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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嫂子終於抓住了機會,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親》,然後將我隆重推出:「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給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然後對我招手,「哥,你來!」我幾步走到她身邊,依然是老套路:向事業夥伴請安、自我介紹、表演節目,牆上的詩讀完了,我想起在三亞時讀過的《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金聖嘆這老不正經的對崔顥的《登黃鶴樓》讚賞有加,乾脆把這首詩背了一遍,場下有個女孩一直隨著我低聲朗誦:「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這些話不算壞話,不管她有沒有吹牛,總算出於好心。我聽得挺滿意,不由自主地蹺起了二郎腿,小龐趕緊提醒:「放下!」我一愣,他低聲訓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點頭受教,挺胸坐直,這時輪到李總發言了:「剛才邱總講得非常好,希望各位事業夥伴能夠用心體會,好好琢磨,行業乾的就是一個謙虛!不管你原來是多大的人物,有多大的來頭,到了這裏,你就是一名新兵!新兵就該有個新兵的樣子,要把你以前的派頭、架子全收起來,不要總覺得自己了不起,行業里的大人物多了,有大學教授、國際刑警,人家都能虛心學習,你為什麼不能?要知道,行業不是給別人乾的,是給你自己乾的!」
在帶湖路的中國銀行門口,我們追上了劉東和管鋒,這時前方傳來指示,讓我們原地待命,等候組織上的下一步通知。等了幾分鐘,來了兩個接頭的同志,因為組織上不允許扎推聚談,彼此之間只能點頭示意。兩位同志很熱情,接過棉絮和臉盆,挽起劉東的臂膀,堅定地、一步步地走進上饒寒冷的冬夜。
到上饒后一直沒洗過澡,住處又臟,感覺身上像長了一層殼,黏糊糊地難受。我提議找個浴池洗澡,嫂子不同意,還斜著眼嘲笑我:「喲,你一個大男人,還那麼愛乾淨!」我跟他們相處幾天,漸漸摸透了每個人的脾氣,而且我還是新人,估計他們不敢得罪我,於是堅持要洗,嫂子也只有同意,可還是怕我溜了,派小琳尾隨監視,叫了輛的士直奔「碧水雲天」。這是一家公共浴池,正值下午,池中沒幾個人,我和小龐蒸了泡、泡了蒸,還請了兩個搓背師父,搓下的老泥足有一海碗,感覺身心為之一爽。
每人登台唱兩首歌,有的唱流行歌曲,有的唱革命老歌,還有唱地方戲的,印象最深的是嫂子唱的一段豫劇:「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相處之中無話不談,我難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記得我叫你看劉胡蘭,董存瑞為人民,粉身碎骨,劉胡蘭為祖國,把熱血流干……你說過黨叫幹啥就幹啥,絕不能挑肥揀瘦講價錢,你說的話、講的話、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麼苦來怕什麼難,你要願走你就走,我堅決在農村干它一百年哪……」這段唱腔激昂,嫂子越唱越快,在最後的段落明顯動了真情,臉上潮|紅一片,兩眼閃閃放光,酷似國產電影中的有志青年,可惜志氣用錯了地方,沒在農村大幹四化,卻跑到城市大幹傳銷,一天到晚瞎混,挖空心思騙人,白瞎了英雄們的教誨,千萬先烈悲壯的頭顱,敵不過一句輕巧的屁話。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來之前也沒想到要上廁所,此時早已尿意盎然,本以為很快就能結束,沒想王總越說越來勁,沒一點收場的意思,我急得兩腿直扭。按傳銷團伙內的紀律,只要有領導訓話,下面的人必須正襟危坐、老實聽講,嚴禁隨意走動、交頭接耳,上廁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實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就得活活地尿在褲子里,只好舉手請示:「王總,不好意思,我要上廁所。」王總談鋒正健,一下被我打斷了興頭,好不惱怒,冷冷地瞪我一眼。我也顧不了太多,站起來就往外沖。客廳和廁所中間有一道推拉門,滑軌肯定生鏽了,推了幾下沒推開,只發出幾聲酸倒牙的吱吱聲。小龐趕緊過來幫忙,兩個人合力把門推開,身後的王總依然在談他的煊赫往事,我聽而不聞,拍了拍小龐的肩膀,飛身衝進廁所。
《卷席筒》唱完,四川閬中那對兄弟上場了,也許九_九_藏_書是因為受了儀式的感染,或者是出於對大人物的敬畏,那個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麼抵觸了,還帶著一點膽怯的神情,也學著他弟弟的樣子做了個自我介紹,不過還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鬨,他弟弟在旁邊又拉又扯,終於熬不過唱了幾句,然後蹣跚著坐回原位,臉上時陰時晴,顯得極為迷茫。
李總宣讀完畢,眾人又開始唱歌,剛唱兩首,一個消息傳來:「領導來了,領導來了!」霎時間滿室寂靜,眾人紛紛肅立,尊貴如李邱二總也忙不迭地站了起來,這時門一開,兩位大人物翩翩而來,為首一個小夥子,個子很高,身穿獵裝夾克和細腿褲,左右臉頰各有一排整齊的青春痘,有的已經熟透,有的正在灌漿,估計到了年底會有一個好收成。後面跟著一個苗條的長腿姑娘,高顴骨、高鼻樑,留著齊耳短髮,兩眼分得很開,像是出生時被人拽著耳朵用力拉扯過。這兩位派頭大極了,堪比美國總統出訪,跟房中人逐一握手,然後居中一坐,為首的小夥子手一揮:「請坐!」眾人紛紛坐下,李總和邱總沒有座位,在兩位大人物身後叉手侍立,神色謙恭至極,活像《三國》中的關羽和張飛。
傳銷常被稱作「經濟邪教」,其中確實有一些宗教般的儀式,我眼前所見就是一例:先把信徒們聚到一起,唱讚歌、做祈禱,然後派來兩位大主教,一個講上帝的聖恩,讓信徒們心懷感激;一個講神聖的戒律,讓信徒們心懷敬畏。人們向來迷信權威,套用龍應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櫃檯后就是老闆,站在講台上就是老師。更何況還有這麼盛大的排場、如此隆重的儀式。等兩位大主教布完道,再來兩位更大的大主教,伴著聖潔的樂聲,邁著威嚴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們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別能力,只覺得心頭激蕩、兩腿發軟,吹個口哨就會匍匐在地,爭搶著去抱大主教的細腿褲吻他們的腳。
後來知道,這活動叫「實話實說」,是專門為新人舉辦的歡迎Party。剛坐下不久,有人舉手示意,眾人漸漸安靜下來,一個小夥子走到屋子中央:「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也把自己推銷給大家,我叫陳雲山,來自河南濮陽,我的推薦人是我的哥哥陳海山。」人群鼓掌,小夥子沉思片刻:「今天晚上,我給大家帶來一首《狼愛上羊》,希望大家能夠喜歡。」人群再次鼓掌,小夥子鞠了一躬,拿腔作勢地唱起來:「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誰讓他們真愛了一場,狼愛上羊啊並不荒唐,他們說有愛就有方向……」所有人隨著節奏拍掌,我也拍了兩下,突然覺得無聊,抱著膀子看他表演。
平心而論,這《二十條》編得挺像那麼回事,有總則、有分則,還有實施細則,在大多數人聽來,確實像一部真正的法律,我估計是出自某位法律人之手。李總先講總則,語聲極為莊嚴,表情也嚴肅,配上他那一身裝束,像極了《新聞聯播》的主持人:「為了全面貫徹執行黨和國家的商業法規和文明守則,正確宣傳經營理念和優質產品,樹立愛祖國、愛人民、共同創造美好人生的企業精神,為國分憂、為民解難、為全國人民作出應有的貢獻,努力培養具有獨立經營能力的二十一世紀的高素質商人,特制定生活經營管理二十條。」總則之後,是二十條的具體條文,其中有一條什麼也沒說,還有六條是重複的,我將之全部刪去,把剩下的十三條概括為「六不準、七乖乖」:
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和小龐先下樓,等了幾分鐘,嫂子和小琳下來,帶著我們走過帶湖路,走過步行街,鬼鬼祟祟地進了一棟居民樓,我問嫂子:「咱們這是去幹什麼?」她噓了一聲:「別說話!注意低調!」我趕緊閉嘴,爬到六樓,聽到裏面喧鬧震天,嫂子上前敲了兩下,門立刻開了,只見房內燈光大亮,到處坐滿了人,牆邊擺了一張單人床,床上也擠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少的,互相之間都很熟絡,唧唧喳喳地聊個不停,嫂子帶我們走到牆邊,有人起身讓座,我正不好意思,嫂子一扯我的袖子:「哥,沒事兒,你九-九-藏-書坐吧,今晚你就是主角。」
王總的發言很長,氣勢也很足,平均每分鐘講一次「說實話」,聽其意似乎很真誠,觀其面卻異常凌厲:「剛加入行業的時候,說實話,誰我都沒放在眼裡!」說著胳膊一揮,狀如千軍在手,「就你們這些人,有什麼呀?說實話,誰有我見得世面多?全中國我去過二十幾個省,西藏、新疆都去過,你們才去過幾個地方呀?論見識、論才幹,就你們這些人,哪個能比得上我?」
這活動就算結束了,李總鄭重交代:「現在已經深夜了,咱們注意保持安靜,下樓時三人一組、兩人一組,不要一哄而下,也不要談天說笑,別影響周圍居民的正常休息!」話音剛落,一群人飛奔著沖向廁所,門口有個小伙站起來維持秩序:「哎你們先下,哎後面的等一等!」眾人老實排隊,每隔兩三分鐘下去一批,顯得極有秩序。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間尺姑娘叫楊爽,先前的李總隆重介紹:「王總和楊總平時工作繁忙,難得他們今天大駕光臨,哪位事業夥伴抓住這第一次機會,為他們獻一首歌?」嫂子一個勁兒地沖我示意,我假裝沒看見,旁邊幾個人噌噌站起,一個小夥子拔得頭籌,幾步奔到中央,對眾人深鞠一躬:「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也把自己推銷給大家……」
要乖乖地穿衣服、乖乖地學習、乖乖地參加組織活動、乖乖地傳達會議精神、乖乖地與人交往、乖乖地交錢、乖乖地幹活。
這事一點都不難。只要勇敢一點,機靈一點,我一定可以找到機會,也不會有太大風險。他那時中毒尚淺,肯定會聽我的勸告,回家,回到正常的世界,去過正常的生活,可我什麼都沒做。後來他越陷越深,交了錢、騙了人,他騙來的人一定還會繼續騙人,我還是什麼都沒做。曾經有人落水,我伸伸手就可以把他救上來,可是我什麼都沒做。
上完廁所出來,王總的發言依然未完,我耐心地聽了一會兒,原來他也是一片好心,說他剛來時年少氣盛,不聽話,結果吃了很大的虧,走了很長一段彎路,後來翻然悔悟,可惜時不待人,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現在他身居高位,不忍心看著我們重蹈他的覆轍,所以諄諄教誨:「說實話,叫你來的人不是你的親戚,就是你的朋友,你不聽他的話又聽誰的話?聽他的話很丟人嗎?他會害你嗎?還不是為了你好?說實話,咱們來到這裏,都是為了開創一番事業,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干過什麼事,既然選擇了行業,就必須遵守行業的紀律,不想干你可以走,沒人留你!」
這番話聲色俱厲,我總感覺是在罵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恰好遇上了李總的目光,我也沒迴避,直直地跟他對視,過了半晌,他移開目光,開始逼視眾人,所有人都乖乖地低下頭,房間里鴉雀無聲。停了大約半分鐘,李總掏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宣布紀律,那就是著名的《生活經營管理二十條》。
他的口音很重,我一直沒聽清他叫什麼。他是個老實人,不愛說話,衣著也很樸素,腳上一直穿雙舊膠鞋,鞋跟都開裂了。他交了兩萬多,可以買一千雙這樣的鞋。
那個四川農民就在我前面,從六樓走到一樓,我無數次想拉住他,對他講出實情,告訴他趕緊逃走,可是因為自私,也因為懦弱,我始終沒能伸出手。在此後的日子里,我們多次在街上擦肩而過,可從來沒有交談。他一點點落入陷阱時,我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旁邊無動於衷地看著。
後來我去北京,在護國寺附近看見兩個老頭互相取笑,老頭甲說:「你他媽敢拿我當傻×,抽你老丫的!」老頭乙嘿嘿地笑:「你他媽本來就一傻×,抽誰呀你,抽你自己得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如果有人拿你當傻×,你就該上去抽他,即使不抽他也要離他遠點,不能順著他的心思一直傻下去,那真是傻透了。
按照最初的計劃,小龐這兩天就要找借口逃走。雖然現在沒什麼危險,我還是擔心傳銷頭目會分別盤問,小龐很老實,可是不夠機靈,萬一說漏了嘴,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不死心,總覺得小琳對他有意思,我掰著手https://read.99csw.com指頭跟他論證,說小琳絕對不可靠,就算她對你有意思,這地方也太危險。他心情低落,不停地嘆氣,我跟他保證:「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她救出去,等她回到三亞,你們再好好相處,只有在正常的世界,才可以談正常的情感,對不對?」他點頭贊同:「沒錯,這真是個變態的地方。」
傳銷團伙內號稱有「三筆財富、五大學科」,其中之一叫做「交際學」,這門學問不需要教材,更不需要輔導老師,全靠成員們自己體會。學習方法很簡單,就是像我們現在這樣:肩上扛著蛇皮袋,腋下夾著爛棉絮,手裡端著洗臉盆,從一套房子搬到另一個房子。在新房子里住上一周,再搬一次,如此周而復始,不停地搬來搬去,直到修鍊成交際學大師。
《笑林廣記》中有個著名的笑話:說某人從京城回來,誇口說自己見過皇帝,有人問他:皇帝家什麼樣?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門前立個大牌坊,上書「皇帝世家」,屋檐下掛塊大匾,寫著「天子門第」,門上還貼著一副大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我們現代人當然知道這傢伙是在吹牛,因為皇帝家沒那麼土,同樣,傳銷團伙中的「成功經驗」也不值得相信,因為很多事都違背常理。我不是嘲笑這些人的見識,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個人都有他的知識盲點,可重要的是誠實和謙遜,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有之為有之,無之為無之,這樣才不會貽笑大方。
邱總先發言,跟眾人分享她的成功經驗,故事還是那個模式:她原來有多麼成功,可是總感覺不滿意,直到發現了「連鎖銷售」,才算確立了人生目標。她如此熱愛這個行業,所以不遺餘力地去干這個行業,現在她已經做得非常出色,本可以獨善其身,可是想想我們這些不爭氣的傢伙,又於心不忍,於是決定兼濟天下,要幫助輔導我們渡過重重難關,用她的小胖手牽著我們無數的手,一起去迎接輝煌明天。
我暗暗替他高興,心想:哥們兒,這就對了,你可一定要挺住,找到機會趕緊走!正念叨著,輪到我了,嫂子和小琳硬把我推了出去,只好學著他們的樣子,先鞠一躬:「大家晚上好,我叫郝群,來自海南三亞,我的推薦人是我的朋友龐學忠。」
這廁所同樣精彩。關不嚴的門、數不清的牙缸牙刷,桶里盛滿帶泡沫的污水,地下散落著可疑的毛髮,便池像是從來沒刷過,顏色深黑泛紅,帶著厚厚的天鵝絨的質感,水龍頭故意沒擰緊,一滴一滴往下漏水。更詭異的是電燈開關,按壓式的,用力按不亮,輕輕按也不亮,對力度的要求極為精準,我手藝不行,試驗幾次都不成功,還是要靠小龐支援,他低聲勸我:「你注意點,這樣不好,他們肯定會有意見。」我苦笑:「我總不能尿在褲子里吧?」他搖搖頭:「你還是要小心點,別跟他們硬爭,有意見也憋在心裏,別忘了你是來幹什麼的。」然後正告我,「我這兩天就回三亞,就剩你一個人在這裏了,郝哥,你千萬注意安全。」聽得我心裏一熱。
等到十一點多,我們的戰友終於來了,身後也跟著兩個送行的,我們沒有交談,默默地接過戰友的臉盆和棉絮,提起拉鏈壞掉的蛇皮袋,昂首走進風聲呼嘯的冬夜,走向交際學的溫暖課堂。送行的戰友佇立原地,痴痴凝望我們的背影,我們不說珍重,大步前行,只把無盡關懷留在同志心頭。
如果我是個六歲的孩子,也許會覺得這二十條有些道理,可我已經三十歲了,如果還有人來教我怎樣穿衣服、怎樣梳頭、怎樣走路,我就覺得他在欺負我。座中還有許多比我更年長的,他們走了一輩子路,吃了一輩子飯,現在也必須從頭開始,乖乖聽話、不能淘氣,爭取當個人見人愛的好寶寶。
一曲唱罷,有觀眾起鬨:「再來一個!」小夥子也不謙讓:「那我再給大家演唱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唱著唱著跑調了,觀眾依然熱烈鼓掌。終於唱完了,小夥子又鞠一躬:「各位事業夥伴九_九_藏_書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再次把自己推銷給大家,我叫陳雲山,來自河南濮陽,我的推薦人是我的哥哥陳海山。」
不準談戀愛、不準喝酒、不準娛樂、不準隨意外出、不準串門、不準借錢。
嫂子在下面起鬨:「哥,唱歌!」我心想這場合還是少出風頭,連連推辭說不會唱,觀眾們都說不行,一定要唱,正鬧得不可開交,小琳替我解圍:「郝哥當過老師,讓他給我們朗誦好不好?」一群人都鼓掌,當時房裡掛了兩個條幅,一幅是毛澤東的《百萬雄師過大江》,另一幅是陸遊的《卜運算元?詠梅》,書法很拙劣,估計是房東家孩子的練筆之作。我想肯定躲不過去,乾脆秀一下我的吉林普通話,先讀了一遍毛澤東的詩,眾人鼓掌叫好,嫂子起鬨:「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沒辦法,只好繼續讀《詠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條幅上寫漏了「妒」和「零落」,我自己把它補全,心裏想:「群芳成泥」倒是個好句子,完全可以拿來當小說題目。
楊總講了二十分鐘,眾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總接過話茬:「楊總講得非常好,我聽了都很受啟發,各位事業夥伴要努力領會她的意思。」楊總優雅回應:「王總過獎了。」王總點點頭,開始講他自己的經歷。王總出身豪門,家裡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還是副處級幹部,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豪門也不例外,這位王總從小就不學好,和所有的闊少一樣,終日遊手好閒,到處惹是生非,好在有個萬能舅舅,總能化險為夷。話說時光荏苒,王總慢慢地成熟了,做過各種事業,當過司機、搞過零售,甚至做過批髮帶魚這樣的大生意,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王總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也是蒼天眷顧英雄,終於被他發現了連鎖銷售,於是帶著滿下巴的青春痘來到了江西。
當天只有兩個新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川閬中的農民,姓張,大約三十多歲,是被他親弟弟騙來的。我們倆到上饒的時間差不多,經歷肯定也差不多,看得出來,他對這一切都很抵觸,一直皺著眉冷眼相對,眾人起鬨叫他唱歌,他煩躁地搖頭:「不會,真不會!」說完低著頭走了下去,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到八點半左右,大多數人都已演過一輪,這時來了兩個大人物,一個李總,一個邱總,李總是個平頭小伙兒,身上西裝筆挺,腳上的舊皮鞋擦得鋥亮。邱總是個二十歲左右的胖姑娘,身子圓滾滾的,兩條腿也是圓滾滾的,我暗暗納悶:這麼差的飯菜,她怎麼還能吃出這麼多肉來?大人物出場總要有個儀式,眾人起立鼓掌,兩位老總大模大樣地往中間一坐,先用慈祥而威嚴的目光巡視了一圈,李總說:「大家坐吧。」眾人紛紛就座。
接下來就熱鬧了,各路人馬紛紛登場,有河南的、湖南的、四川的……自我推銷的模式都是一樣的:先向事業夥伴們問好,然後介紹自己的名字、籍貫和推薦人,我細聽了一下,有兒子推薦父親的,女兒推薦母親的,哥哥推薦弟弟的……嫂子的推薦人是她丈夫,她又推薦了自己的小姑子;小琳的推薦人是她的朋友,她又是小龐的推薦人……
那些照片都加了塑封,肯定是在照相館照的,背景全是單調的藍色幕布,每張照片的四周都加了花里胡哨的裝飾,一個白胖的嬰兒坐在中間,揮著胖胖的小手,表情或笑或怒,樣子非常可愛。我問嫂子:「你兒子多大了?」她說不到兩歲。我批評她:「兒子還不到兩歲,你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她收起笑容:「要賺錢啊,有什麼辦法?」我搖頭嘆氣:「你這當媽的,唉,可真忍心啊。」她低下頭,眼圈慢慢紅了,這時她的電話響了,回房講了幾分鐘,出來后喜笑顏開:「哥,跟我走,帶你玩去!」
節目演完,兩位老總開始訓話。先發言的是眉間尺楊總,她的視野本就寬闊,又讀過中專,在傳銷團伙內絕對算高級知識分子,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各種理論、各種名詞紛紛從她雙唇中蹦出,震得滿屋子人頭皮發麻。暢談了一通天下大事,楊總又開始扮演慈悲聖母,告誡我們要抓緊發育、努力成長九_九_藏_書、勇於把握機遇,千萬不能當逃兵,要堅決聽推薦人的話,跟組織走,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實擺在眼前:上有春風化雨好政策,中有組織上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有事業夥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進,簡直就是咬呂洞賓的狗,踢孔聖人的驢,實在有負天地良心。
傳銷團伙把洗腦視為系統工程,其中最重要的舉措就是「分享成功經驗」,我在上饒遊盪多日,聽過許多類似的故事,我不敢說它們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經過美化和修飾。分享經驗的大多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沒什麼社會閱歷,對「成功」的理解更是大有問題,當他們半是炫耀、半是誇張地講起自己的經歷,彷彿就是明代王龍溪那個不恰當的比喻:窮措大抱著家中黃臉婆自誇好色,情狀十分可笑。
還是同樣的話,還是同樣的歌,還是同樣的掌聲,每個人都要重新登場,座中有四五個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這時也掙紮上前,結結巴巴地介紹自己,結結巴巴地唱歌,其中一個唱的是曲劇《卷席筒》:「小倉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我受盡飢餓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唱著唱著忘詞了,站在那裡直搓手,臉上急得通紅,我看著心裏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親。
洗完澡天已經黑了,我們步行往回走,天冷路遠,我提議打車,小琳不讓,我想想也是,反正這兒的時間沒用,每一分鐘都是拿來消耗的。走了半個鐘頭回到住處,飯已經做好了,每人一小盆面片,一瓣大蒜,還有中午剩下的半臉盆豆芽。豆芽苦,大蒜辣,面片基本沒味道,一群人咔嚓咔嚓地嚼著大蒜,呼嚕呼嚕地喝著麵湯,彷彿很香甜的樣子。我很快吃光了,感覺肚子里還是空落落的,剛擱下筷子,劉東就來搶我的飯盆,我心想不能老讓別人幹活,自己也得表現一下,拿著碗筷進了廚房,因為菜里沒油,洗碗極其容易,清水一衝就乾乾淨淨。
因為還有新同志要來報到,我們只能繼續等,我給管鋒遞了一支煙,哆哆嗦嗦地閑聊起來。這小子平時在房裡沒什麼話,此時倒很健談,談起他讀技校時的種種風光,臉上陣陣冒豪氣:「反正那個時候吧,怎麼說呢?學生都不怕老師,就怕我;老師也不怕校長,還是怕我。」這肯定是吹牛,不過我沒有反駁,繞著圈子跟他打聽王浩的情況。王浩和他住一個村,平時也有些過往,照他的描述,溫文爾雅的王總當年也是個潑皮青年,行徑堪比《水滸》中的牛二,喝酒賭錢打群架,無事不為,威震方圓幾里。小管說著說著說漏了:「有時候我挺怕他的。」我大失所望,頓時沒了景仰之心,心想你也是叱吒一時的豪傑,寧挨一頓揍,不低英雄頭,怎麼可以這麼沒骨氣?
回到客廳抽了一支煙,他們也吃完了,我提議看會兒電視,幾個人都笑,嫂子告訴我:「哥,以後都不能看電視了。」我大為好奇:「為什麼呀?」她說費電,我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台電視能費多少電?」她不理我,回房拿了一摞照片出來,說電視肯定不能看,你看看我兒子的照片吧。
回到住處已經十點多了,剛坐一會兒,嫂子接到重要指示,起身命令劉東:「你,收拾東西,換房!」一群人都忙碌起來,把劉東的被子、床單裝進蛇皮袋,把衣服和鞋襪裝進塑料袋,棉絮捲成筒,在腋下夾著,臉盆無處放,在手裡端著。一切收拾完畢,劉東和管鋒扛起蛇皮袋下樓。小龐申請去送行,嫂子不讓,爭執了兩分鐘,小龐急了:「劉東跟郝哥相處好幾天,去送送又怎麼了?」說完拽著我就往下走,嫂子堅持反對:「回來回來!你們別去,不利於低調!」我們沒聽她的,一溜煙衝下了樓。
這番話鏗鏘有力,字字作金石響,眾人呆若木雞,誰都不敢大聲出氣。終於講完了,王總雙袖一拂,眉間尺楊總款款站起,旁邊的李總大聲歡呼:「感謝兩位老總大駕光臨!他們工作繁忙,還要處理別的事情,讓我們熱烈歡送他們!」所有人都拍著巴掌站起,兩位老總面帶微笑,親切而不失莊嚴地和我們逐一握手,然後昂著頭傲然而出,只留下他們的音容笑貌讓我們久久懷念。