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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一番寒暄之後,她帶我們走進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爛爛的兩張床,床頭都摞著被子,一股悶悶的霉味。床邊有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桌前擺著四個破破爛爛的紅塑料凳,這就是招待貴賓的地方。還沒入座,劉東就異常莊重地舉手示意:「哥,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賈總!」前面兩句都很平和,最後兩個字突然提高了聲音,言下之意是說這位賈總不是凡人,必須敬之畏之,切不能等閑視之。賈總倒很淡定,親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給我們逐一倒上白開水,然後正戲開場:「這個哥沒見過呀,來幾天了?」
只有一個衛生間,所有人輪流登廁。他們都很節約,洗臉只用一點點水,連刷牙的泡沫都不肯浪費,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著沖廁所。有一會兒我感覺渾身發癢,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點說不出的懊惱。
這世上確實有善意的謊言,可大多數時候說謊者都心懷惡意。殺人者面目猙獰,騙子卻往往裝扮成親切的好人,所以才要加倍警惕。所有傳銷者都會標榜自己騙人是出於好心,可騙來的都是成年人,他本來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你何德何能,竟敢替他做主?即使有再好的機會,也應該由他自己來決定、自己來把握。你憑什麼擅自干涉他人的生活、主宰他人的命運?
我很想問她:你賺了這麼多錢,打算怎麼花?想想還是忍住了,聽賈總繼續講述生活的意義:「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說,現在賺錢難不難?你一個月能賺到二十萬嗎?不行吧?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只要兩年半的時間,你就能賺到五百萬,從此改變你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還有你祖孫三代的人生,難道這還不值得為之努力嗎?」
她嫵媚地一笑:「當然說真話了。」
不過最終我什麼也沒說,賈總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鐘頭,終於結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腦課。最後諄諄囑https://read.99csw.com託:「哥,你聽不懂沒關係,多看看,多想想,當一個機會來到面前,不要稀里糊塗地放過,也不要稀里糊塗地接受,要知道,機遇從來都是給聰明的人準備的……」
早飯不像小龐說的那麼糟,有粥,有饅頭,還有一盤拌了辣椒的榨菜。每個人的餐具都一樣,全是黃色的搪瓷小盆,小龐用的是個破盆,搪瓷剝落,露著漆黑鋒利的生鐵,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幾句牛,劉東滿面堆笑地走出來:「哥,帶你出去轉轉吧?」旁邊的人都含笑不語,我估計正戲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點小小的激動。
傳銷團伙內有一條鐵的紀律,叫做「低調」,不能穿奇裝異服,不能留怪異的髮型,不能成群結隊上下樓,最多兩人同行;走在樓內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談……一句話,盡量不惹人注意。凡是違反上述規定的,都叫「不利於低調」,那是要挨批評的。不過當時我並不明白,只覺得他們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沒幹好事。
這番話對大多數人都有效,主要是因為迎合了人們的從眾心理,如果所有人都是騙來的,我就覺得自己也該被騙;被騙不是好事,可如果幾萬人都被騙,我就只是「騙」字的幾萬分之一,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還有那麼多大人物,人家大學教授都能被騙,一個小小的我又何足道哉?這是無可奈何的弱者邏輯,也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我想主要原因是許多人習慣了漠視自己的權利。赫爾岑有句名言:漠視自由即為墮落。而漠視權利也同樣墮落。其實道理很簡單:壞事永遠是壞事,不能因為被騙的人多了,就把騙人當成無所謂之事,更不能把它當成好事。大學教授生不生氣是他的事,我被騙了就應該生氣,他要愚蠢讓他自己蠢去,我可不能跟他一起蠢。
賈總住的是簡陋的民房,吃的是難以下咽的https://read•99csw.com伙食,卻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縫裡有很多污垢,沒塗指甲油。她的頭髮很長,看上去油乎乎的,也許早該洗了。她真名叫賈麗清,中專畢業,長得很端正,如果不做傳銷,她也許還在南方,穿著得體的職業裝巡視車間,或者坐在電腦前優雅地處理文件;她或許會談一場戀愛,找一個帥氣而可靠的小夥子,兩人牽手逛街,或者坐在電影院里大嚼爆米花,看到悲慘鏡頭就伏在他肩頭哭,看到恐怖場面就往他懷裡躲;周末她應該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該瘋就瘋一場,該鬧就鬧一場,這才是正常的人生。她那麼年輕,正是人生最美的時光,只應該享受人生,而不是裝模作樣地給人講人生的大道理。
我說感覺你們像搞傳銷的。他們都笑,賈總又問:「那你覺得我們到底是不是搞傳銷的?」我說現在還不好說,再看看吧。賈總點點頭:「嗯,這個態度就對了,不調查清楚,怎麼能隨便下結論呢?是吧哥?那我問你,你為什麼來上饒?」
這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洗腦」了,因為我不是騙來的,而是主動咬鉤的魚,所以省了一課。按慣例,第一課主要解釋謊言。他們把謊言分為兩類:惡意的和善意的,惡意的稱為「黑色謊言」,善意的稱為「白色謊言」,還有一句口號:世界因謊言而美麗!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騙來的,他們就會這麼跟我解釋:你被自己的朋友騙了,肯定很生氣吧?我勸你消消氣,因為不光你是被騙來的,他、他、他,還有我,全是被騙來的!不光我們,這裏還有大學教授、碩士博士、國際刑警、黑社會老大、身家千萬的大老闆……我告訴你,全是被騙來的!人家大學教授都能接受,你為什麼不能接受?你仔細想想,他騙你錢了?騙你人了?他圖什麼呀?無非是看到一個好機會,想拉你過來一起發財,你有什麼可生氣的?為什麼不跟你明說https://read.99csw.com?嘿,明說你會信嗎?你現在工資多少?一千?兩千?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有個機會,可以讓你每月賺到萬元收入、六位數,你會信嗎……
據賈總自己介紹,她原來在南方的工廠里做中層管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總是覺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麼點錢,老闆什麼事都不幹,憑什麼賺那麼多?」說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這姑娘年紀輕輕的,居然精通馬克思的剩餘價值論。接著聽下去就不對勁了,原來賈總不恨資本家的剝削,只恨自己當不成資本家,在這問題上糾纏了十幾分鐘,突然話題一轉,說到正題了:在長期的觀察和思考之後,賈總發現了一條發家致富的捷徑,那就是所謂的「連鎖銷售」。她是英明果斷的小姑娘,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心動不如行動,說到不如做到,毅然放棄了她在南方「有頭有臉的生活」,懷著一顆火熱的心來到上饒。在這裏,她發現了一種意義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鬥角,只要吃兩年苦,就能實現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過萬,後期月收入二十萬。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客廳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著眼坐起,對面床上有個老頭笑眯眯地望著我:「昨天來的?」我說是,他一咧嘴,露出兩顆金牙,「來了就好,來了就是一家人!」這話過於親熱,我不知怎麼回答,剛擠出一個笑臉,他身邊蒙頭而睡的小夥子忽然翻身而起,張口結舌地瞪著我,眼睛一眨不眨,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低著頭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異常嚴肅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門大極了,把我嚇了一跳,僵著脖子點了點頭,心想什麼人啊,打個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我們慢悠悠地閑逛,小琳畢竟年輕,看見零食就邁不動腿,樣子可憐巴巴的,我偷偷跟小龐說:「他們也挺可憐的。」小龐無奈地笑。他要扮演男友https://read.99csw.com,所以表現得十分慷慨,給小琳買了蘿蔔糕,還買了十塊錢的糖,小琳笑得極為甜美,我看在眼裡,忍不住有點心酸。轉過幾條小巷,大概是時間到了,劉東突然加快了腳步,大步走向一棟居民樓,我心下警惕,大睜兩眼問小琳:「這是要去哪?」劉東回答:「哥,沒事,這是一個朋友家,我們上去坐坐。」
這前景確實誘人,我連連點頭,賈總越說越高興,不時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夠坐在這裏,就說明……」說明她聰明、說明她有魄力、說明她高人一等。這是傳銷團伙內唯一的價值觀:不計人品,不問貢獻,賺到錢就是英雄,賺不到錢就是垃圾,寧當土財主,不做孔聖人。我不是很討厭吹牛,我自己就是職業吹牛家,可聽著賈總漫無邊際地胡謅,還是有點胸悶,很想告訴她:錢確實重要,可並不能代表一切,更不能代表幸福。你一再談到理想,而真正的理想不應該只是一堆紙票子,而是有意義的生活。今天你能坐在這裏,什麼都說明不了,只能說明你無知,被人騙了還樂滋滋地幫人數錢。
「那個朋友」住在七樓,沒電梯,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門也不說話,四個人面面相覷,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約一分鐘,時間到了,劉東舉手敲門,剛敲一下門就開了,走出一個高個子姑娘,大約二十二三歲,估計早就等在門后了。
劉東讓我和小龐先下,說他和小琳一會兒就來。上饒的冬天很冷,我們瑟縮著等了近十分鐘,小琳出來,又等了近十分鐘,劉東才慢悠悠地走出來。此後每天都是如此,下個樓就是長期工程,至少要花十幾分鐘。這事自有原因:他們每天都要評估我的表現,還要緊急商量措施,更重要的是時間太多了,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幹,漫長的時光只能一點點消磨,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我指指小龐:「這傢伙叫我來的,他說這裡有個什麼陽光工程,跟旅遊還有點關係,我這幾年對旅遊九-九-藏-書市場一直感興趣,知道上饒這裡有幾家工藝品廠,生產的根雕、竹編都很不錯,所以想過來看看。」這段話是我編的,「根雕、竹編」云云,全是臨時想出來的說辭。其中破綻百出,居然一直沒人識破,想想真是胡來,那些天我見人就大談生意經,其實什麼都不了解,全仗著一點可憐的社會閱歷,幸虧沒遇到老江湖。
我問她:「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根據我後來學到的知識,劉東是我的「引導人」,小琳是我的「推薦人」,看似無意的「出去逛逛」,實則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早有安排。這正是傳銷的陰毒之處:一群人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個人,除非那人有極大的定力,否則很難保持清醒。當所有人都說你錯了,你就會覺得自己真的錯了;當所有人都同聲讚美某件事,你就會覺得那件事確實值得讚美。所以中國曆來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於挺身而出與眾頡頏的痴漢,大多數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君子——萬眾怒吼時,他也跟著怒吼;萬馬齊喑時,他也乖巧地閉上嘴。我在傳銷窩點中跟很多人聊過,他們也會抵觸某些傳銷的荒謬理論,可面對整個組織,沒有一個人敢稍有微辭,最多只是低下頭默不做聲。
這套房子有三間卧室,一共住了八個人。大嗓門小伙兒叫劉東,金牙老頭兒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兒子叫管鋒,睡在廁所隔壁的小房間里,跟管鋒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這套房裡級別最高的「大經理」。在傳銷團伙中,一套房稱為一個家庭,這套房是小龐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這團伙叫「河南體系」,以河南人為主,在上饒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將近二百人,這數字還在不斷增加。除此之外,還有山東體系、河北體系、四川體系……據說全國二百二十個城市都有他們的戰友,總人數高達七百萬人,這數字肯定不可信,不過據我估計,「河南體系」至少也有幾千人。
「昨晚剛到呀,那感覺怎麼樣?」
我說昨晚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