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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此後的二十多天,當我餓得頭暈眼花時,無所事事地閑逛時,躺在狹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時,我都會想起柳師父的這句話。這是最樸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餓了要吃飯。我在上饒見過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閱歷豐富,有一個還是大學生,他們了解歷史掌故,精通各種深奧的理論,卻唯獨不懂這個:餓了要吃飯。
在房裡解了個手,大開眼界,那是我見過的最具個性的廁所:門上沒有插銷,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沒有馬桶,只有一個變黑髮黃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個淋浴噴頭,卻沒接熱水器,也沒有進水管,因為傳銷團伙崇尚節儉,而洗澡既費水又費電,屬於奢侈浪費,被組織上嚴厲禁止。牆上污跡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顏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條細細的鐵絲,上面掛了十幾條毛巾,有幾條已經洗破了,又臟又薄,散發著或濃或淡的餿味。洗臉池下有兩個巨大的紅塑料桶,盛滿污水,一個大鋁勺晃晃悠悠地漂著,就像迷航的渡船。還有廁紙,全裁成撲克大小的紙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亂地裝在一個破舊的紅塑料袋內,我當時只覺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這玩意兒的殘酷,拿著它上廁所簡直就是冒險,除非有高超的手藝,否則一定會出現技術事故。
後來有朋友問我:「你沒受過專門訓練,居然在裡邊潛伏二十多天都沒暴露,怎麼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誇口:「其實一點都不難,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舉個例子:我雖然不是坐火車去的,可那班火車經過的每個站我都能背下來,怎麼樣,像個真正的卧底吧?」
我:那你們沒報警?
我去的第一個窩點位於帶湖路汽車站附近,那裡有一家沙縣小吃,我們下了車,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請我吃一頓。這頓飯不是宵夜,如上所述,傳銷團伙崇尚節儉,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時候偶爾為之。我和小龐剛在火車上吃過,https://read.99csw.com都說沒胃口,嫂子還是堅持點了雞湯、蔥油拌面和蒸餃,很快飯菜端了上來,我點上一支煙,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動,筷子紛飛,吃得極為香甜,還有一股惡狠狠的勁兒。
我睡門邊那間卧室,怕影響別人休息,沒敢開燈,躡手躡腳地走進去,黑暗中鼾聲轟響,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著走到床邊,床板很硬,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爛棉絮。小琳說:「哥,你和小龐睡這張床吧,都給你們準備好了。」我極不情願,皺著眉頭問她:「我們倆……就一張床?」她說是啊,都這麼睡的。我搖搖頭說算了,我還是住酒店吧,我不習慣跟男人一起睡,說完作勢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點苦都不能吃?」小龐也勸,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來也沒想走,算了,將就一晚吧。
我皺眉:你們兩個大活人,連個手機都看不住?在哪裡被偷的?
小龐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頭東腳西,在床上畫了條歪歪的對角線,稍一動就會碰到我。我使勁往裡縮,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還是緊逼不放,在我腦後有規律地哈著熱氣。我伸手推開,忽然聽到另一張床上有人用河南話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來了,你啥時候來的?」我剛想回答,那人翻了個身,猛烈地磨起牙來。
「我叫郝群,山東人,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當過中學教師,後來經商,賣過化妝品,賣過服裝,搞過培訓,開過廣告公司……」
小龐回答:哦,他的手機在火車上被人偷了。
小龐說會有兩個人來接我們,一個就是小琳,另一個稱為「嫂子」。看得出來,他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開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我不由得陰暗起來,想這小子該不會見色忘友吧,萬一他把我賣了怎麼辦?
吃完飯走出來,我指著對面的酒店明知故問:「我read•99csw•com晚上是不是住在那裡?」嫂子大笑:「哥,不著急,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說完赳赳前行,領著我穿過一條黑黑的小巷,走進一個黑黑的樓道,爬上一條黑黑的樓梯。時已深夜,我感覺像是踏進了魔鬼的洞窟,心裏不停打鼓。
這當然是吹牛,我確實做了很多準備,可遠遠不夠周詳,有兩次差點就露餡了,不過每次都有驚無險,僥倖逃過。
這段話是我編的,本想買個假身份證,可時間來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後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複這段話,最後自己都幾乎相信了,連做夢都在給學生上課。以前我很好奇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沉迷傳銷,後來漸漸明白:原來謊言真有無窮的魔力,只要堅持說謊,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再堅強的人也會動搖,再荒謬的事也會變成真理,不僅能騙倒別人,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
已經深夜了,只能打計程車。司機要價十五,嫂子只肯給十塊,雙方誰都不肯屈服,站在冰冷的寒風中激烈辯論,嫂子立足於傳統,說歷來都是十塊,要十五就屬於宰客。司機立足於現實,說油價高、路程遠,給十塊太不厚道。對峙了約有十分鐘,我實在受不了了,鑽進車裡就不肯出來,怎麼都不肯換車,「價格戰爭」總算告一段落,司機嘟嘟囔囔地發動起車子。上饒城區不大,很快就到了一家小吃店,嫂子丟下十塊錢拔腿就跑,司機在後面連聲嚷嚷:「這不行,你回來,回來!」我剛要掏錢,被小琳一把拽走:「別聽他的,從來十塊錢!」
後來才知道這是傳銷團伙接待新人的規矩:見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讓他給家裡打電話。因為接下來會有許多不可想象的事,等他進了傳銷窩點,發現事情不對,一個電話就可能釀成大禍。在「電話管理」方面,每個團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會把新人的手機騙走,然後撥通昂貴的聲訊台,一直打到欠費停機,到時求助無九九藏書門,只能老老實實地任他們擺布。
怕夜裡有變故,我沒敢脫衣服,全副武裝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頂,裏面不知塞了幾條棉絮,怎麼抖都抖不平,蓋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難受。這肯定是傳說中的「黑心棉」,分量挺重,可一點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麼鮮美,一股足球隊員的球鞋味。我本來以為另一頭會好點,費了半天勁倒騰過來,那頭味道更重,只好捏著鼻子鑽進去,大口呼,小口吸,過了幾分鐘,咦,聞不到了,心情頓時一振。
等了半個多小時,小琳和嫂子姍姍而來。我穿的還是三亞的衣服,凍得兩腳直跳,心裏也有點惱火,故意挖苦小龐:「看來你女朋友也沒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實我錯怪她們了,她們並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開了一晚上會,會議內容只有一個:怎麼對付這個新來的叫「郝群」的傢伙。我自恃聰明,卻沒有想到,從到達上饒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落入了他們精心編織的網。
去上饒之前,我自恃有點閱歷,信誓旦旦地說絕不會被洗腦。經過了二十多天的洗禮,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裏面時間很短,而且時時警惕,可偶爾還是會動搖,有時甚至會暗自思忖:他們說的這麼肯定,會不會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時日,把我終日浸泡在謊言之中,聽的全是歪理邪說,見的全是職業說謊家,我肯定也會動搖以至相信,如果時間夠長,在這個完全與世隔絕的謊言之國,我肯定也會變成一個狂熱的傳銷徒。
我扮演傳銷者:你這個朋友不是老闆嗎?怎麼連個手機都沒有?
爬到四樓,門已經開了,室內光線幽暗、氣味複雜,有霉味、餿味、汗腳味,還有一股膠皮燒焦的味道。房裡有幾間卧室,都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客廳中央有一架暗紅色的沙發,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彈簧吱吱作響,不知哪間卧室傳出夢囈聲:「不是我,是你,是這個……是你……」我不禁恍惚起來,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https://read.99csw.com還好,做夢的不是我。
小龐:找過乘警,乘警說沒辦法,廣州站上下車的人太多,沒法追查。
我無計可施,對司機抱歉地笑笑,心想這兩個女人夠賴皮的。後來才知道,這個傳銷窩點最崇尚的就是節儉,能省一點就省一點,能挨一天就挨一天,能用一塊錢買到的東西,絕不能花兩塊,哪怕為此跑破了鞋。省下的錢有兩個用處:大部分用來購買有名無實的產品,小部分用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就是日常的房租、水電、伙食費,還有個名目,叫做「經營費用」——買牙膏和襪子的經營費用。
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點,我和小龐抵達上饒。天很冷,夜很黑,火車站的牆上貼著反傳銷的標語:嚴厲打擊各種傳銷和變相傳銷行為!根據我的經驗,凡是嚴厲打擊的,一定是泛濫成災的。嚴打「雙搶」的地方,多半都在城鄉結合部;嚴打賣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髮廊街。
蒸餃不夠再加一籠、又加一籠,蔥油拌面不夠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闆看得直笑,小龐對我擠擠眼,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那意思我明白:她們不是饞嘴貪吃,而是餓急了。十幾天後,我也能切身體驗到這種滋味:看見有人吃東西就流口水,聞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動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頓,簡直就是過年了。哦,錯了,不是「簡直」,那就叫過年。
小龐後來告訴我:我剛進廁所,他們三個就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嫂子說:這人看起來可不簡單。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議定之後,三人相視而笑,我毫無察覺,用紅桶里的污水沖了沖便池,垂著頭走出來,感覺就像走進了一場噩夢。
上火車之前,我和小龐去酒店開了一間房,把可能遭遇的情況都想了一遍,逐一設計台詞。怕暴露身份,我沒敢帶自己的手機,為此專門編了一段:
小琳很年輕,嫂子年紀也不大,正是愛美貪靚的好時候,穿得卻都很寒酸。小https://read.99csw.com琳穿一件綠色的舊羽絨服,嫂子是一件灰撲撲的棉衣,衣襟處破了一個洞,露著灰白的棉花。她們的態度倒很熱情,一口一個「哥」,叫得我心裏暖烘烘的,還搶著幫我提行李,不斷地噓寒問暖。嫂子非常貼心,特別囑咐:「哥,你終於到了,給家裡打個電話吧,報個平安,省得家人惦記。」我心想這姑娘年紀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事實證明,我的猜想果然沒錯,在上饒市信州區,每天來來往往的行人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傳銷者。在傳銷術語中,一個團伙就是一個「體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還有數目不詳的「旁系」、「友系」、「別系」,一個體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估計,活躍在上饒市區的傳銷者也不會低於千人。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輛車,送我和小龐到江西新余(怕傳銷團伙起疑,我們沒敢說坐飛機,聲稱坐的是三亞到上海途經上饒的K512次火車,這班車不過南昌,只能到新余乘車)。開車的柳師父很健談,說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聽一堂直銷課,聽到中午十二點,他說餓了,要吃飯,朋友不讓,說課還沒上完,先唱歌,唱著歌就不餓了。柳師父大怒:「這他媽的算什麼事?不正常嘛!唱歌能當飯吃?」
床板太硬,怎麼都睡不著,我數了幾百隻羊,越數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兒胡思亂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間無我,不值一哭;世間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譯的《國王的人馬》的結尾:「我們終將回來,慢慢走過長街,看年輕人在球場上奔跑。我們在海邊徜徉,看陽光中的跳水板閃亮地伸向空中。我們在松林間漫步,讓厚厚的落葉收藏我們的足音。然而,這都是遙遠的未來之事,現在,我們走出家門,走進動蕩的世界,走出歷史又走進歷史,去承受時光的萬劫不復……」默誦了幾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小龐:具體說不清楚,我記得到廣州之前他還打過電話,過了廣州站才發現手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