下來默哀的懇求,用沙啞的嗓子發出了「加速前進」的命令。蔣維貞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伴隨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高尚情感的連續撞擊):
我實在想不出會發生什麼事,九_九_藏_書讓她頂著風猛跑,以便在第一時間告我詳情。她吃了太多的風,以至於跑到我跟前時,不得不一手叉住腰眼,大口大口地喘氣。我正要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她還是第一次這樣抱我。事實上,經過我仔仔細細的回憶,她當時滿頭大汗地憋了半天,只說了一句話:
當他們來到觀前村頭,發現那裡根本就沒有失火——地平線上的紅光,不過是因為村裡正在打穀場上放映電影。由於他們的到來,剛剛開始的電影不得不中斷了放映。鬨笑、奚落和叫罵是免不了的。不過,他們也並沒有白跑。觀前村一位姓邵的書記,特意讓放映員將電影倒片重放,以款待這些來自鄰村的精神可嘉的冒失鬼。
定國邁開大步,追上她,親熱地將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小付的父母明天從合肥來,好不煩人!現在是新社會,我和小付是自由戀愛,原本用不著什麼三媒六證。可小付的媽媽有點老腦筋,死活要守古禮。嫂子就幫我當一回媒人怎麼樣?事後我有禮謝你。」
這年秋末的一天,村裡的幾個婦女在新田收棉花,梅芳與銀娣因劇烈的爭吵而徹底反目。新珍事後說,事情的起因,不過是為了銀娣和龍英之間的「幾句閑話」。銀娣對龍英說:「都說毛主席何等英明,料事如神,他怎的就沒能識破自己身邊藏著的白骨精?與自己的結髮妻子離了婚,反與白骨精成了夫妻,你說,這是怎麼回事?」「頭腦簡單」的龍英此時接話道:「要我說呢,天底下的男人,都一個德行。見了個美女,就魂不在身了。」
定國將她扶了起來,狐疑道:「嫂子,你大熱天坐這裏,有什麼事嗎?」
梅芳終於失去了控制。她先是痛罵龍英趨炎附勢,「牆頭草,兩邊倒」,隨後又指責銀娣:「主席如今屍骨未寒,你就用如此惡毒的反革命言論,來污衊偉大領袖,簡直豬狗不如!」銀娣倒也不生氣,她笑著對梅芳道:「你怎麼不去武裝部報告,讓高定國把我抓起來?」銀娣臉上的笑容氣定神閑,實際上卻寒氣逼人。她在明白無誤地向對手傳達這樣一個訊息:她已不將梅芳視為合格的對手。

每次大火所燒掉的,如果不是牛棚和豬圈,就是倉庫和柴房(第五次火災讓這個村莊建於元代的一處道觀化為灰燼),並未造成任何人員傷亡。這說明,縱火者還未喪失最後的理智。躲在暗處的嫌疑人似乎僅僅想通過重複縱火,向人們傳遞某種深奧難解的訊息。簡單來說,也可以這麼理解:火災不過是一個謎面,它頻頻發生的目的,在於誘導人們猜出它的謎底。儘管第三次火災后,工作組已經進駐觀前村,且在晚上安排了流動崗哨,但仍未能阻止火災的一再發生。
「菩薩顯靈了!」
事實上,在那天下午的火災中,只有我們村的水龍獨自抵達了現場。觀前村的人,拖家帶口,全都跪在烈焰騰空的巷子口,磕著頭,迎接他們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直到黃昏時,大火才被徹底撲滅。由於犯罪嫌疑人(一位面目姣好的龔姓女子)已在大火中喪生,其縱火動機無人知曉。村裡代銷點的一位售貨員,在大火被撲滅之後當起了事後諸葛亮。他說,「龔西施」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經開始大量囤積火油。而據消息靈通的同彬後來回憶說,「龔西施」曾在公社的業餘京劇團出演過《紅燈記》中的李鐵梅。她的長相,比王曼卿「還要好上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