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有學者做過計算:在傳銷的金字塔結構中,只有最頂端的、不超過百分之二的人能賺到錢,其餘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饒接觸過六十多位傳銷者,他們堅信自己終將成功,而我斷定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炮灰,最終將一無所獲。他們大多都是農民,根連著根,人連著人,一家連著一家,我見到很多人全家被騙,甚至是整個家族,上到五十多歲,下到十八九歲,連著七大姑、八大姨、堂親表親,全都在從事傳銷。
我看看他:「你說吧,我聽著。」
他掰著手指頭自問自答,「假貨泛濫、偷稅漏稅、綁架勒索、打針吃藥……最後國家沒辦法了,只好在一九九八年明令取締,也就是在同一年,又花七億元引進了另一種更符合中國國情的銷售模式,那是什麼?就是我們現在乾的連鎖銷售!」
他一豎大拇指:「哥真聰明,就是傳銷!所以說,銷售模式分為三個發展階段:傳統銷售、連鎖銷售、傳銷。傳統銷售最低級,所以被連鎖銷售取代,而傳銷最高級,又取代了連鎖銷售。可在一九九○年,我們國家犯了個大錯誤,越過連鎖銷售,直接引進了傳銷,可是我們的生產力水平、國民素質都跟不上啊,最後怎麼樣?」
這就是傳銷團伙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則:不能讓他獨處,不能讓他閑著,閑下來他就會胡思亂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會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為中心,時時刻刻圍著他轉,沒話也要找話說,沒事也要找事干,一個不行就來兩個,張三不行就換李四,總之一句話:要齊心合力、不惜任何代價把新人拿下。
二○一○年一月一日,元旦。傳銷團伙內沒有節假日的概念,該洗腦照常洗腦。也許是因為劉東表現不佳,組織上給我換了個引導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呂秀文,是被她丈夫騙來的,因為組織上不允許過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個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
我實在忍不住了,斜著眼問他:「你知不知道什麼是GDP?」
張總真名叫張山明,也是農村孩子,他的家在黑龍江漠河,那裡有漫長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說發財之後不回東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樓時我想:他肯定發不了財,最終還是要背起行李,回到寒冷的故鄉,當他躲在兩層窗子之後,望著窗外的滿天冰雪,重新想起上饒的日日夜夜,他是該哭,還是該笑?
這堂課講的是銷售理論,開場便先聲奪人:「哥,聽說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麼是銷售嗎?」
這下把他問傻了,不過這小伙很機靈,用一個雖然——但是的轉折句,一下子岔開了話題:「哥,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全面,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國家引進連鎖銷售之後,先在政府機關內部試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我說對不起,我又有點疑問,你說「在政府機關試行」,不太可能吧?據我所知,政府機構裏面全是公務人員,而銷售是商業行為,法律規定公務員不準經商,怎麼可以在政府機關試行?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來,我心想不能鬧僵,趕緊給他找台九*九*藏*書階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政府直屬企業里試行的。」他一拍大腿:「對!試行之後,效果非常理想,於是在廣東和廣西搞試點。」
這幫傢伙受的都是同樣的教育,假話一被戳穿就這麼轉圜: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全面,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心想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你他媽什麼時候說過了?旁邊小龐對我連使眼色,我氣頭之下也顧不得許多,梗著脖子繼續抬扛:「CPI是物價指數,我怎麼沒覺得它下降?前些年豬肉多少錢一斤,現在多少錢一斤?如果真像你說的,GDP不斷增長,CPI不斷下降,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國家經濟運行出現奇迹了!」
張總長嘆一聲:「現在咱們國家經濟不行啊,這個……供大於求,產大於銷,啊,這個GDP每年都在下降……」
此怪來歷不凡,從小聰明過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沒考上大學,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漸漸體會到了社會之險惡和人生之無奈,痛定思痛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可惜身邊沒有菩提樹,沒悟出四神足、七覺意,只悟到了連鎖銷售的妙處。於是扛著蛇皮袋來到江西,從此開啟了他一生的輝煌之門。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等等,這東西怎麼還要花錢引進?這七億是付給誰的?」他一揮手:「這個不去管它,引進連鎖銷售之後……」我打斷他:「還是說清楚比較好,銷售模式這東西,既不是生產設備,又不是專利技術,怎麼還用花錢引進?只要發個批文,一堆人爭著搶著干,怎麼還用花錢?而且這錢付給誰啊?這玩意兒又不能申請專利,誰敢收這個錢?」
「現在生意不好做吧?」
傳銷團伙內有個說法:雖然你是我們騙來的,可自從你下了火車,任何人都不會對你說一句假話。弦外之音是:雖然我騙了你,但你要相信我——這話傻子聽了都要生氣。如果一件事在謊言中開場,必然也會在謊言中收場,永遠不要期待騙子的真誠,他能騙你一次,就能騙你兩次、三次、無數次。憑常識判斷,我不相信張總曾和留法博士、大學教授一起研究經濟形勢,因為他根本就一竅不通。他穿著假名牌,坐在那裡大談GDP和CPI,看著挺威風,其實不過是一隻紙老虎,戳他一指頭他就垮了。
他鄙夷地看著我:「哥,我知道你見過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這裏,啊,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說GDP在下降,啊,它就肯定在下降!」
八點剛過,王浩回來了,他是團伙中的高幹,裝扮也迥然不同,永遠是西裝筆挺、領結飽滿,皮鞋擦得鋥亮。劉東趕緊讓座,王浩也沒客氣,掏出兩個手機擺在桌子上,大咧咧地坐下,用他白|嫩的小手摸牌出牌,一副渾不在意的神色。剛打完一局,他的手機響了,高幹畢竟是高幹,接電話也別有氣派,只見王總滿面堆笑,腦袋微傾,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一隻腳左右搖晃,一隻腳上下抖動,手上也不閑著,該釣主就釣主,該摳底就摳底。從語氣判斷,來電的應該是他的朋友,說話時有一股慵懶的親熱勁兒,我聽得語焉不詳,只記住了一句:「恁家老勒還會扒火車哩!」「老勒」就是「老二」,我猜大概是說對方的弟弟在鐵路沿線作案。這通電話講了足有半個小時,旁邊的人都不敢吱聲,牌打得既沉悶又無聊。我暗暗生氣,想這廝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冷著臉扔下牌:「不打了,睡覺!」王浩似乎也有點歉意,趕緊放下電話,說:「哥,你累了一天,現在時候也不早了,洗洗睡吧。」
走出不遠,忽然想起了宋末元初的隱士謝君直,他也是上饒九_九_藏_書人,一生清白皎潔,絕不沆瀣俗流,宋亡后一直隱居不仕,寧可在街頭賣卜算命,也不肯做蒙古人的官,最後被強擄至北京,寧死不辱,在法源寺中絕食而死。他寫過一首《武夷山中》,其中有兩句極為清麗:「天地寂寥山雨歇,幾世修得到梅花?」在我想來,謝君直也應是聖賢牆上人,可惜現在的上饒人沒幾個知道他,把聖賢置於泥塗,真是令人發一浩嘆。
報道編得可笑至極,而且多處文理不通,一聽就是假話,不過說來極有氣勢,麻總手舞足蹈,講到激動處,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橫飛,一副狐仙附體的模樣。我平日與媒體人交往很多,憑常識就知道這些話靠不住:媒體的職責是客觀真實地報道社會事件,也許會有選擇性的報道,但決不會公然遮蔽真相,更不會號稱要給真相打掩護。不過這些話十分有效,大多數人不讀書、不看報,也不關心時事,似是而非地編造幾句聖賢之言,偽造幾條媒體報道,一定可以唬住很多人。
土豆怪略見慌亂,定了定神,給我講所謂的「傳統銷售」:即廠家——總代理——省級代理——縣級代理——零售商的銷售模式。我假裝謙虛,嗯嗯啊啊地答應,他精神倍長,一揮圓圓的小胖手:「可我告訴你,哥,這種銷售模式已經過時了!你來這兩天,肯定經常聽人說起『連鎖銷售』這個詞,你知道連鎖銷售是怎麼來的嗎?」我搖搖頭,他得意了:「我告訴你吧,所謂連鎖銷售,是在一八五九年,在哈佛大學,由兩個猶太研究生髮明的,它是一種什麼樣的銷售模式呢?就是用百分之二十的人際網路帶動百分之八十的店鋪銷售,這模式好不好?我說說你就明白了。這兩位猶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兩年時間就大獲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國巨富,你說它好不好?」
上饒兒童公園裡有幾隻猴子,陽光晴好的日子,它們就在猴山上打鬧嬉戲,其中有兩隻大概是在談戀愛,常見它們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時還會互相捉虱子。傳銷者站在網外,看得眉開眼笑,卻從來不想自己的處境:連猴子都能溫存,他們卻只能孤獨地熬著。而更可悲的是,他們對此毫無怨言。
我暗暗咂舌,心想這小子膽子夠大的,為了這麼點小事,他什麼神都敢請。麻總沒在意我的神色,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激昂,言辭十分駭人:「二○○四年,鳳凰衛視這樣報道:在祖國的大陸上,正發生著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一支不|穿軍裝的部隊,一所沒有圍牆的大學,一個打造百萬富翁的搖籃,吸引了成千上萬的有志之士,他們在媒體的掩護下,忍辱負重,積極運作,默默構築著祖國的經濟長城。」
我嘆氣:「是啊,不好做。」
這當然是憤激之言,我相信,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下田耕種或者進工廠打工,但在一場破滅的財富夢之後,這一切都會無比艱難,正如魯迅所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夢醒之後無路可走。
他臉紅如漆,還在硬撐:「哥,你……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過……不夠全面,啊,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剛才說的……」小龐臉都青了,皺著眉頭對我擠眼,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趕緊低下頭。張總結巴了幾分鐘,元氣漸漸恢復,嗓門也越來越高,講經濟現狀之惡劣、國際形勢之嚴峻、連鎖銷售之貢獻、國家期望之殷切,人民擁護之熱烈。我不斷點頭:「對,你說的有道理。」「哎呀,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
晚飯每人一小盆面片,裏面煮著白菜葉、蘿蔔絲,還有幾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響,一粒唾沫星子劃了個漂亮的弧線,不偏不倚落進我的盆中,想想read•99csw.com有點倒胃口,不過真是餓了,就當沒看見,稀里呼嚕吃了個乾淨。剛放下筷子,一群人齊聲招呼:「哥,放那兒吧,不用你洗。」我樂得偷懶,坐在沙發上無聊地啃指甲,看見嫂子悄悄捅了劉東一拳,後者飛快地扒了幾口,丟下飯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麼收穫?」
「那你知道為什麼不好做嗎?」
那時我只覺得他們過於熱情,沒去想其中的玄機。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套房子就是一個精密的陷阱,自從我踏進門,就已經深陷埋伏之中,看似無意的舉動,都經過周密的策劃;看似平常的閑談,都出於精心的安排。每個人都是組織上精心挑選出來的:王浩是現場領導,負責安排全部工作,還要根據我的反應及時調整戰略;劉東和嫂子是引導人,小琳是推薦人,他們負責監察我的一舉一動,並隨時向組織上彙報;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間里配合作戰的,老管代表親切的家長,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順的兒子,他還炒得一手好菜,不至於讓我的腸胃失望,正應了那句話:干連鎖銷售的都是一家人。
這段話說得煞有介事,我對此了解不多,不敢貿然反駁,土豆怪越發自豪:「連鎖銷售運行六七十年之後,哈佛大學的兩位猶太研究生又發明了一種更先進的銷售模式:用百分之百的人際網路來銷售產品,哥,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暗自思忖:怎麼老是哈佛大學,老是猶太研究生,還老是兩個,這也太巧了吧?試探著回答:「是傳銷?」
世間騙局,大都因貪心而設,由輕信而成。傳銷也不例外,也是個利益陷阱,用貪慾引誘人,用謊言蒙蔽人。對大多數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會給他們可乘之機,遇事多打幾個問號,就不會輕易上當。
我眼都瞪圓了:「等等,你說什麼?GDP下降?不可能吧?你聽誰說的?」
元旦上午見的是一個叫麻健的小夥子,他的名字奇怪,長得也很奇怪,頭很圓,臉很圓,身子也是圓滾滾的,說話時眼珠亂轉,就像一顆大土豆上嵌了兩顆小土豆,我在心裏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土豆怪」。
等到這場戲落幕之時,他們已經搞垮了身體,耗盡了積蓄,家裡的地荒了、房塌了,身上背著重重的債,他們重視名譽,所以有家難回,而且已經習慣了遊手好閒的生活,那時身強力壯的可以去偷去搶,年輕貌美的可以去賣血、賣身,可那些疾病纏身的老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我恭維他:「張總的襯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著急,早晚你也會有的。」說完給我倒了杯水,正式開始上課:
這就是洗腦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們眼裡沒有親人,只有領導,他們老實、聽話、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吃不飽、穿不暖、斷絕一切社會關係,甚至拋棄了性別。據說蟻群中的工蟻沒有繁殖能力,只知幹活,絕無非分之想。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傳銷能夠永存,世上一定會出現第三種性別:男人、女人、傳銷者。如果時間足夠長,他們甚至會進化成螞蟻。
這話太藐視人了,我暗暗生氣,說我快四十歲的人了,做了十幾年銷售,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就算沒見過豬跑,總還見過幾頭豬,你說吧,不用考我了。
「哥在家是幹什麼的?」
後來我離開上饒,在酒店裡上網搜索,意外發現了「連鎖銷售」的官方網頁,裏面充斥著大量荒誕不經的謊言,他們偽造領導人講話,偽造會議紀錄,偽造媒體報道,甚至引用《論語》和《大學》中的經典名句,借聖賢之名,行詐騙之實,還公然售賣各種傳銷教材、培訓光碟,幹得十分囂張。我不禁https://read.99csw.com納悶:是誰給這些網站發放了許可證?它們又何以能如此明目張胆地行騙?
而在二○一○年的第一夜,我想,如果真有地獄,它就該像我此刻的居處:冰冷、單調、乏味至極,一群無知而狂熱的人,用最愚蠢的方式追求最可鄙的生活。不會思考是可恥的,而更可恥的是,這群不會思考的人正在教我如何思考。
我說做生意。
小伙兒臉紅了,趕緊岔開話題:「哥,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全面,就像我剛才說的,啊,這個,就算這GDP不斷增長,可CPI不斷下降,你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傳銷者經常提到「國家」二字,可沒有一個人了解「國家」的真正含義,英文中對此表述得更加準確,國家有三重含義:領土意義上的國家,是為Country;文化、民族意義上的國家,是為Nation;還有一個指的是政府,是為State。政府僅僅是一個國家的政權組織形式,不能代表這國中的所有民眾,更不能代表歷史和文化,這是常識。然而所有的傳銷者都把State當成是全部意義上的國家。
路過上饒市中心廣場,在聖賢牆前站了幾分鐘,牆上有上饒市歷代聖賢的浮雕像:朱熹嚴肅,姜夔瀟洒,洪邁平易可親,辛棄疾英氣勃勃。我向來推崇辛棄疾,評他為「宋詞第一」,其氣魄之雄偉、胸襟之浩蕩,只有莊子和李白可與之一比。不知道哪個傢伙給他畫了兩撇鬍子,看上去猥瑣至極,我趁他們沒注意,悄悄替他擦去,在心裏想了想他的名句:「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
這個團伙有兩個說法:第一,只要加入這個行業,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個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夠六百個下線。這是最簡單的數學題,卻有那麼多人算不清楚:一個人成功,六百人墊底;六百人成功,三十六萬人墊底;三十六萬人成功,兩億多人墊底;兩億人要成功,要有一千二百億人墊底,那時地球上的人已經不夠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火星發展下線。
我又氣又笑,想想還是不能發作,耐著性子跟他講道理:「這GDP吧,不可能下降,電視上不一直說要保八嗎?保八是什麼意思?就是保證GDP每年至少百分之八的增長率。」
這下把他問傻了,張總嘴巴大張,半天說不出話來。我說:「GDP是個英文縮寫,翻譯成中文就是國內生產總值。這些年中國經濟發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GDP一定是在增長,絕不可能下降!」
在我有限的人生經驗中,除了監獄,沒聽說過還有別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過夫妻生活。我們經常提到「人性」,簡單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當人看,把成年人當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夠苛刻了,也只主張「存天理、滅人慾」,而且他的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間的正常性|愛,但在傳銷團伙中,不僅人慾要滅,連天理都要滅,堪稱千古未有之大暴政。
這家人居心叵測。只要我一轉身,他們就在背後竊竊私語。我表現好,他們嘿嘿偷笑;我表現不好,他們緊皺眉頭商量對策。組織上也很關懷,隨時打電話詢問我的狀況,然後緊急調派人手,針對我的思想動向,圍追堵截、窮追猛打,務要把各種不良苗頭消除于萌芽之中。
在以後的日子里,我見到許多對尷尬的情侶,他們不能溫存,只能在市中心廣場的眾目睽睽之下說幾句悄悄話,還有更多牛郎織女似的夫妻,他們近在咫尺,卻只能通過電話互相安慰;他們住在和平世界,卻如同置身監牢。
十點剛過https://read.99csw•com,房裡的人都已睡熟。窗外有隱約的鞭炮聲,這是元旦之夜,正常的世界充滿了笑聲,荒謬的陷阱中只有夢囈。我和衣而卧,不知怎麼想起了美國電影《小丫頭》,十一歲的薇達和朋友討論生死問題,說天堂是這麼一個去處:可以「騎著大白馬,可勁兒地吃棉花糖」。這樣的天堂太過美妙,心地齷齪的成年人不配享有,只能去想想次一等的博爾赫斯,老博是我很喜歡的小說家,一直用他的優雅和博學跟整個世界捉迷藏,最後他贏了,幹得漂亮至極。在他看來,如果真有天堂,它就該像個圖書館的樣子,乾淨、明亮,館員個個長得像帕麗絲?希爾頓,穿著白色超短裙,笑起來迷死個人。
張總異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電視和報紙騙了,他們說GDP增長,啊,你就相信增長?聰明點吧,啊,我告訴你,我跟一個法國回來的博士、一個中山大學的教授,啊,都談過,他們都同意我的觀點,啊,這GDP肯定是在下降!」
論年紀,我可以當「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呂總」,叫順嘴了就變成「驢總」,還給她起了個外號,說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飛天神驢」。她的性格很好,愛說愛唱,也愛開玩笑,從來不跟我生氣,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飛天神驢,你就是飛天神豬!」她的普通話帶一點河南口音,說起來鏗鏘有力,有點常香玉唱花木蘭的味道。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為這可惡的傳銷,他們一家的生活該多麼快活啊。
下午見的是一個東北小伙,嫂子的介紹風格與劉東如出一轍:「這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張總!」張總個子很高,留了個周杰倫式的髮型,大約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嘴唇上剛長出稀稀拉拉的鬍子。他自稱小學沒畢業,衣著倒很整齊,黑西裝里穿了件很艷的紫色襯衫,看著像英國名牌登喜路,不過真正的登喜路有七個字母,張總的登喜路有九個。
飯後有娛樂,管老漢和兩位姑娘看電視,劉東、管鋒陪我和小龐打「雙升」,河南規則很奇怪,先打5、10、K,而且必須一氣打過,失敗了就得從頭再來。我們鬥智鬥力斗狡猾,鬥了一晚上,誰都沒能前進一步,後來想想,這簡直就是傳銷者的人生:與世隔絕、忍飢挨餓,自以為學到了很多、進步了很多,其實只是在原地打轉,空耗一年甚至幾年,只是為了證明一個虛偽的謊言。
一直講了半個鐘頭,下課了,我拍了個異常肥膩的馬屁:「張總,你不可能小學沒畢業吧?就你這口才,當個大學教授都沒問題啊。」他異常真誠地回答:「不騙你,哥,真的是小學沒畢業。我這口才吧,都是在咱們行業中練出來的。」我感慨:「你呀,多虧生在現在,要是生在過去,肯定得讓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著解釋:「一個小學沒畢業的人能有這水平,這要放在過去,你不得成精啊?」小夥子笑得眼都眯了起來,握了握我的手,無限甜蜜地送我出門。
傳銷團伙內有個說法:「連鎖銷售」是利國、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動經濟發展,可以讓國家多收稅、老百姓多賺錢,還可以解決就業問題。這當然是假話。傳銷不創造任何價值,只是一種財富分配方式——把多數人的錢集中到少數人的手中。
這堂課我沒怎麼掙扎,一直裝得很老實。下課後我們走到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感慨:傳銷真是浪費生命。我們生活在城市中,卻完全與世隔絕,不能與當地人交往,不能讀書,不能看報,不能看電視,除了每天兩堂洗腦課,上午半小時、下午半小時,其餘時間全在無所事事地閑逛。聽的都是毫無營養的話,做的全是無聊至極的事,如果在這裏過上一兩年,天才也會變成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